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提一下美國。美國的資料原來沒有像歐洲和日本這樣受重視,當然我們知道哈佛燕京,很多研究者一到美國就去哈佛燕京。哈佛燕京有很多中國人,要找資料就很方便。這個地方當然是很重要的機構。但是美國還有很多值得注意的收藏,比如說像芝加哥大學的東亞圖書館。但是怎么樣看到這些材料呢?除了事先要做精心的準備以外,還有一點很重要,就是你要讓機構的管理者相信你是有資格閱讀這些材料的,否則他不會給你看。再一個,你要讓他相信你看了這些材料不但對你有利,對收藏這些材料的機構也是有利的,那他才會很高興地給你看,否則也是很勉強的。芝加哥大學的東亞圖書館曾經(jīng)請我去做一個演講,我知道他們的前館長是錢存訓,著名造紙與印刷史研究專家,為圖書館購進了很好的收藏。但是我去的時候,他們那位懂中文古籍的管理者不在,剩下的那一位不太敢自作主張讓外面人拍照。這又是一次考試,最終我考試合格,他帶我進了善本書庫。我跟他談了之后,雖然我是他們那邊東亞系教授介紹的,但是開始時他還不敢讓我看。跟我多聊了幾句以后,覺得我像是做這些研究的,然后說我?guī)闳ド票緯鴰炜匆幌?。我不太熱衷于這種學術表演,因為我以前在我們“復旦大學中古中國研究班”上講過一個怪論,叫“學術宗教論”,雖然學術最重要的應該是學問本身,但如今就跟宗教一樣,宗教最重要的應該是它的教義和思想,到最后卻發(fā)現(xiàn)儀式和表演反而成了最重要的東西,現(xiàn)在的學界也有這種傾向。其實我是非常不喜歡學術表演和學術外交的,但是有時候沒辦法,適當?shù)臅r候你必須表演一下,讓他認為你有這個資格和能力見識這些尤物。我進到書庫以后,隨手拿起一本書,我說這是明版的建陽本,我在京都大學文學部看過類似的本子,在美國國會圖書館看過另一個本子,是金陵本,刻印更為精良。然后我就說你們這里的本子跟他們兩個本子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我就這樣講了一通。那個管理員就認為我很懂行,所以我后來要看什么就拿什么。有時候這個很重要,你就要讓他相信你有資格接觸這些材料。
再一個,各個機構收藏的好東西其實有些可能以前有人做過,有些沒有做過,有些連目錄都沒有編過。實際上他們的機構也很想知道這些東西到底是什么東西,是什么樣級別的,有什么樣的價值,否則連一個目錄都編不出來。所以我去哥倫比亞東亞圖書館,先看了一些普通書,跟他聊了一會兒。因為我在他們東亞系和宗教系分別做了兩場講座,他們知道這個消息,而且他們的管理員也懂中文,所以哥倫比亞還是比較容易打交道的。然后我向他們詢問是否有敦煌吐魯番寫本,他們說沒有,說有幾件唐人寫經(jīng),你要不要看?我說拿出來。我一看就是敦煌的東西。因為他們沒有編過正式的目錄,后來他們就讓我寫一個鑒定報告,其實他們也很需要,因為他們不知道這些是什么東西。當然有時候時間很有限,比如說去國會圖書館的時候,我當然也是有備而去的,我準備了我的一本書,準備了我的幾篇論文送給館長,然后她就讓下面的人把所有的卷子,包括日本寫本全部提出來給我看,而且還讓我寫一個鑒定報告。她下達這個指令的時候,她手下的人很奇怪,說全部都給他看?他們主管說:對,全部。但是我后來沒有完成這個任務,因為我在一天之內很難完成所有卷子的鑒定。其實我們知道越是看過原卷比較多的學者,越是比較謹慎。我跟榮老師和王素先生去首都博物館看這些卷子的時候,博物館的人非常想知道,老是問這件可不可以定為一級品,那件呢,又是什么級別的,博物館最關心這個。榮老師和王素先生從來都是一言不發(fā)的,其實榮老師應該是看過敦煌非佛教文書最多的學者,當然王老師功力也非常深厚,但是我們從來不敢貿然下結論。有時候機構很有這方面的需求,所以我們就不得不做了一些弱化的處理。越是訓練有素和嚴謹?shù)膶W者,越是不會貿然做這樣一個判斷。
我為這次講座本來準備了太多的材料,因為我對材料有一種天然的迷戀,所以經(jīng)常迷失了我的方向。如果可以選擇,我自己絕不想做一個職業(yè)的學者。以前有人給我寫過一篇書評,說“徜徉于信仰和生活之間”,其實我只要徜徉于書庫和書肆之間就心滿意足了。余英時先生講,現(xiàn)在信息這么發(fā)達,最關鍵的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才不至于迷失在信息的叢林里面。一開始我都有非常周密的計劃和非常詳盡的準備,但是進入到書庫以后,我一下子就迷失了方向,發(fā)現(xiàn)要看的東西那么多,每個架子都充滿吸引力,而且我也不覺得是浪費時間。最后我看了很多原本沒有計劃要看的東西,而最大的收獲往往就在那部分東西里邊。當然,我也有很多的材料沒有進行很深入的研究。
最后我想引用艾略特的一首詩結束我的講座:“現(xiàn)在的時間和過去的時間,也許都存在于未來的時間,而未來的時間又包容于過去的時間。假若全部時間永遠存在,全部時間就再也都無法挽回。過去可能存在的是一種抽象,只是在一個猜測的世界中,保持著一種恒久的可能性。過去可能存在和已經(jīng)存在的,都指向一個始終存在的終點。足音在記憶中回響,沿著那條我們未曾走過的甬道,飄向那重我們從未打開的門,進入玫瑰園。我的話就這樣,在你的心中回響。但是為了什么,更在一缽玫瑰花瓣上攪起塵埃,我卻不知道。還有一些回聲棲身在花園里。我們要不要去追尋?”
那么多史料,我們要不要去追尋?我最后引用艾略特的詩句,因為他的詩充滿對時空的思考。我喜歡他的詩,因為他的詩不僅非常雋永和具有韻律美,而且我覺得用他的詩來講思想與史料之間的關系非常貼切。如果你們讀英文的原文就更加具有英文的節(jié)律。就講到這里,謝謝大家!
提問:請問這么多圖片,有沒有一些精彩的?再給我們介紹一下。
余欣:日本方面我覺得值得一提的,在東京有一個醫(yī)學研究所,叫北里研究所。這也是我無意中的發(fā)現(xiàn):我在一個書店買了一位學者寫的一本小冊子,講漢方醫(yī)學的古寫本。其實我那天已經(jīng)非常累了,回到旅館大概是晚上11點。日本有很多大家寫一些小冊子,寫得非常精彩,所謂“大家小書”,具有相當特別的價值,往往是他們一生研究的精華,雖然是普及讀物或者是普及與學術之間的,但很學術。我就是突然在他的小書里面看到竟然有《醫(yī)心方》和《小品方》殘卷,我以前不知道這個消息。因為他的那本是普及讀物,寫得非常簡單。這些東西原來也是在前田尊經(jīng)閣文庫收藏,但是前幾年這個醫(yī)學研究所影印了一部分材料。我本來已經(jīng)快要睡著了,看到這個精神為之一振。第二天我直接去研究所的時候,負責人全部都不在。日本人的服務態(tài)度還是很好的。我正要走的時候,一位工作人員看我一直逡巡不走,就問我有什么要求。我表達了想要查閱材料的意愿,正好有一卷寫本他們以前做過復制,我說想買這本書,后來他們還是想方設法從書庫里找出來一本賣給我。
我有很多這樣類似的經(jīng)歷。材料不管是珍貴的還是常見的,要重新發(fā)掘它的價值,其實關鍵是看你有沒有留心。我原來有一個主標題叫做“游心寓目”,寓目的東西未必能夠變成你自己的東西,只有心與物游,才能夠對這些史料有非常高的敏感度,知道哪些材料是以前我們所不掌握的或者不為人所知的,明白如何去追蹤,然后再做好研究。有時候也要靠鍥而不舍的毅力,比如像這里展示的一些材料,是武田科學財團的杏雨書屋所藏。杏雨書屋是武田藥品公司私立的圖書館,現(xiàn)在很受國內關注,因為它有李盛鐸所收藏的最寶貴的那一批敦煌文獻。經(jīng)過京都大學的校長羽田亨之手,為武田藥品公司收購,收藏在杏雨書屋。杏雨書屋的收藏非常驚人,我們知道它有敦煌文獻的收藏,其他的古籍收藏也非常多,古籍書目就有一千多頁。因為它是日本最大的藥品公司,在世界也可以排到前十的位置。日本、美國開發(fā)一種新藥投入可能要幾億美元,所以它只要拿出很少一部分錢買古籍,對古籍來說就是天價的經(jīng)費。而且它從80年前開始收集這些古籍,二戰(zhàn)后日本有一段時間古籍價格非常低廉,所以那里有很多新材料。當時他們成立多少周年紀念的時候,有新任館長就職儀式,我寫了一封信,希望參加他的就職大典。當然信要寫得非常有藝術性,既要注重禮節(jié)又要用詞委婉,并且要能夠達到目的,可以參與到一個很好的場合。但是我到那里以后,并沒有把目光放在敦煌吐魯番文獻,而是放在日本的古抄本上面。有一些他們已經(jīng)影印出版了,比如像《谷類抄》、《寶要抄》這些東西,這些跟中國的密教等都有很大的關系。我2008年去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做一個報告,但由于是英文寫的論文,沒有能夠做非常細致的研究,加上時間也很有限,大量的材料還是沒有做精致的研究。包括神奈川縣立金澤文庫的一些東西,像《文選》,還有陰陽道文獻,有很多和敦煌寫本是可以互相印證的。
美國有個很有名的學者叫羅佛(Berthold Laufer),我們原來翻譯過他的《中國伊朗編》,他的很多很杰出的研究沒有翻譯成中文。當時他在芝加哥富地博物館(The Field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這個博物館是自然史博物館,但它有非常豐富的收藏,除了古生物、植物這些藏品,還有很多寶石。因為羅佛對寶石深有研究,加之當時他是博物館館長,經(jīng)費也比較充足,他要研究什么就買什么,所以博物館買了大量的寶石。那里面有一個中國館,收藏了大量石刻、墓志,還有一些道教的造像,佛教的也有。因為也沒有做過介紹,國內都不太知道。富地博物館石刻拓片,有一本很厚的目錄,七十年代在美國出版過,我讓一位朋友在亞馬遜訂了一本。羅佛所有的資料,包括他的書信,我都非常有興趣,我在書里面引用過這封信的照片。羅佛有關博物學和中西交通史的研究,現(xiàn)在看來還非常具有啟發(fā)性。對這些材料進一步的研究和調查,有可能是我以后研究的一個主要方面。其實我已經(jīng)往前推進得很遠了,已經(jīng)完全偏離了敦煌學和隋唐史。我不知道是不是還要繼續(xù)往前,但是這樣的一個過程,讓我獲得了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或者敦煌文獻研究者沒有機會體驗到的特別的歷史經(jīng)驗,以及可以深度思考的問題。我的報告就此結束,謝謝大家?。ǜ鶕?jù)現(xiàn)場錄音記錄整理)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歷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