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宏琰
極北酷寒之地,曾經(jīng)活躍著一支北方狩獵部族,悠久的歷史、神秘的文化和興安嶺的林海雪原,這一切無不讓久居都市的我們心向往之,他們就是勇敢的鄂倫春。時光變遷,如今的鄂倫春不但堅守了狩獵的傳統(tǒng),而且更在國家最高學府有了自己的首位博士。
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冬日正午,記者在中央民族大學六號辦公樓里見到了這位溫文爾雅的女博士。談起自己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從事的科研工作,劉曉春充滿激情。畢竟大部分時間都耗費在寫作與田野調查上,雖然希望能使更多的人了解鄂倫春和她的工作,但又擔心不能充分表達自己的想法,一再流露出歉意的神態(tài),記者被這位知識女性的嚴謹和真誠所打動。
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是多學科、綜合性、國家級的民族問題專業(yè)研究機構。能夠成為這個優(yōu)秀集體的一員,劉曉春感到非常榮幸,學有所用。講到自己生活和工作的點滴,她的言語中充滿珍惜和感動。
教育點亮人生,獵民的女兒走進大學
1998年,劉曉春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大學經(jīng)濟學院,獲得博士學位。民族經(jīng)濟學博士畢業(yè)后,劉曉春一直留在北京工作,至今已有17年??谝糁羞€是能聽出一點鄂倫春味道,“鄉(xiāng)音難改”,她爽朗地笑,“鄂倫春口音已經(jīng)成了我的標志?!?/p>
劉曉春的童年時代都是在黑龍江省黑河市愛輝區(qū)新生鄂倫春族鄉(xiāng)度過的,那里隔黑龍江與俄羅斯相望,當時還是一片茫茫林海。父親是一位出色的獵手,母親是當?shù)赜忻亩鮽惔好耖g歌手?!拔覀兗乙还灿衅邆€兄妹,除了大哥,我在六個姐妹中排行老四。雖然興安嶺林區(qū)氣候寒冷,自然環(huán)境艱苦,家里孩子也較多,但是因為父親是個很優(yōu)秀的獵人,所以,家里的肉是吃不完的,而且,家里還飼養(yǎng)了二三十匹獵馬,家庭條件比較富裕?!眲源合萑肓嘶貞洠吧鲜兰o50年代,鄂倫春人才下山定居,1964年我出生的時候,鄂倫春人的頭腦中還沒有特別的經(jīng)濟概念,獵人都是為了生存而狩獵,副業(yè)以采集野果、野菜為主。小的時候,劉曉春經(jīng)常隨父母進山狩獵和采集,累了就在林中空地就地取材,用木棍和樺樹皮搭個斜仁柱(鄂倫春傳統(tǒng)住房)居住。母親信仰薩滿教,相信萬物有靈,經(jīng)常告誡我們,外出進山時不要吵鬧亂跑,以免驚擾樹木和花草,拾柴禾要去河邊挑選枯死的樹枝,不要砍活樹。父親在獵物的挑選上,從來不打幼獸和帶仔的母獸,獵物夠吃就行,從不貪多?!痹诟改傅难詡魃斫滔?,與鄂倫春小伙伴玩拽棍(鄂倫春傳統(tǒng)體育項目)比力氣的游戲中,劉曉春快樂地度過了一個與大自然為伴的美好童年。
劉曉春小學和初中都是在家鄉(xiāng)獵民村就讀的,正趕上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尾巴?!爱敃r給我們鄂倫春小孩兒教課的大都是上海知青,除了課本知識,他們經(jīng)常給我們講大上海的故事,不僅為我打下很好的漢語基礎,而且也讓我更加向往森林外面的廣闊世界,朦朦朧朧產生了想走出去的愿望?!闭f到此,她依然興奮不已。
“雖然我的父親是個獵民,沒有讀過書,但是在黨和政府的關懷和培養(yǎng)下,在鄂倫春人下山定居以后,當過生產隊長、鄉(xiāng)黨委書記,他眼光看得比較遠,很在乎子女的教育。父親把我送到九十公里外的縣城讀高中,因為當時高中只有縣城才有。記得,我和父親是坐大卡車去的,汽車在泥濘的山路上不知開了多久才到達目的地?!眲源旱难劬駶櫫恕!案咧腥辏抑雷约阂郧暗鬃硬?,所以學習非常刻苦,國家對我們鄂倫春族也有優(yōu)惠政策,1982年我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學預科?!币荒旰螅瑒源喉樌M入中央民族大學經(jīng)濟系政治經(jīng)濟學專業(yè)學習。
從學士到博士,曲折伴隨幸運
高考結束,接到錄取通知書以后,18歲的劉曉春跟著姐姐,第一次走出愛輝縣,第一次坐火車,這一路直接南下三千公里,把她捎到了北京城。剛到北京的她,過了那股山里人進城的新鮮勁兒后,隨之而來的就是文化的磨合問題。劉曉春思索片刻后說:“那個年代國內大環(huán)境還是比較閉塞的,各個民族之間了解不夠,甚至像首都這樣大的城市都很少有人了解鄂倫春族,也鬧出了不少笑話。我至今印象深刻的是,剛到中央民族大學那會兒,每次趕上飯點兒去食堂打飯,食堂的大師傅常常反手拿勺兒給學生倒粥,漢族同學可能無所謂,但是在鄂倫春風俗中,這是給逝去的人祭祀的表現(xiàn),對活人是不尊重的。當時很尷尬,有段時間甚至不樂意去食堂吃飯,后來隨著與各民族同學的交往,我也開始換位思考,師傅只是不了解我們的風俗習慣而已,既然兄弟民族都能接受,我也能接受,后來我逐漸喜愛并慢慢融入了北京的多元文化?!蔽迥甑拇髮W時光轉瞬即逝,畢業(yè)后劉曉春被分配到黑龍江省衛(wèi)生管理干部學院,擔任政治經(jīng)濟學教員。在赴哈爾濱的火車即將駛離北京時,她望著車窗外的車水馬龍,暗暗在心里發(fā)誓:“總有一天,我會再回來的?!?/p>
“其實我大學期間就對本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和經(jīng)濟問題感興趣,也寫過不少這方面的文章,其中一篇后來被刊登在《內蒙古社會科學》上,鼓舞了我想要繼續(xù)求學深造,而北京在當時是不二的選擇。那時候,鄂倫春族大學生屈指可數(shù),我不想長年累月地教那些早已倒背如流的教科書,我還是想遵從自己的內心,為民族做一些事兒。”劉曉春平靜地解釋道。
在哈爾濱的五年是曲折的,期間劉曉春一邊工作,一邊準備考研。1989年,她第一次嘗試考研以失敗告終,“頭一次失利后,有很多朋友勸我就在單位轉正混個鐵飯碗算了,但是我對自己有期望,家人對我繼續(xù)學習的愿望也很支持,我那時也鐵了心還要考研,哪怕辭職也要考?!比旰螅瑒源簺]有選擇和原單位續(xù)約,以破釜沉舟的之勢再次坐進了考研的考場,這一次她成功了,如愿被中央民族大學民族經(jīng)濟學專業(yè)錄取。
“可能在哈爾濱的五年很辛苦,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后來命運反而垂青了我,研究生階段很順利,我也有幸在國內著名經(jīng)濟學家和民族學家施正一老先生門下做研究。就在我碩士畢業(yè)前夕,我的導師認為我在學術上有培養(yǎng)的潛力,就為我爭取了我們專業(yè)唯一保送讀博士的名額,這是我人生的轉折點。”回想往事,劉曉春淡然一笑。
正是由于施正一先生當年的舉薦,劉曉春畢業(yè)后作為鄂倫春族歷史上第一位博士,順利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在新平臺和高起點上繼續(xù)從事民族經(jīng)濟及鄂倫春民族文化研究,如今,她已成為社科院民族經(jīng)濟領域的資深研究員。
開闊研究視野,中俄鄂倫春族血濃于水
施正一先生作為新中國著名民族學家和經(jīng)濟學家,不僅是劉曉春的伯樂,更為她日后的研究開辟了一條新的方向?!拔业牟┦可鷮熯€是施正一,我最初的精力全都聚焦在鄂倫春民族研究上,但是他老人家不贊同我這么分配精力,他建議我關注俄羅斯西伯利亞和遠東的少數(shù)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和經(jīng)濟。”時隔多年,劉曉春歷歷在目,“導師最后和我說,當你投入這項研究的時候,用全球觀的視野,再回來研究中國的鄂倫春,你就會有不一樣的收獲?!?/p>
來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之后,只要有機會,劉曉春就會參加單位組織的各項考察活動,并多次赴中俄邊境和俄羅斯遠東進行田野考察,去的次數(shù)頻繁了,見的當?shù)卦∶穸嗔?,交流的深入了,她有了很多收獲?!耙婚_始組織去俄羅斯的時候,我還擔心自己俄語不好,與原住民不能很好的交流,進而影響考察效果。等真的見到像埃文基人、烏德蓋人、埃文人、涅吉達爾人、奧羅奇人、鄂羅克人、烏爾奇人這些西伯利亞和遠東的少數(shù)民族之后,我發(fā)現(xiàn)對方不僅跟中國人長得一模一樣,而且我試著用鄂倫春語和他們交流,對方居然可以聽懂,后來我們干脆就把身邊的俄羅斯翻譯撇開了?!敝v到這段有趣的經(jīng)歷,她忍不住笑起來。
結合在俄羅斯的實地考察,劉曉春回國后翻閱國內外大量關于民族學科的研究文獻,她開始意識到中國的鄂倫春族、鄂溫克族、赫哲族、錫伯族和滿族和上述西伯利亞與遠東的原住民其實是一個民族共同體,而鄂倫春人與部分埃文基人更是同一個民族?!八逄茣r期,我國草原上放牧的突厥人管他們這些北方森林狩獵為生的鄰居叫通古斯,后來隨著女真滿洲在中國的崛起,學術界便把這些說著相似語言的族群統(tǒng)稱為滿-通古斯語族。這些森林民族以狩獵經(jīng)濟、馴化馴鹿、擅于射箭和薩滿教為特征在中外史籍中留下了濃厚的一筆?!闭劦酱?,劉曉春不禁眉頭一皺,“歷代史書都不缺乏對通古斯民族的記載。近代以來,因為復雜的歷史人為原因,中俄兩國劃分國界,人隨地歸,很多曾經(jīng)是中國屬民的通古斯民族被迫加入俄籍。我的埃文基人朋友,俄羅斯科學院語言學研究所主任布拉托娃女士告訴我,她在遠東阿穆爾州的調研中發(fā)現(xiàn),埃文基人的瑪涅格部落因為傳統(tǒng)上對‘自己曾經(jīng)是鄂倫春族’的認同較深,直到現(xiàn)在仍堅持生活在密林中。我聽了之后非常感動。”
近些年,隨著中國與俄羅斯睦鄰友好關系的發(fā)展,中俄通古斯民族之間也開始了全方位的互動交流。劉曉春介紹說:“鄂倫春人的自稱是‘飼養(yǎng)馴鹿的人’,但是我們已經(jīng)把這方面的古老傳統(tǒng)丟掉了,而埃文基人還保持著馴化和飼養(yǎng)馴鹿的習俗。通過雙方的交流,可以彼此還原這個民族的完整歷史。通過相互學習各自保護傳統(tǒng)文化的經(jīng)驗,聯(lián)系感情,更能促進民族文化和傳統(tǒng)技藝的復興?!钡靡嬗趪颐褡逭叩闹С?,在各級政府以及鄂倫春族學者的聯(lián)合推動下,現(xiàn)在無論是黑龍江省的新生鄂倫春族鄉(xiāng),還是內蒙古鄂倫春自治旗都在積極承辦中俄通古斯人的聯(lián)誼活動。她舉例提到,“新生鄂倫春族鄉(xiāng)的鄂倫春人和阿穆爾州騰達區(qū)的埃文基人每逢節(jié)日就互相走動的慣例已經(jīng)連續(xù)數(shù)年。去年六月份,在內蒙古鄂倫春自治旗阿里河鎮(zhèn)舉辦了中俄通古斯民族文化交流座談會,甚至一些俄羅斯的民族代表不遠萬里從葉尼塞河和勘察加半島專程過來參會。那次會議我也參加了,埃文基人代表發(fā)言時,稱他們借助西里爾字母創(chuàng)制了文字??吹贸鏊麄兊哪刚Z保護得比我們好,我們這邊,滿通古斯語言瀕危,如何保護和傳承國內滿通古斯語言問題已迫在眉睫。值得高興的是,鄂倫春族學者借助漢語拼音和國際音標,編寫了鄂倫春語教材,定期為鄂倫春孩子們開設母語課程,通過電視臺和網(wǎng)絡對外播送,我覺得這就是我們兩國通古斯民族聯(lián)誼的成果和意義?!?/p>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鄂倫春族在我國主要分布于內蒙古和黑龍江北部興安嶺林區(qū),人口只有八千多,是不折不扣的少數(shù)民族,用劉曉春自己的話來說:“我能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在國家最高科研機構工作,也算有我們鄂倫春族的一席之地,既感到驕傲,肩膀上也多了一份民族的責任?!?/p>
沒錯,“民族的責任”既是激勵她在民族學研究上不斷前行的動力,也是她作為一個鄂倫春人時常返鄉(xiāng)感受本民族發(fā)展與變化的原動力。
上世紀90年代,鄂倫春族地區(qū)全面禁獵以后,劉曉春回家鄉(xiāng)總能看到一些鄂倫春人不能很好的適應農耕生活,有些人沉浸在酒精的麻痹中,最后死在了酗酒引發(fā)的疾病和斗毆中,導致整個民族的平均壽命只有五十歲,她感到無奈和心痛?!岸鮽惔喝藦纳轴鳙C到定居農耕,本質上是游獵文化向農耕文化的轉型。既然是向農耕文化轉型,人均耕地面積和質量、氣候等農耕條件對這種文化轉型的成敗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興安嶺處于亞寒帶地區(qū),年均無霜期不到九十天,農業(yè)生產的周期短,氣候原因限制了農業(yè)進一步發(fā)展。以往每到漫長的農閑,人們不是外出務工就是在家貓冬喝酒。”
2005年,黑龍江省個別鄉(xiāng)村恢復了鄂倫春族的傳統(tǒng)狩獵。符合條件的獵民可以向林業(yè)局申辦狩獵證和狩獵指標,派出所統(tǒng)一保管槍支并監(jiān)管獵民狩獵,使鄂倫春人的狩獵與護林行為相結合。“鄂倫春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就是狩獵,我們很多傳統(tǒng)民間技藝,如樺皮船、狍皮服飾、熊祭都和狩獵密切相關。當鄂倫春族完全適應了農耕,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其傳統(tǒng)文化的消失,我們也只能在博物館尋找其本源的文化價值了。保護文化的多樣性和保護野生動物同樣重要,合理的選擇應該是在兩者之間尋求平衡:恢復部分鄂倫春族狩獵活動,但其狩獵活動必須遵守國家有關法律,不影響野生動物種群的繁育和生長?!甭晕⑼nD之后,她嚴肅地說:“實際上對大小興安嶺野生動物危害最大的是那些有經(jīng)濟實力的偷獵者,而不是鄂倫春獵民。這些偷獵者往往雇傭外來民工,動輒在野生動物出沒的森林里設下數(shù)百上千個套,下套的材料細而堅韌,連人都難以發(fā)覺,在傷害動物的同時也經(jīng)常傷人。偷獵者下的套數(shù)量眾多,連下套者自己都忘記在何處下套,許多動物被套后因無人取走而任其腐爛。我們通過與政府有關部門和獵民的訪談,這些被套后腐爛的動物要比鄂倫春獵民打的獵物多得多。在恢復部分鄂倫春人狩獵的同時,賦予其護林和防范偷獵者的職責,在保護鄂倫春傳統(tǒng)文化和生物多樣性上是雙贏的?!?/p>
作為一名鄂倫春學者,神秘的薩滿教自然也是她繞不開的話題。薩滿教曾是中國古代北方民族的原始信仰,目前仍是西伯利亞、北美和北歐原住民的普遍信仰。我國的鄂倫春族,較為完整地保留了薩滿教,但也面臨日漸衰落的局面。劉曉春認真地說:“薩滿一詞,有多種解釋,通古斯民族認為,薩滿具有‘通曉一切’的意思,是人與神溝通的使者。薩滿教的世界觀曾經(jīng)滲透到了鄂倫春族生活的各個方面,包括他們的生產、生活和風俗習慣。以前鄂倫春人外出狩獵時,他們要在刻有山神的大樹前跪拜,以求保佑,他們認為萬物有靈?!彼酉聛矸_電腦相冊,繼續(xù)解釋道:“薩滿在鄂倫春族當中,既是哲人也是詩人,同時還是民間歌手。薩滿在跳神的時候,即興唱歌,他們能背唱數(shù)百行甚至數(shù)千行的歌詞,且過目不忘。薩滿教不能被簡單地視為一種巫術,從薩滿的唱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鄂倫春口頭文學的價值和意義,現(xiàn)存的薩滿教祭祀儀式和祭祀詞,為民族學、人類學工作者研究鄂倫春族精神文化、生活習俗、歷史脈絡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參考資料。目前,鄂倫春族唯一的薩滿,只有關扣尼老人了。在現(xiàn)代物質文明的沖擊下,鄂倫春年輕人更熱衷于流行文化,薩滿傳人斷代問題非常嚴峻。”
當被問及這些年來從事鄂倫春民族研究的感受時,劉曉春此刻的眼神充滿力量:“鄂倫春人的森林文化、狩獵文化和薩滿文化是亞北極文化的典型代表,對鄂倫春族的研究還需要有更多的青年才俊投入其中。保護好鄂倫春族狩獵文化,就等于為我們國家保留了一扇了解亞北極、東北亞民族文化的窗戶,意義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