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凡

二零一一年五月十八日周三，漢中446公里至閬中，多云間晴，10—29攝氏度，加油兩次510元，每升4.53元，過路費44元

昨天一路顛簸，甚疲憊，所以我把鬧鐘定在七點半。不料今早六點，還是醒得雙目炯炯。天水一日游，讓我貼近了祖先血脈，宗法祭祀，以及農(nóng)耕文明的淳樸天然，由此念及費正清的“兩個中國說”：

現(xiàn)代中國的沿海和內(nèi)陸，分別代表兩個中國。毛領(lǐng)導(dǎo)農(nóng)村革命，具有平均主義性質(zhì)，容易轉(zhuǎn)向排外。鄧推動現(xiàn)代化改革，體現(xiàn)革命的另一面。這場革命的主力不是內(nèi)陸農(nóng)民，而是沿海城市中的官員、企業(yè)家、知識階層。

這兩年，葛兆光也在復(fù)旦大講“兩個信仰世界”：一個是中國士大夫的知識系統(tǒng)；另一個是老百姓的民俗傳統(tǒng)。兆光說：“如今城里人的觀念世界，似乎現(xiàn)代化了，但在廣大鄉(xiāng)村，古代和現(xiàn)代并未出現(xiàn)涇渭分明的斷裂。”

下樓早餐。從觀光電梯里望出去，高樓聳立，車流如織。這家百悅國際，地處時代廣場，號稱漢中首家五星，標間二百八十元。自助餐是中西合璧。我吃了火腿煎蛋，又添一碗香辣梆梆面。吃飽了下樓，直奔古漢臺。

漢中雄踞秦巴腹地，臨漢水，面漢山。秦惠文王首置漢中郡。秦末農(nóng)民大起義，劉邦封漢王，退居漢中，養(yǎng)精蓄銳，進而出定三秦，建立漢帝國，其后便有“漢人、漢字、漢家衣冠”之謂。作為國家歷史名城，漢中迄今保留了漢王宮、拜將壇遺址，城外則有武侯祠、張良墓、褒斜棧道。

古漢臺即漢中博物館，它在漢王宮地基上層層加碼：宋立天漢樓，明修桂蔭堂，清置清暉亭，解放后重建了望江樓。博物館未開門，我只好穿過上班車流，找到拜將壇。壇下有碑刻云：“沛公帝業(yè)今何在，不及淮陰有將壇?！蔽乙娏艘粯?，順口唱道：劉季老兒對不住，改日與你野狐禪。

上一零八國道，向西走四十公里，一路盡是漢中盆地的富庶景象：水稻拔節(jié)，麥苗吐穗，油菜正收割。十點來鐘到勉縣武侯祠。祠堂面積不大，卻也亭臺巍峨，碑碣林立。出祠門，過漢江橋，遠處山峰就是定軍山了。過勉縣縣城，上京昆高速，龍寶呼嘯著穿越秦嶺群山。這是一條通向劍門關(guān)的古蜀道，沿途多關(guān)隘、營盤、古棧道。按照國家主干道標準，漢中至廣元段采用大量新技術(shù)，路面寬展漂亮。鐵鎖關(guān)一段多彎道，還鋪設(shè)了彩色防滑墊。

陜南物華天寶。僅僅一個漢中市，即下轄鎮(zhèn)巴、南鄭、城固、洋縣、佛坪等十個縣?？脊艑W(xué)家在此尋找古棧道、古墓葬。植物學(xué)家沿著中國南北分界線，開發(fā)天然物種基因庫。動物學(xué)家建立基地，研究大熊貓、金絲猴。地質(zhì)學(xué)家李四光，更將礦藏豐富的勉縣寧強一帶，比作 “中國的烏拉爾”。我最想去的漢中寶地，即寧強青木川鎮(zhèn)、佛坪原始森林、洋縣朱鹮棲息地。

一氣跑到棋盤關(guān)下，停車問路。當?shù)厮緳C說怕啥子么，走廣坪過去！寧強縣是漢江發(fā)源地，也是游牧部落進入大西南的通道。由于汶川地震，這條路余震不斷，路面破損，橋梁老舊。顛簸一小時，從山坡望見一個黑壓壓的大鎮(zhèn)：它地處陜甘川三省交界處，自古羌漢雜居，商賈云集。

沿一條石板路，踱入青木川老街。老街又叫回龍場，氣勢恢宏：酒樓、客棧、洋行、祠堂，夾雜著中藥房、皮貨店、鐵匠鋪。街頭擠滿了各族老鄉(xiāng)：佩刀的是藏民，戴白帽的是回民，還有打綁腿、系腰帶的羌民。令人詫異者，是老街兩旁的建筑：它們色彩斑駁，雕梁畫棟，盡是明清古民居！

老街建于明成化年間。鎮(zhèn)上有名的魏家大院，屬于民國土豪魏輔唐，人稱魏老三。魏家兄弟亂世稱雄，販大煙、建豪宅、娶大小老婆。傳說魏老三不識字，卻熱衷辦學(xué)堂。解放后，他被當作惡霸，槍斃在中學(xué)操場上。

時至正午，我尋一家飯館，吃魚火鍋。門口蹲著一群賣菜的羌族婦女，嘰嘰喳喳，其中一個小阿妹面容姣好，呆呆守著鳥籠。我見她包頭帕，束圍裙，腳穿云云鞋，于是湊過去攀談。她說她賣的是金絲鳥：戴鳳冠的叫小金，纖巧的叫絲絲！我喊一個高價，大嫂們都說要得！

阿妹不放心，問我去哪里？一聽說去重慶，她便大喊不賣！我明白，她是舍不得小鳥出遠門，只好答應(yīng)她一路照顧小寶貝：只喂她家種的小米，只喝她家后山的山泉！談判成功，阿妹坐上龍寶，歡天喜地回村寨。

行至村口，遭其叔公攔截。叔公罵她是瘋女子，東游西逛！阿妹躲至我身后，我趕緊替她說情，叔公這才賠笑道：客官莫見笑，鄉(xiāng)下娃不曉事（滿口盡是漢家叔公的腔調(diào)）！走進她家院子，阿爸笑迎老師，阿媽奉上蓋碗茶。說起小鳥，竟是阿爸上山捕來的，專為阿妹解心煩的。為何心煩？去年沒考上高中。

二零零五年，成都驢友楊軍駕車去理縣米亞羅，路遇羌族少女爾瑪依娜。爾瑪也是初中畢業(yè)，輟學(xué)在家。楊軍替她拍照，夸她是天仙妹妹。照片上網(wǎng)，受到瘋狂追捧，爾瑪一舉當上電影演員。此事引發(fā)熱議：西部山區(qū)可否普及高中義務(wù)教育？國家教委不吭聲，僅在春雷計劃下設(shè)立一個爾瑪基金。

我問阿妹知道天仙妹妹么？她點頭，又說爾瑪命好，去北京上大學(xué)了。我聽后無語，阿媽寬慰道：過兩年勒勒就出嫁了（原來她叫勒勒）。阿爸一聲長嘆息：養(yǎng)女莫嫁青木川，七十二道河不干！勒勒跑去后院取小米，阿爸轉(zhuǎn)憂為喜道：當年紅軍過川北，彝羌部落的大小頭人，爭著給紅軍送金絲鳥呢。

至此我恍然：這是《長征組歌》里的金絲鳥！勒勒備齊了小米山泉，卻不收錢，但求老師好生喂鳥，一路平安回北京！下午一點，我從營盤上二一二國道，駛?cè)胨拇◤V元。廣元是武則天的故鄉(xiāng)，建有皇澤寺?？晌业搅松介T下，興味索然。于是駕車再走，經(jīng)元壩、蒼溪，下午四點進入閬中。

五點進城，老街上滿是飯館，香氣四溢。木英目不旁視，一心尋找李家廚房。饑腸轆轆中發(fā)現(xiàn)一排紅燈籠，廳堂古色古香。木英掏出紙條，照單點了四道菜，說是杜院長交代的，趙老師吃了便知。我喝一勺三絕湯：酸香撲鼻，胃口大開！原來此湯集合了閬中名產(chǎn)：張飛牛肉粒，油炸蒸饃丁，高湯香醋勾芡。

芙蓉變錯彩

今日巧遇天仙妹，喜獲吉祥鳥，幸甚！其實勒勒、爾瑪、媚娘的家鄉(xiāng)，各自相距僅二百公里。可見“深山出俊鳥，川陜多美人”之說，絕非虛妄。相傳武則天入宮時，豆蔻年華，光彩照人，唐太宗寵愛有加，賜號媚娘。三個姑娘的命運，卻又大不同。其中的掌故與隱喻，豈是“審美”二字可以包容？endprint

宗白華《美學(xué)散步》稱：中國一直存在兩種美學(xué)趣味：楚辭、漢賦、六朝駢文，那是“錯彩鏤金”之美。漢代銅器、王羲之書法、宋代白瓷，此乃“初發(fā)芙蓉”之美。勒勒和爾瑪，印證一種純真天然美：她們好比乍開的芙蓉花，風吹日拂，露珠滾動，嬌艷無比。何謂錯彩鏤金？那是指媚娘成了女皇帝，變得雍容華貴，儀態(tài)萬方，遍體人工雕飾。

宗白華先生學(xué)貫中西，其藝術(shù)鑒賞力令我折服，可我一直想不通：

（一）中國與西洋相比，美學(xué)趣味為何這般單調(diào)？人家從希臘、羅馬升騰至文藝復(fù)興，從洛可可、哥特式下降為野獸派、魔幻派，又從浪漫主義、自然主義一路戲耍到印象派、抽象派。咱家翻來覆去，竟脫不出芙蓉與錯彩！

（二）中國古人何以死心眼，一再推崇芙蓉，厭棄錯彩？鐘嶸《詩品》稱：“謝詩如芙蓉出水，顏詩如錯彩鏤金。顏終身病之！” 咒語一出，反響不絕：六朝駢文，不敵陶潛山水詩；絢麗唐三彩，輸給了宋白瓷；唐伯虎文人畫，居然壓倒了宮廷畫家；就連造型簡練的明式家具，也因此價值連城！

（三）蘇東坡指詩文最高境界，即“絢爛之極，歸于平淡”。李白也從歷史高度，論證芙蓉至高無上的美：“自從建安起，綺麗不足貴。圣代復(fù)原古，垂衣貴清真。”難道四千年中國藝術(shù)史，竟是一個不斷從“絢爛歸于平淡”的怪圈？難道大一統(tǒng)盛世，必定要走“復(fù)原古”的回頭路？

李白贊美原古，蘇軾祈求平淡，雙雙指向孔夫子的儒家文化理想，即克己復(fù)禮，返回堯舜治下的原始大同。那是一種何等美妙境界？《易·系辭》曰：垂衣裳而天下治?！抖Y記》謂：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大意是說：古人生活在桃花源般的田園中，民心淳樸，生活安詳。無數(shù)個環(huán)繞城池的小村寨，組成部落聯(lián)盟的一統(tǒng)天下。聯(lián)盟推舉賢明領(lǐng)袖，例如大禹和周公。他們品德高尚，公正無私，只須垂衣端坐，百姓便會云集歸心。如此理想社會，讓古人心醉神迷，兩眼發(fā)直。他們從此不做他想，不再前瞻，更不會像美國人那樣漂洋過海，上天入地，去幻想啥子星球大戰(zhàn)。

可惜芙蓉花開，轉(zhuǎn)眼即逝。儒家文化理想，亦隨四季輪轉(zhuǎn)。一如跛足道人所唱：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以大唐為例。唐太宗偃武修文，輕徭薄賦，迅速復(fù)蘇了經(jīng)濟，進而勵精圖治，錦上添花，打造出四海承平的“貞觀盛世”。不料李世民英明一世，栽在了武媚娘手上！

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卷二，對此有精彩分析：“古代中國主流思想，竭力建構(gòu)一套圓滿解釋系統(tǒng)：天地時空，帝國架構(gòu)，人間倫理，自然萬物，無不完美納入這一秩序。每當國家分裂、生靈涂炭時，這種以秩序為中心的思想，就擁有不容置疑的理想和正義。一旦天下大治，似乎思想的使命就結(jié)束了?！?/p>

玄宗即位，大唐呈現(xiàn)一派“盛世平庸”。李隆基笑罵道：“問禮言詩，唯以篇章為主，浮詞廣說，多以嘲謔為能?！备鹫坠獍l(fā)現(xiàn)：大唐盛世竟是思想史上一段空白！“主流思想被提升為意識形態(tài)，同時也淪為一套記誦知識：它憑借政治權(quán)力和世俗利益，在華麗語言技巧中，翻空出奇，維持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苯Y(jié)果便有白居易的《長恨歌》：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芙蓉變錯彩，絢麗復(fù)平淡。Damn！這就是中華文明的宿命么？

五月十九日周四，閬中153公里至南充，多云，12—28攝氏度，加油210元，每升4.52元

醒來聽見敲木梆，接著是一聲吆喝：醪糟—湯圓！起身淋浴，嘩嘩熱水，再次證實這是天府之國。可我忘不了陜西，還有陜西人的夾肉饃、洋芋飯。于是拉開嗓門，喊一段王二妮：對畔畔那個圪梁梁上，那是一個誰？那就是我那要命的二妹妹 — 小金和絲絲聞聲起舞，撲打翅膀。

我下榻的酒店，面對嘉陵江，背靠古城區(qū)。而我停車的游客中心，兩旁各有一個碼頭：游客在此過江，前往錦屏山。

相傳戰(zhàn)國時，巴人受楚國欺壓，自涪陵沿嘉陵江退至閬中。秦軍南下，滅蜀吞巴，置蜀巴二郡，閬中屬巴郡。東漢時，閬中為巴西郡治。唐分西川、東川二道。唐玄宗增設(shè)山南西道，合稱三川。宋改川峽四路，這才有了四川。唐至北宋，閬中均為閬州治。南宋至晚清，閬中為保寧府治。

眼前一江春水，由東向西畫出一道優(yōu)美圓弧，讓人感覺城郭不是正方形，而是一種陰陽八卦式的橢圓。轉(zhuǎn)身向北看，云山四合，人煙輻輳，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在我右手邊，與錦屏山相對，正是閬中地標華光樓。

何謂閬中？許慎《說文解字》謂：閬，門高也?！杜f唐書》稱閬水迂曲，經(jīng)巴郡三面。嘉陵江流經(jīng)閬中一段，古稱閬水。城外高山，又名閬山。古城隱身閬山閬水之間，故名閬中。閬中天設(shè)地造，自古又是一座風水古城：其水陸交通、官衙市肆，寺廟堂觀，多依風水理念布設(shè)，其中龍穴砂水，四要俱全。

旅游業(yè)鼓吹閬中，將它與麗江、平遙、歙縣，并稱中國現(xiàn)存的四大古城。在我看來，閬中實為四城之冠：首先它作為郡守府治，級別高于平遙。其次歷經(jīng)兩千三百年風雨，它仍保持唐宋格局，這令歙縣望塵莫及。最后，麗江是土司轄區(qū)，邊陲要塞，閬中則是遠離戰(zhàn)亂的洞天福地，漢唐文明的幽靜后院。

去餐廳吃早點，商議游程。木英、莉華都說，閬中古跡多，一天看不完，譬如國家級遺址八處，我們只能選三處。又如古城有六十一條古街巷，上千座古院落。于是先去大東街，看風水博物館。此館由民間集資興辦，陳列雜亂：有易經(jīng)八卦，也有風水看相。其間一條主線，彰顯自西漢落下閎，到盛唐李淳風，閬中七百年間，一直是古代中國的星占之都。

漢武帝初年，司馬遷推薦落下閎進京，發(fā)明渾天儀，編制太初歷。新歷納入農(nóng)耕二十四節(jié)氣，確定正月初一為春節(jié)。英國科學(xué)史家李約瑟，因此盛贊這位閬中術(shù)士，說他開創(chuàng)了中國天文、數(shù)算與農(nóng)學(xué)。此后東漢天文學(xué)家周舒、周群、周臣，連續(xù)三代在閬中建樓，觀天象，測旱澇。就連袁天罡、李淳風二位道長，相傳也在閬中隱居，聯(lián)袂寫出了奇書《推背圖》。

由雙柵子街轉(zhuǎn)入西街，過中天樓，街口都有柵門石柱，頗似北京大柵攔。不過閬中街巷，大有唐代長安的里坊遺風，即在東西兩市，縱橫設(shè)坊，白天開門交易，夜間擊鼓巡邏。行至武廟街，見張飛廟。endprint

張飛廟又叫桓侯祠。劉備攻取四川后，命張飛為巴西太守，鎮(zhèn)守閬中七年，保境安民，發(fā)展農(nóng)桑。關(guān)羽死后，張飛一心報仇，出征前夕遭部下暗殺，謚為桓侯。閬中百姓為他筑冢建祠，香火供奉，悠悠已千年。

折回學(xué)道街，我已走出一頭熱汗。鉆進貢院，居然寬敞陰涼。貢院三進四合，山門、大殿、考房，一樣不缺。應(yīng)試筆墨、被褥食盒，歷歷在目。

四川狀元，數(shù)閬中最多。據(jù)《保寧府志》，閬中共出進士一百一十六人，舉人四百零四人。明末張獻忠陷重慶，破成都，血流成河。順治十八年清理戶籍，蜀中人口僅余八萬。成都荒廢，閬中幸免，充當臨時省會十七年，擴建貢院，承辦鄉(xiāng)試。目前國內(nèi)僅存兩處貢院考棚，一在南京夫子廟，一在閬中學(xué)道街。

十二點回酒店退房。上路前找一餐館，吃山菌火鍋。木英建議去看巴巴寺，寺在東郊，冷僻難尋。寺中一個小阿訇，領(lǐng)我們瞻仰了照壁、花廳、拜主室。據(jù)他說，巴巴是阿拉伯語“祖師”之意?？滴跄觊g，麥加先知阿卜杜拉希，隨川北都督馬子云入川傳教，死后葬于此地。其后巴巴寺成了回教圣地，每逢開齋節(jié)，川陜甘青一帶的穆斯林，紛紛抬羊來拜。

至此，我對閬中的雜亂觀感，已然匯成一片敬畏：其文化底蘊，深不可測！它不單養(yǎng)育了方術(shù)奇人、狀元進士，而且虛懷若谷，包容下清真寺、福音堂、天主堂，奇跡般地實現(xiàn)了五教雜處、中西糅合。

閬中至南充的二一二國道，正在修高速，一路坑洼不平、險象環(huán)生。龍寶連續(xù)超車，害得兩位女老師驚叫。我用四川話喊：老子橫跨秦嶺，一路超車過來的！下午三點到南充，住萬泰大酒店。

當晚在師大講課，課后隨杜平院長去吃燒烤，滿桌歡笑。十年前我來過南充師院。那一趟除了講課，還參觀了川北行署、胡耀邦故居。轉(zhuǎn)眼間師院變大學(xué)，本科加碩士，中國無疑是進步了。

鴻漸或辛楣

閬中之游，讓我又一次墮入錢鍾書的《圍城》。認真說，我對《圍城》的探究，前后二十年，可分三階段。一九八九年我從哈佛回北京，有幸拜訪錢府，獲益良多，卻也慘遭修理。所謂“修理”，是指錢師送我一個雅號：二毛子。又說方鴻漸也是二毛子。此語令我渾身不自在，轉(zhuǎn)身回家讀《圍城》。

鴻漸一名，出自《周易》漸卦：鴻漸于干，鴻漸于磐。對此我揣度說：卦中之鴻，乃一大型水鳥。它由海上飛來，逐次棲臨灘頭巖石，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尋覓游戲。而鴻漸追求的唐曉芙，竟是古人酷愛的初發(fā)芙蓉！不過小說背景，改成了民國上海。錢師說她是“嫵媚的圓臉，有兩個淺酒渦，頭發(fā)沒燙，口紅也沒擦。總之，唐小姐是摩登社會的稀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一九九零年，我為慶賀錢師八十壽辰，趕寫《圍城》書評。其間困難，是破譯小說人物姓名。為此我惡補經(jīng)史，囫圇吞棗。繼有發(fā)現(xiàn)如下：

首先，辛楣與曉芙的名字，雙雙來自《楚辭》。湘夫人唱道：桂棟兮蘭燎，辛夷楣兮藥房。此處辛楣，指香草作戶楣，高貴堂正。湘君又唱：采薜荔兮水中，察芙蓉兮木末。這一句唱的是古代書生好高騖遠，盡干傻事。

其次，柔嘉一名出自《詩經(jīng)·大雅》。其中衛(wèi)武公道：用戒不虞，慎爾出話。敬爾威儀，無不柔嘉。又說中山甫之德，柔嘉維則。這兩段古訓(xùn)諷頌交替，體現(xiàn)古代帝王的統(tǒng)馭之道。據(jù)此，我大膽出示破譯結(jié)果：

（一）美人香草合成小說的核心隱喻。

（二）作者試以愛情小說的戲仿形式，抉發(fā)中國走向現(xiàn)代性之“圍困主題”。

（三）書中貫通大喻，即理想與現(xiàn)實相悖。英國哲人休謨稱Is和Ought永不交叉。據(jù)此方鴻漸只配娶孫柔嘉，為唐曉芙的消逝痛徹心肝。

以上分析，屬于初學(xué)階段。遺留問題是：錢師為何要拿屈原理想，來講一個滑稽求偶段子？楊絳笑稱：“曉芙是作者偏愛人物，不愿把她嫁給鴻漸?！贝苏f令我疑慮重重：《圍城》莫不是一部政治諷喻書？其后十年，我邊讀線裝書，邊寫《西方文論講稿》，以期打通中西。其間又有重大發(fā)現(xiàn)，例如錢師引述《易林》道：“火左寇右，尚網(wǎng)開兩面，此則周遮遏破，足為西方近世所謂無出路境界（Ausweglosigkeit），亦即趙元叔窮鳥之遭際！”

這一段評語起自易經(jīng)，止于東漢辭賦大家趙元叔，中間夾雜德文，且是海德格爾名言！這說明什么？錢師一九三八年回國，先執(zhí)教西南聯(lián)大，后蝸居上海淪陷區(qū)，苦悶中開始寫《圍城》。而此際荒誕的生存背景，與薩特、老海相去不遠。所以我推測：錢師借古諷今，以表現(xiàn)中國“窮鳥”的亂世飄零。

二零零六年我寫完《講稿》，沾沾自喜：二十世紀歐美思想，盡入吾彀中矣！下卷收尾時，我又將福柯、哈貝馬斯這兩個大腕，各打五十板。請看：?？虏侥岵珊髩m，一味叛逆，步入虛無。哈貝馬斯則由左派掌門人，變作體制辯護士。其最終結(jié)論是：“現(xiàn)代性在歷史運動中獲得了實現(xiàn)，可那畢竟是一種被扭曲的實現(xiàn)！”老哈聲嘶力竭，抱怨一樁“失敗婚姻”，即歐洲左派前仆后繼，非但未能抱得美人歸，反而被迫與資本主義同床異夢了。

然而歐美困境，能與中國一樣么？所謂圍城，原指一種左沖右突的兩難境地：外面的人急著進去，里頭的人鬧著出來。楊絳點題：“天下大事小事，男女情感糾葛，莫過于此?！睋?jù)此我斷定：《圍城》心比天高。其中小至世俗婚戀，傻小子找媳婦，大則關(guān)乎中國現(xiàn)代化，就看你怎么讀了。

譬如鴻漸教書啟蒙，辛楣從政救亡。他倆互為盈缺，充當正副英雄。二人理念分歧，多化作人情俗諦，教人只看到他倆為了女孩子，殺得你死我活。參照當下情形，鴻漸、辛楣這一對二毛子，豈不是左右兩派的漫畫像？又如文紈與曉芙，她倆前呼后應(yīng)，形同姊妹花。假設(shè)文紈出國前，必是曉芙。曉芙修成了博士，一定像文紈。說穿了，此乃一出現(xiàn)代喜悲?。杭醋晕曳至?，知行歧出。問題是：錢師為何要同啟蒙主體開玩笑，偏不許“五四”傳人圓夢？

圍繞上述“失敗婚姻”，我日益進入反思階段?？磥眸櫇u與辛楣雙雙失敗的原因，仍在于二毛子的孤芳自賞、好高騖遠。二人最大毛病，當屬屈原式的浪漫與癡迷。他倆偏又自負輕率，食洋不化，太不了解自家文明史。其中盲區(qū)，或?qū)е隆罢`判”的焦點，即孫柔嘉所代表的“家國一體”。

美國教授夏志清，著書盛贊孫柔嘉，說她是“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最精細的女性造像：其專橫善妒，則是中國婦女一輩子陷身家庭糾紛與苦難的結(jié)果”。去閬中看一眼，你就會明白：何止于此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