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振偉
最長的一天
時間真是個很奇妙的玩意兒。許多人可能都有過這樣的體驗:時光愈是難挨,那時鐘就愈像停擺了似的,每一分鐘都那么漫長,那份煎熬,簡直就是度時如年;有時候呢,幾十年的光陰又如白駒過隙,當(dāng)年的翩翩少年或者祖國的花骨朵,倏忽間就變成了白發(fā)蒼蒼兩眼昏花的糟老頭、老太婆……
早晨起床望望窗外,天很藍,陽光很耀眼。倏忽間,憶起40多年前的一個早晨。那天,天也很藍,陽光也很耀眼。這是我們副業(yè)連一個平常的早晨,可是對我來說可不太“平常”。我是以背磚工的名義剛剛調(diào)入副業(yè)連,那天是第一天參加勞動,任務(wù)就是背土坯裝磚窯。
因為副業(yè)連背磚工不足,團里決定從各連分別調(diào)一名身體強壯的戰(zhàn)士過來。我那時身單力薄,體重只有105斤,卻不自量力主動提出申請,要求去副業(yè)連當(dāng)背磚工。因為一年前我與妹妹宋振瑞一起來到兵團,妹妹分到了副業(yè)連,我卻分到七連。我想利用這個機會調(diào)過去,相互有個照應(yīng)。七連摯友吳持平跟我說,背磚這活可不是好干的,你不行!我看你還是老老實實跟我一起放馬吧。我聽了忐忑不安,可是去副業(yè)連一探聽,不少女戰(zhàn)士都能背磚,便又釋然。
為了背磚時多添幾分力氣,吃早飯時我特意多吃了一個饅頭,多喝了一碗粥。我背靠在土坯垛前,生平第一次用米熟皮編成的皮絆去背土坯。那是27塊摞好的土坯,堆在面前差不多有半米多高。我記得當(dāng)時抖擻精神,深深吸了幾口氣,然后使出吃奶的勁兒猛然往起一挺——那27塊土坯竟然生了根似的紋絲不動,連晃都沒晃一下!因為使了猛勁兒,不知道把哪兒抻著了,也不知是腰眼兒錯了位,還是腿肚子抽了筋,反正是渾身的不自在。這時我才明白當(dāng)背磚工不是鬧著玩兒的,那種滋味非親身經(jīng)歷者根本無法體會。再看看背磚排的戰(zhàn)友們,一個個背著土坯不緊不慢地往窯上走,都少言寡語滿臉淌汗,顯然也近乎體能極限。還有幾個來幫忙搶窯(因為連長張仕說,夜里怕有雨,得搶在下雨前把窯裝滿、封頂,謂之搶窯)的女戰(zhàn)士,盡管累得臉都變了形,居然也能背起27塊土坯!她們還都是十七八歲的中學(xué)生啊!我頓時覺得自己真沒用,只剩下羨慕嫉妒恨,恨自己為啥這么無能!
碼垛的光頭戰(zhàn)士盯著我笑了,他說他碼的是標(biāo)準(zhǔn)垛,你不行,給你減幾塊吧!光頭說著,從我這垛土坯上拿下四五塊。我滿面羞慚,趕緊靠在土坯垛前,用盡平生之力背起這垛減了“肥”的土坯!這時,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發(fā)生了:我背著土坯站立著,兩條腿像中了電一般,頻率極快地顫抖起來,根本無法邁出一步!幾年之后,我在副業(yè)連當(dāng)了電工,也曾不小心被電流擊中過幾次,但是電流刺激的顫抖遠(yuǎn)不及第一次背磚那次劇烈,如果憑感覺估算,背磚時發(fā)生的猛烈顫抖,瞬時生物電壓估摸著是超過三百八十伏了。
我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定在土坯垛前。光頭朝著我喊:走?。颗ぱ?!扭屁股!往前邁腿……
我照著光頭說的辦,竭盡全力去扭腰,扭屁股,邁腿……可能是因為我這一番晃動,背上的土坯突然垮塌下來,至少有七八塊土坯稀里嘩啦地摔碎在地上。
我心里好一陣慌亂,覺得坯場所有的眼睛此時都在盯著我。背磚的戰(zhàn)友們雖然不認(rèn)識我,但是肯定都知道,這就是宋振瑞的哥哥,一個連一垛磚都背不起來的哥哥。這時,更嚴(yán)重的事發(fā)生了:我無意中抬起頭,看見不遠(yuǎn)處土山般的馬蹄窯頂上,站著威風(fēng)凜凜、大將軍一般的張仕連長!張連長面向土坯場鐵青著臉,鋼澆鐵鑄似的一動不動,一副將軍氣度??墒菑埵水吘共皇菍④?,我這番稀松軟蛋的表現(xiàn),他一定是盡收眼底,我摔掉了多少塊土坯,他一定都清清楚楚給我記著數(shù),他這一肚子邪火說不定怎么突突亂冒呢!這些土坯是戰(zhàn)士們泥里水里揮汗如雨的勞動成果,現(xiàn)在眼睜睜看著我給摔成一堆制坯原料,換了誰也大度不起來。然而張連長卻讓我刮目相看,他好像一直望著更遙遠(yuǎn)的地方,根本就沒朝我這邊瞟一眼。我心中暗暗祈禱,但愿張連長真的是個將軍坯子,不跟我這個小兵蛋子計較,要不然我今天可難過這道坎了……
光頭很體貼地喊道,走吧,愣著干啥!我擦一把汗水,硬著頭皮把剩下的大約十幾塊土坯朝著窯那邊背過去,顫悠悠爬上三窯門……碼窯的是幾個女戰(zhàn)士,她們一邊把我背上來的土坯接過去,一塊塊交錯著碼放好,一邊嘰嘰嘎嘎地說著笑著,還善意地告訴我,背窯是有竅門的,走起來你得扭腰甩胯,隨著背后的土坯擺動才行,再背幾天你就能摸出門道了。我感激地連連點頭。后來再背土坯時,我努力扭腰、甩胯,還是沒用,土坯垛該垮塌還是要垮塌。后來我才明白,一只螞蟻的最大氣力,盡管能拖走一粒大米,可是給它一粒黃豆,螞蟻恐怕只能望豆興嘆。我的氣力還不及拖走一粒大米的螞蟻,讓我上哪兒找扭腰甩胯的感覺去?說實話,當(dāng)時連腰胯長在哪兒都鬧不清了。
我咬著后槽牙拼死力背了六七趟,有兩次全部垮塌,一塊不剩地全都摔碎,剩下幾趟謝天謝地,總算把完整的十幾塊土坯背進了窯門……這個上午是那么漫長,我感覺渾身都在冒火。抬頭看去,太陽像是釘在了天空上。再看看馬蹄窯頂,張仕連長比太陽還執(zhí)著,依舊站在窯頂那個制高點,鐵打鋼鑄般一動不動,依舊鐵青著臉……
13趟,14趟,15趟……汗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抬起衣袖抹了一把,忍不住又去看那明晃晃的太陽。今天這時間,咋就過得這么漫長呢?我心里磨叨著,又奮力背起一垛土坯。此時我已顧不得張仕連長怎么看待,反正我鉚足了吃奶的勁兒,已經(jīng)竭盡全力了。
土坯場上很少有人說話,我的戰(zhàn)友——背磚工們大概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土坯上。濕土擠壓成型的27塊土坯,足足近200斤。他們佝僂著身子,背負(fù)著遠(yuǎn)超過自己體重的負(fù)荷,從碼放土坯的坯場背到馬蹄窯前,再沿著馬蹄窯外筑好的小路盤旋而上,把土坯送進一窯門、二窯門、三窯門、四窯門……馬蹄窯據(jù)說可以裝進十多萬塊土坯。就這樣,背磚工們像工蟻似的循環(huán)往復(fù),把土坯背進磚窯,直到把磚窯的肚子填滿。
我跟著背磚工們從窯上下來,腿一軟,差點兒跪在地上。可是看看旁邊汗流浹背的戰(zhàn)友們,我沒有勇氣退縮。我心里暗自計算著成果,已經(jīng)背了20趟,為什么不能再背幾趟呢!回到土坯場,我咬緊牙關(guān)準(zhǔn)備背第21趟時,終于聽到收工的哨音,頓覺渾身癱軟靠在坯垛上。endprint
我跟著大家往宿舍那邊走,可是那兩條不爭氣的腿又如中電一般,瘋狂地顫抖起來。那是極度疲勞之后的顫抖,顫抖得幾乎邁不開腳步……
吃過午飯,只覺渾身上下酸軟無力,火燒火燎的,我不知道下午背磚的活,還能不能挺過去。這時通訊員過來說,連長找你。我心里咯噔一下。
推開連部的門,看見張連長鐵青著臉,正翻著幾頁紙看。我喏喏地走過去,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似的:張連長,我……連長張仕頭也沒抬,只冷冷說出一句話:下午你去皮房哇。哎,哎!我像被大赦了一般,一迭聲應(yīng)諾著退出連部。
后來我才知道,張仕連長臉色本來就偏黑,平時又不茍言笑,很容易給人留下黑臉包公似的印象。其實張仕連長內(nèi)心還有很柔情的一面,比如看見他老婆和幾個兒子時,眼神真是溫情得很。對待我們這群學(xué)生兵,他更是剛?cè)岵⑴e體貼細(xì)致。那天搶窯搶到很晚,晚飯超乎尋常的豐盛,有肉有菜有湯,都是張仕連長特意囑咐炊事班的,為了犒勞大家。但是不少背磚的戰(zhàn)友們并沒去吃飯,后來聽說他們回到宿舍癱在床上就開始發(fā)低燒,有人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嘴角還淌出一團白色的泡沫。不用說,這些爹生媽養(yǎng)的血肉之軀,真的是都給累稀了。
聽?wèi)?zhàn)友們說,張仕連長抗美援朝時當(dāng)過騎兵,是從槍林彈雨中摸爬滾打歷練出來的,我就更加堅信,張仕連長那種大將軍般的氣度和堅毅,的確是有緣由的。我不知道張仕連長是否生不逢時,如果他早出生十年,在部隊里戎馬一生,他的名字多半會出現(xiàn)在將軍的行列中。還有我的戰(zhàn)友們,他們個個都是副業(yè)連的五虎上將,無論40年前還是今天,他們都應(yīng)該是英雄榜上的人物,比如張瑞春、張瑞明倆兄弟,牛占維、王桂森、劉淦、蔡振新、魏增棟、葉昌玉、王萬江……還有諸多女將如侯桂英、吳愛蓮、崔福秀、那日蘇、張進……許多好戰(zhàn)友,好兄弟,好姐妹,就不一一歷數(shù)了,但是這份英雄情懷,我深信會陪伴我的戰(zhàn)友一生一世。
那天吃完晚飯回宿舍,已是滿天星斗,我經(jīng)歷了此生最長的一天。許多年以后,浮現(xiàn)在我眼前的并非那些星斗,而是一個金色的黃昏。記憶中的烏加河靜靜流淌著,夕陽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閃爍著童話世界般的金色光芒,喚起我多少真切的記憶!我俯身捧起這記憶的碎片,它們暖意融融。
狼山牧馬
后套的春天,比口里要晚一個月。尤其是狼山烏不浪山口,四月份的冷風(fēng)吹在臉上,宛如錐扎刀割,這是四十年前我和搭檔禿子(大名吳持平,頭發(fā)至今濃密,當(dāng)年不知為啥得此雅號)的切身體會。當(dāng)時我倆早有準(zhǔn)備,各自穿著過膝的白茬羊皮襖,驅(qū)趕著一群馬、一群牛,跟隨七連馬號運送給養(yǎng)的馬車來到山口,要在這里安營扎寨,開始野外放牧的生活。
烏不浪山口位于狼山南麓,放眼望去天高地闊,遠(yuǎn)近都是荒灘戈壁,方圓幾十里鮮有人跡。我們倆的任務(wù),就是在這片荒原上放牧幾十匹馬,還有幾十頭牛。那一年我21歲,吳持平是太原知青,小我兩歲。我倆在連隊時就是一起放馬的搭檔,這次出遠(yuǎn)門放牧,也是我倆一起主動請纓,才努力爭取到的。二十啷當(dāng)歲是一個富有夢幻的年齡,我對曾是古戰(zhàn)場的狼山充滿新奇的想象。無論當(dāng)時跟領(lǐng)導(dǎo)表決心時說得多么冠冕堂皇,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就是遠(yuǎn)離管束甚嚴(yán)的連隊,去一個自以為浪漫的地方,當(dāng)一回真正的牧馬人。
山坡上,有一座廢棄的小屋,是用石塊壘成的,最多五六平方米樣子,應(yīng)該是經(jīng)過這片荒原的牧人為了短暫停留搭建的。隨同馬車來的馬號戰(zhàn)友與我倆一起動手,把低矮的小石屋稍加修繕,又在地上鋪了一卷厚厚的干草墊,就成了我倆的棲身之地。馬號戰(zhàn)友又從馬車上卸下幾袋玉米面、白面以及油鹽咸菜等生活必需品,便趕著馬車往回返。天蒼蒼,野茫茫,馬車越走越遠(yuǎn),直到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地平線下。我回頭看看禿子,他正癡呆呆地朝著馬車離去的方向眺望,一臉的悵惘。這時,我才體味到什么是真正的寂寥。從這一刻起,我終于明白,原先那些浪漫遐想是多么書生氣。
第一個夜晚降臨了。禿子比我靈巧,他巧妙地把馬燈掛在屋頂,又在門洞前豎起一塊木板,從里面用一根棍子頂住,就算關(guān)好了屋門。借著昏黃的燈光,我倆打開行李卷就準(zhǔn)備晚安了。我剛剛躺下,只見禿子突然以極快的速度在胸口上劃拉了一把,噌地坐了起來,同時發(fā)出一聲尖叫:蝎子!我也反應(yīng)不俗,像踩了電門似的猛然坐起:在哪兒?我倆又是抖被子又是翻草墊,哪還有蝎子的蹤影!上山前曾聽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說過,這一帶盛產(chǎn)毒蝎,隨便翻起哪塊大石頭,下面都能找到幾只。據(jù)說毒蝎是藥材,他們常來這邊捉蝎子賣錢。蝎子在大石頭下歇息不是問題,問題是不能隨便來人家胸口上溜達呀。據(jù)說讓蝎子蜇一下,能讓人疼暈過去!我倆折騰了大半宿,估計毒蝎早已受驚逃走,這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躺下。外邊好像下雨了,雨滴噼噼啪啪敲擊草棚頂,還聽見山風(fēng)吹過草莖發(fā)出的哨聲。伴著風(fēng)聲雨聲,我倆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
睡夢中,我被一陣低沉、巨大的牛吼聲驚醒。從門洞的縫隙往外看去,夜空澄明,月色如銀,滿天的星斗格外明亮,可是牛吼聲一直不斷,這是怎么回事?禿子也被驚醒,懵懵懂懂地看著門外。我倆翻身起來出屋,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借著清冷的月光,我看見不遠(yuǎn)處那條寬闊的大山溝,一夜間竟然變成一條濁浪翻滾的大河!大河激流湍急,氣勢排山倒海,原來是上游的山洪裹挾著山石、樹木沖了下來,駭人的牛吼聲正是山洪發(fā)出的。山溝對面陡峭的山體經(jīng)不住山洪沖刷,轟然垮塌,一頭栽進山洪中,發(fā)出驚心動魄的巨大轟響。大自然造化出如此壯觀的驚悚美,實在令人敬畏!
牧馬人的工作、生活,簡單而乏味。早晨,我倆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去附近山溝里提水。早飯千篇一律,就是在鐵鍋上貼幾塊玉米面餅子。我記得玉米面餅子很硬,難以下咽,得邊喝水邊吃。吃完早飯,我倆兵分兩路,一個人進山溝往外轟牛群,另一個爬到附近較高的山坡上眺望,尋找我們的馬群。尋找馬群可不簡單,馬群一夜之間會溜達出十幾里開外,這片荒原還經(jīng)常有附近牧民的馬群,開始時分辨不準(zhǔn)確,跑過幾回冤枉路,后來終于總結(jié)出經(jīng)驗:只要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馬群中有三四個白點,那就可以大致判定是我們的馬群;如果看見四個或者更多白點,多半就是別人的馬群了。因為我們這群馬中有五匹白馬,它們在荒原上吃草時,身體會相互遮擋,所以看到的白點只能少不能多。endprint
山口附近低洼處有一口井,旁邊還有兩只巨石鑿成的大水槽。我倆每天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把牛、馬都趕到水井旁,用帆布水斗提出水來給它們飲水。牛和馬都很能喝,滿滿一石槽水,一頭牛扎下頭去一口氣就吸光了,就像一臺抽水機。幾十頭牛加上幾十匹馬,那就是上百臺抽水機!我倆整整一上午,就是輪換著給這些抽水機提水。早晨出來時天涼,我倆是穿著大皮襖出來的,干活時,就把皮襖袖子系在腰間,光著膀子干活。干得熱了,再把皮襖脫掉扔在沙灘上;干到渾身冒汗時,干脆連褲子也脫了,一絲不掛地站在井旁提水。因為上山好幾天還沒見過一個人影,更別說女人,實在沒什么可顧忌的,毫無羞澀之感,還相互取笑說,咱倆就像《魯賓遜漂流記》里的主人公。牛馬飲完了,輪到我倆喝,趴在帆布水斗沿上猛喝一陣,喝足了,就把帆布水斗舉到頭頂,讓冰涼的井水從頭頂上澆下來,頓時澆滅渾身的燥熱,那叫一個爽!
說是看不到人影,那天下午還真就過來一個不速之客。當(dāng)時禿子拿一根燒火棍撥弄著牛糞燒水,我拿著長方形的鋁飯盒裝些面粉,邊加水邊用筷子攪,準(zhǔn)備做疙瘩湯,一個黑瘦漢子騎馬從遠(yuǎn)處跑了過來,翻身下馬說:后生!你們房頂上的芥菜疙瘩那么多,給我兩個哇。黑瘦漢子倒不見外。行啊,行啊。禿子興高采烈地拿棍子往下扒拉芥菜疙瘩,我連忙邀請他過來吃疙瘩湯。我倆過來好幾天才頭一回看到個老鄉(xiāng),你想想該有多興奮。黑瘦老鄉(xiāng)朝我連連擺手:不啦,不啦!原來跟他一起出來牧馬的還有個搭檔,正在窩棚里等著吃他討來的芥菜疙瘩呢。他倆已經(jīng)吃了十多天鹽水煮面疙瘩,看見芥菜疙瘩就跟看見金疙瘩似的。這個老鄉(xiāng)姓劉,是狼山西部劉二圪旦的馬倌,昨天上午趕著馬群從小石屋經(jīng)過,看見房頂上晾曬的芥菜疙瘩,往小石屋里看看沒人,一塊沒拿就走了,今天又專門跑來一趟。那個年代的人啊,真是樸實得要命。
半個月過去了。寂寥,孤獨,當(dāng)一個自由牧馬人的浪漫感,早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倆都不會做飯,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玉米餅,疙瘩湯,芥菜疙瘩,不餓極了真是難以下咽。我倆都盼著連隊送給養(yǎng)的馬車,但不知啥時能來,那年月又沒手機聯(lián)系。我倆坐在小石屋門前,望著連隊的方向扯閑話。禿子說,上山前吃的那頓豬肉燉粉條,咋就那么香呢?世界上最好吃的菜,也不過如此了。我說不對吧,我記得那回吃豬肉白菜包子,我吃了15個,你也吃了15個,你當(dāng)時說這是世界上最香的包子,怎么又換成燉肉了?禿子說,你別瞎扯,包子是包子,燉肉是燉肉,別扯到一塊去。我跟禿子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不時把涌出來的口水吞咽下去??纯炊d子,也是喉結(jié)一動一動地咽著口水,倆人真是饞瘋了。
突然禿子眼前一亮:有了!咱們?nèi)ヅc肉吃,打打牙祭!我撲哧笑了:這荒山野嶺的連根豬毛都不見,上哪兒弄肉去?禿子把我一把拽起來,順手抄起一根木棍:你沒聽團部司機們說嗎,這邊出刺猬,肉香得很啦,咱們捉幾只去!我倆在長滿沙蓬的一片洼地轉(zhuǎn)悠了一圈,果然有所斬獲,捉回一只刺猬。想吃刺猬肉,那得先剝刺猬皮。我倆手忙腳亂地去剝,刺猬竟然一聲都不叫,我暗暗贊嘆,刺猬真是個性格堅韌的動物!可是割斷刺猬的命根兒時,它突然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哀號,像極了嬰兒的哭叫,聽著讓人毛骨悚然!
刺猬肉油很多,只炒出小半碗。我嘗了一口,又想起那聲嬰兒的哭叫,肉便在嗓子眼打著轉(zhuǎn)難以下咽,也沒吃出一點點香味。這是我倆第一次吃刺猬,也是最后一次。后來我倆再饞肉,也沒提起過捉刺猬的事。
那個黑瘦老鄉(xiāng)又來了,說是請我倆去吃牛肉餃子。老鄉(xiāng)如此重情義,讓我倆都驚喜得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做餃子餡兒的牛肉,是難產(chǎn)母牛的死胎剝出來的,看著哪像肉啊,充其量就是一坨紫紅色的肉泥。老鄉(xiāng)剁些附近拔回來的野蔥,加點細(xì)鹽攪和攪和,餃子餡兒就算完工。我們說笑著一起包餃子,煮熟了一起吃,味道竟然奇香!幾個孤寂的男人,就這么湊在一起其樂融融共進晚餐?,F(xiàn)在回憶起來,仍口有余香,這大概是我記憶中最美味的一頓水餃了。
熱騰騰的餃子吃過,黑瘦老鄉(xiāng)抹著嘴說,明天咱們?nèi)ロn三圪旦哇,那邊有拖拉機開荒呢。我納悶,開荒有啥好看的。去韓三圪旦路不近,騎馬也得小半天。黑瘦老鄉(xiāng)拍拍他的搭檔說,開拖拉機的是五個女子,我倆出來半年還沒見過女人呢。這倆家伙,真應(yīng)了“飽則思淫欲”這句話。我跟禿子大笑,跟兩個老鄉(xiāng)逗趣說,過幾天我們兵團的馬車來送吃喝,去看跟車來的城里女子吧,可比你們村里的女子喜人啦!倆老鄉(xiāng)連連點頭,眼睛里閃爍著光亮,笑得嘴咧得好大,露出一嘴酸粥腐蝕出來的黃牙:乃還用說,乃還用說……
或許是因為黑瘦老鄉(xiāng)的緣故,我跟禿子增加了許多有趣的話題,牧馬人生活便不再寂寞,甚至有點兒喜歡上這種無拘無束的生活。沒過幾天,連隊的馬車終于來了,給我們送來玉米面、白面,還有一袋土豆、蘿卜。最讓我倆喜出望外的,是一籃子雞蛋和一捆碧綠鮮嫩的菠菜,從今天起,我倆就能喝上雞蛋菠菜湯了。趕車來的是車倌老王和一個幫手,純大老爺們兒,“城里女子”的事兒,我倆早忘到了腦后。連隊有的是男爺們兒,風(fēng)塵仆仆地顛簸幾十公里給我倆送給養(yǎng),還輪不著“城里女子”受這份苦。
一個月以后。我們吃完最后一顆雞蛋,連隊的馬車又來了。不過這回沒送給養(yǎng)來,是接我倆回連隊的。我倆歡天喜地,把行李和所有生活物品都裝上馬車,然后去驅(qū)趕馬群、牛群,準(zhǔn)備踏上歸程。
再見,烏不浪山口!再見,一直沒見到“城里女子”的老鄉(xiāng)們!我跟禿子跟這片荒原告別的時候,不知因為啥,都不約而同地鼻子泛酸,眼圈潮紅……
許多年以后,我曾在夢境里回過狼山,回到天高地闊的烏不浪山口,看見了我的馬群、牛群,看見我的生死之交——禿子,正拿著馬鞭從小石屋鉆出來,敞開粗糲的嗓子唱“山當(dāng)書案月當(dāng)燈,蓋著藍天鋪著地”,還有熱騰騰的牛肉餃子,憨厚的黑瘦老鄉(xiāng)……
夢醒之后,才知道這快樂的時光早已離我遠(yuǎn)去,它只珍藏在我的心里,不禁感慨萬端潸然淚下……
〔責(zé)任編輯 ? 楊 ? 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