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松
沽上遺調(diào)
文//王松
王松,男,一級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祖籍北京,現(xiàn)居天津。曾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十月》《當(dāng)代》《花城》《鐘山》《大家》《中國作家》等刊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七百余萬字。著長篇小說《食色》《落風(fēng)的街》《欲望如歌》等十余部。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陽光如煙》和《王松作品集》(四卷)。其中短篇小說《窮人皮順子》榮登1998年“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排行榜”。二○○二、二○○三、二○○四、二○○六年均有小說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中國小說排行榜”;二○○六年獲“《小說選刊》優(yōu)秀小說獎”;大量小說作品被國內(nèi)外各種文學(xué)選刊和選本選載,部分文藝作品被譯介到海外。
一
豐臣初來天津時感到有些意外,沒料到在中國北方竟還有一個如此繁華的所在。
一路上,已聽船家說了很多關(guān)于天津的事情。船家是一個愛饒舌的中年漢子,又喜歡諞見識。他建議豐臣不要進(jìn)城,更不用去南市“三不管兒”,男人如果真想花錢快活只要去逛城西的西花街,說是那里雖不比“三不管兒”的名氣大,卻也有另一番熱鬧。不過,船家又特意提醒豐臣,來這里逍遙也不要忘乎所以,天津可不是等閑地界兒,藏龍臥虎水深得很,所以說話辦事連后腦勺兒都要長眼,稍不留神哪只腳踩空了就得吃虧,等再轉(zhuǎn)過向來,就一切都為時晚矣。船家說到這里忽然湊近豐臣,眨著小眼睛壓低聲音,這天津的江湖上是有行話的,行里人把這叫“春點”,道兒上混的人也叫“侃兒”。船家說著索性掰起手指為豐臣數(shù)說,江湖上做哪一行的都叫生意,比方說算卦相面的,叫金門兒生意,賣藥的叫皮門兒生意,賣草藥根子的叫汗門兒生意,賣大力丸的叫將汗,賣膏藥的叫坨兒汗,專干懵人騙錢這種勾當(dāng)?shù)闹澜惺裁磫??豐臣哦一聲,看著船家。船家說,叫調(diào)門兒生意!所以啊,船家抬起頭朝四周看了看又小聲說,看您這位少爺白白凈凈的挺斯文,可別讓人給懵了啊。
豐臣聽了,面含微笑點點頭。
天津城西的西花街豐臣是早有耳聞的,即使船家不說,他此次來天津也想去逛一逛。據(jù)說這條街依傍在運河岸邊,兩邊的娼寮妓館櫛比鱗次,玩雜耍兒唱玩藝兒的也是五花八門。只因水路通暢,南來北往的客船商賈經(jīng)過此地都喜歡灣一灣。水邊專門設(shè)有一個招搖別致的“花碼頭”,商客多在這里棄舟登岸。每到夜晚,笙管笛簫中燈紅酒醉盛極一時,衣熏鬢影游人蟻集。一條西花街上浮光溢彩香風(fēng)搖曳,竟如同是小天堂一般。
豐臣從花碼頭登岸,一路踩著青石板臺階走到西花街上。眼前果然是一派花團(tuán)錦簇。一間間娼寮妓館紅燈高掛,許多嬌媛丑女濃妝艷抹,倚門弄姿朝著過往的路人拋笑。豐臣走過時也朝她們微微笑著,覺得這些艷俗的貨色也有艷俗的可愛。正走著,街邊的一條窄巷引起豐臣的注意。這條巷子并不起眼,但很潔凈,雖隱在角落里卻也能看出里面桃李繁枝一蓬蓬的蔥郁。此時正值仲春時節(jié),巷子里一派燦燦的梨花,眼看一巷的春意快要溢出來。最令豐臣不解的是,這巷子里竟沒有一盞燈,任憑那滿巷的桃李海棠映著淡淡的月色,卻是寂寥清冷悄無聲息。這與西花街上的紅燈香影就顯得格外不搭調(diào)了。豐臣好奇,信步走過去仔細(xì)看了看。借著淡淡月色,只見巷口的青磚墻上寫著三個字:桃梅巷。再看一看,旁邊還掛了一塊漆木牌子,上寫兩個清雅的魏碑大字——“凈地”。
這就越發(fā)引起了豐臣的興趣。豐臣對中國的花街柳巷是早已熟稔的,知道在西花街這樣的地方,這種標(biāo)有“凈地”的巷子應(yīng)該是一個良家所在。巷子里的人唯恐冶游的嫖客誤當(dāng)成“暗門子”,走差了串進(jìn)來騷擾,所以才立出這樣一塊牌子以示居污不染。不過但凡立出這種牌子的,也正說明宅中必有及笈女子。豐臣想到這里便更加有了興趣。這種淺居煙花巷的良家女子,總讓人感覺身世似乎又多了一層意味。至少每日熏在這條西花街上,也該是早早諳了些風(fēng)韻之事。正所謂“染坊里出來的白布,無色也有色”。不過從這巷子里的高墻大院看去,也該是一戶殷實人家。豐臣本想進(jìn)巷子里去看一看,又恐孟浪了,以后反而不好再來,便就近找了一家門面干凈的客棧。讓門口的知客將行李拎進(jìn)去,伙計引著來到一間上等客房安頓下來。豐臣進(jìn)來時特意看了一下門口的牌匾。這家客棧有個別致清雅的字號,叫“桃梅塢客?!?。豐臣心里暗想,桃梅巷,桃梅塢,這間客棧與那對面的巷子是否也有些瓜葛?
這時伙計殷勤地端了洗面水,又沏上茶拎進(jìn)來,問豐臣要不要備飯。豐臣一邊擦著臉擺手說,不用了?;镉嬜R趣地笑笑說,也是,住在這里的客人自然都不用備飯,西花街上有的是花酒么,只管挑著樣去吃。豐臣也點著頭笑笑,又問,這街上可都是花班書寓?
“花班”與“書寓”即是娼寮的別稱。這也是豐臣在路上剛剛從船家那里聽來的?;镉嬍莻€挺機(jī)靈的年輕人,看一看豐臣試探地說,這位少爺……是頭次來天津吧?
豐臣微笑著嗯一聲。
伙計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稍帶世故地問,聽口音,您是從南邊過來的?
豐臣點點頭說,好眼力。
伙計受到夸獎,越發(fā)來了興致,于是給豐臣講,這西花街分南街和北街,街上又分南北兩幫,北街是南幫,南街是北幫,這就如同到集市上買吃食,好吃哪一口兒直接奔哪兒去就是了。豐臣聽得饒有興味,便問,這南幫和北幫又是怎么回事?
伙計說,南幫是從江南過來的,連鴇子領(lǐng)家兒都是那邊的人,這北幫么,自然是以天津本地人為主,也有方圓左近的?;镉嬤@樣說著兩眼閃了閃,又說,看爺這意思……八成是想找南幫的?豐臣忽然不動聲色地問,街對面的那個夏雪巷里,住的是何人?
伙計聽了先是愣一下,跟著嘿嘿地笑了兩聲,遂一撥浪腦袋說,這個……咱可說不好,嘿嘿……說不好。一邊說,兩腳就朝門口蹭去。
豐臣見這伙計回答得有些失色,越發(fā)料定這里邊有故事了,于是笑一笑說,南幫北幫的事你都這樣清楚,街對面住著,那個巷子里的事你怎么會不知道?
豐臣一邊說,便將幾枚銅板隨手丟過去。
伙計立刻像狗一樣地用手準(zhǔn)準(zhǔn)叼住了,嘴上說著,這位大爺,您如果想吃花酒,小的我倒能說出這街上哪一家最好,您南幫北幫都甭去,前面街當(dāng)間兒有一個花戲樓,里面艷春班兒的粉頭不光長得俊,還干凈,都是一水兒的青衣花旦,專唱堂會,號稱賣藝不賣身。伙計說到這里,又瞇起眼湊近在豐臣的耳邊加了一句,里邊的領(lǐng)家兒在街上官稱姚四姐,為人是最和善的,這西花上犄角旮旯兒的事,也都在她心里裝著呢。
伙計說罷,不等豐臣再問便哈著臉退出去了。
二
豐臣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來到這條西花街心里便安穩(wěn)下來,恍惚中竟如同回到一個曾經(jīng)來過的故地。這讓他一路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來。在客棧的房間里收拾停當(dāng),喝了一盞茶,小憩了一下,又換了一身潔凈利落的衣裳,便走出桃梅塢客棧,一路朝街當(dāng)間這邊閑走過來。剛才客?;镉嫷脑掞@然是在暗示,要想打聽那桃梅巷里的事,只管去問花戲樓里的領(lǐng)家兒姚四姐。豐臣當(dāng)然知道,這種花街柳巷的客?;镉嫸疾皇浅园罪埖?,多與青樓里的鴇兒龜頭相勾連,每引去一個客人,暗里都是要抽頭的。豐臣這些年經(jīng)常在這種煙花場所走動,這點事自然心知肚明。至于那艷春班兒里的粉頭賣藝不賣身,則更屬無稽之談?;锢镉芯渌渍Z,染坊里沒有白布。粉頭聲稱賣藝不賣身,不過是想討個高一點的身價罷了。
不過剛才問起桃梅巷時,那伙計的神色倒是越發(fā)勾起豐臣的興趣。
豐臣一路走過來,在一個戲樓模樣的門面跟前站住了。抬起頭看了看,門額上掛的牌匾果然是三個頭大的泥金漆字:花戲樓。于是邁腿走進(jìn)來,早有個門口支應(yīng)的小龜頭一路引著徑直來到里面的花廳。剛落坐端上茶來,就見一個三十上下的俊俏女人嘻嘻哈哈地迎出來。豐臣用眼角看了看這女人,雖是一身戲班里的打扮,臉上卻撲滿一層風(fēng)塵氣,心中便已猜出幾分。一番青樓里的說笑客套之后,豐臣便看著這俊俏女人說,你該就是姚四姐了?
俊俏女人立刻呱呱地笑著說,看來我四姐還果真是名聲在外呢!
姚四姐見這個俊逸青年穿著闊綽,舉止不俗,便知道是來了大主顧,趕緊招呼著在里面閣子擺酒,一邊拉拉扯扯地往里走著說,這位少爺初次來花戲樓,可知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
豐臣笑笑說,姐兒們賣藝不賣身?
姚四姐的眉梢挑動了一下,側(cè)臉問,少爺是從……桃梅塢客棧過來的?
豐臣看一眼姚四姐,笑而不答。
姚四姐點點頭說,明白了。接著又說,只是少爺今天來得不湊巧啊。
豐臣哦了一聲問,為什么?
姚四姐說,花戲樓今兒晚上有堂會,西門里金柜錢莊的吳老板做壽,雖說就在這后面的戲樓,可姐兒們就是沒趕角兒的也都占上手了,只怕這一晚騰不下來呢。
豐臣老到地笑笑說,有你四姐陪著,也是一樣的。
姚四姐立刻顰眉一笑說,我?
豐臣說,實話說吧,我今天來這里,還就是沖著你四姐呢。
姚四姐聽了臉上的神色一閃,接著就越發(fā)做著羞態(tài)呱呱地笑起來。
剛才桃梅塢客棧的伙計已對豐臣說過,這姚四姐早先是唱梅花大鼓的,也跟著師父學(xué)了幾天相聲。她這師父有口子累,最好抽大煙,后來在臺上給她架著弦兒腦袋一歪就死了。姚四姐這才改行下了花戲班兒,漸漸還唱成了角色,成了青樓里有名有姓的當(dāng)紅花旦。就這樣一來二去,唱出些底子,才出來自己搭了這艷春班兒,又在西花街上盤下這花戲樓。如今雖已不大上臺拋頭露面,但既是做的這一行,有了對眼的客人偶爾也還是接一接的。
這時兩人說笑著,閣子里就已擺下酒食。
姚四姐一邊陪豐臣飲酒,忽然問,少爺是初次來西花街?
豐臣說是,初次來。
姚四姐瞇起眼一笑說,要我看,少爺不光是初次來西花街,只怕,也初次來天津吧?
豐臣也跟著笑一笑,四姐果然厲害,那你猜猜看,我是哪的人?
姚四姐眨眼笑道,聽您這口音,哪兒的人還真說不好,總之……不是中國人吧?
豐臣聽了一愣,盯著姚四姐半天沒說出話來。
姚四姐看看豐臣的神色,一下又格格地笑起來,顫著身子說,那我就再猜一下試試吧,要是猜差了,少爺可不興罵我,看您穿裝打扮兒這意思,大概……是日本人吧?
豐臣又是一愣,稍微遲疑了一下才說,四姐好眼力啊。
姚四姐立刻一臉得意,略帶諞氣地說,別看少爺說得一口地道的中國話,可要是拿耳朵仔細(xì)一聽,您這后口兒還是多少有點硬,總歸不如我們中國人的舌頭根子利索。
豐臣由衷贊嘆地點點頭,這才告訴姚四姐,自己本名叫豐臣秀吉,雖是日本人,卻從小隨父親在中國的江南長大,因此才取了一個中國名字叫李豐臣。父親是二十年代初來中國的,算來已經(jīng)有十多年,一直住在上海,做些絲綢生意,還在紹興一帶開了兩爿藥材行。豐臣說,自己此次來這邊的目的,就是要幫父親收一點特殊的名貴藥材。姚四姐聽了立刻拍手笑道,難怪豐臣少爺?shù)闹袊捳f得這樣好呢,敢情是在我們中國長大的,這可不光是中國通,簡直算得上是大半個中國人呢。跟著又嫣然一笑,把雙鳳眼一下一下地盯著豐臣問,豐臣少爺今天晚上來我花戲樓這小地方,恐怕不光是來玩兒的,還有……別的事吧?
豐臣淡然一笑說,既然四姐如此透亮,也就不用我再問出口了。
姚四姐嗨地一聲說,這桃梅塢客棧的小伙計,凈給我找些閑事。
豐臣問,怎么?
姚四姐臉色忽地一收,搖搖頭說,豐臣少爺,聽我一句勸,別做這非分之想了。
豐臣很認(rèn)真地看看姚四姐說,只要物有所值,凡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姚四姐擺擺手說,不是這個意思,豐臣少爺,我說一句話您可別不愛聽,以往住在那桃梅塢客棧的,南來北往多闊氣的主兒都有,可說實在話,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人家好端端的一對良家女兒,您非想著當(dāng)煙花買,就是商量出天大的價錢來,人家能干么?
豐臣聽了連忙問,怎么……還是……一對姐妹?
姚四姐說,豐臣少爺,您就別問了,問也沒用。
豐臣說,就算沒用,四姐你也給我說一說,這姐妹到底怎么回事?
姚四姐無奈地嘆口氣,只好對豐臣說,這桃梅巷里住的其實是一戶白姓人家,男人當(dāng)年在外做官,據(jù)說還是個挺顯要的官階,平素極少回來,家里只有夫人帶著兩個小姐。后來聽說這老爺不知怎么就死在了外頭,白家的家道也就漸漸頹落下來。那白夫人將家里的下人都打發(fā)了,只憑著當(dāng)初殷實的家底帶兩個小姐度日。白家的這兩個小姐僅相差一歲,姐姐叫夏雪,妹妹叫春雪,如今都是不到十七八歲年紀(jì),還知書達(dá)理頗通些文墨。
豐臣聽了笑笑說,如此看來,這姐妹二人都該是上等品貌了。
姚四姐說,這姐妹倆的品貌如何我不敢說,男人見了,保管沒了魂兒倒是真的。接著又說,豐臣少爺可聽明白了?人家這樣的兩個良家閨女,當(dāng)年也稱得上是千金小姐呢!
豐臣一下有些失神,喃喃道,這樣的一對姐妹,就是見一見也好啊。
姚四姐忽然撲哧笑了。豐臣看出機(jī)巧,忙說,憑你四姐這樣一個精明人,想必是應(yīng)該有辦法的,倘若能讓我見見這對白家姐妹,只是見一見,豐臣也一樣要重謝的。姚四姐聽了連連擺手,做出為難的神色說,謝不謝的先擱一邊,我只是不想再給自己找麻煩了。
豐臣心里一喜,試探地問,聽四姐這意思,果真與那白家姐妹相熟?
姚四姐又想一想,似乎下定了決心,于是才說,實不瞞豐臣少爺,這白家姐妹平時最愛聽?wèi)?,每逢我花戲樓這邊有堂會,她們兩人是必要偷偷跑來聽的,可是又怕這種地方人多眼雜,就總是穿了男人的衣裳,明天頭晌人清靜,她姐妹倆說好又要來呢。
豐臣聽了暗喜,連忙說,多謝四姐,這份人情我牢牢記住就是了。
姚四姐卻立刻又正色說,豐臣少爺,您打算怎么謝我是您的事,可是有句話咱得先說在頭里,我剛才那些話,可都是您問的,后邊您打算怎么著,跟我可沒有一點干系啊。
豐臣一邊連連點頭,就為姚四姐斟酒。
姚四姐又一句一句緊叮著說,豐臣少爺可別等日后有個馬高鐙短,又跑回來拿我是問,那可就沒意思了,我就是真想掙這份跑洋和兒的皮條錢,也犯不著去花戲樓外面做不是?
豐臣端起酒杯說,四姐說得有理,我明白。
三
豐臣沒有想到,這一趟來花戲樓竟有這樣大的收獲。
這一晚姚四姐陪豐臣在閣子里吃酒,一直吃到半夜。二人先是說笑,漸漸酒酣耳熱,又都是風(fēng)月場上走動的人,不知不覺便吃出了花酒的味道。一直鬧到很晚,聽一聽后面的戲樓已響起散戲的鑼鼓點兒,姚四姐這才起身整衣捋鬢,要去后面張羅。豐臣似乎還沒有盡興,伸手一把扯住姚四姐的衣襟,又來捉住她的一只手。姚四姐將豐臣的手打掉,一邊笑說,我跟你豐臣少爺可不一樣,后面那戲樓里是我的飯轍,我得去干正經(jīng)事兒了。豐臣只好嘁地一聲做罷。這些天在船上一路顛簸,剛才吃著酒又鬧了這一陣,豐臣便已覺出身上的倦乏一陣陣襲來。于是與姚四姐約好,轉(zhuǎn)天早晨再過來,便起身告辭回桃梅塢客棧歇憩去了。
第二天,豐臣早早起來,先讓伙計去外面叫了幾樣餑餑點心,吃過之后去街上的“天香池”泡了個澡,回到客棧又精心打扮了一番,看一看天色已經(jīng)不早,這才又朝花戲樓這邊來。
門口的小龜頭認(rèn)出是昨晚剛來過的豐臣少爺,徑直引到里邊。姚四姐笑吟吟地迎過來,走到跟前才低聲說,豐臣少爺真是貴人來遲,快去后面的戲樓吧,早就開戲了呢!
姚四姐一邊說,還把眼色沖他閃了閃。
豐臣心領(lǐng)神會,便隨著來到后面。
花戲樓的堂會與外面戲班兒不同。只因為這艷春班兒的角色還兼著另外的營生,所以應(yīng)名兒叫堂會,卻都是平日的熟客坐在這里。豐臣在這天早上已聽客棧的伙計說了,花戲樓的堂會是不拘紅白喜壽各樣吉事的,只把堂會與吃花酒打茶圍混在一起。這幾日堂會是西門里金柜錢莊的吳老板做壽,所以就將一個花戲樓豁騰得天翻地覆。
此時臺上的戲碼是《五女拜壽》,幾個穿紅掛綠的角色咿咿呀呀唱得很是有腔有調(diào)。豐臣在一張茶桌前剛坐下,就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yuǎn)處,正坐著兩個相貌俊朗的少年,顯然都是富家子弟的氣派。其中一個穿的是一身白色西裝,另一個則穿的是蟹青色西裝。兩人的頭上都戴著盛錫福的一捏褶兒禮帽,將帽檐兒壓到了齊眉處。因為是坐在角落里,又兼著旁邊幾桌客人的身邊都有姐兒們陪著,嬉鬧聲調(diào)笑聲和著臺上的文武場面,顯得鬧鬧哄哄爆爆騰騰,這二人也就并不怎么顯眼。豐臣從側(cè)面朝這二人仔細(xì)打量了一下,臉上便浮起一絲微微的笑意。
他心中暗想,這應(yīng)該就是那白家姐妹了。
豐臣是從她二人的脖頸處看出破綻的。那雪白的脖頸竟是耀眼地好看。只有女人,而且只有是大家閨秀的女人,才會有如此細(xì)如凝脂的白皙皮膚。跟著豐臣就又發(fā)現(xiàn),她二人的耳垂上竟還扎有綴眼,只是一般人如果不注意,不易看出來罷了。此時,這兩個少年模樣的年輕人似乎也已經(jīng)覺出正有人在暗中打量自己,便相視一笑,又回頭朝這邊瞄了一眼。
豐臣立刻將目光迎上去,也沖她們笑一笑。
就見那姐妹二人趕緊低下頭去,一邊吃吃笑著,又小聲嘀咕了幾句,便起身匆匆地朝外面走去。豐臣連忙也站起身,緊跟著走出來。這時姚四姐在門外攔住她姐妹倆的去路,笑著說,哎喲,二位少爺,今天的《五女拜壽》可都是平日難得一見的硬磕角兒,離散戲還早呢,怎么這就走了?姐妹倆一邊抿嘴笑著,伏到姚四姐的跟前低聲耳語了幾句。
姚四姐一聽也跟著笑起來。
豐臣見狀,趁機(jī)湊上前來笑著說,四姐這是遇上什么高興事了,說出來我也聽聽?姚四姐便也順勢轉(zhuǎn)身給豐臣介紹說,哦……哦,這兩位是白家的大少爺和二少爺。接著又回過頭說,這一位是打南邊來的豐臣少爺,說是初次到天津,昨兒晚上才上岸的。
白家姐妹一聽,又都忍不住笑起來。
豐臣連忙一本正經(jīng)地上前施禮,嘴上說著,二位白家少爺,幸會了。
白家姐妹掩飾不住一臉的羞澀,趕緊都用手掩住口。
豐臣只是佯裝不知,仍然接著說,大家既然在這樣的地方見了,就該是朋友,今天我請客,來來,一起打個茶圍如何?說著便伸手過來,真事兒似的要拉她姐妹的衣袖。
白家姐妹并不開口,卻一起連連擺手。
豐臣故意又說,哦,明白了,看來二位仁兄不好這個?
穿白色西裝的年輕人低頭嫣然一笑。
豐臣便笑著又說,也好,正人君子么,那我就請二位去喝盞茶,正好也給我當(dāng)個向?qū)?,在這天津城里轉(zhuǎn)一轉(zhuǎn),中午作為酬謝,我再請二位仁兄吃頓便飯,如何?
豐臣一邊說,又拿眼角不停地看旁邊的姚四姐。
姚四姐趕緊連連擺手,一邊朝后退著笑道,哎……這里邊鹽也沒我的,醋也沒我的,你們既然認(rèn)識了,就自己說話兒吧,我那后邊還忙著呢!說罷便匆匆地走了。
這白家姐妹登時都急紅了臉的樣子,上前一把沒拉住,姚四姐早一溜煙兒地走了。于是都低下頭去,一時說不出話來。豐臣見狀哈哈笑起來,對二人說了一聲,二位仁兄,請吧。那年少一些穿蟹青色西裝的倒也爽性,頭一抬說,豐臣少爺,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遂拉起姐姐跟著豐臣一起來到街上。豐臣招手叫過兩輛人力車,先讓她姐妹二人上了第一輛,自己跟著跳上后面的一輛,大家便直奔鼓樓這邊來。
四
鼓樓與西花街相比,又多了幾分別樣的熱鬧。這里已經(jīng)離天津著名的“三不管兒”很近。豐臣在來天津的路上已聽船家說過,這天津的三不管兒就如同是北京的天橋兒,練各色雜耍兒玩藝兒的,賣各種小吃的,當(dāng)然娼寮妓館也是少不了的。老天津人有一句話,三不管兒逛一逛,除了吃喝就上當(dāng)。由此可見這三不管兒是個什么樣的所在。不過豐臣此時已經(jīng)有這白家姐妹陪著,對三不管兒自然也就沒了興趣。白家姐妹在頭前帶路,一進(jìn)了鼓樓西街便徑直來到興隆茶樓。三個人下車走進(jìn)來,被伙計引著來到樓上,在一個清靜角落坐了。
豐臣問,二位仁兄,喝什么茶?
年少一些穿蟹青色西裝的看一看跟前沒人,就笑著說,豐臣少爺,您不用再裝了吧。
豐臣做出不解的表情問,我……裝什么了?
年少的冷笑一聲說,我倆如果不開口,或許還有可信,憑你豐臣少爺如此聰明的一個人,又走南闖北的這樣有見識,果真聽不出我們兩人是女流不成?
豐臣一聽這話,才慌忙起身重新施禮說,二位小姐,初次見面,還請多多關(guān)照。
年長的趕緊紅著臉小聲說,豐臣少爺快算了吧,讓人家看見像什么樣子。
年少的一笑說,我們姐妹的事,想必是那個爛嘴的姚四姐說給你的?
豐臣微微一笑,沒置可否。
年少的這才向豐臣介紹說,自己是妹妹,叫春雪,姐姐叫夏雪。
豐臣聽了覺得有趣,看一看她姐妹二人說,春雪這名字已經(jīng)有些奇了,夏雪,夏天怎么還會下雪呢,莫不是應(yīng)了那出叫《竇娥冤》的戲,下的是六月雪么?
叫夏雪的姐姐抿嘴一笑說,豐臣少爺,拿我開心了。
這時說著話,伙計已將沏好的茶和幾樣點心送上來。三個人一邊喝茶聊天,漸漸熟絡(luò)了,夏雪的話也開始多起來。這夏雪的嗓音聽上去輕柔甜美,又比妹妹春雪更多了幾分嫵媚。大家說了一陣話,豐臣叫過伙計算了茶錢,就一起下樓來到街上。夏雪對豐臣說,其實這天津也是圖有虛名,實在沒有什么好玩兒的地方,城里不過是一圈子爛城墻,圍著一堆七扭八歪的破房子,三不管兒也亂糟糟的,只是城外的河邊,倒還有一些景致。
豐臣立刻應(yīng)道,那就去城外轉(zhuǎn)轉(zhuǎn)吧。
三個人就又雇了人力車來到城外。沿著運河邊閑走了一陣,看一看也沒有什么鮮亮的地處可去。豐臣原是從水路過來的,早知道岸邊不過如此,就要請她姐妹二人去吃午飯。夏雪想了一下說,憑我們兩人這身穿裝打扮,在人前晃一晃還行,稍微呆住了一說話就得露餡兒,好端端的干嘛要女扮男裝呢,給人家看出來肯定就會往歪里想。
豐臣問,那夏雪小姐的意思是——?
夏雪的臉紅了紅說,我也沒有旁的意思,只是找個人眼清靜的地方才好。
春雪想一想說,要說清靜地方……倒有一個,只怕姐姐不肯去。
夏雪問,哪里?
春雪說,早聽人說,姚四姐花戲樓的后面有一宅小院兒,又清靜又雅致,是專為那些貴胄富商設(shè)私宴用的,咱們何不去那兒,清清靜靜的肯定沒有人打擾。
夏雪聽了有些遲疑,沉吟一下說,去那種地方吃飯,怕不妥啵?
春雪卻不以為然,有何不妥,難道豐臣少爺還不算貴客么?
豐臣立刻說,這倒是一個好主意,就去花戲樓吧。
夏雪一臉無奈,遂對豐臣難為情地說,我這個妹妹啊,從小任性慣了,誰拿她也沒辦法。然后又沖著走在前面的春雪說,看讓娘知道了,不打斷你的腿才怪呢。
春雪回頭說,你怕娘怪罪,到時候只說是我的主意就是了。
豐臣看著她姐妹二人一搭一句地說話,心里暗暗一笑。
五
豐臣和白家姐妹回到花戲樓已是將近中午時分。姚四姐一見他們幾個說說笑笑地回來,就笑著說,看來可真是有緣之人啊,只半天兒的工夫就熟成這樣子了。這時豐臣走過來,在姚四姐的手里塞了幾塊大洋,又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姚四姐聽了先是稍稍一愣,又遲疑了一下,看看手里的幾塊光洋便笑笑說,好啊,我就讓人去準(zhǔn)備了。
姚四姐說罷,又看了豐臣一眼就轉(zhuǎn)身朝后面廚房去了。
白家姐妹對這后面的小院竟然是熟門熟路,徑直穿過游廊,又繞過一堵影壁墻就走進(jìn)一個不大的月亮門。豐臣隨后跟過來,覺得這后面的庭院果然比前邊戲樓清雅了許多。
姚四姐張羅著讓人在后面的小院擺上酒席,就托故到前面去了。
豐臣發(fā)現(xiàn),這白家姐妹竟然都有些酒量,加之又各穿了一身男裝,喝起酒來就都透出一股英武的脂粉風(fēng)騷,卻少了幾分銅環(huán)朱門的富貴氣。不覺中酒已喝過幾杯,夏雪和春雪原本對坐,豐臣打橫,這時她二人一邊嬉笑著,就不知不覺地從兩邊湊近來。豐臣似乎渾然不覺,只是一派興趣盎然的樣子,一邊朝左右看著她們,說話也就一點點地輕浮放浪起來。這樣笑鬧了一陣,遂試探著一伸手,便將春雪攬過來。春雪偎在豐臣一側(cè),并不說話,只是低著頭一個勁吃吃地笑。豐臣被她笑得心里癢癢的,爽性一伸手,就又將另一邊的夏雪也摟過來。
此時夏雪的臉已經(jīng)漲成了一塊紅布的顏色,垂著眼嬌聲說,其實她姐妹二人早上一見豐臣少爺,便看出他不是這街上的尋常俗流。
豐臣笑問,哦,何以見得?
春雪說,這天津雖是水旱兩路碼頭,也算是商埠重鎮(zhèn),可街上往來的卻凈是些俗不可耐的粗鄙之人,無非一群吃飽了沒事干的土紳,要么就是附庸風(fēng)雅的商賈和一些裝腔作勢的官吏,本地土著就更提不得了,若用姐姐的一句話說,這輩子真找了這等男人,倒寧愿去摟著一頭豬睡!春雪一邊這樣說著,自己先就咯咯地笑起來。
夏雪聽了立刻啐她,遂一頭扎進(jìn)豐臣的懷里。
春雪說,你豐臣少爺自然不是這等動物,所以今天在這花戲樓里一露面,我姐妹就覺得眼前一亮,當(dāng)時姐姐還說了一句,怎么豬圈里跑進(jìn)一匹白馬啊。
夏雪聽了,越發(fā)將頭在豐臣的懷里扎得緊。
豐臣忽然問,那你們看,我是做哪一行的?
春雪隨口笑說,豐臣少爺不用說了,即使你不是中國人,要我看也沒有什么太大區(qū)別。
豐臣稍稍愣了一下,問,你們……知道我不是中國人?
夏雪抬起頭看了春雪一眼。春雪立刻閉口不再吱聲了。夏雪一笑說,豐臣少爺別忘了,這天津可是個洋氣地界兒,到處都是外國人的租界地,日本租界離這里乘船不過一個時辰,您一張口說話,就能聽出跟那邊的人是一樣的,除非是土包子聽不出來。
豐臣微微一笑。
春雪又說,要我看,您就像個吃老子的少爺,還真說不準(zhǔn)是做哪一行的呢。
豐臣聽了哈哈一笑,就將她姐妹二人攬到一處。三人一邊喝著酒,就嬉戲成一團(tuán)。
就這樣一直鬧到傍晚,還是夏雪起身說,時候不早了,出來這一天,娘在家里該惦記了。春雪這才也跟著起身整衣攏鬢。豐臣仍覺得意猶未盡,遂與她姐妹約好,轉(zhuǎn)天仍在這小宅院里見。姐妹二人似乎也有不舍之意。但夏雪還是一再催促,春雪才低頭跟著走了。
豐臣當(dāng)天下午就退掉桃梅塢客棧的房子,爽性搬過來將一座小宅院都包下來。從此,白家姐妹便三天兩頭過來。好在這后面單有一個偏門,她姐妹索性也就不再著男裝,常常從后面不動聲色地進(jìn)來,大家一起盡情地喝酒聊天嬉戲作樂。豐臣想謝承姚四姐一下,但幾次讓人往前面捎話請她過來,卻不知為何,姚四姐總推說手頭有事,只是不肯到后面來。
這一日,白家姐妹來到小宅院,與豐臣廝混了一陣,兩人的神色卻都顯得悶悶的。豐臣看出她二人有些心不在焉,便一再追問。最后還是春雪把事情說出來。原來城里的鼓樓西大街上有一家首飾店,這兩天有一對金耳環(huán)擺出來,而且還有一個別致的名字,叫“龍鳳日月環(huán)”,煞是好看。她姐妹二人去看過兩回,都喜歡得無可兒無不可兒,倘若買回來一人戴龍一人戴鳳,真就像為她們姐妹訂做的??墒腔貋砀镎f了,娘卻不肯給她們姐妹買,說是現(xiàn)在要省著點過日子了,不該花的錢就不要亂花了。春雪一邊這樣說著,眼圈便紅起來。
夏雪立刻在一旁嗔怪妹妹,說她不該在豐臣少爺面前提這件事。
春雪又對豐臣說,是啊,按說這事是不該跟少爺您說的,我姐妹跟你好,只是看中你的人品,雖說也知道你是個有錢的闊少,卻從沒打過這種主意,我這樣一說,倒像是有了別的意思。夏雪也立刻說,豐臣少爺不要理她,她是想那副耳環(huán)子,想瞎了心了。
豐臣聽了笑一笑問春雪,你說的這對龍鳳日月環(huán),開價要多少?
夏雪趕緊說,算了吧豐臣少爺,你不要聽她的,咱不說這事了。
豐臣說,你們?nèi)绻徽f,就是拿我當(dāng)外人了。
春雪又吭吃了一下才說,這家首飾店的老板是個外面子人,也知道我姐妹是從哪扇門里出來的,要是我倆去買,他最多開價七八百大洋,估摸著不會把嘴張得太大。
豐臣一聽就笑了,說,七八百大洋的事,就把你們愁成這樣子?
春雪噘著嘴說,我們倆現(xiàn)在手頭兒的私房錢,也就剛湊夠三百多,別的都讓人放印子錢了,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了太多的利,收本又不是時候,看樣子是沒命戴這耳環(huán)了。
豐臣轉(zhuǎn)身去取過一張銀票說,這里是八百,現(xiàn)在就拿去把那對龍鳳日月環(huán)買回來,你倆一人一只都給我戴上,也讓我見識見識,究竟是什么寶貝,讓你們姐妹倆這樣神魂顛倒的。
夏雪和春雪登時喜笑顏開,拿了銀票就一溜煙兒地跑出去了。
幾個時辰以后,她姐妹二人喜滋滋地回來了。夏雪在左,春雪在右,兩人的耳朵上一人戴了一只燦燦的金耳環(huán),看上去明晃晃亮閃閃,將兩張粉臉也映出另一番光彩。豐臣看了,心里不禁一笑。這對耳環(huán)看著做工還算精致,可是不要說八百,只怕一百也是不值的。
六
清明過后連著下了幾場春雨,風(fēng)便也熏熏地有些微熱起來。
運河邊的垂楊柳都已長出嫩葉,染得一河兩岸也春意盎然。這一天,白家姐妹拉著豐臣一起來河邊踏青,又去趕了個廟會,就這樣一直玩到傍晚才朝西門外走來。正說要叫兩輛人力車回西花街,卻突然被一個在街邊走過的老婦人叫住了。這老婦人看上去不過六十多歲,臉色焦黃,花白的頭發(fā)像一蓬干草。她過來一把拉住春雪說,這不是白家的兩位小姐么,這一程子可少見啊。接著回頭看看豐臣,又說,喲,這么精神的一位少爺,是你倆誰的姑爺啊?
春雪通紅著臉,想甩掉這老婦人的手,卻被拽得死死的。
老婦人兀自說,怎么也不給我介紹,還怕我沾光不成么。
這時夏雪的臉上也已經(jīng)變了顏色,張口結(jié)舌地看著這個老婦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到底還是春雪,多少有些膽色的樣子,遂勉強(qiáng)笑笑與這老婦人周旋應(yīng)付著說,哦……這不是三姨么,您老出城這是要去哪兒啊,改天吧,我和姐姐過去看您。
這老婦人不再答話,喃喃自語地說著,你們那娘也真是的,有了這么闊綽的姑爺,也不說給我們姐們兒言語一聲,哪個還沖她借錢是怎么著。一邊就嘟嘟囔囔地轉(zhuǎn)身走了。
這白家姐妹顯然已經(jīng)興味索然。呆呆地愣了一下,夏雪才說,咱們……還是回去吧。于是向豐臣陪禮說,豐臣少爺真對不住,好端端地就敗了你的興致,都是我們姐妹的不是。
豐臣一直覺得納罕,看看她二人問,剛才這老婦人,究竟是什么人?
春雪看了姐姐一眼說,甭搭理她,走,咱們回小宅院兒吃飯去。
三個人回到小宅院,夏雪才告訴豐臣,說剛才這個老婦人是她母親的一個干姐妹,因為排行第三,所以慣常叫她三姨,平時是個極愛搬弄是非的長舌婦人,而且人品惡俗,今天被她撞見,只怕她回去真會跑到母親那里去說三道四,倘果真如此,她姐妹就要有大麻煩了。
春雪跺腳說,有麻煩還是小事,以后可就別想再出來見豐臣少爺了。
三人說著話,豐臣已從前面叫了一桌酒菜。豐臣說要給她姐妹壓驚,還特意要了一壇子紹興花雕。夏雪和春雪卻顯然都已沒了心思,只草草地吃了幾口,又坐了坐,便起身告辭了。
這以后,白家姐妹果然一連幾日沒來露面。
豐臣等得有些不耐煩,一個人也覺得無聊,這天下午便獨自走出小宅院,沿著西花街朝北面溜達(dá)過來。不知不覺又走到桃梅塢客棧的門口,才發(fā)現(xiàn)這里不僅住客,前面店堂還開有一個茶肆,兼賣些黑白瓜子干鮮果品。里面正有一個禿子藝人在唱西河大鼓,叮當(dāng)?shù)娜衣曊辛藥讉€茶客圍坐在旁邊晃著腿閑聽。豐臣拿腳走進(jìn)來,隨便要了一壺茶,就在守門的一張桌前坐下來,一邊喝著茶朝對面的桃梅巷口兒張望。此時這巷子雖然顯得有些空寥冷寂,在白天卻更顯出幾分氣派?;覊Ω呱崂乳艹錾?,盡管帶出些微頹氣,卻仍可看出當(dāng)年的氣勢。
豐臣叫過茶肆伙計,漫不經(jīng)心地問,那巷子里這幾日,可有什么事???
伙計似乎沒聽明白,眨眨眼反問,您問的……是紅事還是白事?
豐臣皺一皺眉,看了這饒舌的伙計一眼。
伙計忙說,倒也沒見這巷子里有什么事。
豐臣看出這伙計是個虛頭巴腦的角色,也就懶怠再問,喝了幾口茶算過賬,便起身從茶肆走出來。又在那巷子口溜達(dá)著看了看,遂信步走回來。
姚四姐這幾日見白家姐妹沒有露面,就來到后面的小宅院。豐臣已經(jīng)明白姚四姐的意思,是來后面探個虛實,便笑著說,哎呀四姐啊,你這貴人可總算是露面了啊。
姚四姐也笑說,不是我不肯露面,一來前面確實事情太多,分不開身,二來看你跟那白家姐妹打得火熱,三個人整天黏在一塊兒,也怕攪了你豐臣少爺?shù)呐d致不是。
豐臣越發(fā)笑著說,看看看看,四姐還是打翻了醋壇子了。
姚四姐說,不開玩笑,她們姐妹這幾天怎么回事啊?
豐臣說,是啊,已經(jīng)幾天不見面了,我也不清楚啊。
姚四姐飛快地看一眼豐臣說,不會……有什么事吧?
豐臣說,我還正想求四姐幫忙,想辦法去打聽一下呢。
姚四姐一聽卻連連擺手,急赤白臉地說,我可沒處去打聽這等事,再說豐臣少爺有所不知,我這一陣子可是忙得腳后跟打了后腦勺兒呢,哪有工夫再管旁的閑事。
姚四姐這樣說罷,就像怕沾包兒似的趕緊告辭回前面去了。
直到第五天的傍晚,夏雪才慌慌地跑來小宅院。豐臣一見連忙迎過來。就見她鬢發(fā)有些散亂,臉上的妝也是涂抹得有一下沒一下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豐臣拉她坐下,先讓她沉了一下氣,然后才問,這幾天怎么一直沒過來,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意外的事。
又問,春雪在哪里,她怎么沒一起過來。
夏雪并不吱聲,只是將頭朝豐臣的懷里一扎,眼淚就流下來。豐臣見狀趕緊安撫,叫她別著急,有話慢慢說。好半天,夏雪才抬起頭,顫著聲說,豐臣少爺,出事了。
豐臣聽了一愣,連忙問,出什么事了?
夏雪兀自喃喃著說,這可怎么是好啊……
豐臣端了一盞茶過來。夏雪接過喝了一口,這才漸漸緩過氣來。遂告訴豐臣,那天撞見的那個老婦人真是個是非之人,一回來果然就要生事。轉(zhuǎn)天一大早,她們姐妹二人從家里一出來,她早已等在巷子口兒。一見她們二人就上前拉住說,她姐妹在外面不做好事,兩人偷一個男人辱沒門風(fēng),聲稱一定要將此事告訴她們的娘不可。她姐妹二人一見她這個樣子自然都慌了,趕緊把她拉到一個沒人的地方說,凡事都好商量,只是不要去家里對她們的娘說這件事。這時這老婦人才說,她現(xiàn)在正等錢用,除非給她拿一千大洋,否則此事決無商量。夏雪說到這里已經(jīng)淚流滿面,偎著豐臣說,她姐妹二人已跟這個三姨苦苦糾纏了幾天,被她搞得筋疲力盡。今天三姨已經(jīng)放出話來,說這已是最后期限,天黑前再不拿錢,她就不客氣了。
夏雪說,這件事如果被母親知道了那還得了,不要說責(zé)怪她姐妹倆,只怕氣也要把她老人家氣死了。一邊這樣說著,竟就抽抽嗒嗒地哭起來。然后又說,此時春雪仍還在那里跟三姨周旋著,她是怕豐臣少爺在這里等得著急,又不知是怎么回事,所以才瞅個機(jī)會跑到這邊來說一聲。夏雪說著又凄聲嘆息一下,只怕……咱們?nèi)蘸鬀]有再見面的機(jī)會了。
豐臣一聽反倒輕松地笑了。
夏雪跺腳沒好氣地說,人家火里炭里的都要難受死了,少爺你還有心思笑。
豐臣說,不過是一千大洋,給她就是了。
夏雪一聽卻立刻擺手,連聲說不行不行,給不得呀豐臣少爺,你不知道這三姨的人品,給了她這一次,一定就還會有下一次,這往后哪里是個頭兒???
豐臣一笑說,人品好壞且不去管她,先把她的嘴堵住再說,終歸不過是一千大洋的事,我總不能看著你姐妹二人讓她敲詐,況且,我也不能讓她這樣揉搓你們啊。
豐臣這樣一說,夏雪立刻委屈地?fù)涞剿砩蠂聡碌乜奁饋?,一邊抽泣著說,讓她揉搓倒是小事,只是……我和春雪……都以為這以后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豐臣好容易安撫住夏雪,又去取出一千大洋的銀票交給她。夏雪把銀票接到手里,面帶愧色地說,我姐妹倆這臉真沒處兒擱了,大家在一起原本是性情相投,結(jié)果卻弄成了這個樣子,三天兩頭攪在錢財上,還總讓你豐臣少爺破費,倒像是……
豐臣伸手在夏雪的臉上撫了撫,又在身上溫存了一下,才笑著說,這點錢不值得一提,快去把事辦了,趕緊叫春雪一起回來,已經(jīng)幾天沒見了,大家要好好聚一聚呢。
夏雪聽了這才止住淚,沖豐臣嫣然一笑,便起身匆匆地走了。
豐臣看著夏雪出去的背影,臉上也浮起一絲笑意。
七
豐臣將夏雪打發(fā)走,知道一會兒她姐妹來了,大家又會嬉戲一番,正想先歇憩一下,卻見姚四姐兩眼一閃一閃地走進(jìn)來。豐臣連忙迎過來,跟她開著玩笑說,這一陣租了你四姐后面這地處兒,整天近在咫尺,反倒像是遠(yuǎn)了,你總躲著不來后面看我是何意思啊,難道你四姐這樣厚道的一個人兒,也會吃她們姐妹的醋么?
姚四姐聽了卻并沒有笑。
豐臣睜大眼看看姚四姐。
姚四姐并不接豐臣的話茬兒,一屁股坐下來就直瞪瞪地說,豐臣少爺,有些話我原本是不想說的,可這一陣子眼瞅著越鬧越不祥當(dāng),我也就不能不給您挑明了。
豐臣兀自笑著說,四姐今天這是怎么了,樣子怪嚇人的。
姚四姐說,我可不是開玩笑,咱們現(xiàn)在把話說在頭里,省得日后我落埋怨,知道的是我姚四姐古道熱腸,不知道的還得說我姓姚的不光跑洋和兒,還暗里串著偏門子生意。
豐臣眨眨眼說,四姐這話,我可是越聽越不懂了。
姚四姐吭吃了一下,才抬起頭說,豐臣少爺您別見怪,我從一開頭……就騙您了。
豐臣一愣說,騙我?
姚四姐說,我說的這白家姐妹的事,她倆姓白是不假,住在那桃梅巷的大宅院里也不假,當(dāng)年也真是大戶人家,可她姐妹現(xiàn)在干的是……嗨,這事一句話兩句話也跟您說不清楚,總之這么說吧,上回你們在西門外碰見的那個三姨,是假的!
豐臣轉(zhuǎn)身去取出一聽紙煙,抽出一支點燃。
姚四姐又說,豐臣少爺實不相瞞……如今這白家只還有她姐妹倆,那白夫人早就死了,您那天跟我一說,我這心里就明白了,看樣子,她們這回是想往大里做。姚四姐說到這里,見豐臣仍然不動聲色地抽著煙,就走過來奪過紙煙自己吸了兩口,又對他說,好我的豐臣少爺喲,若不看著你是個好人,我才不管這些個爛事,雖說您家里有金山銀山對這倆錢兒不在乎,可是說到底您終究還不了解我們中國人,尤其天津這地界兒,可不是好人能玩兒得轉(zhuǎn)的,您要是真想花錢買樂子就到我前面來,我這花戲樓里的姐兒們不敢說都是一等一,也強(qiáng)死二等角色,想玩兒哪樣的沒有?您可千萬別再往這瞎窟窿里填錢了!
姚四姐這里正說著,已經(jīng)聽到院子里響起白家姐妹的腳步聲。于是趕緊站起身,一邊朝外走著說,豐臣少爺您歇著吧,要使哪樣?xùn)|西只管跟前面說一聲。然后走到門口,正好跟夏雪和春雪打了個照面。姚四姐沖她姐妹二人嘻嘻一笑,就徑自回前面去了。
白家妹妹回頭看看姚四姐的背影,這才一起走進(jìn)來。
春雪問豐臣,這騷鴇子來后面干什么,怕是又瞎三話四地搬弄口舌吧?
豐臣只是笑一笑,就將她姐妹二人拉到床邊溫存在了一處。
夏雪閉著眼說,剛才姚四姐兒,肯定沒說我姐妹的好話啵?
春雪將身子一抖,掙開豐臣的手正色說,常言道婊子身上兩張嘴,橫豎說的不是人話,甭管那個爛鴇子嚼的哪樣舌頭根子,你豐臣少爺不要信就是了!
豐臣笑著說,你們看我,像是信她話的意思么?
夏雪和春雪對視一下,這才都抿嘴笑了。
夏雪說,我早就說過么,你豐臣少爺是個透亮人。
春雪這時忽然想起來,推著豐臣的胳膊問,只知道你豐臣少爺是日本人,卻還從來沒聽說過,究竟是怎樣一個日本人呢?要我看,你說話辦事也跟我們中國人沒什么兩樣?。?/p>
豐臣這才將自己的身世講給她姐妹二人。然后又說,自己此次來北方,其實是要替父親置辦一些特殊藥材的,只是順著京杭運河一路北上,跑了許多地方卻一直沒有尋到。
夏雪聽了好奇地問,什么藥材啊,這樣難買?
豐臣笑笑說,女人,不要打聽生意上的事情。
夏雪一聽就扭過身去,給了豐臣一個后背。
春雪也問,到底是什么東西?。?/p>
豐臣卻故意岔開話頭兒,扳著夏雪的肩膀說,剛剛已在前面叫了一桌酒菜,要給她姐妹二人壓驚。春雪卻不吃這一套,還一定要追問豐臣,究竟要買什么藥材。豐臣被她追問不過,最后才只好說出來,自己這一次要置辦的藥材,是一副人的手指甲。
白家姐妹一聽,立刻都驚得半晌沒說出話來。
豐臣見她二人這樣子,不禁笑起來,指著她們說,看看看看,不告訴你們么,偏要問,真說出來又把你們嚇成這樣子。春雪不服氣地說,不就是一副人指甲么,有什么好稀奇。豐臣笑著說,人指甲自然沒有什么好稀奇,可是我要買的這種指甲就不是普通的人指甲了,必須要半尺以上,一尺以下,還要從拇指到小指整整齊齊的一副指甲,這可就稀缺難找了。
夏雪點頭說,是啊,還真沒見誰留過這么長的指甲呢。
豐臣嘆息一聲,忽然面露沮喪地說,說的是啊,要不我找了這些日子,還一直沒有找見呢。夏雪想一想,忽然問,你要這么蹊蹺的人指甲,要治什么病???
豐臣又沉吟了一下,才說,這件事他本是不愿意說出來的,他的父親有一個多年的朋友,是做棉紗生意的,在上海很有實力,棉紗業(yè)里提起來也很有名望,可是去年卻突然患了一種怪病,手腳上的指甲竟無緣無故地紛紛脫落,再長再脫,漸漸連走路做事都很困難了。請過許多中外名醫(yī),卻都說不出這究竟是一種什么病癥,更找不出有效的治療辦法。后來也不知從哪里尋訪到一位世外高人。這高人看了,只開出一味藥,說是要用半尺以上一尺以下的人手指甲一副,焙干研成末,和著黃酒服下,一次一根,如此連喝十天定會見奇效。豐臣說,可那上海灘雖是十里洋場,五方雜處之地,按說天下各色人等多蹊蹺的都能找到,卻唯獨尋不見這留有半尺多長手指甲的人。這位棉紗大享萬般無奈,最后只好來找豐臣的父親,想請他的藥材行給想想辦法,并許出重金,只要能找到這樣一副手指甲,一根指甲一萬大洋。
夏雪聽了說,十根……便是十萬大洋?
豐臣點點頭說,是啊,十萬。
白家姐妹相視,都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
豐臣搖搖頭,又無可奈何地笑笑說,可是沒想到,這種人指甲比那千年的老山參還難找,想一想也是這個道理,通常哪個人會留著這樣長的手指甲呢。夏雪看一眼春雪,垂眼想了一下說,天津衛(wèi)這地方可不比上海,京城的權(quán)貴掙了黑心銀子,都喜歡跑這邊來置房產(chǎn),所以這天津素有京城后花園兒之稱,說不定哪個旗人,就真留了這樣的指甲呢。
豐臣又搖頭說,可就是真有留這樣長指甲的人,人家也未必肯賣啊。
春雪趕緊說,問問吧,俗話說,嘴勤能問出金馬駒兒來。
豐臣看一看她姐妹倆說,他父親后來也聽說,在中國,北方這邊確實曾有留長指甲的風(fēng)俗,所以才派他沿著運河乘船北上,一路尋訪過來。一直到了濟(jì)南,才有人讓他來天津這邊看一看,說這里自古是水旱兩運碼頭,又有不少旗人居住這里,說不定就能找見。不過,豐臣又心事重重地說,已經(jīng)出來這些日子了,這件事也真成了一塊心病,倘若此行父親交辦的這件事情辦不成,又在外面揮霍了許多錢財,只怕回去沒有辦法向老人交待。如果這副人指甲真買到手自然不用說,些須銀子花多花少,父親也就不會太在意了。
春雪試探著問,聽豐臣少爺?shù)囊馑?,是想讓我們姐妹幫忙?/p>
豐臣立刻擺手說,你們姐妹整天深居閨中,就是偶爾上街也不會與市井上的人打什么交道,自然是幫不上忙的。春雪卻趕緊把話接過來說,豐臣少爺話是這樣講,不過要說起這天津城來,我們姐妹畢竟土生土長,終究比你熟悉,真找起生色稀奇的人來,應(yīng)該也是方便一些的。豐臣一聽立刻高興起來,當(dāng)即表示,倘若她姐妹真能辦成此事,他情愿先拿出一萬大洋做定金。夏雪和春雪都眼前一亮,跟著說,如果這樣便更好,真辦不成,這一萬大洋如數(shù)奉還就是了,話說難聽點,反正我姐妹有那桃梅巷的一處宅子,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廟。
豐臣故意笑著嗔怪說,看你們姐妹說的,這話真的是有些難聽了。
于是,當(dāng)即取出一萬銀票,小心地交給她姐妹二人,又叮囑說,辦事千萬當(dāng)心,生意場上是沒有好人的,況且如今滿街跑的都是騙子,稍不留意就會吃虧上當(dāng)。
春雪小心收好銀票,哼地說了一句,你們?nèi)毡緡_子才多呢!然后湊過來,在豐臣的臉頰上很響地親了一下,便拉上姐姐夏雪一陣風(fēng)地跑出去了。
八
天津的仲春季節(jié)最是迷人。小宅院里梨花大放,滿樹白燦燦的,映得院子里通亮。豐臣將一萬定金交給了白家姐妹,心里便也就稍稍落定下來。這天上午,姚四姐來到后面的小宅院。一進(jìn)門,見豐臣正躺在床榻上悠閑地抽煙,就笑著說,豐臣少爺可真是自在啊。
豐臣見姚四姐進(jìn)來,就坐起身說,四姐這話怎講啊?
姚四姐說,這整天左擁右抱,依紅偎翠的,我下輩子也做男人吧。
豐臣也笑著說,聽四姐今天這口氣,怎么有些陰陽怪氣?。?/p>
姚四姐說,陰陽怪氣倒沒有,我已經(jīng)說過很多次,你們的事里干的也沒我的,濕的也沒我的,我只是有些弄不明白,上一次,我已經(jīng)跟您把底細(xì)都說清了,您怎么像是聽不懂呢?豐臣笑了笑,回身從煙聽里抽出一支煙,遞過來給姚四姐點燃,然后微微一笑說,四姐的這份兒情意我心領(lǐng)了,今天中午賞個臉,在這后面陪我喝一杯好不?
姚四姐哼一聲說,豐臣少爺是要拿我打補(bǔ)子?。?/p>
豐臣立刻說,我可是真心實意請你,跟那白家姐妹沒關(guān)系。
姚四姐看著豐臣,無可奈何地嘆口氣說,我在這行里做了十幾年,各樣的男人也是見了無數(shù),你們這些男人啊,身上都有那么一塊賤肉,只要給女人摸準(zhǔn)了,那就算是變了聾子傻子瞎摸海大暈頭。豐臣一聽就笑起來。姚四姐也忍著笑問,瞎摸海大暈頭你懂嗎?
豐臣搖搖頭。
姚四姐說,這是天津話里專門說那些有德行的男人呢!
豐臣說,聽四姐這意思,我就是瞎摸海大暈頭了?
姚四姐撇撇嘴說,喲,我可沒這么夸您??!
姚四姐正要說下去,忽聽前面有人喊,像是來了什么客人。于是又笑笑說,得,看來我跟您豐臣少爺還是緣份淺哪,今天中午沒空兒陪您喝這杯酒了。
這樣說罷,就扭身出去了。
姚四姐來到前面,卻見是白家姐妹正等在一間閣子里。春雪一見姚四姐進(jìn)來,先過去把門關(guān)上,然后回身拎過一個繡袋,嘩愣倒在桌子上。姚四姐一下睜大眼。春雪倒在桌子上的竟是一堆白花花的大洋。夏雪并不說話,走到桌前兩手麻利地將這些大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卮a起來,十個一摞,剛好十摞。然后,用兩手將這十摞大洋朝姚四姐的面前一推。
姚四姐的腦門子都亮了,看看桌上的大洋,又看看夏雪春雪姐妹倆。
春雪說,老規(guī)矩,這是四姐你這份兒。
姚四姐嘻地一笑,轉(zhuǎn)身拿過一個簸籮稀里嘩啦地將大洋裝起來,放進(jìn)角落里的一個鐵皮柜子。夏雪看著她做完這些,又說,從現(xiàn)在起,你放長了耳朵,留意這街上來往的客人,也順帶在城里打聽一下,看哪里有留長指甲的人。姚四姐想了一下說,你們姐妹的事,我不想多問,不過可有一宗,到時候真有個三長兩短馬高鐙低,不要把我牽連進(jìn)去。
夏雪笑笑說,是啊,到這時候抽頭兒可有你的牽連呢。
春雪說,四姐放心,真做成了這筆買賣,還有你一大頭兒呢。
姚四姐兩眼一閃問,多少……?
春雪說,少說一千塊,只是你那騷嘴閉緊點兒,別再去后面翻弄。
夏雪陰陰地說,真翻弄出事來不光到手的洋錢飛了,到時候大家都有好看。
姚四姐連忙說,豐臣少爺那里……我可沒說露過一個字。
夏雪又說,你就把耳朵放長了吧,有消息立刻知會一聲。
姚四姐立刻點頭說,明……明白,留長指甲的人……
夏雪又看一眼姚四姐,就和春雪一起出去了。
九
這天下午,夏雪和春雪匆匆來到后面的小宅院。
這一陣她姐妹二人來這里日漸稀少,有的時候三兩天也不露一次面。豐臣正獨自在屋里閑坐喝酒,一見她二人就笑著迎過來說,這些天我想來想去,還真有點后悔了呢。
夏雪看一眼春雪,不解地問,豐臣少爺后悔什么?
春雪立刻說,不要問了,少爺哪里會有什么好話。
豐臣說,好話也罷壞話也罷,我只是后悔不該說給你們這檔子生意。
夏雪眨眨眼問,說了又怎的?
豐臣說,我事先沒想到,你們姐妹竟是這等重財輕色的人哪。
春雪一下笑起來,說,你看看,我就說豐臣少爺?shù)淖炖餂]好話么。
夏雪卻認(rèn)真地說,要論重財輕色,這也不過是過路財神,我們姐妹倆又沒長著半尺長的手指甲,那十萬大洋與我們兩人何干?這一陣忙得腳不沾地,還不是因為受了你豐臣少爺之托,現(xiàn)在怎么反倒笑起我姐妹重財輕色來了?要是果真重財輕色,該不拿你的托付當(dāng)回事才對啊。春雪也紅著臉反駁說,豐臣少爺也真是的,得著便宜還賣乖,太不仗義了吧。
豐臣連忙笑著向她姐妹倆陪不是。三人正說笑,卻見姚四姐走進(jìn)來。
姚四姐一進(jìn)來就嗔怪著說,好體面的兩個大家閨秀,這么在這里折折騰騰的也不要個樣子。遂又沖豐臣笑道,我來后面是想問一聲豐臣少爺,今兒晚上前面有堂會,整本兒的《玉堂春》,還有小梨園兒的幾個角兒過來捧場,不知您有沒有心氣兒過來聽,要是來,我事先給您留個頂頭兒的桌子。豐臣笑笑說,還是算了,在中國這些年,唯獨京戲?qū)嵲谑锹牪粦T的。
姚四姐聽了轉(zhuǎn)身就走,嘴上說著,那就算了,豐臣少爺您歇著吧。
在出門的一瞬,卻不經(jīng)意地拋了下眼色。
夏雪和春雪情知姚四姐有事。兩人相視了一下,夏雪仍溫存在豐臣跟前,春雪便扯個由頭溜出小宅院,徑直奔前面來。姚四姐這里早已心急火燎地等著,一見春雪就將她拉進(jìn)閣子說,嗨呀小姑奶奶,你可來啦,這一回可是該著咱們姐兒們發(fā)這筆橫財呢。
春雪立刻睜大兩眼問,怎么?
姚四姐把手一指隔壁,壓低了聲音說,那留著長指甲的人,我已經(jīng)找到啦!
春雪忙說,你是說……
姚四姐點點頭說,是啊,就在旁邊的閣子里,正跟幾個姐兒打茶圍呢!
春雪聽了想一想,還有些不放心,你……看清他的指甲了?
姚四姐得意地說,當(dāng)然看清了,他那一副手指甲,少說也有六、七寸長呢!
春雪聽了沉吟一下,還是有點將信將疑,照說,留這么長指甲的人,可是不多見啊?
姚四姐沖春雪一樂說,這就叫“河里沒魚市兒上看”,我這花戲樓是何等地處兒?不敢說在天津衛(wèi),至少在這西花街上也是有名有姓的,南來北往滿世界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要說五條腿兒的妖精沒處找,三條腿兒的男人還不是盡著樣兒的挑???
姚四姐一邊這樣說,便帶著春雪來到旁邊的春宵閣門外。
隔著花簾朝里看,果然就見里面坐著一個錦衣華服的白面男子,看上去約摸四十上下歲的年紀(jì),幾縷墨黑的須髯飄灑在胸前。從穿裝打扮舉止作派看,倒真像是有些來路的。此時他正左右各摟著一個姐兒,一邊吃酒一邊有滋有味兒地聽“時調(diào)”,腦袋隨著一晃一晃的。春雪一眼就盯在他那雙手上。只見他這兩只手的十根指尖都戴著鑲金的景泰藍(lán)長指套,從長度看,少說也有六七寸的樣子。春雪看了心頭一喜,回頭朝姚四姐略微點了一下頭。姚四姐也沖她得意地一笑,低聲說,這人原本只打了一個茶圍,正說要走,被我一眼瞅準(zhǔn)了那兩只手,趕緊花說柳說的才硬留下來,這會兒找了兩個最有功夫的姐兒正黏著他,看樣子再過一會兒沒準(zhǔn)兒就能放簾子。春雪想了想,伏在姚四姐耳邊叮囑幾句,就趕緊朝后面小宅院走來。
此時夏雪與豐臣已經(jīng)鬧得有些累了,正并頭歪在床里頭說話。豐臣一見春雪,又涎著臉伸過手來拉她。春雪不動聲色地?fù)荛_豐臣的手,就在床邊坐下來。
豐臣見春雪這副正顏正色的樣子,一下笑起來。
春雪卻仍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豐臣少爺,我想跟你說個事。
豐臣笑道,什么事,看樣子像是要跟我談什么生意似的。
春雪說,生意自然談不上,這事兒要真論起來,我姐妹也不過是給你幫忙,幫得成幫不成倒在其次,只是弄到最后,可不要再讓我姐妹倆替你豐臣少爺坐蠟就行了。
豐臣聽了笑著說,這話我就不懂了,你是從哪兒說起呢?
春雪說,我現(xiàn)在只想問句話,料你豐臣少爺也不會怪我。
豐臣說,你有話只管問,不過我也有句話,現(xiàn)在先說前頭,你們姐妹給我?guī)瓦@個忙,我是不會讓你們白幫的,事成之后,一并重謝就是了,我豐臣秀吉一向是說話算話的。
春雪點點頭,這才問,你說要出十萬大洋,買這副手指甲?
豐臣點頭說,是,十萬大洋,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春雪又問,可是現(xiàn)洋?
豐臣笑笑說,要是現(xiàn)洋,十萬大洋我還不得車?yán)d啊,銀票也是一樣的。
春雪立刻又叮問,你可是帶足了錢來的?
這時豐臣就笑得有些訕色了,看著春雪說,你的意思我這才明白,如若不信,先給你們那一萬定錢總該是真的吧,你們盡可拿錢莊去驗一下,即刻就會清楚了。
夏雪連忙在一旁說,看豐臣少爺說的,她沒這意思。
豐臣說,至于那剩下的九萬,就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了。
春雪這才點點頭。
豐臣又說,不過要先說下,指甲一定要半尺以上,短了入藥是沒有效果的。跟著一下又笑起來,看看她二人說,這好好兒好好兒的,就弄得大家這么生分了,也難怪,生意上的事情從來都是這樣,親兄弟還要明算賬,你姐妹二人雖說是給我?guī)兔?,也不能例外啊?/p>
春雪這才放出笑臉,回身拉起夏雪說,豐臣少爺說咱姐妹輕色,今兒個索性就再輕一回吧,既然咱應(yīng)了人家這件事,受人之托總要忠人之事不是?
這樣說罷,她姐妹二人就從小宅院里告辭出來。
十
夏雪被春雪拉出來時,已經(jīng)猜到事情有了眉目,于是一走出小院就急急地問春雪是怎么回事。春雪這才將剛才的事情對她說了一遍。二人說著話繞回前面的花戲樓,姚四姐迎過來悄聲告訴她倆,事情已經(jīng)定妥,傍晚在西門里的“全德居”,與那個留長指甲的客人見面。
白家姐妹看一看天色還早,就回到桃梅巷先去歇憩了一下。待接近掌燈時分,才來到街上叫了一輛人力車,徑直奔西門里的“全德居”飯莊來。
姚四姐這時已經(jīng)先到了,正等在“全德居”的門口,一見她姐妹二人就徑直領(lǐng)上二樓,來到一個臨窗的單間。只見那個留著長指甲的白面男子正坐在桌前喝茶。姚四姐過來連忙給兩邊做了介紹,然后便知趣地起身告辭。白家姐妹也沒有挽留,起身送了一下就又回到桌前。
這白面男子姓多,看上去風(fēng)流倜儻錦衣紈褲,一副旗人作派。他一邊喝茶笑著說,我說這兩天凈做好夢呢,敢情是有兩位如此貌若天仙的朱門小姐要請我吃飯啊。接著才問,今晚二位究竟有什么事啊。這時酒菜已經(jīng)端上來。春雪微微一笑讓道,多先生請上座。
多先生又看一看這白家姐妹,坐著沒動。
春雪又說,大家一邊吃著,說話隨便些。
多先生仍然看著白家姐妹。
夏雪笑了,說,多先生,有什么話說?
多先生說,俗話說無功不受祿,多某與二位小姐素不相識,今天設(shè)宴所為何來,還是明示一下才好。春雪示意多先生先到上座坐下,然后就開門見山,直接向多先生說出想買他這副手指甲的事情。多先生聽了先是一愣,跟著就仰頭哈哈大笑起來。笑了一陣才說,如今這年月真是越來越離奇了,想買什么東西的都有,竟然還有人要買人的手指甲。一邊說,端起酒盅喝了一口,說了一句討擾了,就讓等在門外的下人去街上叫車,準(zhǔn)備告辭。春雪卻一直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位多先生,這時只是笑了一下說,多先生也不必忙走,凡事都可以商量。
多先生說,我不明白,二位小姐要買我的指甲有何用?怕是閨中無聊拿我取笑不成?
春雪正色說,我們要買多先生這副指甲,自然是有用的。
春雪故意將“買”字說得很重。
然后又說,至于買了做甚用途,多先生就不必細(xì)問了。
這時夏雪也說了一句,多先生這副指甲,如今想也沒有大用處了吧?
多先生這才緩下口氣,笑笑說,要說用處,留這樣長的指甲只是個嗜好,不過是玩玩而已,實不相瞞,如今已經(jīng)不比從前的年月,留著它也確實有諸多不便,可是話又說回來,這幾年我也是待價而沽,畢竟是父精母血天生地就,橫不能仨瓜倆棗兒的就把它們賣了不成?
春雪說,既然多先生如此說,就開個價兒吧。
多先生微微一笑說,我這副指甲已經(jīng)養(yǎng)了整整二十年,你們說,該是個什么價錢?
春雪與夏雪對視了一下。
夏雪點點頭說,好吧,一年就算一千塊大洋,二十年總共兩萬,該不冤枉您副指甲了吧?
多先生看著夏雪,笑而不答。
春雪又說,一千五,總共三萬,這總差不多了吧?
多先生仍然笑而不答。
春雪遂一咬牙說,四萬,如何?
夏雪在一旁爽性說,要我看也不用再和多先生這樣爭來爭去了,索性一口價,這整整齊齊一副指甲,總共五萬塊大洋,多先生如果再不答應(yīng),我們姐妹也就只好再去另尋低就了。
多先生皺一皺眉說,我只是不明白,你們花如此大的價錢,究竟要拿我的指甲去做何用?
春雪說,花大價錢,自然有花大價錢的道理,還是那句話,你就不必多問了。
多先生又想了一下說,這副護(hù)指套,我得留下。
夏雪立刻說,我們要這指套也沒用,多先生只管留下就是了。
多先生這才點頭應(yīng)允。兩邊當(dāng)下說定,兩天以后,交錢取貨。
白家姐妹談成這筆生意,心里自然喜不自禁。當(dāng)晚回到桃梅巷,兩人再仔細(xì)一商議,又有些犯難。春雪主張,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找到了這副指甲,就該當(dāng)即去向豐臣少爺要錢,取了余下的九萬銀票過來,回頭再與這位多先生對面交割。這樣買賣做成,大家各得其所。但夏雪卻不同意這樣做。夏雪說,那豐臣少爺既然已經(jīng)事先付過一萬定錢,又事先一再說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樣的話,就絕無再去向他要錢的道理。況且那豐臣少爺,想必也不是等閑之人,應(yīng)該是在生意場上見過不少世面的,即使去向他先要錢,也肯定會碰了軟釘子回來。夏雪說,九萬大洋,這樣大的一筆數(shù)目,那豐臣少爺不見兔子料定是不會撒鷹的。
春雪想想問,如果……去試一試呢?
夏雪哼一聲說,斷是不能試的,染了這一水,弄不好反倒會引起豐臣少爺?shù)囊尚摹?/p>
春雪心急火燎地說,可那多先生也已經(jīng)咬死口兒,非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如此說來,他要的那五萬大洋,除去豐臣少爺?shù)囊蝗f定金,余下的四萬就只能由我們自己先去拆兌了?
夏雪說,是啊,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了。
春雪看一看夏雪,一下沒了主意。
顯然,四萬大洋畢竟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拆兌”二字說一說容易,真做起來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了。此時夏雪和春雪相視著,想一想五萬大洋已到眼前,心里都癢得難耐。就這樣一直商議到半夜,還是夏雪想出一個辦法。夏雪說,事到如今,只能先將這桃梅巷的宅子典當(dāng)出去,待從豐臣少爺那里拿了銀票,再回來贖當(dāng)。
春雪聽了想一想,也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十一
事情進(jìn)展得很順利。白家姐妹將桃梅巷的宅子典當(dāng)了三萬六千大洋,又拿出各自的私房湊足四萬,這樣再加上豐臣少爺預(yù)付的一萬也就剛好是五萬了。這一日,春雪按約定的時間來與那位多先生交割了,將那十根長指甲整整齊齊地裝在一只錦盒里,外面又特意用紅綢布包了,便小心翼翼地捧著來到小宅院見豐臣少爺。
這時夏雪已經(jīng)先等在小宅院。
春雪滿臉得意,將這只錦盒在豐臣少爺面前小心打開,然后將那十根長指甲一根一根拿出來。豐臣看了自然很高興,當(dāng)即命身邊的人小心收起來。這時春雪才發(fā)現(xiàn),豐臣少爺?shù)纳磉吘褂侄嗔艘粋€細(xì)皮嫩臉的小后生。豐臣解釋說,這一陣,父親在上海等得放心不下,才派人一路尋下來,這個伙計叫阿發(fā),只因藥材這一行做得久了,也是極有經(jīng)驗的。
阿發(fā)遂將這錦盒里的十根指甲仔細(xì)看了看。豐臣這時已取出銀票,特意說在九萬大洋之外,又加了兩萬作為對白家姐妹的酬謝。夏雪和春雪聽了登時相視一下,都喜上眉梢。但就在這時,阿發(fā)盯住錦盒里的指甲看著,突然說,少爺先等等,這指甲……好像有毛病。
春雪聽了一激靈,險些一掌朝阿發(fā)打過去,橫著眼睛說,我是親眼見那位多先生從自己指頭上剪下這指甲,剛才也是我親手裝進(jìn)這錦盒的,怎么會有毛???
夏雪也說,是啊,斷不會有什么毛病的。
豐臣也皺起眉,瞪了阿發(fā)一眼說,白家小姐辦事還會有錯?蠢東西!快去前面讓姚四姐預(yù)備酒菜,今天我要好好兒酬謝白家的兩位小姐,還不快去?
阿發(fā)卻仍然黏在那里不不動,磨蹭了一陣,才又囁囁地對豐臣說,少爺……其實這事也好辦,只要取一碗水來,把這指甲泡進(jìn)去,一看便知是真是假了。
豐臣一愣問,用水泡?
阿發(fā)點頭說,這一手兒……也是老爺教我的。
豐臣忍著氣說,好,看在你是老爺身邊伙計的份上,今天就讓你心服口服!
于是當(dāng)即讓阿發(fā)取來一碗水,然后拿起一根指甲輕輕泡進(jìn)去。約摸半支煙的工夫,再細(xì)一看,這根指甲竟真就在水里化得不見蹤影了。白家姐妹立刻相視著傻了眼。豐臣的臉上也頓時變了顏色,忙又命阿發(fā)將所有的指甲都泡進(jìn)水里,須臾,就見這碗清水已經(jīng)成了藕粉一樣的糨糊。阿發(fā)說,江湖上單有一路賣假指甲的,是用糯米汁做的,北方也叫江米。
夏雪和春雪哇地一聲都哭叫出來。
春雪一溜煙兒地跑到前面花戲樓來找姚四姐。姚四姐正在前面花廳里支應(yīng)客人,回頭一見春雪就笑著說,喲,白家二小姐,可是給我送錢來了?春雪上前一步薅住姚四姐的衣襟,瞪眼問道,那個姓多的在哪里?姐四姐這才看清春雪的神色。姚四姐畢竟是江湖上混的人,心里立刻明白是出事了,連忙一推六二五,只說天不知地不知一概不知,將自己抖落得干干凈凈。春雪哪里肯依,揪住姚四姐嚷著說當(dāng)初那個姓多的可是你這里介紹的,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你就是說下大天來也是脫不掉干系的!
姚四姐一聽連連叫苦不迭。
倒是旁邊的一個龜頭,忽然想起來說,這位多爺,好像是住在桃梅塢客棧。
這時夏雪也已經(jīng)來到前面。姐妹二人一聽,立刻一陣風(fēng)地跑來桃梅塢客棧。門口伙計認(rèn)出是白家的兩位小姐,趕緊領(lǐng)了直奔客房。推門一看,那姓多的早已不辭而別。夏雪和春雪相視一眼,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二人趕忙又跑回花戲樓后面的小宅院。
再看時,這邊果然也已經(jīng)人去屋空。
姚四姐在前面哭喊了一聲,這個天殺的日本人啊,我的房錢——!滿戲樓的姐兒們就跟著都喊叫起來。夏雪和春雪也哇地一聲投入進(jìn)去,整個花戲樓像是響起了一片大合唱……
責(zé)編:曾清生
題圖:曾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