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全定　湯哲聲

懸疑小說是用懸而未決曲折的情節(jié)推進故事發(fā)展的一種小說形式。通篇小說以強烈的懸念引導、嚴密的邏輯推理取勝。我國的懸疑小說是舶來品，是汲取歐美“黑色懸念小說”的營養(yǎng)本土化的結(jié)果。歐美“黑色懸念小說”成型于20世紀40年代，是在硬派私人偵探小說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一種通俗小說文類，在西方五六十年代廣為流行，其特點是“充滿緊張的懸念”，關注的重點不是破案和嚴懲罪犯，而是“剖析案件發(fā)生的撲朔迷離背景和犯罪的心理狀態(tài)”，作品的敘事角度也與傳統(tǒng)偵探小說不同，它通?！耙罁?jù)與神秘事件有關的某個當事人或案犯本身”。

中國懸疑小說起步比較晚。一開始它是網(wǎng)絡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網(wǎng)絡是它賴以生存的土壤。2001年，蔡駿開始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連載《病毒》。2004年，《達·芬奇密碼》在中國文學類圖書中熱銷，促使隨后幾年“不折不扣地成為了中國圖書的懸疑年”。網(wǎng)絡文學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反應快。但是，網(wǎng)絡小說又容易造成大量跟風作品出版。2005年，中國懸疑小說創(chuàng)作駛上快車道，鬼谷女創(chuàng)作出版了《碎臉》，網(wǎng)絡點擊量短短數(shù)周就超百萬。2005年9月，李憶仁的《枯葉蝶》被出版界譽為“東方的《達·芬奇密碼》”。2006年，天下霸唱創(chuàng)作的系列小說《鬼吹燈》陸續(xù)出版，受到其“燈絲”的熱捧。2007年，南派三叔出版了《盜墓筆記》，至此具有我國特色的“盜墓系列”懸疑小說初步形成。2007年“《死亡筆記》事件”爆發(fā)以后，懸疑小說的出版受到?jīng)_擊，以裝神弄鬼、感官刺激、血腥暴力為主要內(nèi)容的作品受到限制，但是，盡管受到制約，懸疑小說創(chuàng)作還是生生不息，懸疑小說的銷售還是極為火爆。當下中國的懸疑小說究竟為什么會如此地吸引讀者？其中有哪些值得肯定的美學要素，有哪些值得注意的負面影響？本文以中國懸疑小說創(chuàng)作的兩位領軍人物蔡駿、那多的創(chuàng)作為中心，展開自己的思考。

一

懸疑小說為什么會在當代中國流行，答案很簡單，就是它能夠給人們精神愉悅，可以在工作情緒之外獲得另一種情緒釋放。當下社會人們所承受的生活壓力、工作壓力極為沉重，所產(chǎn)生的精神焦慮極為緊張，懸疑小說最主要的功能就是消遣性，它讓讀者愉快、精神愉悅、忘記現(xiàn)實。它的目的在于娛樂。

根據(jù)作品的表現(xiàn)手法，可以將懸疑小說分為現(xiàn)實型懸疑和超自然懸疑兩類。現(xiàn)實型懸疑小說指偏重推理分析的懸疑小說，作品中沒有過多的筆墨去渲染恐怖詭異的氣氛，而是把離奇的情節(jié)作為推進故事發(fā)展、引發(fā)讀者好奇的主要手段，運用的是縝密的推理分析來進行解疑?，F(xiàn)實型懸疑小說以蔡駿為代表。蔡駿的小說一般都有一個重要的歷史事件作為引子，而這個歷史事件確實是真實的。根據(jù)真實的歷史事件賦予離奇生活細節(jié)，敷演出神秘的情節(jié)推理，這是蔡駿經(jīng)常使用的創(chuàng)作思維。例如倫敦泰晤士河畔，國會廣場屹立百年的大本鐘在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10點07分毫無預兆地突然停擺。這是一個真實的事件。與此同時，留學英國的春雨與戀人高玄擦肩而過；在發(fā)現(xiàn)高玄完全喪失記憶后春雨又親眼目睹他遭遇一場車禍……與此同時，春雨正抱緊高玄躲過飛車，自己卻卷入銀行劫案，中槍臥倒街頭……也是與此同時，沒有撞車巨響，沒有子彈呼嘯，春雨和高玄登上同一節(jié)地鐵車廂，卻因為分別來自不同時間，即使重逢對面，也終將永別……這就是蔡駿的名著《旋轉(zhuǎn)門》的故事情節(jié)。大本鐘停擺是真實發(fā)生的，故事生活細節(jié)卻很離奇，在離奇的生活細節(jié)的組合中，真實的歷史事件卻成為了神秘故事的起因。由真實性觸發(fā)，運用偶然性推理，達到必然性的結(jié)論，蔡駿的小說有著自我的特色。

超自然懸疑小說以那多小說最具有代表性。運用超自然的神秘，構(gòu)思故事情節(jié)是那多常用的創(chuàng)作思維。問題是這些超自然現(xiàn)象的運用常常會造成不可思議的閱讀效果，而“不可思議”太多了，又常常引起人們對他的小說的真實性產(chǎn)生懷疑。對這樣的懷疑，那多心知肚明，他采用了兩種手法加以彌補，一是用一條似乎真實的新聞作為故事的引子，例如他的名作《那多靈異筆記》，這部由11個故事組成的小說，每一個故事都是從一條新聞引發(fā)開去。二是充分渲染一些超自然的心理情緒，以說明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心理世界，于是弗洛伊德的內(nèi)心力量實驗、茨威格的人類詛咒等超驗幻覺以及巫術幻術在他小說中反復使用，例如他的《百年詛咒》《甲骨碎》等小說均可以看作為超驗文本。似真似假，似乎都有那么一個生活或者心理的根據(jù)。從一個看似真實的新聞事件出發(fā)，寫離奇的生活，并用超驗的心理靈異證明其合理性，靈異而又飄忽，構(gòu)成了那多的小說特色。

現(xiàn)實型懸疑小說和超自然懸疑小說的分類也只是創(chuàng)作手法不同而已，將離奇的生活碎片編織成充滿懸念的邏輯推理，并從中發(fā)散出神秘氣氛，這才是懸疑小說的創(chuàng)作思維核心，也是懸疑小說的美學特征所在。在閱讀心理維度上，它的側(cè)重點不是價值觀的啟迪、正義感的激發(fā)，也不在于情感的煽動、英雄性的渲染，而在于好奇心的滿足，在于在匪夷所思的情節(jié)中獲得的一種可信（也可以是不可信）的閱讀快感。這樣的閱讀快感離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較遠，卻扎根在人類的本能之中。因此，它沒有社會批判的深刻性，沒有生活反思的厚重感，卻具有心理情緒釋放的普遍性。這就是當下中國懸疑小說得到普遍歡迎的重要的原因。

將懸疑小說閱讀全部認定為淺閱讀的說法不正確。就以約定俗成的說法，將人性刻畫的小說看作為深閱讀，將情節(jié)小說看作為淺閱讀，懸疑小說也不能全部劃為淺閱讀?？坍嬋诵缘男≌f就是那么深刻，情節(jié)小說刻畫人性就是那么膚淺，這本身就是一個望文生義的說法。優(yōu)秀的情節(jié)小說一定會深刻刻畫人性，表現(xiàn)人性，懸疑小說同樣如此。中國的懸疑小說興起與網(wǎng)絡寫作分不開，當下中國的懸疑小說作家都曾經(jīng)是網(wǎng)絡寫手。蔡駿、那多、鬼谷女、莊秦、大袖遮天、麥潔、七根胡、一枚糖果等，都是在網(wǎng)上紅火之后，達到一定的點擊率，才引起了各大出版公司的關注。廣西人民出版社、接力出版社、重慶出版社都爭相策劃和出版他們的網(wǎng)絡連載小說。正是由于這些出版機構(gòu)的認可和介入，中國懸疑小說創(chuàng)作流派才得以崛起。中國懸疑小說的發(fā)展過程就是一個泥沙俱下、披沙瀝金的過程，有著大量的泥沙，卻也淘洗出不少金粒。蔡駿、那多有相當多地深刻地表現(xiàn)人性和人生的作品。蔡駿的表現(xiàn)比較直接，他一般在批判貪婪、嫉妒、自私等負面人性中達到對滿足、寬容、博大等正面人性的推崇和贊美，那多的小說常常是在否定人生的負面追求的基礎上，推導出人生對自我、世界乃至宇宙的正面思考。懸疑小說也在追尋經(jīng)典，優(yōu)秀的懸疑小說一定是讀有所思的“深閱讀”。條條大道通羅馬，懸疑小說走的是自己規(guī)劃出來的那條道，優(yōu)秀的作品同樣是人性人生的深刻表現(xiàn)。當然，懸疑小說的確是良莠并存，大量的作品只是停留在感官刺激的層面，而這些作品卻又有相當?shù)拈喿x率?？茖W的評價和引導應該是當下評論界的當務之急。endprint

二

要論懸疑小說的鼻祖，當推美國作家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他的偉大之處在于“以開拓和獨創(chuàng)精神創(chuàng)作美國文學”。一生著述頗豐，其作品集兇殺、懸疑、恐怖、科幻等通俗暢銷元素于一體，融合了西方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化與工業(yè)革命科技成果。愛倫·坡對懸疑小說的貢獻是他推崇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統(tǒng)一效果論。在《創(chuàng)作哲學》（The Philosophy ofComposition，1846）中，他提出了創(chuàng)作的統(tǒng)一效果論（the Unity of Effect）。他認為聰明的藝術家不是將自己的思想納入他的情節(jié)中，而是事先精心策劃，想出某種獨特的、與眾不同的效果，然后再杜撰出這樣一些情節(jié)——他把這些情節(jié)連接起來，而他所做的一切都將最大限度地有利于實現(xiàn)那預先構(gòu)思的效果。技巧嫻熟的文學藝術家應該如何從“效果”入手進行創(chuàng)作呢？愛倫·坡認為應該是經(jīng)過精心策劃、巧妙鋪陳，力圖“在短篇小說這種文藝形式里，每一事件，每一描寫細節(jié)，甚至一字一句都應當收到一定的統(tǒng)一效果，一個預想中的效果，印象主義的效果。”在《創(chuàng)作哲學》中，他承認自己喜歡從考慮效果入手?！霸诒姸嗄芨谢闹腔蛉眨ǜ鼘挿盒┱f）靈魂的效果或印象中，我應該為眼前的這篇選用哪種？”愛倫·坡認為每篇作品都應該收到一種效果，效果的設定就是創(chuàng)作的開始。統(tǒng)一效果論是他偵探、恐怖、神秘、推理小說的美學總結(jié)。自1841年愛倫·坡創(chuàng)作小說《莫格街血案》，世界文壇上就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文類：偵探神秘小說。之后，他又創(chuàng)作了《瑪麗·羅熱疑案》《竊信案》《金甲蟲》等作品，這些被認為是世界偵探神秘小說鼻祖的作品的形成過程，也就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統(tǒng)一效果論觀念的形成過程。在這些小說中他都力圖制造驚險、恐怖和強烈情感的效果。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他精心打造每一個細節(jié)，以此傳達出他實現(xiàn)設定的主題：美的幻滅與死亡的恐怖。愛倫·坡的統(tǒng)一效果論，以及“作品的結(jié)構(gòu)細節(jié)應該為整體目的服務”的觀念，對后世的偵探、恐怖、神秘、推理小說創(chuàng)作有著深遠的影響。時隔多年，英國著名偵探小說家柯南·道爾感慨地說：“一個偵探小說家只能沿著這條狹窄的小路步行，而他總會看到前面有愛倫·坡的腳印。如果能設法偶爾偏離主道，有所發(fā)掘，那他就會感到心滿意足了”。

愛倫·坡的足音同樣在當下中國懸疑小說中回響。蔡駿、那多等人的創(chuàng)作幾乎毫無例外地是這種統(tǒng)一效果論的追隨者。蔡駿、那多小說的主題都相當明確，從對丑惡人性批判中達到對美的人性贊美。驚險、恐怖和強烈情感沖擊都是他們的小說所要追求的效果。在敘事中，蔡駿整篇作品就是一個大的懸念，解讀這一懸念就是小說的目標設定。圍繞著這一懸念，小說精心構(gòu)思了一些離奇的細節(jié)，用層層推進的方式引導讀者進一步閱讀，層層地達到了驚悚恐怖的效果。例如《地獄的第十九層》就從女大學生春雨收到一封短信開始，“你知道地獄的第十九層是什么？看似一則游戲短信，多讀幾遍以后，就會讓人的思緒不可自拔。春雨深陷其中，并且踏上了地獄真相追尋不歸路。“你己通過地獄的第1層，進入了地獄的第2層?！薄澳阋淹ㄟ^地獄的第2層，進入了地獄的第3層?！薄ㄟ^地獄層數(shù)的不停地暗示，讀者隨著主人公的腳步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牽引著，充滿好奇地要了解一個名為“地獄”的短信游戲。隨著一步一步的通關，一個叫春雨的女生經(jīng)歷一系列恐怖故事，讀者的聽覺、視覺被調(diào)動了起來，感受到神秘恐怖的氣氛一陣陣襲來，并且越來越強烈。那多小說的敘事常常與蔡駿相反，他經(jīng)常一開始就設定一個驚險、恐怖的懸念，這個懸念就是他的小說預先設定的效果。然后通過多重論證說明這個驚險、恐怖事件的合理真實的存在。由于這些預先設定過于靈異，很多細節(jié)僅靠邏輯推理解釋不了，那多就常常使用超驗的本能加以化解，例如《兇心人》中的幻術、《幽靈旗》中的催眠術。

中國作家對愛倫·坡的追隨，甚至達到意象設定?！柏垺边@個意象在西方文學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是具有某種靈性的邪惡力量的意象。人類最原始的情感之一就是懼怕。黑貓讓西方人心生恐懼。西方作家喜歡借用“貓”這個意象，給作品增添了魔幻和奇詭的色彩。愛倫·坡的作品常常寫到貓，他還專門寫了一篇小說《黑貓》，寫貓受虐，使主人瘋狂犯下殺妻之罪。在蔡駿、那多的作品中，貓也時常會帶來恐怖的訊息?！按河牮B(yǎng)了一只美麗的貓，有一天它不幸地被汽車撞死了，她將貓埋葬到了寵物公墓后邊的泥土中。但是，在第二天的清晨，那只貓敲響了她的房門……”《地獄的第十九層·第28節(jié)》）。在小說《天機》《貓眼》中更是讓一只白貓反復出現(xiàn)，并且賦予它陰柔的神態(tài)，蔡駿以此來營造驚悚的氛圍。那多在《變形人·九命黑貓》中，一開始就用一只“骨骼柔軟，被卡車軋，從樓上摔下摔不死的黑貓”營造詭異的氣氛，接著就是一聲聲凄厲尖銳的貓叫會時?；厥幵谧x者的耳畔。在小說《清明幻河圖》中，那只叫做“小煤球”的黑貓能使裘澤面對古董心有靈犀，仿佛就成為了裘澤手中的一把具有魔力的鑰匙，協(xié)助裘澤緩緩開啟那扇巫術時代的大門……愛倫·坡是西方懸疑小說的鼻祖，東方的中國懸疑小說也將其奉為祖先。

愛倫·坡的小說是影響中國當下懸疑小說的遠方的足音，美國作家丹·布朗（Dan Brown）的小說是影響中國當下懸疑小說的近期的鏡像。丹·布朗的小說“不光集謀殺、恐怖、偵探、解密、懸疑、追捕、言情等多種暢銷因素于一身，還融合各種文化符號和當代高新科技于一體?！痹凇哆_·芬奇密碼》中，丹·布朗在保持小說節(jié)奏緊湊、懸念迭起的同時，還創(chuàng)造性地對西方宗教進行了重新闡釋，而這些新的闡釋足以動搖西方人的信仰基礎。為了破解密碼、找出真兇，這部小說巧妙地穿插了各領域的知識：密碼學、符號學、藝術史、中世紀教會史、秘密社團、加密術等，最后是哈佛大學宗教符號學教授羅伯特·蘭登攜手密碼破譯天才索菲·奈芙，破解了隱藏在達·芬奇藝術作品中西方宗教的天大秘密，而這一秘密的揭破又直接觸動了西方人的人生信仰的根基。《達·芬奇密碼》給蔡駿創(chuàng)作帶來很大的影響，讓他“明確了懸疑小說的定位”，同時給了他極大的自信心：懸疑小說創(chuàng)作同樣可以創(chuàng)作經(jīng)典。密碼解密是《達·芬奇密碼》解密的關鍵，在蔡駿的小說中也經(jīng)常借用，其中最為明顯的小說就是《地獄的第十九層》。這部小說的主人公葉蕭是這樣解密的：首先推斷英文字母為密碼，那么最簡單的設置就是——=0、=1、=2、=3、=4……依此類推，直到=25。如此這般，用二十六個英文字母與O到25的數(shù)字互相替換，這是換字式暗號的基礎。解開“741111”這個號碼，首先要把“7、4、1、1、1、1”這六個數(shù)字分解，分別以換字式暗號規(guī)律的英文字母來替換。最終，葉蕭不但立刻讀出了它的英語發(fā)音，而且明白了它的意思——地獄。這樣的解密方式明顯地受到《達·芬奇密碼》的啟發(fā)。丹·布朗的創(chuàng)作喜歡在歷史中尋找疑案。將其設置成懸念，再用知識作為解密的鑰匙，在解密的過程中產(chǎn)生顛覆性的結(jié)論。這樣的創(chuàng)作手法同樣頻頻出現(xiàn)在蔡駿和那多的小說中，蔡駿接受采訪時說他閱讀最多的是各種不同的歷史資料。他的小說確實展示了他豐富的歷史知識，他常用一個歷史事件作為背景，罪惡之源都來自那個歷史上過去發(fā)生的疑案。在充滿懸念與推理的故事中，不斷地增加知識元素，這些知識元素既是解密的難度，也是解密的趣味，由此形成了蔡駿小說“知識懸疑”的顯著特點，具有一定的歷史知識厚重感。那多的小說更是如此，幾乎都是歷史追蹤、文化尋謎，將歷史文化的神秘轉(zhuǎn)化成生活本色，將崇高敬畏轉(zhuǎn)化成蒼白可笑，從而影響人們的歷史觀念、文化觀念，乃至生活信仰，例如他的小說《神的密碼》、《甲骨碎》等均是如此。將陳舊事件賦予新的解讀，并給予觀念上的更新，這是典型的丹·布朗式的思維，中國的懸疑小說作家們顯然跟隨其后。endprint

三

愛倫·坡、丹·布朗等西方懸疑小說作家們實在是太強大了，跟隨其后的中國當代懸疑小說作家們要超越他們實在是太難了。問題是中國作家們有沒有“設法偶爾偏離主道，有所發(fā)掘”呢？也還是有的，那就是在中國本土特色元素中尋找靈感，并給自己的小說賦予本土化的色彩。正如那多所說“中國的懸疑作家完全能從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養(yǎng)料，寫出民族風格的、并能為世界所接受的東方懸疑暢銷書?！?/p>

最能體現(xiàn)中國本土特色的元素不外乎是兩個，一個是中國特有的人文環(huán)境和自然環(huán)境，一個是中國特有的歷史和文化。這兩點正是蔡駿、那多等中國懸疑小說作家體現(xiàn)本土化的兩種努力。蔡駿的小說《幽靈客?！肥莻€典型的例子。作者不僅讓讀者感受到了在那個瘋狂年代，人性的扭曲和泯滅，更是通過這樣的事例披露出人性的弱點，拷問人的靈魂。進而讀者從中可以讀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非分明”地“勸人”的道德規(guī)訓。用中國特有的事件構(gòu)成中國環(huán)境，并從中展現(xiàn)中國式的道德意識的人文情懷，這樣的小說本土色彩自然就十分濃厚。與蔡駿的政治敏感性不同，那多更喜歡中國人文景觀的點綴，在《甲骨碎》中歐陽文瀾居住的院子是按照蘇式園林風格布置的，隨處可見奇石假山，配合老樹隔擋出許多景致，充分體現(xiàn)了東方建筑美學特征。在《清明幻河圖》中，汝窯的碎瓷片、充滿懸思的對聯(lián)、東方巫術、羅漢床、澄泥硯、韓愈的古詩、惠山泥人……這些中國風韻暈染其中，使得散發(fā)出中國畫的氣息。作為生活在上海的那多，作品中的海派地方特色自然少不了?！都坠撬椤分械囊恍﹫鼍埃驮O置在了最具上海特色的石庫門中，讀者從這里追隨主人公，進入了那些老舊的弄堂里，沉浸在作者精心編織的新奇想象而又充滿邏輯和推理的世界中，時而還能聆聽到獨具地方特色的上海方言：“儂有毛病啊，儂阿是毛病又犯了?！薄拔铱此蹫踔槎ㄑ笱?，面孔煞煞白，趕快朝她眼睛盯牢的方向看。”還能陪同主人公何夕“品嘗”到上海本幫菜：“烤子魚，馬蘭香干，外婆紅燒肉，扣三絲，蟹粉豆腐，水晶蝦仁。兩個冷菜四個熱菜，外加一份小吃糯米紅棗。”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挖掘上，中國懸疑小說作家顯然更喜歡在原始文化和民間傳說中尋找靈感，地獄懲罰、生死輪回、陰陽交錯、靈魂附體、神怪顯靈、蠱術巫術等成為了中國懸疑小說作家情節(jié)設置時常用手段。蔡駿在小說中常將這些原始文化和民間傳說作為一種知識宣導，例如中國老百姓祭奠去世的親人時，會有一些中國民間特有的喪葬民俗。在《地獄的十九層》中清幽的媽媽來收拾女兒的遺物。春雨“看到她在樓下的空地用粉筆畫了一個圈，然后把箱子里的東西一件件放到圈里?！薄扒逵牡膵寢層么蚧饳C點燃了一條白色的睡裙——這是清幽那晚中邪似的轉(zhuǎn)圈時穿的睡裙。這時春雨才明白了她在干什么，原來是在焚燒死者的遺物，將死者生前用過的東西化為灰燼，寄給陰間的鬼魂使用。幾千年來，中國人一直都是這么處理逝者遺物的，春雨記得小時候家里也燒過死去長者的衣服。粉筆畫出的圓圈旁邊還有一個小開口，大概是要把這些東西送到陰間去的通道吧。”蔡駿顯然是要告訴讀者中國人怎樣祭祀親人的一種方式。同樣在這部小說的第39節(jié)中，蔡駿這樣寫道：“他在紙上緩緩地寫下——地獄的第1層：拔舌地獄，‘挑撥離間，拆散他人，誹謗害人，說謊騙人，將被打入拔舌地獄，用鐵鉗夾住舌頭，生生拔下?！痹谖覈嘉幕校鬲z是陰間地府的一部分，用于關押生前罪孽深重的亡魂。蔡駿通過古老的地獄傳說，讓讀者了解有關地獄的知識，什么人將要受到什么樣的懲罰。這樣的文字顯然是蔡駿有意而為之。

與蔡駿相比，那多筆下的中國原始文化和民間傳說顯得更為靈異。他很喜歡寫巫術和幻術。當讀者看到《清明幻河圖》這個書名，自然會聯(lián)想到北宋張擇端的名畫《清明上河圖》?？墒沁@部小說并不是寫人間生活世態(tài)，而是寫支配人間生活的巫術。巫術一直被認為是支配人類生活的超驗現(xiàn)象，古老而又神秘的法術，旋繞人間揮之不去。《清明幻河圖》的封面上寫著此書“解救禁錮了200年的巫術精靈”。遠古流傳的巫術儀式失效了，新的巫術開始了，照相巫術、假貨巫術、對聯(lián)巫術、Lv包巫術、車巫術、《清明上河圖》巫術、龜甲巫術在這部書中神奇地輪番上演。從這些巫術的名稱就可以體會到，老的巫術沒落了，新的巫術在新的時代、新的人類身上重新復活，有了新的生命。小說再現(xiàn)了一個亦真亦幻的巫術世界，彌漫著靈異氣氛，其中不乏詭異的內(nèi)容。在那多的筆下，巫術和幻術是超驗的力量，只有階段性，沒有終結(jié)性，綿延流暢，世代傳遞，因此一些歷史秘密、警示和教訓借助巫術和幻術，同樣可以綿延流暢，世代傳遞。例如，生存對于我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這樣的問題幾乎是所有的作家所要在小說中揭示的人類的最終關懷。作為一個懸疑小說家的那多就用幻術來回答這樣的問題。在《兇心人》中，當朱自力、何運開為保命爭搶食物時，那多“看著朱自力手里的那根白骨，百年前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剛剛開始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最高等的教育，再昌明的社會，人骨子里的丑惡，還是一樣抹不去?；蛟S，那并不能叫丑惡，只是動物生存的本能吧。”那多認為死去的蕭秀云一定是利用幻術傳遞信息給幸存者。他絲毫不懷疑蕭秀云有假扮鬼神的能力，令他心驚的“是她對人性負面情緒拿捏把握得竟然這樣精準”。生存對于我們到底意味著什么，那多的回答是：本能，從古到今都是如此。不過，他是利用幻術作出了這樣回答，這是懸疑小說式的回答方式，是那多式的回答方式。

中國的懸疑小說作家都很喜歡《聊齋志異》，蔡駿和那多也不例外，蔡駿作品中的女主角大多都有“聶小倩，氣質(zhì)，沉默、憂郁、敏感，卻又有執(zhí)著的追求，例如《幽靈客棧》中的水月。蔡駿并不隱瞞自己對聶小倩的喜歡，他有時在小說中直接用聶小倩給他的女主人公命名。他的小說的結(jié)構(gòu)也常顯《聊齋志異》痕跡，例如《貓眼》就是《聊齋志異》式敘事方式：充滿秘密的黑色的房子，兩個毫不知情的男女，故事在不斷的探秘的過程中展開。那多似乎更喜歡《聊齋志異》的氛圍。在《變形人》中，那多“有些不安地再環(huán)視了一下，赫然發(fā)現(xiàn)在離我不遠處的工地旁，竟然有一個孤零零的白色的影子……那慘白色的影子徐徐轉(zhuǎn)過身來，我這時才看清，原來是一個長發(fā)女子?！毖惖拈L發(fā)白衣女子突然出現(xiàn)在視野中，這樣的描述是《聊齋志異》中比較典型的女妖現(xiàn)身法。endprint

蔡駿平時喜愛的唐詩、宋詞、中國悠久的昆曲藝術也影響到了他的創(chuàng)作。在《神在看著你·25章》中，老人輕輕地吟出了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暗溉碎L久，千里共嬋娟?！辈⒁源藖順?gòu)造故事的氛圍。在《天機·第八章·山間公墓（五）》中，將昆曲《牡丹亭》杜麗娘游園中那段“那荼蘼外煙絲醉軟”的唱詞穿插其中，剛剛目睹春天的美麗，便將要郁郁寡歡而死，唱的是杜麗娘的詞，顯然是小說主人公的心境，給人一種凄美的感覺。那多小說很少有蔡駿那樣的雅致的情調(diào)，但他卻有一段新聞記者工作經(jīng)歷。這段經(jīng)歷雖然短暫，但卻影響到了他的新聞寫作模式。新聞稿件看似客觀記錄，卻又給不在現(xiàn)場的讀者留下了想象空間。那多充分利用了新聞稿這樣的真實感和疏離感，在似真亦假的新聞寫作中做足了文章，寫出一幕幕真實的幻境。

四

中國懸疑小說深受西方懸疑作家的影響，從最初的單純模仿，到今天融入大量的中國特色的民族元素，創(chuàng)作出具有個人特色的懸疑作品，發(fā)展著實令人矚目。但是與西方懸疑作品相比較，中國作家創(chuàng)作的懸疑作品雖有佳作，卻沒有經(jīng)典。分析問題大概有三：

一是西方的懸疑小說基本上是“人類視野”，一般是從人類發(fā)展的角度思考哲學、宗教、政治等宏大的話題，追尋人類生存的根據(jù)，還原人類活動的本色（當然是小說家言）。而中國的懸疑小說基本上是“中國視野”，寫中國人的文化環(huán)境和生存法則。當然我們可以說“越是中國的越是世界的”，但是當中國話語與世界主流話語偏離的時候，中國話語就顯得偏窄和狹小，特別是當懸疑小說的美學結(jié)構(gòu)基本上還是追尋人類生存根源的西方話語的時候，中國視野就有了很多難以展開的局促地方，這就是為什么當下中國很多懸疑小說缺少深度，讀起來很像刑事偵破小說的原因。

二是對本土文化需要淘洗和超越。從中國豐厚的原始文化和民間傳說中汲取創(chuàng)作營養(yǎng)，是中國懸疑小說作家得天獨厚的創(chuàng)作優(yōu)勢。問題是如何拿捏超驗的靈異之感和科學解密的關系。在我們看來，科學解密還應是懸疑小說解密懸案的主要依據(jù)。如果總是依靠靈異之感解決懸案的難題，就很容易墮入靈異故事的窠臼之中，就會與中國民間流行的“鬼”故事無異。

三是應該強化小說意識。小說就是要寫生動而具有個性和內(nèi)涵的人物形象，盡管是類型小說，同樣是懸疑小說作家追求的目標。與西方的懸疑小說相比較，這是中國懸疑小說普遍的弱點。中國的懸疑小說注重情節(jié)的詭異，很少見到豐厚的人物，即使是蔡駿、那多等優(yōu)秀作家作品中，人物基本上是情節(jié)的一個符號而己，有時也就是扮演了一個故事的敘述者而已，例如《那多靈異筆記》中的那多。另外，應該擋得住影視的誘惑，作品被改編成影視作品，當然會提高作家作品的知名度，但是作家決不能為了“觸電”而有意為之。影視劇本的寫法會增加小說技法的豐富性，但是小說絕不是劇本，否則會影響小說的整體美感。這樣的問題在蔡駿和那多的小說中都有。

究其原因，可以看出中國的懸疑小說作家的個人文化素養(yǎng)和知識儲備都有提高的空間。只有站得高，才有遠視的前景，但是站得高需要文化和知識的支撐。文化和知識需要中國的，更需要世界的。中國懸疑小說作家應該有文類自信，任何一種小說文類都可以創(chuàng)作經(jīng)典，懸疑小說同樣如此，而況中國的懸疑小說創(chuàng)作正處于方興未艾的階段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