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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貴

2015-01-19 01:42鮑十
星火 2015年2期

文//鮑十

劉貴

文//鮑十

鮑十,男,一九五九年生,黑龍江肇東縣人。當(dāng)過農(nóng)民、中專學(xué)校教師、專業(yè)作家。曾在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期高級研討班學(xué)習(xí)?,F(xiàn)任廣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廣州市文藝報刊社社長兼總編輯,廣東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當(dāng)代》《十月》《花城》《鐘山》《中國作家》《小說家》等刊物發(fā)表作品二百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各種選刊所轉(zhuǎn)載,并被收入多種年度選本。先后獲得“東北文學(xué)獎”、“黑龍江文藝精品工程獎”、“廣州文藝獎”、“廣東魯迅文藝獎”以及《鴨綠江》和《中國作家》等刊物獎。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拜莊》《我的父親母親》《葵花開放的聲音——鮑十小說自選集1989—2006》《生活書:東北平原寫生集》《扮演者手記》,長篇小說《癡迷》《好運之年》《我的父親母親》《櫻桃》,在日本出版日文版小說《初戀之路》《道路母親·櫻桃》等。

中篇小說《紀(jì)念》被改編成電影《我的父親母親》。影片獲得第五十屆德國柏林電影節(jié)銀熊獎,一九九九年中國電影華表獎優(yōu)秀影片獎,第二十三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第二十屆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上海影評人獎優(yōu)秀故事片獎,美國圣丹斯電影節(jié)大獎,伊朗國際電影節(jié)紫水晶獎等。

有一條路是死路。

——題記

早晨,一輛“解放”牌卡車?yán)鴦①F駛出了監(jiān)獄的鐵門。估摸這時是在上午八點鐘前后。劉貴被反綁了雙手,站在緊挨著駕駛室的鐵欄后面。車廂里還站著四名法警,他們衣著整潔,腰上扎著武裝帶,武裝帶上佩著手槍。

卡車前頭還有一輛面包車。就在幾分鐘前,幾個身穿制服的人依次坐進(jìn)了車?yán)铩?/p>

最后上車的是一個面容嚴(yán)峻的中年男人。他朝旁邊的卡車看了一眼,然后將手一揮,威嚴(yán)地說:“出發(fā)!”

卡車一駛出監(jiān)獄,天地頓時開闊起來。田野一覽無余。正值盛夏,田野豐滿而凝重,早晨的流水一樣的日光,將周圍的莊稼地漂洗得又鮮艷又干凈。晨風(fēng)吹過來一陣陣清香,讓人頓時神志清爽。柏油公路寬闊平坦,但看過去卻越來越窄,越來越窄……直到和墨綠色的田地混成一片。

劉貴打了一個寒顫。他知道從監(jiān)獄到霞鎮(zhèn)的距離,三個小時足夠了。我只有三個鐘頭了!他忽然覺得小腹脹起來,脹得他難受,脹得他心慌,脹得他手心發(fā)癢……來不及細(xì)想,他已經(jīng)感覺到褲襠那兒辣辣地?zé)岷跗饋?,接著又延伸開去,沿著兩條大腿,向下,漸漸又涼了,就像腿上爬著許多小蟲子……與此同時,他倒感到渾身一陣輕松。

媽的太丟人了。

有一瞬間,劉貴這樣想道。

本來,劉貴的身材是很高大的,肩寬背厚,兩條長腿,曾經(jīng)威風(fēng)得很。只是他長了一張窄臉,臉上布滿了一道道深刻的皺紋,這就使他的臉顯得很骯臟,好像總也不洗似的(他也真是不洗,不是總也不洗,只是洗得很少)。

劉貴還長了一雙大腳,大得商店里沒有他穿的鞋,只能由他老婆做,近年他老婆昏花了眼睛,做不了了,就由別人做,反正屯里有那么多女人,只要他一發(fā)話,讓誰做誰就得做。不做,她敢!而且,不論誰做的鞋,必得都是條絨面千層底兒的,走起路來通通直響。

另外,劉貴還是個大嗓門。有人說,他站在屯中間喊一嗓子,震得最后街的房子都從墻上往下掉土,唰啦唰啦的,就像下起了小雨。當(dāng)然,這話有點兒夸張了。但是,他的大嗓門卻是實在的。想當(dāng)年,他給屯里人開會,就在生產(chǎn)隊的院子里,地上撂幾塊土坯,他往土坯上一站,便開始講話。他的話就像一聲聲炸雷,在人們的腦瓜頂上滾來滾去,管保你聽得一清二楚。

想想那些年,你真是英雄到家了。劉貴對自己說。

這時候,劉貴突然想起了昨晚上做的一個夢。他夢見他娘了。他迷迷糊糊的,聽見他娘在喊他:“貴兒!貴兒……來家吃飯啦!”

娘的喊聲越來越遠(yuǎn)。

等到他醒了,還真覺得餓了。一時間,心里便十分的空,空得臟腑里啥也沒有了。

劉貴知道,他們此行要先到霞鎮(zhèn),然后再到興十六屯。

興十六屯距離霞鎮(zhèn)還有十六里路。

興十六屯的名稱就這么來的。

“姓名……”

“劉貴?!?/p>

“年齡……”

“我,我今年六十三歲?!?/p>

“職業(yè)……”

“農(nóng)民。不,屯長?!?/p>

“現(xiàn)住址……”

“啥?”

“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霞鎮(zhèn)興十六屯。”

“籍貫?!?/p>

“興十六屯?!?/p>

“興十六屯?”

“我生在興十六屯,長在興十六屯?!?/p>

興十六屯的屯西有一個大水塘,大家都叫西大坑。早前就是一片野水,后來被人承包了,聽說一下子就包了二十年。承包人姓范,家就住在霞鎮(zhèn),是鎮(zhèn)土地所的一個干部,因為經(jīng)常來,屯里人都認(rèn)得他。

西大坑很大,水旺的季節(jié),就像一個湖,白白亮亮的一大片。一到冬天,水面就凍成了冰,像鏡子一樣,厚度可達(dá)兩米上下??永镉性S多魚,坑又很深,魚會在冰的下面游動,凍不死的。一到春天,冰化了,正是撈魚的好季節(jié)。

三堆把四堆給撈上來了。

三堆是來偷魚的。今天三堆沒啥事,又趕上昨晚兒下了大霧,早上出門時,發(fā)現(xiàn)四下一片朦朧,房前房后都影影綽綽,十幾步就看不清東西了,于是就動了心思:干脆吧,我上西大坑去掏他一網(wǎng)吧……霧氣這么重,保證沒人瞧得見……我掏一網(wǎng)就夠了,里邊的魚那么多又那么肥,我一網(wǎng)還不掏上個十條八條的……我不掏白不掏,掏了也白掏,只要不叫人逮住……媽的誰不知道他們是老鐵呀!

三堆使的是甩網(wǎng)。他貓腰叉腿,穩(wěn)穩(wěn)地站在大坑邊沿的濕地上,搶圓了胳膊,“刷”地一聲,就把網(wǎng)甩進(jìn)了水里……很快,他就感到手里很沉。他起初以為這是網(wǎng)得多了,便一把一把地捯著網(wǎng)綱,捯得又穩(wěn)又仔細(xì),卻覺得越捯越沉,眼看就捯不動了。

三堆對自己說:“我這是掏到魚窩上了!”

三堆剛說到這兒,就看見了一雙農(nóng)田鞋,鞋底朝上。他心里咯噔一下,想:哪來的農(nóng)田鞋呢?不由又捯了一把,便看見了兩截腫脹的發(fā)白的腳脖子。

三堆心一驚,當(dāng)下就把網(wǎng)綱放開了。

發(fā)白的腳脖子,還有農(nóng)田鞋,很快就重新沉進(jìn)了水里。

三堆突然大叫了一聲:“??!——”

那時候三堆還不知道這是四堆。三堆松開網(wǎng)綱,轉(zhuǎn)身就往屯里跑去,一路跑一路喊:“死人啦,死人啦!……”

三堆跑得極快,就像一匹馬,甚至比馬還快。

這時正是大清早,又是霧天兒,街上沒有幾個人,靜悄悄的,只有霧氣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飄忽不定。

三堆的喊聲格外地響。

三堆的喊聲把人都招到街上來了。有的很驚慌,有的不以為然。有人想把三堆攔住問問怎么回事,可三堆像馬一樣,沖開對方就跑過去了。

“這家伙瘋了吧?”有人說。

三堆一直跑到屯長劉貴家的大門口。劉貴家的院門還緊緊地關(guān)著。他只好在大門口停住了。

他已經(jīng)不喊了,站在那兒呼呼地喘著粗氣。

三堆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許多人也都跟著他跑到這里來了。

“三堆,咋回事兒?”有人問。

三堆看了那人一眼,沒搭理他,卻重新喊起來:“死人啦!死人啦!——”

三堆是對著劉貴家的大門喊的。那是兩扇黑漆的大門,對開的,很高,高過了人的頭頂,站在外面看不見里邊的情景。門上貼著兩個“?!弊?,風(fēng)吹雨淋,如今已經(jīng)花白了。門邊還掛著一塊長條木板,白地兒上寫著幾個黑字:“興十六屯辦事處”,是用毛筆寫的。

三堆喊來喊去,院里并沒有聲音。

三堆還以為劉貴沒在家里,又上霞鎮(zhèn)喝酒去了。

這時卻聽劉貴說道:“娘的誰呀!一清早就這么大呼小叫的,連個覺兒都不叫人好好睡……”

接著又聽見了腳步聲、咳嗽聲、吐痰聲。腳步聲“撲通撲通”的,越來越近。隨即“咔嗒”一響,這是打開了門閂。劉貴果然一副迷迷糊糊的樣子,肩披一件夾襖,站在門里。

劉貴說:“咋的了?這大清早兒的……”

三堆說:“死人啦!”

別人也跟著附和:“是呢!死人啦!”

劉貴掃視著眾人說:“死人啦?”

大家都說:“三堆說的,三堆你說……”

劉貴便把眼光對準(zhǔn)了三堆。

劉貴說:“三堆你看見死人了?你是在哪兒看見的?你看真確了?”

三堆沒說話。他正在想著什么事情。

三堆突然大叫起來:“四……四堆呀!”

四堆是三堆的弟弟。

劉貴的腮幫子一哆嗦,說:“啥?……四堆?”

別人也說:“嗯?四堆?”

沒等別人反過神兒,三堆已經(jīng)三把兩把推開人群,撒腿往西大坑跑去。

大家都愣住了。

劉貴也愣住了。

劉貴終于緩過神兒來,對三堆喊:“三堆你跑什么?你給我站下!”

三堆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

別人也紛紛跑了,都跟著三堆跑。只有劉貴沒跑,他還在原地停頓了片刻。

不久,劉貴也來到了西大坑。

那時候他就知道,這件事壞了。

劉貴來到的時候,四堆已經(jīng)在岸上了。一片人站在四周,三堆正坐在地上發(fā)呆。

劉貴走進(jìn)人群。他真是吃驚不小。他以為他早就爛掉了呢!可他并沒有爛掉,他只是變得白了,蒼白蒼白。他鼻子還是鼻子,耳朵還是耳朵,嘴還是嘴。

奇了!劉貴對自己說,真是奇了!

劉貴說:“哎呀!哎呀!”

劉貴又說:“怪不得,怪不得!這家伙準(zhǔn)是喝了貓尿水,喝醉了,一腳滑到水里去了。”

劉貴接著說:“人死不能復(fù)生。一出水就該臭了。聽我的,麻溜兒把他埋了。郎頭,你領(lǐng)幾個人打墓坑去。鐵蛋,你趕快領(lǐng)幾個人上我家,把西下屋那口棺材抬過來。這急三火四的,我看也只好先這樣了?!?/p>

還沒等被吩咐的人動腳,就被蹲在地上的三堆叫住了。三堆往起一站說:“慢!”

劉貴說:“咋著?”

劉貴又說:“我的話你都敢不聽?”

三堆又蹲下了,他誰也不看,只看著四堆,他說:“人命關(guān)天呢!這事得報告派出所呢!四堆他不是淹死的,他是叫人勒死的,你們看看他脖子,那兒還套著繩子呢!劉屯長你看看,你看看就知道了……”

四堆是在去年上凍之前,突然消失的,連個話兒都沒留下,誰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后來就報告了霞鎮(zhèn)的派出所。派出所來了兩個年輕人,頭上戴著大蓋帽。他們先是繞著四堆家的院子,房前屋后瞄了瞄,又把幾個人叫到“辦事處”,也就是劉貴的家里,問了一些話,臨了說,也許他是上哪兒探親訪友了,要不就是出去打工了,這個現(xiàn)在還不好說,過一陣子再看吧,我們這里先備個案。

之后有一天,大約就在過年之前不久,屯長劉貴,還特意來到四堆的家,跟四堆的媽媽嘮了一次嗑兒。

劉貴說:“……這快過年了,我來看看老嫂子……”

劉貴還說:“四堆他還沒信兒嗎?”

劉貴接著說:“……前幾天我上霞鎮(zhèn),聽人告訴我,四堆好像在外頭打工呢,說是在大連,說有人看見他了,在一個汽車站,穿一身工作服,不過沒搭上話兒,他就上車走了,也不知道真確不真確,我看是八九不離十兒……這小子,想不到這么野……想想也是,人家畢竟見過世面,窩在咱們這窮嗖嗖的地方,能有啥出息?老嫂子別著急,先等等再說,指不定哪天就來信兒了,要是急出點兒啥毛病,可就犯不上了……”

劉貴還問四堆他媽:“他臨走……都沒跟你說一聲兒?……那他是不是跟你鬧別扭了?要不就是跟他哥哥嫂子們……”

劉貴從前不叫劉貴,他有個小名兒,叫狗子。屯里人都管他叫狗子。劉貴的爹娘死得早,娘死那年,他才三歲。到了七歲,爹又死了。爹娘都死了,只給他留下了兩間土坯房。

土坯房里黑洞洞的。鄉(xiāng)親們埋了他爹,都回到土坯房里。有人抽起了旱煙,有人輕輕咳嗽著。劉貴靠墻站著,樣子有點蔫兒,大概是疲累了。

“這可憐的孩子!”

這樣說的都是女人。女人們心慈面善,有的還淚水漣漣的。有的還特意走過來,把手掌放在劉貴的腦袋瓜上,輕輕地?fù)崤寗①F覺得很癢。

“往后……這孩子昨辦呢?”有人開始議論。

有個人磕了磕煙袋鍋。這個人是周鎖子,屯里年齡最大的人。啪啪啪的聲音一響,大家就靜下了,知道周鎖子有話要說了。

周鎖子說:“我倒有個主意。大家伙兒都眼明見兒的,現(xiàn)今,狗子沒了娘又沒了爹。依我看,大家伙兒一個屯里住著,屯里屯親的,說啥也不能讓孩子給餓死嘍!這也不太難,咱們每家舍出一口東西,也就把他養(yǎng)活了!”

停了停,他又說:“還有衣裳。衣裳就不打緊了。一個小孩子,能遮住屁股就行了。不過,冬天可不能讓人家凍著,縫連補綻,不管新的舊的,總得讓人家穿暖和了?!?/p>

聽了周鎖子的話,眾人紛紛點頭,都覺得他的話有理,事情也便這樣定下來了。

這時,周鎖子朝劉貴擺了擺手,道:“狗子,你過來。你給大伙兒跪下,你就朝這些爺爺奶奶、大爺大娘、叔叔嬸子、舅舅舅母、姑姑姐姐磕三個響頭吧!從今兒往后,你就是我們大家伙兒的孩子了……”

劉貴乖乖的,果然給大家跪下了,果然磕了三個響頭。咚咚咚,真的響。劉貴把腦袋磕得生疼,疼得他差一點就要哭了。劉貴沒有哭,鄉(xiāng)親們倒哭了,尤其那些女的,有的竟哭出了聲,哭得嗚嗚咧咧的。都哭這孩子可憐呢!

周鎖子也哭了,盡管沒出響聲,眼圈卻是紅了。

(如今,周鎖子早已經(jīng)死了,當(dāng)年他就七十多歲了,沒過幾年就死了。)

從那以后,劉貴便每天到一家去吃飯。這一家吃完了,到了第二天一早,下一家必定過來叫他:“狗子,來吃飯啦!”

劉貴總是蔫蔫的,低著頭,跟著叫他的人就去了。

那些年,整個興十六屯,整日價似乎只響著一句話:“狗子,來吃飯啦!”

或者:“狗子,今天該我家了!”

“狗子……狗子……狗子……”

劉貴真像一條狗,吃了東家吃西家。也不用跟誰客氣,進(jìn)門就吃,吃完了想走就走,不想走也行,就在這兒呆著,若是呆得晚了,干脆就住下了。

當(dāng)然,飯食并不見得多么好。其時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饑荒,家家戶戶都在勒緊褲帶,一把糧食都能攥出汗來,別說吃得好,能吃個半飽就算福天了,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什么葷腥兒。好在劉貴并不挑剔,人家吃啥他就跟著吃啥。不過,偶爾他還可以吃到一點兒別的東西,一個雞蛋、一個鴨蛋什么的,這可是自家的孩子也難吃到的。

他的飯量越來越大。他的食欲那么好。他的肚子就像一盤磨,不論什么東西,三磨兩磨就磨光了。他一個小小的孩子,竟可以吃到兩個大人的飯。他埋頭埋腦,眼睛只盯著飯碗,一口一口盡往嘴里扒飯,在那會兒,好像世上什么也沒有了,弄得別人還得勸他慢吃,怕他吃急了噎住。

“你慢吃,狗子,你看鍋里還有呢!”

劉貴并不搭話,照樣吃他的。

開始的時候,人們還沒想到他飯量會這樣大,有幾次,還真叫他把飯給吃光了。后來人們就知道了,知道他飯量多么多么大。再輪到誰家時,誰家就要留意多煮一些。

那時候,劉貴尚不是個很強壯的孩子,甚至還很瘦弱,瘦胳膊瘦腿,兩扇肋巴骨,一根挨一根,臉色蠟黃蠟黃的,兩個眼珠子,好像隨時都會從眼眶里掉出來??墒?,不消幾個月的時間,眼見他就變了樣子,腿也粗了腰也壯了,吹氣兒似的。臉色也日漸一日的鮮潤,比全屯子所有的人都鮮潤。眼睛雖然還是那般大,卻顯得水靈靈的,神氣活現(xiàn)的。身材也要比同齡的孩子高不少,尤其是兩只腳板,已經(jīng)快趕上大人的腳板大了,走起路來通通直響。還有他的嗓門,也一天一天變粗了,說起話來十分地宏亮,站在屯西喊誰一聲,人在屯東也聽見了……

站在卡車上的劉貴,在某一時刻,突然想起了這些事情,心里便驀地有了一種隱隱的不安。

今天,興十六屯有點兒不同往常。

太陽出來了。霧氣般潮紅的日光飄蕩在每一幢房子的房檐上,也飄蕩在院子里。院子里跑著雞、鴨、鵝,跑著豬,跑著狗。早晨的炊煙雖已經(jīng)散盡,卻留下了濃濃的柴火味。陽光也落在屯東的老榆樹上,老榆樹的樹冠便紅彤彤的一團(tuán),就像著了火。

每一家都早早地吃了早飯。

每一家都大敞著院門和房門。早早的,街上就有人走動,有大人也有孩子,還有老年人。他們的腳步有重有輕,卻一律都很輕快。他們的神情都極其肅穆,見了面打招呼時,眼睛里卻閃動著欣喜和神秘,一副心中有數(shù)的樣子。

幾個年輕人走出屯子去了,有的扛著鐵鍬,有的拿著鎬。走到老榆樹跟前時,見樹下坐著幾個老年人。年輕人剛想和老年人打招呼,老年人倒先開了口。

只聽一個名字叫馬萬成的問:“大柱子,你們這是干啥去?”

大柱子便回答:“挖坑去?。 ?/p>

“挖坑去?”馬萬成一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

一個名叫趙海山的倒立刻就明白了,他說:“你們是給劉貴打墓坑吧!”

聽見大柱子說:“正是!”

又一個名叫常有的接著就說:“媽的你們打深點兒!讓這個王八犢子不得再見天日!”

幾個年輕人走遠(yuǎn)了。

幾個老人沉默了一會兒。

“唉!人哪……”馬萬成說。

“要我說,劉貴他該死?!壁w海山說。

“那是!咱不說別的,就說他這些年吧,好像興十六屯,就他一個人的,是他自個兒家的……”常有說。

“這下可好……”趙海山又說。

“老早我就說過,他這么鬧騰,肯定沒有好結(jié)果……”馬萬成說。

“你啥時候說的,我咋沒聽過!”常有接過馬萬成的話說。

馬萬成受了搶白,一時沒話說,末了“嗨”了一串,表示不想跟人爭辯。

常有倒不依不饒似的,又說:“當(dāng)年選他當(dāng)屯長,你不還張張羅羅給他拉票來著?”

馬萬成說:“誰知道他會變得這么惡呢!誰也不是神仙,能掐會算!”

馬萬成突然想起了什么,馬上又說:“那年他爹死了,他是不是還吃過你家的飯?”

常有說:“沒吃過你家的嗎?”

馬萬成說:“這不結(jié)了!”

停了一會兒,趙海山說:“是今天嗎?”

常有說:“這還有錯兒?我聽得真真兒的,鎮(zhèn)上的小孫過來告訴的。你不也看了嗎,都給他打墓坑去了……”

趙海山說:“對、對!”

馬萬成說:“聽!”

馬萬成側(cè)起了耳朵。常有和趙海山也側(cè)起了耳朵。他們都聽見了,乒乒乓乓的,是刨土的聲音。顯然刨得很深了,聲音傳過來時,已經(jīng)甕聲甕氣的。

聽了一會兒,趙海山說:“這都是打哪兒起的頭呢?”

那年,劉貴十八歲,是一個大小伙子了。他身架高大,又長了一副濃眉大眼,屯里人見了,沒有不喜歡的。干起活來也十分賣力,人人都說他是個好小伙子。

這一年,從縣里來了一個干部,好像是個副書記,姓田,都叫他田書記。田書記下來蹲點,搞運動,就住在劉貴家里。

爹娘留給劉貴的那兩間舊房子,在眾鄉(xiāng)親的幫助下,前幾年已經(jīng)重新翻建過。鄉(xiāng)親們還對劉貴說:“趕明兒,你就可以在這屋娶媳婦生孩子了……”

那些年,常有干部下來蹲點。因為劉貴的特殊情況,凡是下來蹲點的,基本都安排在劉貴家里住宿。

他們有的住幾天,有的住幾個月,有的住半年,有的住一年,最長的曾經(jīng)住過兩年。

說起來,在所有下來蹲點的干部中,劉貴還是跟田書記最近便。

劉貴自己就說過:“田書記,那可是我的大恩人!”

田書記來的時候是初冬,天兒剛剛煞冷。

劉貴讓田書記睡炕頭,田書記不肯。

劉貴說:“您是書記嘛!再說,您年紀(jì)也比我大呀!鄉(xiāng)下不比城里,夜里冷呢!炕頭熱乎……”

田書記哈哈一笑,還在劉貴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田書記自帶行李,被窩褥子都干凈得很,枕頭上還墊了一條手巾。

田書記臉色嫩白,文質(zhì)彬彬,長了一副薄嘴唇。人都說薄嘴唇的人能講話,田書記就很能講話,開會的時候,可以一口氣講一個晚上,根本不用休息。

田書記喜歡開會。每次開會前,都讓劉貴召集。田書記說:“劉貴,出去召集召集,今晚兒開個社員大會?!?/p>

劉貴召集開會的方法十分簡便,用不著挨家挨戶去喊,也不用打鐘,站在街上喊一嗓子就行了。

劉貴喊道:“田書記說了,今兒下晚兒開大會!”

劉貴的嗓門那樣大,只要喊上兩遍,全屯的人就都聽見了。

有一次,田書記對劉貴說:“你這嗓子!咳,真響亮!你一喊,屋子里都往下掉土?!?/p>

劉貴聽了,竟然很不好意思,便很羞怯地笑了一下。

田書記對劉貴越來越重視,做什么事情,也樂意叫劉貴參加。比方偶爾去處理一件什么矛盾糾紛,他就會叫上劉貴,讓劉貴在身后站著(什么都不用做,站著就行)。

有一天,田書記對劉貴說:“干脆吧,我讓你當(dāng)個民兵排長吧!過些日子,我再介紹你入黨?!院蟆瓕怼?/p>

劉貴愣了一下子,突然撲通一聲就給田書記跪下了,聲音顫顫地說:“您對我這么好,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過了幾天,田書記又給劉貴發(fā)了一桿槍。

發(fā)槍的時候,田書記的神色分外凝重。

田書記說:“有些階級故人,對我們的政權(quán)不滿,總想進(jìn)行破壞活動。如今你是民兵排長了,要保衛(wèi)我們的政權(quán),保衛(wèi)我們的江山!”

那天起,即便是下田干活,劉貴也把槍背在身上。晚上睡覺,便把槍放在枕頭底下,枕著。

劉貴身背鋼槍,平添了許多英武氣,腰背皆挺挺的,經(jīng)常昂著頭。

劉貴這副樣子,真讓許多姑娘愛慕極了。

劉貴看上了于彩彩。

如今,于彩彩已經(jīng)雙眼昏花。那是她終日流淚所致。

以前,她還要為劉貴的大腳做許多布鞋。他的腳那樣大,哪兒哪兒都買不到他能穿的鞋子,只好自己做。他還總是將鞋穿得那樣狠,就像他的腳上長了牙似的,一雙千層底的布鞋,用不了十天半月,他就穿壞了。穿壞了就要換新的。一年下來,他指不定會穿壞多少雙鞋。

于彩彩兩腮塌陷,臉上布滿了皺紋。她頭發(fā)花白干枯,亂得就像一團(tuán)草……那些曾經(jīng)見識過年輕貌美的于彩彩的人,都不免發(fā)問,這就是當(dāng)年的于彩彩嗎?

當(dāng)年的于彩彩多么漂亮,多么清秀,多么苗條。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兩片飽滿濕潤的紅嘴唇。走起路來腰肢顫動真正是風(fēng)擺柔柳。不笑不說話,一說話,便有兩片輕紅飛上了臉頰,就像一只會飛的蝴蝶……

有一天,劉貴在路上截住了于彩彩。劉貴看好了時機,四周沒一個人影兒。

他在她面前一站,就像站了一堵墻。

“我想娶你當(dāng)媳婦……”

劉貴紅頭漲臉,眉毛一抖一抖的,心里說不定有多緊張吶。

劉貴能吃苦勞動好,又當(dāng)上了民兵排長,于彩彩還真有點兒喜歡他。

“別說笑話了,我比你大呢,我當(dāng)你姐姐還差不多!”

于彩彩剛才有點兒害怕,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害怕了。

“我知道,你比我大四歲。”

“再說,我已經(jīng)有婆家了。三合屯姓史的,史寶庫,你也見過他。過了年兒就來成親了?!?/p>

“他敢來!他要是敢來,他就是個壞分子!我就把他抓起來送到公社去!別忘了,我可是民兵排長……”

“你霸道!”

“我就這么霸道!”

“你無賴!”

“我就這么無賴!”

“你……”

“明天你就跟他退婚!我跟你爹說去!”

“……”

“我想你!我想你夜里都睡不著覺!我想你飯都不想吃了!你從街上一路過,我立刻就聞到你身子的香味兒了!”

“……”

“等過了年兒,咱們也成親。我讓你給我養(yǎng)個大胖小子,一個又白又胖的大胖小子!……”

“你呀,可真是不害臊!”

自從劉貴被縣公安局抓起來,他家的大門就再也沒打開過。除了吃飯上廁所,于彩彩一直盤腿坐在炕上,腿上還蓋著一床花棉被,就像她慣常的做法一樣。她知道她再也不會打開那扇大門了,她又老又弱,大門卻又厚又大,每次打開都要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艱澀而沉重,她想她是沒有那份力氣的。

“劉貴……”

“有?!?/p>

“修四堆是你殺的嗎?”“是?!?/p>

“你的殺人動機……”“……”

“你為什么要殺他?”

“他要告我。”

“他為什么告你?”

“……”

四堆要告狀的消息,還是馬萬成告訴劉貴的。有一天,馬萬成來到劉貴家里,對他說:“四堆那小子,要告你呢!”

這是去年的事。

當(dāng)時,劉貴正在喝酒。他光著上身,露出一脊背的肥肉,黑糊糊的,像抹了灶灰一樣,肉皮上還長著一些香火頭大小的小疙瘩,小疙瘩卻亮晶晶的,小米粒似的。

他盤著雙腿坐在炕上,顯得屁股特別地大,簡直有磨盤那樣大了。

劉貴身前放著一張炕桌,桌上擺著一瓶白酒(馬萬成不識字,認(rèn)不得是什么牌子,肯定不是當(dāng)?shù)氐呐谱樱?,另外還有一只白瓷盤子,里面放著一只燒雞。

劉貴很響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對馬萬成說:“霞鎮(zhèn)人都喜歡在地桌上吃飯,坐在椅子上。我可坐不慣那玩意兒。哪有炕桌好呢?往炕上一坐,屁股底下熱呼呼的……”

馬萬成聽劉貴又說:“還有這酒,這是鎮(zhèn)上老范送我的。送了一箱子!一瓶好幾百塊呢!前幾天我去鎮(zhèn)上,老范還拿出了一瓶洋酒,叫啥愛西歐,問我嘗嘗不,我剛一口就吐了,媽的啥玩意兒,鬧了巴登的。咱可喝不慣。咱們這號土鱉人,還是白酒順口啊……”

“老東西!”劉貴說著停了停,突然喊了一嗓子,就像打了一聲雷,“過來添副碗筷兒……”

又對馬萬成說:“來,你也上來喝一杯,嘗嘗這酒好不好?!?/p>

馬萬成說:“這、這……”

馬萬成還是坐下了。不過他沒有上炕,他只把屁股撂在炕沿上。

劉貴家是三間大屋。老東西就是于彩彩。平常,于彩彩住在西屋。于彩彩來到東屋,拿了一個酒盅,一雙筷子,一只碗。于彩彩什么也沒說。

劉貴對于彩彩擺擺手,說:“沒事兒了,你去吧?!?/p>

于彩彩又回西屋去了。

劉貴對馬萬成說:“剛才你說啥?四堆要告我?”

馬萬成說:“我親耳聽見四堆說的!”

劉貴一副不在意的樣子,說:“四堆這小子,他是說大話!他憑什么告我?他這是說大話呢……”

馬萬成說:“不像大話。我看不像大話?!犝f連材料都寫好了?!?/p>

劉貴說:“越說越玄了。你倒說說,他能告我個啥?我不信,我壓根兒就不信!”

劉貴又說:“來,喝酒……”

馬萬成突然哏哏地笑了。

劉貴挺詫異,說:“萬成你笑個啥?”

馬萬成說:“我想起你當(dāng)民兵排長那會兒,我是副排長。你看你后來,又當(dāng)隊長又當(dāng)屯長。你看我,還是那個熊樣兒……如今人也老了……說句實話,你真是讓我佩服呀!”

劉貴說:“老馬你這是啥話!”

馬萬成趕緊說:“我可沒別的意思。依我看,你就是凈遇見貴人啦!我看吶,誰也別想把你告倒嘍!”

劉貴說:“來,喝酒!”

兩人端起酒盅,還碰了一下,然后一仰脖,把酒喝干了。

劉貴拿起酒瓶,一邊給兩人倒酒,一邊說:“要說這貴人啊,田書記才是我最大的貴人……”

馬萬成說:“那還用說……他對你好,我們都眼明見兒的……”

劉貴倒完了酒,放下酒瓶,又說:“那是個明白人?。 ?/p>

那晚,兩人把一瓶白酒都喝了。

馬萬成喝得暈乎乎的,正經(jīng)事都忘了說。明年又要重新分配承包田了,他嫌原來那塊地太薄,想讓劉貴給調(diào)換一塊。直到出了劉家的大門,他才想起這件事來。直拍后腦勺,說:“你看這事兒扯的,這事兒扯的……”

他又說:“就憑你四堆,還想告人家劉貴?嘁!……”

雖然劉貴比馬萬成喝得更多,人倒十分的清醒。劉貴就有這個本事,不論他喝多少酒,卻從來不會醉的,倒越喝越清醒。

劉貴說:“他媽的!咋想得出來?告我……”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接著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餅。他樂意吃餅,油汪汪的,軟乎乎的,熱騰騰的,他樂意吃。

他叫起來:“老東西,給我烙幾張餅……”

那邊于彩彩應(yīng)了一聲。很快就聽見了面盆響、火響、鍋響。于彩彩是個手腳麻利的人,一會兒,她就把餅烙好了。她還“呸”地一聲,朝餅上吐了一口唾沫??墒?,等于彩彩把餅端進(jìn)來,劉貴卻已經(jīng)睡著了,衣裳也沒脫,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在炕桌兒的旁邊。

十一

那一陣子,整個興十六屯,處處都議論紛紛的,都在悄悄議論四堆告狀的事。議論就像一場毛毛雨,看雖看不見,往哪兒搭手一摸,手上立刻便濕漉漉的。

那天劉貴沒什么事,就在屯子里到處走一走。

老秋了,莊稼早就收完了。每家的院子里都滿滿登登的,堆著許多東西,堆著玉米棒、高梁穗兒、秋土豆、大頭菜(包菜)、青蘿卜、紅蘿卜、胡蘿卜、成捆的大蔥、毛嗑兒頭(向日葵)。家家的房檐下都掛著紅辣椒,掛著蒜辮子和干白菜。

莊稼一收完,人就不用下田去了(田里空蕩蕩的)。人都呆在屯子里,忙了一個秋天了,真該好好歇幾天了。整個屯子都懶洋洋的。牲畜也懶洋洋的,雞不飛,鴨不叫,豬哼哼嘰嘰的,狗趴在當(dāng)院里曬秋陽。

秋風(fēng)很涼了,秋陽卻暖烘烘的,照在人身上,就像被人用手掌撫摸一般,真舒服。人就樂意呆在院子里,讓秋陽曬。有的還呆在大門口,脊背靠在門柱子上,屁股底下坐著坯頭,吸著煙,真舒服。有的幾個人聚到一個門口來,幾個人一塊兒吸煙,吸得迷迷騰騰一團(tuán)。

一邊吸煙一邊說話。

神情都有點古怪。

劉貴走過來了。他的高大的身材,還有那雙大腳板,總是走得那么神氣。身穿一件深黑色的夾克衫,里面穿著毛線衣,夾克衫很寬大,帶一條銀白色的拉鎖,不過拉鎖并不拉上,他喜歡敞著懷。

在街上走走,這是劉貴常做的事。走著走著,還要咳幾下嗓子。他咳嗓子的聲音和他喊話的聲音一樣,也是極響亮的。人們一聽見他咳嗓子,就知道他這是在到處走,有人就等著,等他走過來了,好跟他打招呼。

“走走哇?”

“走走?!?/p>

那幾天,劉貴卻感到有點兒不對勁兒。與他身上的其他部位一樣,劉貴還長著一副大耳朵,有香皂盒那么大吧。在他小時候,有人曾經(jīng)逗弄他,說你這兩只耳朵,夠炒一盤菜啦!有人背地里說,他長的那叫招風(fēng)耳。就是說,他的耳朵是很難看的。難看盡管難看,卻非常好使,非常靈,特別是夜里,若走在街上,連誰在屋里說夢話,他似乎都聽得見。

那幾天,劉貴確實感到不對勁兒了。他注意到,那些正聚在一起說話的人,一見他走過來,還很遠(yuǎn)吶,立刻就都不吱聲了,吸煙的只管吸煙,不吸煙的便勾下脖子,裝作在看地上的螞蚊。當(dāng)然,在走到他們的跟前時,他們也會跟他打招呼??伤谎劬涂闯鰜砹?,他們哪里有些不對勁兒,好像有些害怕他,一副心中有愧的樣子。

“走走哇?”

“走走。”

劉貴走過去了。他的后背、后脖梗、后腦勺,頓時都癢癢的。他知道,這是他們在背后看著他,目光都直直的,陽光一樣,射線一樣,小蟲子一樣。

劉貴便聽見,身后又響起說話聲了,嘁嘁嚓嚓的,都有意壓低了嗓音。劉貴將耳朵努力地抖動了幾下,想聽見他們在說些啥。無奈聲音太低了,他到底什么也沒聽清楚。

劉貴一路走過去,碰到的全是這種情形。

他們會說什么呢?

劉貴突然想起了馬萬成說過的四堆要告狀的事。他心里“呼啦”一下子,算是明白了。

那天,劉貴見到的最后一撥人是趙海山和常有他們。跟以前的情形一樣,劉貴老遠(yuǎn)就見他嘁嘁嚓嚓的,可一待劉貴快走近時,就誰也不吱聲了。

“走走哇?”

“走走?!?/p>

劉貴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的樣子。

劉貴走過去了,嘁嘁聲又響起來了。劉貴突然站住了,并且轉(zhuǎn)過身,又走了回來。

劉貴從衣兜里掏出一根煙卷來,對趙海山說:“來,對個火兒?!?/p>

劉貴又跟常有說:“老常你們嘮啥呢?這個熱乎?!?/p>

說得常有一怔,立馬瞅了趙海山一眼。常有笑了一下,說:“呵呵,能嘮個啥?嘮今年的收成唄!咋的?不興嘮哇?”

劉貴遭了搶白,要是換了往日,沒準(zhǔn)兒就急了,沒準(zhǔn)會用他的大嗓門跟常有吼幾嗓子。今天劉貴卻沒那樣。他知道常有是個火爆脾氣,一旦急了眼,也是個不讓人的主兒。

劉貴說:“你們嘮,你們接著嘮。我先走了……”

劉貴邊走邊想,這幫混蛋……

劉貴又想,還真像那么回事呢!真想把我搬動搬動呢!

劉貴又想,他娘的,不管咋著,這也是個麻煩啊……

劉貴突然有點心虛,他決定去找一趟四堆。

我要看看,這到底是咋回事兒!劉貴對自己說。

十二

四堆還是劉貴的干兒子呢!

四堆他爹和劉貴一般年紀(jì)。四堆他爹是個厚道孩子。劉貴的父母亡故后,四堆他爹經(jīng)常來找劉貴玩兒。四堆他爹比劉貴年長幾歲,劉貴就管四堆他爹叫哥哥。當(dāng)年的劉貴,還不如四堆他爹壯實,有四堆他爹在,誰也不敢欺負(fù)劉貴。后來,劉貴成親了,四堆他爹也成親了。四堆他媽一個接一個地生了大堆,生了二堆,又生了三堆和四堆。劉貴的媳婦于彩彩,卻一個也沒生出來。有一陣子,劉貴盼兒子都快盼瘋了。正好那年四堆他媽生了四堆。小時候的四堆,虎頭虎腦的,胖乎乎的,手背還長著四小肉坑兒。劉貴喜歡得不得了,就對四堆他爹說,我認(rèn)這小子當(dāng)個干兒子吧!四堆他爹想了想說,中?。①F還想干脆把四堆繼過來,四堆他爹沒答應(yīng)。

(四堆他爹前些年死了,得病死的。這事跟劉貴倒沒什么關(guān)系。)

四堆是個念過初中的人,又當(dāng)了三年兵,去年才復(fù)員回到興十六屯。

四堆穿一套舊軍裝,風(fēng)紀(jì)扣扣得緊緊的,挺胸收腹,見了人微微一笑,彬彬有禮。屯里人都說,四堆這孩子,可真是出息了!

四堆他媽六十多歲了,平素就格外喜歡四堆,說這孩子懂事兒,有心勁兒,聽鄉(xiāng)親們這樣夸獎四堆兒,喜得更是合不攏嘴,見人就說:“轉(zhuǎn)過年兒就該給我四堆說媳婦了,大伙兒幫我留意留意,看哪有好閨女,給我們引見引見!”

媽老這么說,說得四堆真不好意思,四堆說:“媽,看你……”

四堆他媽一下子就笑了,說:“看我四堆兒,還害臊呢!”

四堆提出要去看看劉貴。

四堆他媽說:“他呀!可不是前些年的他啦!”

四堆問:“咋的了?”

四堆他媽說:“三間大瓦房也蓋起來了,還修了一丈高的磚圍墻,還安了黑漆大鐵門,不好看啦!……你這個干爹,如今了不得啦!……”

沒想到,劉貴倒先來了。劉貴的大嗓門,一進(jìn)屋就嚷嚷起來:“干兒轉(zhuǎn)業(yè)了?也不事先跟我說一聲!老嫂子,這就是你的不對啦!瞧我干兒出息的……走,上干爹家去。干爹給你擺酒!”

四堆說:“這,這……”

劉貴說:“咋的?還跟干爹客氣起來了?干兒出息了,干爹心里樂和呀!走,麻溜走!”

“干爹老啦!”喝酒的時候,劉貴說。

劉貴已經(jīng)喝了很多酒,不過并沒醉,只是有點兒興奮。他又說:“干爹苦巴苦力,掙下這份家業(yè),可惜連個兒子也沒生下。你就是我的兒子。我這份家業(yè),以后就是你的了?!?/p>

劉貴一仰脖子,又把一杯酒倒進(jìn)嘴里。四堆一愣怔,正想勸他少喝點兒。剛好于彩彩過來給他們添菜,只見劉貴一揚手,把于彩彩端著的盤子一下打掉了,“叭”地一聲,盤子碎在了地上。

劉貴罵道:“這個喪門的東西!你給我滾一邊去!”

四堆很尷尬,趕緊勸劉貴:“干爹,你看,你這……”

又對于彩彩說:“干媽,你沒嚇著吧?”

于彩彩沒說話,趕緊收拾碎在地下的盤子。四堆也下了地,想幫一下于彩彩。

劉貴說:“不用管她!快上炕,跟我喝酒……”

劉貴又說:“別為你干爹擔(dān)心……干爹沒醉,這點兒酒,根本就不算啥……”

劉貴接著說:“干兒,好好干。趕明兒我跟村上說說,過幾年,你就當(dāng)這個屯長得了。”

四堆沒說話。

停了停,劉貴問:“干兒在部隊入黨沒?”

四堆說:“沒……”

劉貴說:“為啥?”

四堆說:“我脾氣不好,總跟班長吵架……”

劉貴說:“這還不簡單?你就裝裝傻嘛!你裝裝傻不就行了?”

四堆說:“我裝不來……”

劉貴說:“裝不來?那你就吃虧嘛!”

四堆說:“我也沒覺得吃虧……”

劉貴說:“干爹跟你說,現(xiàn)今這個形勢,你要是不入黨,咋能有出息呢?就憑這個,你就吃虧了,你吃了大虧了……不過沒關(guān)系,干爹幫你入……憑干爹的本事,不難,一點兒都不難……”

屯里有幾個青年,是跟四堆般大般的,就是大柱和郎頭他們幾個,從前也挺要好?,F(xiàn)在卻不理他了。有一次,四堆碰見了他們,四堆剛想說話,只聽大柱對郎頭說:“別惹他,他是劉貴的干兒呢!”

又聽郎頭說:“可不嘛,劉貴還給他擺酒呢!”

大柱和郎頭,從四堆身邊走過去了。

十三

那天,劉貴在街上走了一圈之后,最后回到了家里。也就是說,他并沒有馬上去找修四堆。

劉貴回到家,頭朝里躺在火炕上,再將雙手枕于腦后,屈著腿,一條腿往另一條上搭。

劉貴這是要想事兒了。

劉貴只要一想事兒,總是這副樣子。看去十分專注,十分投入。

他要好生想想,該怎么去見四堆,見了說啥,咋說,該用冷面還是熱面,該來軟的呢,還是來硬的?

他對自己說,四堆這小子,要壞我的事兒呢!

劉貴想了一晚上,想得腦袋都疼了。

直到第二天晌午,他才來見四堆。他倒背雙手,邁動著一雙大腳板,十分穩(wěn)健地走進(jìn)了四堆家的院子。

四堆剛吃了晌飯。四堆已經(jīng)不穿那套軍裝了,他把軍裝洗了一遍,放進(jìn)了箱子里。如今他穿著一身便裝。

四堆見來了劉貴,愣怔了一下。

四堆說:“干爹來了?你坐?!?/p>

劉貴不坐,他站在屋地上,板著面孔,十分冷靜,臉上帶著一種既傷心又嗔怒的表情。

他說:“我聽人說,你要告我的狀。有這事嗎?”

他本以為,四堆要否認(rèn)他這話的,他也希望這樣,那就好辦了。

想不到四堆并不否認(rèn),他只是沉吟了一下,便說:“有這事……”

劉貴當(dāng)然早就想好了應(yīng)對的辦法。他說:“你告我啥?你倒說說,你想告我個啥?”

四堆說:“我聽說了挺多事兒呢!”

劉貴說:“光是聽說的?聽說的,能算數(shù)嗎?”

四堆說:“也不光是聽說。有些事是明擺著。我已經(jīng)有了一些證據(jù)?!?/p>

劉貴直直地盯著四堆,盯得四堆不自在起來。劉貴注意到了這一點。

劉貴已經(jīng)換了一種腔調(diào)。他說:“就算你有證據(jù),我不是你干爹嗎?你一回來,我就擺酒。我跟你爹,還打小就是兄弟。這可不是誑你,不信去問問你媽……”

四堆說:“這是兩碼事兒。”

劉貴說:“那,你想咋樣呢?我不是跟你說過嘛,你看我也老了,趕明兒這屯長就讓你當(dāng)了……你還想咋樣呢?”

四堆又說:“這是兩碼事兒?!?/p>

四堆就這么不溫不火的。

劉貴半天沒說出話來。隔過一會兒,他突然嘆息了一聲。他說:“你看這事兒鬧的。千不對萬不對,我也是你干爹呀!我估摸準(zhǔn)是有人挑唆了你。我看也說不動你了。我的事兒我知道,我也沒啥可怕的,我就是不想傷了和氣吧……”

四堆還是那么不溫不火的,說:“這幾年,你可把興十六屯禍害得不輕……”

劉貴說:“好吧好吧,憑你咋說吧。”

劉貴說完這話,就走了。

這小子,看來真要壞我的事兒了。劉貴想。這就是個不知好歹的人。他突然非常惱怒。他讓自己的惱怒慢慢消下去。以后一連幾天,屯子里都沒有見到劉貴的影兒,沒聽見他的大腳板的腳步聲。

十四

“劉貴……”

“有?!?/p>

“你是怎么把修四堆殺死的?”

“我把他誆出來……”

“什么時間?”

“下晚兒。不,天黑以后。”

“怎么誆的?”

“我說我找他有事兒。他問啥事兒。我說你出來就知道了……”

“你把他誆到了哪里?”

“我領(lǐng)他往屯外走。他說有事兒你就說吧!我說你是我干兒不是?他說你又要說告狀的事兒吧?我已經(jīng)把材料寫好了。我說你寫不寫好沒關(guān)系,干爹就是想跟你嘮扯嘮扯,說幾句心里話。他說有話你就說吧,我聽著呢。我說咱們邊走邊說吧,就把他往屯外領(lǐng)……”

“你把他領(lǐng)到了什么地方?”

“屯外有個大水塘,大家伙兒都叫西大坑,西大坑里有魚。他說你咋把我領(lǐng)到這兒來了。我說我都沒留意,怎么都走到屯外了?他說有話你就快說吧,你看天兒這么涼,我連件外套都沒穿。那天真的有點兒冷,秋風(fēng)一陣一陣的。我說那我把外套給你吧,你穿上就不冷了。我一邊說話,一邊摸著褲兜里的麻繩……”

法官指指放在一邊的一根麻繩,說:“就是那個嗎?”

“是……”

“后來呢?”

“他說不用不用。又說有啥話你就快說吧!他又說我撒泡尿。說著他就背過身子,要解褲子。我立馬掏出麻繩,往他脖子上一套……”

“接著說!”

“他說干爹你……我沒容他往下說,就把麻繩勒緊了。他又蹬又踹。他一個大小伙子,正當(dāng)年,勁兒大著吶!他左甩右甩,差一點兒就把我甩倒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才把他穩(wěn)住了。我說,你不是要告我嗎?這回我讓你告!你上閻王爺那兒去告吧……”

“住嘴!”

法官突然憤怒起來,猛地一拍案子。

劉貴嚇得激靈一下,立刻閉住嘴,張大了眼睛,眼里一片困惑的神情,仿佛沒緩過神兒來似的。這樣停了一會兒,法官嘆了口氣。

“往下說。”

“呃……”

“聽見了嗎?讓你往下說!”

“我說我說……。過了不知多半天,他才不動了。我把他放在地上,用手試試他的鼻子,也沒一絲氣兒了,可他身子還沒涼,還熱乎呢。這時我也累了。我從來沒覺得這么累過。我腰背酸痛,大口大口喘著氣。我又在他身旁坐下,歇了一會兒。這期間,他慢慢地涼了。我把他拖到西大坑跟前。在他腰上拴了一塊坯。我本想拴一塊石頭來著,我也預(yù)備了一塊石頭,藏在草棵子里,沒找著,不知誰給搬走了。他死沉死沉的,我好不容易才拖過來。我把他往水里推。撲通一聲,他就沉到水里去了。我盤算過幾天就該上凍了,就把他凍在冰下邊了。等到來年開春兒,魚就把他吃沒了……。我還坐在坑沿兒上抽了一根煙。我出了一身的汗,風(fēng)一吹,冰涼冰涼的。我冷得渾身直打哆嗦。我這才害怕起來。秋風(fēng)刮得嗚嗚直響。我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以后我也是這樣,我總到西大坑那兒去轉(zhuǎn)悠,我害怕他會漂起來,我再也沒睡過好覺。我整夜整夜地做夢,做的都是惡夢。我的膽兒都叫那些夢嚇破了。我……”

劉貴說到這兒,就不再往下說了。他臉色灰白,頭上熱氣騰騰的,額頭上,兩頰上,全是冷汗。

十五

大卡車風(fēng)馳電掣,帶起了強勁的風(fēng),風(fēng)吹得劉貴瞇起了眼睛。

劉貴眼睛一亮。他突然看見了一些樹冠,接著看見了一些房頂,有苦草的,有掛瓦的,有的是鐵皮瓦,鐵皮瓦亮閃閃的。

霞鎮(zhèn)!

在此之前,劉貴的頭腦幾乎已經(jīng)麻木了。不單是頭腦,連肢體也都麻木了。如今看見了霞鎮(zhèn),才使他的頭腦重新活動起來,他的心劇烈地痛了一下,感覺有一只手,把他的心攥住了。

霞鎮(zhèn)越來越近。已經(jīng)可以嗅到鎮(zhèn)子的氣味。這氣味有點渾濁,有未散盡的炊煙味兒,有飯菜味兒,有騾馬味兒,有不遠(yuǎn)處的江水味兒,有菜園里新鮮的青菜味兒,有公共廁所的糞便味兒……不論什么味兒,對劉貴來說,都是強烈的,也是新鮮的,也是難忘的了。

在臨近霞鎮(zhèn)的時候,卡車前頭的警車?yán)懥司眩崖曇婚L一短,笛聲把許多人都吸引到街上來了,人們駐足觀望,神情十分驚訝,其中好多人是劉貴認(rèn)識的也認(rèn)識劉貴的。人們指指點點。可是,對劉貴來說,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沒有任何意義了。

警車連同卡車,在人們的面前掠過去。浮光掠影。

警年連同卡車,在鎮(zhèn)政府的門前停了停,上來了一個向?qū)А?/p>

車隊出了霞鎮(zhèn)。

還有十六里路。劉貴想。

完啦!他又想。

我掙啊掙的一輩子,到頭來留下哈了?我連個兒子都沒留下……他又想。

十六

興十六屯的人后來才知道,劉貴是個不能生育的人。

人們起初并不知道,劉貴自己也不知道。

屯里人至今也記著當(dāng)年的于彩彩,記著她的美麗,記著她的風(fēng)韻,記著她高高的飽滿的胸脯,記著她兩根烏黑的大辮子,記著她白玉一樣的脖子,記著她白里透紅的小棒槌一樣的手腕子,記著她濕漉漉的紅潤而又豐滿的嘴唇,記著她的楊柳細(xì)腰,記著她的在肥大的褲子里滾來滾去滾得溜圓的兩瓣屁股。

當(dāng)時,尤其是屯里的年輕人,只要一看見于彩彩,立刻就會兩眼發(fā)直、兩腿發(fā)軟。

有時候,還會湊在一起發(fā)幾句議論。

有的說:“這么好的地,一準(zhǔn)兒種啥長啥!”

有的說:“要是娶了她,當(dāng)牛做馬都行??!”

有的說:“當(dāng)牛做馬也輪不到你,有人早就把她給霸下了……”

一聽這話,就誰都不吭聲了。有人還嘆起了氣。

劉貴娶了于彩彩。

人們沒想到的是,結(jié)婚后的于彩彩,卻日漸一日地枯萎起來。臉頰再沒有了緋紅,眼睛再沒有了神采,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幾乎成了一個影子,走在街上,好似沒有一點點活力,也沒有一點點聲音。頭上臉上,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莫名其妙的傷痕,青一塊紫一塊,要么就是額頭上包著一塊布。

人們開始不知道咋回事兒,不過漸漸就知道了。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人們都知道了,劉貴是不能生育的。有人還給他取了個“騾子”的外號。當(dāng)然,那只能在背后偷偷地叫,誰敢當(dāng)面叫呀?那時候,他身上還背著槍呢!

一年又一年……

十七

現(xiàn)在,于彩彩坐在炕上,專等聽見那一聲槍響。

于彩彩對自己說:“劉貴你個雜種!你該死!”

于彩彩又說:“這是老天爺開眼了,才讓你有今天!你又上省又上縣,還四處討偏方兒,我還天天給你熬藥喝……可就是治不了你的病。你這是活該斷子絕孫啊!”

于彩彩接著說:“你自個兒的玩意兒不好使,反倒拿我出邪氣。一到下黑夜,你就折騰我。你掐我、咬我、用拳頭捶我……你還用煙頭燒我,一燒嗞啦一聲,一燒嗞啦一聲……怕別人看著,你專往見不得人的地方燒……我的大腿根兒,從來就沒囫圇過。你還拿手往里頭摳,你都把我摳爛了,又流膿、又淌血……你說你有多歹毒吧!”

于彩彩咬牙切齒地說:“劉貴啊,你真真兒的就是個怪物?。 ?/p>

于彩彩又說:“你動不動就說要殺了我,還說要殺我們?nèi)摇D闵对捯膊辉S我跟別人說,我回一趟娘家你也要盤問個沒完。要是有男的跟我說一句話,你回家也得抽我一頓。我說你把我休了吧,不然我可能活不長了……我不敢說離婚兩個字,怕那樣刺激你……可你還是一下子就把槍端起來了,說我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說我要是再提這個茬兒,就一槍崩了我,還有我爹我娘,我哥哥嫂子,我侄子侄女。我知道你心黑手狠,啥事兒都做得出來。你還假模假式地說,你就是離不開我,說你最喜歡聞我身上的味兒……”

于彩彩又說:“我只好這樣受著。我給你做飯、做鞋、縫衣裳,我小小心心地侍候你。我受著……。我不怕你殺我,我怕你殺我全家啊!”

于彩彩最后說:“劉貴你個雜種!你算把我整治苦啦……”

于彩彩越說越傷心。她覺得心馬上就要碎了。她真想大叫幾聲啊。她覺得心里越來越痛,痛得她只好彎下身子,將腦袋抵到圍著身子的棉被上。接著她聽見心里頭“撲哧”一響,就像捏爛了一只西紅柿。她聽得真真切切的。

這時她想到:看樣子,我是聽不到那聲槍響了……

于彩彩蜷曲著身子,一頭翻倒在炕上。

十八

四堆他媽瘋了。

聽到四堆的死訊的當(dāng)天,四堆他媽就瘋了。

四堆活著的時候,和他媽住在一處。大堆二堆三堆他們,都早就結(jié)了婚,一結(jié)婚就分家另過了。

四堆失蹤以后,幾個兒子都想把老媽接到自己家里去。四堆他媽死活不干。四堆他媽終日念叨,我那四堆呢!他咋還不回來呢!你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這是跑哪兒去了呀?

大堆二堆三堆,都沒有辦法,只好每天換著來這里陪她。那天,三堆去撈魚,撈上了四堆,回來對她說了。她一聽就昏了過去,從此一病不起。后來,公安局來了人,把劉貴抓走了。老太太真恨不得把劉貴生吞活剝了。

昨天,她聽到了消息,說要把劉貴拉回來槍斃了。

她本來一直躺著,今天一大早,她卻起來了。她還讓兒子們給她點著了旱煙袋。她在炕上坐著,抽著旱煙袋。

有好多日子了,她沒說過話。似乎自從知道四堆死了,她就再沒有開過口。她好像忘了話是怎樣說的了。她好像突然變成了啞巴。

“我要到屯外去看看。我要親眼看看他劉貴是怎樣死的!”這是她這么長時間以來說出的第一句話。以至于當(dāng)時在場的人,大堆二堆三堆,還有他們的媳婦和孩子,聽了都大吃一驚。

一旦開了口,她的話就多了。

她接著說:“昨晚兒我看見四堆了。四堆還問我好呢!我告訴他了,說劉貴就要拉回來槍斃了,就是今天。四堆說他知道了。四堆還說,這是他罪有應(yīng)得。四堆還朝我笑呢!四堆多好的孩子呀!自小兒就好!又懂事兒又機靈,就是愛打個抱不平。四堆要不就去考大學(xué)了,可咱們家沒錢供他啊!四堆跟他爹一樣,干活愛下死力。四堆還沒娶媳婦呢!就昨兒個,東院你高嬸兒還跑過來給我說,說她剛給四堆看下了一個對象,說女方是后窩棚的,說長得那才水靈呢……”

四堆他媽說著。

四堆他媽的眼睛,甚至放出了光彩。

大堆二堆三堆,還有他們的媳婦和孩子,見狀都很吃驚,也頗不解。

大堆說:“媽,你咋說這話?”

二堆說:“媽,你這是咋的了?”

三堆說:“媽,你說的是不是夢里的話?”

四堆他媽不理他們。

四堆他媽就著煙袋,深深地抽了一口煙,又說:“四堆說了,劉貴這么惡,都是興十六屯的人給慣的。他做了那么多惡事兒,說都沒人敢說,都當(dāng)啞巴。他仗著身高力氣大,仗著那個田書記給他撐腰,身上又背著一桿破槍,動不動就伸手扇人,扇了誰誰也不敢吱聲兒。他連公家的地也敢往出賣!還有甸子,還有樹,還有池塘,都賣給了那些對他有用的人。他樂意吃雞肉,逮住誰家的雞就抓誰家的,抓住就拿回家殺了吃,就像那是他自家養(yǎng)的。他一雙大腳板,穿鞋就跟吃鞋似的,他老婆眼瞎了,不能做了,他就讓全屯的婦女給他做。他就是家伙不好使呀,不的話不定得禍害多少婦女呢!就這樣,他不也是逮著誰就摸誰嘛!他家伙不好使,那是老天爺報應(yīng)他,他就該絕后,他就該斷子絕孫呀……”

四堆他媽終于不說了。許是說累了吧。但她的眼睛,卻還是那么有精神,那么閃著光。

大堆二堆三堆他們,看著媽的樣子,心里都很著急,當(dāng)然,也有一點兒害怕。

四堆他媽后來死了。她是在第二年死的。直到死前,她一直就是這樣,要么一句話不說,說起來就沒完沒了。兒子們?yōu)榇诉€請醫(yī)生給她診過病,醫(yī)生說她這是受了刺激,精神出毛病了。

她這樣一忽兒糊涂一忽兒明白的,直到去世。

這是后話了。

十九

坐在屯頭老榆樹下邊的人,突然聽見了什么響聲。

常有耳朵靈,是他最先聽見的。當(dāng)時他正在跟人說話兒,說著說著,眼睛突然一定,輕輕叫了一聲:“聽!”

老榆樹下邊有一條大路。大路直通霞鎮(zhèn)。

趙海山和馬萬成也隨著常有定住了眼睛,并一齊將臉向大路扭去,可他們兩并無反應(yīng),似乎什么也沒聽見。

常有趕緊提示:“嗡——??!嗡——啊……咋?沒聽見?”

“哦,聽見了,聽見了!嗡——??!嗡——?。 逼腾w海山說。

“啊,我也聽見了!嗡——??!嗡——?。 彪S即馬萬成說。

“警笛!這是警笛!”趙海山見識廣,告訴常有和馬萬成。

警笛聲一點點大著,一點點近著。

“這老小子,這下子算是作到頭了?!背S姓f。

常有說著站起來,將雙手?jǐn)n在嘴上,對著屯里喊道:“父老鄉(xiāng)親們??!劉貴這小子回來啦!”

喊了一遍。

又喊了一遍。

整個興十六屯,頓時嘈雜起來,處處聽得見雜沓而紛亂的腳步聲。

男女老少,都向屯頭聚攏過來。

其中包括四堆他媽,還有大堆、二堆、三堆……等等。

二十

站在卡車上的劉貴,老遠(yuǎn)就看見了興十六屯,最先看到的是那棵老榆樹,接著便看到了房頂。興十六屯并不大,五十多戶人家,五十多個房頂。

有短短那么一瞬,劉貴竟然沖動起來。離開興十六屯幾個月了,他似乎已經(jīng)快把興十六屯給忘記了。當(dāng)然,他是不會忘記的。他生在興十六屯,長在興十六屯,在興十六屯活了一輩了,他怎么會忘記呢?其實他夜夜都在想它,夜夜都在想??!

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興十六屯仍然是寧靜的。整個屯子都是寧靜的。陽光飄蕩在屯子的上空。陽光仿佛一團(tuán)蒸氣,把屯子籠罩著,同時也反射著陽光,使陽光顯得愈發(fā)燦爛了。

劉貴眼里漸漸蓄滿了淚水。劉貴的心里此刻是那么疼痛。劉貴已經(jīng)不清楚,他多久沒有哭過了,即便在法庭上,在法官審問他的時候,他也沒有哭過。他還以為,他這輩子再也不會哭了呢!

劉貴眼里的淚水終于流下來,流進(jìn)了他的骯臟的黑臉上。他的臉上已經(jīng)布滿了塵土。他本來就是一個不愛洗臉的人,此時他的臉更加骯臟了。此時他倒是想洗一次臉的,好好洗一次,認(rèn)認(rèn)真真洗一次,拼命洗一次,哪怕洗掉一層皮呢,也要把臉洗干凈了!

他卻沒有這個機會了。他知道他沒有機會了。連對興十六屯的印象,也是最后的印象了。從此以后,他再也看不到這里的房屋和街道了,再也看不到那棵老榆樹了。老榆樹,老榆樹,是不是每年還會掛滿綠生生的樹葉和一串串淺黃色的榆錢兒呢……

劉貴突然悔恨起來。我這是何苦呢?他想。我連一條根也沒留下,我這是為了啥呢?我做了那么多惡事,那么多對不起鄉(xiāng)親的事,我到底是圖個啥呢?

這會兒,他終于想起了小時候挨家挨戶去吃飯的情景。他每家吃一天。多吃點兒,狗子!他聽見他們說。這可憐的孩子,這么小就沒爹沒娘了!他聽他們又說。吃得飽飽的,長得壯壯的,趕明兒說個好媳婦!他聽他們又說。他一聽這話,臉就紅了,他不好意思呢!

我對不起把我養(yǎng)大的鄉(xiāng)親們?。?/p>

他又想起了于彩彩。幾乎在一瞬間,他就想完了他和她之間所有的事:他們的新婚之夜,他打她、罵她、掐她,喝酒之后用煙頭燒她……

他想,我對她確實有點兒過份了……

他又想,可我也確實喜歡她呀,喜歡她的漂亮、喜歡她的臉蛋兒、喜歡她的眼睛、喜歡她的耳垂兒、喜歡她的屁股、喜歡她身上的香味兒……所以我讓她吃好的穿好的,我讓她住全屯子頂大頂大的大房子……

他在心里說:“她是我的女人,一輩子都是……哼!”

他想,這會兒她在做啥呢?她會不會過來看我一眼呢?

他還想起了田書記。他們一直都有聯(lián)系。

田書記已經(jīng)死了,死了好幾年了(他得了一種全身潰爛的?。?/p>

他想起在田書記臨死之前,他到醫(yī)院看他。他看見田書記的手和腳、胸和背、胳膊和大腿,都像燒過的木頭一樣,黑一塊又紫一塊。還遍布著洞眼。洞眼則顏色暗紅,個個手指頭粗細(xì),不斷地滲著膿血,腥而且臭。

渾身上下,只有一張臉是完整的,很干凈,卻蒼白,無血色。

田書記大睜著眼睛,有氣無力地說:“……我沒幾天活頭兒了……我怎么也想不到,會得這樣的病……大夫說,我身上的毒太多了,他們說,是我的血液出了問題……”

那以后沒幾天,田書記就死了。

劉貴想,要是當(dāng)初沒認(rèn)識田書記,我會怎么樣呢……

就在這時,劉貴發(fā)現(xiàn),卡車和警車,已經(jīng)來到屯頭兒。興十六屯就在眼前了。老榆樹就在眼前了。這打斷了他的思緒。一時間,他竟迷惑起來,他迷惑這段路怎么會走得這么快……他眨巴著雙眼,還沒醒過腔兒來似的。

緊接著,他看見了鄉(xiāng)親們。

他吃了一驚。他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鄉(xiāng)親們?nèi)珌砹?。大家站在老榆樹下,聚在一處,看過去竟黑鴉鴉的一片。他隨即便意識到,大家的神情多么嚴(yán)肅,不僅嚴(yán)肅,甚至堅硬。當(dāng)他的目光碰到他們時,甚至可以感覺到冰冷。他立刻一陣絕望,他知道,鄉(xiāng)親們是不會原諒他了。更不會憐惜他。根本不會!有一忽兒,他倒害怕起來,害怕他們會沖上來,把他撕碎,撕成條,撕成塊。他們當(dāng)然沒有,他們一動不動,他們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他沒有看到于彩彩。他知道她不會來的。她恨我。他想。

卡車停穩(wěn)了。警車已不再鳴笛,只有警燈在旋轉(zhuǎn)、閃爍。

從警車上下來了法官們。

看押犯人的法警也從卡車上跳下來,打開了大廂板。再由兩名法警把劉貴架下了車。

劉貴趔趄了一下。

二十一

一名法官,高聲宣讀了一份判決書。

……

二十二

警車和卡車掉轉(zhuǎn)車頭,離開了興十六屯。

臨走前,留下了幾張布告。

大柱子和幾個青年人,很快就在屯子四處把布告張貼起來。

布告如下:

布告

貪污、行賄、殺人犯劉貴,男,現(xiàn)年六十三歲,無文化,家住××縣霞鎮(zhèn)興十六屯。捕前系興十六屯屯長。

劉犯專橫跋扈,橫行鄉(xiāng)里,貪污腐敗,作惡多端。其擔(dān)任屯長數(shù)十年,后期趕上實行農(nóng)村生產(chǎn)責(zé)任制,其利用職權(quán),大搞歪門邪道。查其先后私賣林木一千余株,私賣土地二百余畝,私賣魚塘一處,所得錢款達(dá)數(shù)百萬元,一律揣入個人腰包,并被揮霍一空。其對普通群眾,采用流氓手段,威逼利誘,誰對他的做法稍有異議,便登門威脅,甚至私設(shè)公堂,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農(nóng)民們敢怒不敢言。但對上級部門的個別干部,他卻奴顏婢膝,大肆行賄,土地、林木、魚塘,所賣對象全是霞鎮(zhèn)土地辦原主任范××(已判處有期徒刑),再由范××轉(zhuǎn)賣給親戚朋友。并于×年對范××一次行賄達(dá)數(shù)十萬元。二人上下勾結(jié),沆瀣一氣。

×年,因原屯里小學(xué)的校舍破敗,上級撥款并進(jìn)行集資,擬修建新校舍。劉犯卻利用職務(wù)之便,將大部錢款截留,據(jù)為己有,并于次年用此款修建了一幢私人住宅,還修了高大的院墻和門樓。

×年,農(nóng)民修四堆欲對劉貴進(jìn)行控告,被其發(fā)覺。劉犯供述,其曾多次找到修四堆,封官許愿,欲行拉攏,但修四堆始終堅持自己的正確做法。劉犯惱羞成怒,又怕其罪行敗露,便將修四堆騙至屯外一魚塘(俗稱西大坑),用麻繩勒死后,將尸體拋入水塘。劉犯身為屯長,不思為群眾造福,反而以權(quán)謀私,并在罪行將要敗露之時,殺死被害人,窮兇極惡,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故依法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

(下略。)

二十三

劉貴被槍斃三天以后,人們到他家里去,發(fā)現(xiàn)了于彩彩的尸體。

大家商議了一下,把她安葬了。

人們紛紛嘆息著:“唉!這個可憐的女人……”

責(zé)編:楊劍敏

題圖:鄒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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