唐·德里羅小說中的技術與全球資本主義
朱榮華
(江蘇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摘要:在《地下世界》和《國際大都市》中,當代美國著名小說家唐·德里羅敏銳地捕捉到技術與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的共謀關系,技術是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的手段和媒介。通過反思工具性的技術倫理,德里羅批判了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的暴力和資本主義技術倫理的合理性。不僅如此,德里羅在小說中積極倡導技術的審美理性和道德理性,構建技術的正義性,書寫了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的反敘事。
關鍵詞:唐·德里羅;技術;全球資本主義
收稿日期:2015-03-28
基金項目:江蘇省教育廳高校哲學社會科學
作者簡介:朱榮華,男,江蘇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106文獻標志碼:A
Technology and Global Capitalism in Don DeLillo’s Fictions
ZHU Rong-hua
(SchoolofForeignStudies,JiangsuNormalUniversity,JiangsuXuzhou221116,China)
Abstract:In Underworld and Cosmopolis, Don DeLillo has depicted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echnology and global capitalism. It is through technology that global capitalism abuses its power. The hegemony of global capitalism is criticized due to its instrumental ethics of technology in DeLillo’s fictions. On the other hand, DeLillo has constructed a counter-narrative to the hegemony of global capitalism by developing a sense of justice for technological ethics with a promotion of an aesthetic and moral dimension for technology.
Key words: Don DeLillo; technology; global capitalism
悉數(shù)當代美國文壇具有世界聲譽的小說家,唐·德里羅(Don DeLillo)無疑是其中的一位佼佼者。自《白噪音》1985年獲得國家圖書獎以來,德里羅先后摘取了筆會/福克納獎、耶路撒冷獎等著名文學獎項。2014年又因其在創(chuàng)作中做出的貢獻,獲得了諾曼·梅勒終身成就獎,成為繼托尼·莫里森、奧罕·帕慕克等著名作家之后第六位摘取該殊榮的作家。有論者根據(jù)德里羅小說創(chuàng)作的特色提出,從《地下世界》算起,德里羅開始進入創(chuàng)作的后期階段。該階段充分體現(xiàn)出德里羅作為“美國后現(xiàn)代社會最機敏的病理分析家和最具批判性的諷刺作家和社會評論家”[1]的成就。這點從《地下世界》和《國際大都市》對冷戰(zhàn)后全球資本主義擴張進行的深刻反思可以看出。這兩部小說敏銳地捕捉到技術與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的共謀關系,技術是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的手段和媒介。通過反思工具性的技術倫理,德里羅批判了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的暴力和資本主義技術倫理的合理性。不僅如此,德里羅在小說中積極倡導技術的審美理性和道德理性,構建技術的正義性,書寫了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的反敘事。
一、技術與全球資本主義的共謀
美國學者阿里夫·德里克認為,歷史發(fā)展到20世紀80年代,“資本主義內部的變化、另一些經濟大國中心的出現(xiàn)、尤其是東亞地區(qū),以及社會主義社會中的明顯的求助資本主義等現(xiàn)象,把全球化帶到了人們意識的最前沿,并且確保了將產生出全球性的不同表征的新的分析”。[2]阿里夫·德里克把資本主義新近發(fā)生的變化稱為“全球資本主義”。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走出歐美等發(fā)達國家,逐漸在全球范圍內成為主導性生產方式。這種漫延的步伐隨著東歐劇變、蘇聯(lián)解體不斷加快。由于對立性意識形態(tài)阻礙的削弱,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重組全球政治經濟模式方面的優(yōu)勢不斷得到凸顯和增強。阿里夫·德里克指出,這種生產方式以跨國公司為主要組織形式,通過先進的技術手段促進資本的國際化與全球性。阿里夫·德里克的觀點得到許多學者的認可和贊同。其中,弗雷德里克·詹明信在肯定冷戰(zhàn)之后資本主義在全球范圍內得到擴張的同時,強調了技術在資本主義擴張階段的核心地位。在他看來,全球資本主義階段具有三個非常明顯的代表性特征:“科技優(yōu)先的地位得到確立;科學技術官僚的產生;以及傳統(tǒng)工業(yè)科技向更新的信息科技的過程”。[3]技術是全球主義擴張的必要手段和傳播工具。
作為對當代資本主義文化精神異常敏感的作家,德里羅在《地下世界》的結尾處專門辟出一節(jié)描述網絡技術給人類認知方式帶來的影響:“人類所有知識都被收集、鏈接、超級鏈接在一起,這個網站通向那個網站,這項事實指向那項事實,輕擊鍵盤,敲響鼠標,一個密碼——世界無邊無界”。[4]825《地下世界》因此提出疑問說,“究竟是網絡世界存在于世界還是世界存在網絡之中?”[4]826人們通常所謂的“地球村”這個概念離不開信息技術給人類認知世界的模式所帶來的革命性變化。隨著技術資源在世界各地流通和分配,資本主義的觸角伸向了世界各地。德里羅在散文《在未來的廢墟中:9·11之后對恐怖和喪失的思考》的開篇即感喟道:“在過去10年,資本市場統(tǒng)治了話語、塑造全球意識??鐕舅坪醣日哂谢盍εc影響力。道瓊斯指數(shù)的迅速上揚及互聯(lián)網發(fā)展的速度感召我們永遠生活在未來,生活在網絡資本發(fā)出的烏托邦光芒中”。[5]信息技術使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超越了國別政治權力的約束,沖擊世界的政治和經濟秩序。
《地下世界》告訴讀者,由于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的消退,資本主義的技術力量迅速擴張,體現(xiàn)出驚人的跨國性,“生產線的速度在加快,國與國之間的生產線相互配合”。[4]785主人公尼克切身感受到了全球資本主義和信息化技術給他生活所帶來的影響。資本主義的全球化為他把自己的垃圾處理業(yè)務拓展到全球區(qū)域提供了條件。他開的汽車則是全球資本主義時期新的生產方式的產物。他開的那輛雷克薩斯牌汽車是“在一個完全沒有人影出現(xiàn)的工作區(qū)域中完成組裝的。沒有一滴人類的汗水。當然,方向盤上會有點濕潤,那是把產品開出廠房的伙計們留下的。生產系統(tǒng)永遠向前流動,每一個細節(jié)都采取自動化”。[4]63尼克的汽車成為全球化時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典型產物。在這種生產方式中,信息化和智能化技術被越來越廣泛地應用到產品的生產和管理之中,改變了以往依靠熟練工人流水生產的模式。另一方面,《地下世界》第一章以汽車意象開篇幫助讀者了解冷戰(zhàn)之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變化顯得既恰當又自然,因為汽車產業(yè)幾乎是西方資本主義發(fā)展歷程的見證者。從“福特主義”生產方式向“后福特主義”生產方式的轉變通常被研究者視為全球資本主義興起的標志性特征,而這兩種生產方式都與汽車制造技術的革新和發(fā)展直接相關。在世界各地奔跑的汽車不僅是資本主義全球化擴張的最好例證,而且是反映全球資本主義時期技術發(fā)展水平的代表。
或許正是基于汽車在資本主義發(fā)展過程中的符號性意義,德里羅在《國際大都市》中直接以一輛智能化的汽車來展現(xiàn)技術對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推動作用,使這部表面上以紐約生活為主題的小說超越了國界的限制。正如德里羅在一次采訪中所強調的那樣,這本小說“并不是一本美國小說,它講述的是關于紐約與世界的事情”[6]。初聽起來,這種廣闊視野與小說簡單的故事脈絡并不符合。因為該小說敘事線索簡單,講述了股市操盤手埃里克·帕克一早乘坐私家轎車穿過紐約市中心到童年成長的街區(qū)理發(fā)的行程。但是,埃里克途中遭遇反全球化游行隊伍堵路、避讓總統(tǒng)車隊等事件,而且他自己還不時地下車與情人幽會,結果原本無需半個小時的行程竟然花費了一天。讀者發(fā)現(xiàn),隨著小說敘述時間的延長,小說中的空間意象隨之拓展。這里的空間意象不僅指埃里克看見的商店、走進的飯館等物理空間,而且指通過安裝在埃里克轎車中的電腦顯示屏連接的外部虛擬空間。憑借自己支配的信息技術,埃里克成為資本主義全球化的見證者和受益者。無處不在的電子信息設備讓他在股市國際交易舞臺上如魚得水,就連他手腕上配帶的手表內都設有微型照相機,以便他收集周圍的信息。當然,最能體現(xiàn)埃里克對技術力量掌握的還是他那輛被各種現(xiàn)代技術手段武裝起來的轎車。這輛經過改造的轎車里既安裝有微波和心臟調節(jié)器,又有收集世界各地股市信息的電子顯示器,他憑借聲音和手勢就能夠使所有技術系統(tǒng)為他服務。他可以隨時發(fā)布命令,從銀行貸款用以股市投資,或者侵入他人的信息系統(tǒng),獲取想要的秘密和情報。所以埃里克盡管年齡不過三旬,但是他對股市的影響遍及全球。因此,有論者提出,正如埃里克的公司“帕克資本”所寓意,他是“全球經濟霸權的一個巨大象征”。[7]
技術成為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的發(fā)動機和力量源泉。德里羅在撰文分析美國在全球推動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動力時,就特別突出了技術力量在其中的作用。他指出,“技術是我們的命運,我們的真理。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認為自己是這個星球上的超級大國。我們設計的材料和方法讓我們有可能把握住未來。我們不必要依靠上帝,也不必指望先知或其他出人意料的事情。我們就是出人意料的事情。我們制造神奇,制造改變我們行為方式和思考方式的系統(tǒng)和網絡”。[5]技術的力量被崇高化,是資本主義施展點金術的法寶。然而,對于一名被批評者稱為“壞公民”的作家來說,德里羅不僅為讀者描述全球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面貌,而且把“反對權力代表的事物、政府經常代表的事物、公司指令的事物”[8]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主題。德里羅在為我們呈現(xiàn)技術與全球資本主義之間的共謀關系的同時,通過揭示全球資本主義技術倫理的工具性,講述了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的暴力性質。
二、工具性技術倫理與全球資本主義的暴力
資本主義全球化并非是一篇無辜的福音。從歐美發(fā)達國家輸出的資本主義在向世界各地植入新的經濟發(fā)展模式的同時,不可避免地引起意識形態(tài)和地緣政治的沖突。英國學者大衛(wèi)·哈維在研究全球資本主義時,就特別強調了這一現(xiàn)象的政治性。他認為全球資本主義是冷戰(zhàn)結束之后全球資本失去對抗性力量束縛的結果,成為資產階級集團在冷戰(zhàn)之后謀取經濟利益、推行政治權利的重要方式。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主要是通過“日常的生產、貿易、商業(yè)、資本流動、資金轉移、勞動力遷移、技術轉讓、貨幣投機、信息流通和文化沖擊、流入和流出不同的領土實體(比如國家或地區(qū)性權力集團)的方式”[9]來確保自己在世界的霸權,贏取最大的經濟利益。這種政治性同樣蘊含在德里羅對全球資本主義的描繪中。杰里·瓦爾薩瓦在評論《國際大都市》時,就把埃里克視為一名“無賴資本主義”的典型代表。這種資本主義形態(tài)的特征是置社會倫理準則于不顧,致力“追求特權和不公平的利潤”。[10]全球資本主義擴張中的貪婪和狂妄自大成為德里羅小說揭露的焦點和批判的對象。值得注意的是,德里羅把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的暴力與資本主義所推崇的功能化和工具性的技術倫理聯(lián)系在一起。
早在《新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中,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就已經意識到,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其實是一個不斷陷入由工具理性編織的“牢籠”的過程。這種工具理性隨著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成為脫僵的野馬,滲透到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社會生活和結構組織的各個縫隙,以效率為目的的工具理性逐漸成為資本主義信奉的技術倫理觀。根據(jù)美國社會學家丹尼爾·貝爾的分析,這種技術倫理觀到資本主義后工業(yè)時代時期最終確立了主導地位。在后工業(yè)時代,原本與“政治領域”和“文化領域”共同構成資本主義社會精神的“技術-經濟領域”擺脫道德倫理和審美倫理的約束,成為資本主義運作的中心和主導。這一領域“與生產的組織以及商品和服務的分配有關。它界定社會的職業(yè)和分層系統(tǒng),涉及技術使用的工具目的。在現(xiàn)代社會中,它的軸心原則是功能理性,調節(jié)的模式是經濟化。究其根本,經濟化意味著在雇傭關系和資源使用中講究效率、最少的支出、最多的回報、最大化、最優(yōu)化以及其他類似的判斷方式”。[11]對資本主義來說,社會財富和經濟利益的積累是他們追求的目標,以征服和控制為目標的工具性技術倫理觀自然受到歡迎。
不過,德里羅在《地下世界》中不僅把資本主義工具性技術倫理崇高化的過程歸因于經濟因素,而且揭示了冷戰(zhàn)時期政治原因對這一進程的加速作用。在小說“序言”部分,德里羅把1951年10月3日舉行的一場棒球賽和前蘇聯(lián)試爆第二顆原子彈并置在一起。在場的觀眾沒想到,“這一天對于冷戰(zhàn)的構建至關重要。因為美國從此有了足夠強大的對手,以維系二戰(zhàn)后美國認為美國主權正遭受攻擊的妄想癥”。[12]對前蘇聯(lián)軍事實力的敵視與美國當時興起的“紅色恐慌”相互呼應,使二元對立的意識形態(tài)成為美國國內思想的主流。當時在球賽現(xiàn)場的中情局局長胡弗收到蘇聯(lián)進行原子彈試驗的情報后,立刻意識到蘇聯(lián)這次試驗將對世界政治和經濟格局帶來巨大的影響。在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的推動下,美蘇之間的軍備競賽愈演愈烈。美國一方面秘密地增設軍事基地和武器研發(fā)機構,另一方面通過各種宣傳方式讓民眾認同只有更先進的技術才能戰(zhàn)勝敵人、才能確保國土安全的觀點。與此同時,美國政府鼓勵軍事技術與工業(yè)生產和消費文化相結合。有一家銷售除草劑的工廠推出名為“轟炸你的草坪”的活動,杜邦公司的宣傳口號則為“為了更好的生活,通過化學生產更好的事物”。工具性的技術倫理成為美國政府組織生產和操縱人們思想的手段。*早在《白噪音》(1985)等小說中,德里羅就關注了“技治主義”在美國社會生活中的形成與發(fā)展。參見朱榮華:《唐·德里羅小說中的技術與主體性》,載《當代外語研究》2013年第4期,第51-55頁。
冷戰(zhàn)結束之后,工具性的技術倫理并沒有受到質疑。相反,它隨著資本主義全球化而向世界各地推進。作為一名有著強烈批判意識的作家,德里羅敏銳地意識到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的自私與貪婪。工具性的技術倫理已經構成資本主義置他人權益不顧,為自己在全球謀取利益辯護的理念。在《地下世界》中,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的暴力可以從資本主義向其他發(fā)展中國家轉移垃圾這一典型事例略見一斑。尼克在哈薩克斯坦看到有好幾個人穿著上面印有為同性戀做廣告的T恤襯,而這些T恤襯是歐洲一次同性戀集會之后剩下的商品,被當?shù)匾晃徊恢榈纳倘速I回了國內。另外,尼克在一次垃圾處理公司會議上還了解到,有一艘不斷變換名字的輪船兩年來不斷穿梭在西非海岸和遠東地區(qū),向各國輸出海洛因,傾倒垃圾焚燒灰塵和工業(yè)廢料等。傾倒的工業(yè)廢料有“2千萬英磅的砒霜、銅、鉛和水銀”。[4]278有論者分析說,德里羅在冷戰(zhàn)之后出版《地下世界》旨在告訴讀者“超級大國利己主義的冷戰(zhàn)意識及戰(zhàn)爭貪欲其實從未中斷,這是美國社會最基本的意識形態(tài)、價值觀念、生存邏輯與運作規(guī)則。無論是冷戰(zhàn)還是后冷戰(zhàn),美國都是從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以武力為著力點,以利益為歸宿的”。[13]在工具性技術倫理觀念的引導下,資本主義帶著謀取全球資源的欲望迅速擴散。
在《國際大都市》中,資本主義的技術倫理觀體現(xiàn)在埃里克無視全球資本流通的原則,為個人利益濫用技術力量之上。埃里克的自負與傲慢在小說開篇不久就通過他對那輛豪華轎車的贊賞體現(xiàn)出來:“他需要這輛汽車,因為它不僅體型超大,而且具有進攻性。它蔑視一切。經過改裝之后,它如此巨大,能夠對抗所有反對它的觀點”。[14]10當汽車穿過曼哈頓大街時,埃里克儼然成為這個封閉空間的國王,通過汽車中的各種技術手段指揮和遙控外面的世界。米米·謝勒爾和約翰·厄里在《城市與汽車》一文中曾指出,對于在城市中移動的汽車來說,“在擋風玻璃與此無關之外者是異類的他者”。[15]這點非常明顯地體現(xiàn)在埃里克對車外發(fā)生的一切均持漠不關心的態(tài)度上。他蔑視有人用現(xiàn)金交易,而不是像他一樣使用虛擬貨幣。對他人得失毫不在乎的態(tài)度致使埃里克在股市中剛愎自用,恣意妄為。
三、技術正義與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的反敘事
在《在未來的廢墟中:9·11之后對恐怖和喪失的思考》中,德里羅表示作家的一個重要職責就是能夠在官方敘事之外創(chuàng)作反敘事,讓讀者了解“一段歷史陰影,其中充滿錯誤記憶和假想的損失”。[5]就技術主題敘事而言,德里羅的小說中并沒有因此趨同附和資本主義工具性的技術倫理,而是一方面著力揭露資本主義技術發(fā)展給社會生態(tài)制造的災難,批判工具性技術倫理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則在對資本主義工具性技術倫理和全球資本主義貪婪欲望進行批判的同時,通過構建具有正義維度的技術倫理,對抗資本主義擴張的暴力,為服務全球健康交往進行詩性書寫。
德里羅小說對工具性技術倫理合理性的批判在于向讀者展示,功能性技術不只是像資本主義所宣揚的那樣給世界帶來無窮的財富,而是在創(chuàng)造奇跡的同時,逐漸變成環(huán)境和經濟秩序的罪魁禍首。在《地下世界》中,以功利性為目的的資本主義技術給社會制造的災難是隨處可見的垃圾。這里既有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技術產品之后留下的垃圾,又有國家層面制造的武器垃圾。原本人口聚集的布朗克斯區(qū)到20世紀90年代已經被廢棄的汽車等生活垃圾所占據(jù),而冷戰(zhàn)結束之后長期擱置無需報廢的核武器成為垃圾處理師們需要面對的新問題。經營垃圾處理業(yè)務的德特維勒在文中指出,“城市是隨著垃圾一步一步地上升。數(shù)十年來,隨著掩埋的垃圾增多,城市不斷地增加高度。在一個房間里或風景地帶,垃圾總是在層層疊起或者向四周拓展。但垃圾有它自身的動力。它會反攻。擠進一切可能接觸的空間,控制建筑模型和改變儀式系統(tǒng)。垃圾生產老鼠和妄想癥”。[4]287由于沒有顧及可能給生態(tài)系統(tǒng)帶來的壓力,技術在促進文明發(fā)展的同時,已經日漸成為現(xiàn)代荒野的制造者。更可怕的是,就像那艘滿載技術垃圾的輪船所寓意的那樣,技術災難隨著全球資本主義的擴張已經在全球漫延開來。
在《國際大都市》中,這種災難表現(xiàn)為信息技術在全球資本主義的語境下成為掠奪弱勢群體利益的幫兇。小說中埃里克的理論顧問金斯基坦言道,“網絡資本的力量就是把人們推進下水道,讓他們惡心,讓他們死去”。[14]90小說中描寫的反全球化運動正是無法忍受資本主義剝削的人們發(fā)出的怒吼。但埃里克為了驗證個人判斷,仍然不顧現(xiàn)實情況擾亂股市,結果不僅把“帕克公司”推向深淵,而且導致世界股市動蕩不定。有研究者在分析《國際大都市》中埃里克投資股市失敗的原因時,認為是“機器化的思維導致了他的毀滅……機器在讓人充滿理性算計的同時,也會激起最后的非理性瘋狂”。[16]資本主義工具性的技術倫理在創(chuàng)造財富的同時,它的負面效應日漸變得明顯突出。它不僅使發(fā)展中國家處于一個不利的競爭環(huán)境,而且反過來損害全球資本家自身的判斷力,威脅世界經濟的發(fā)展。
然而,德里羅并不是一位反對現(xiàn)代技術的作家。事實上,他對現(xiàn)代技術的發(fā)展充滿了敬佩,因為他認為“技術是一項非常了不起的方式,幫助人們了解這個事實、學習現(xiàn)代系統(tǒng)等。設計這些系統(tǒng)的人都具有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17]他非常了解當代社會文化的品質,明白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已經使全球交往成為既成現(xiàn)實和歷史潮流。德里羅小說在質疑工具性技術倫理的合理性的同時,積極尋求超越資本主義技術觀的途徑,對人類擺脫工具性技術倫理的束縛表達了信心。不少研究者已經意識到,德里羅小說中經常出現(xiàn)的藝術家形象體現(xiàn)了作者對藝術救贖現(xiàn)實的信念。周敏認為,德里羅在《地下世界》中通過描述垃圾改造者柯拉臘和薩貝托兩位藝術家的活動,體現(xiàn)了藝術在消費時代“謀求‘對抗’消費邏輯、符號邏輯的新策略”。[18]不過,該研究者沒有分析小說中另外一名叫伊斯梅爾·曼佐的藝術家所從事的活動。同柯拉臘和薩貝托一樣,曼佐的活動也與改造廢品和回收垃圾有關。不過,曼佐是一位少數(shù)族裔藝術家。他的活動不僅以藝術的審美性挑戰(zhàn)資本主義工具性技術倫理的限制,而且更具有人道情懷和國際政治性。就像德里羅本人一樣,曼佐是一位游離在體制之外的藝術家,他把自己的藝術活動與社會弱勢群體的利益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曼佐計劃著要在網上全球性地兜售收集到的廢舊汽車,“為那些被蹂躪的國家提供廢棄金屬,幫助他們建設軍隊”。[4]812曼佐把為在全球資本主義擴張中飽受欺凌之苦的國家服務視為自己藝術活動的一種責任,超越了全球資本主義價值觀的奴役,通過為技術倫理賦予審美理性和道德理性,抗拒全球資本主義工具性技術倫理觀的侵略性。
通過藝術活動改造工具理性的構想在法蘭克福學派馬爾庫塞那里得到呼應。在馬爾庫塞的學說中,“只有將理性與藝術匯聚一起,構建新的理性,走向后技術理性時代,人類才有可能走出目前困境,解決現(xiàn)代性的難題”。[19]審美理性以其對整體美好生活的關注,批判和改變工具性技術倫理的功利性。這一愿景也為《國際大都市》中埃里克的轉變提供了可能。在小說開篇,失眠的埃里克在閱讀詩歌和欣賞窗外的風景中為焦躁的心情尋找到一些安寧。審美理性的存在為埃里克擺脫工具理性的奴役打下了伏筆。值得注意的是,除保留一定的審美能力之外,埃里克身上的道德理性也沒有被工具理性所窒息。激發(fā)他道德理性和同情心的是在他被反全球化游行隊伍擋住去路之后,目睹現(xiàn)場有人自焚的情形。他意識到,眼前最重要的不再是為自己已經瀕臨破產的公司操心,而是“去理解他人的處境和感受”。[14]121他接下來做了兩件叛逆全球資本主義體系的事情:首先,他槍殺了象征全球資本主義守護神的保鏢長托沃爾。托沃爾外表僵硬,“頭似乎可以卸下來進行維修”,[14]11是一位完全被資本主義技術倫理同化的人物形象。他全身武裝,盡職地保護著埃里克。破產之后的埃里克利用托沃爾身上的聲控手槍把他殺死,暗示他要親手摧毀以工具性技術倫理為內核的全球資本主義;其次,他拋棄那輛象征全球資本主義技術空間的豪華轎車,坦然面對一位曾經在他公司工作過的人員對他實施的報復。這位名叫列維的員工因為跟不上資本主義技術革新的步伐而失業(yè),落得妻離子散的下場,絕望的他決定謀殺埃里克。有研究者認為,列維“既是資本主義體系的受害者,也是所有被全球化資本擠到邊緣的人群或文化的代言人”。[20]因此,埃里克主動面對落魄的列維更像是一次贖罪。在列維動手之前,埃里克先用手槍朝自己的手掌開了一槍,體會鉆心的疼痛感。疼痛讓他與那些深受全球資本主義擴張暴力之害的人感同身受,加深他對自己以前不負責行為的愧疚感。埃里克以肉體的痛苦改造了資本主義冰冷的技術力量。手槍此時不僅僅是執(zhí)行射殺功能的工具,而是具有救贖和正義的意義。*關于《國際大都市》中的“他性”意識,參見朱榮華:《難以同化的他者——論<國際大都市>中的“物時間”和“身體時間”》,載《外國文學評論》2011年第1期,第138-150頁。
有評論者認為,由于德里羅的小說“以令人眼花繚亂的筆觸,去描摹當代世界的文化沖動和政治事件,以大量的信息和特殊的敘述語境,將美國社會的復雜性、將整個美國社會的全息圖像‘復印’了出來”,[21]德里羅是美國當代文壇的巴爾扎克。確實,雖然在寫作風格上迥異于19世紀的巴爾扎克,但德里羅始終以呈現(xiàn)文化風貌和時代精神為寫作的目標。他所呈現(xiàn)的社會風貌并不是機械復制出來的表面現(xiàn)象,而是經過犀利剖析和細心洞察的結果。在《地下世界》和《國際大都市》中,德里羅既為讀者揭示了全球資本主義擴張背后的技術魅影,又通過追蹤資本主義工具性的技術倫理,展現(xiàn)了全球資本主義暴力性擴張的本質。與此同時,德里羅以一位人文主義者的視角,通過重新建構融工具性、審美性和道德性為一體的技術倫理,書寫了全球資本主義霸權的反敘事,為全球化的未來發(fā)展提供新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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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文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