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志熙
丁玲去世十多年之后,文壇學界仍有不止一人為她的“不簡單”或“復雜性”而感嘆。即如作家王蒙1997年在一篇專論丁玲復雜性的文章之末就感慨地說:“她并非像某些人說的那樣簡單。我早已說過寫過,在全國掀起張愛玲熱的時候,我深深地為了人們沒有紀念和談論丁玲而悲傷而不平。我愿意愚蠢地和冒昧地以一個后輩作家和曾經是丁玲忠實讀者的身份,懷著對天人相隔的一個大作家的難以釋然的懷念和敬意,為丁玲長歌當哭?!保ā段倚哪恐械亩×帷?,《讀書》1997年第2期)而在緊接著的1998年,批評家李陀甚至徑直以“丁玲不簡單”為題作論,歷數丁玲大半生不平凡的傳奇經歷,力求深入地解讀革命話語生產中的丁玲其人、其文及其思想的復雜性。(《丁玲不簡單——革命時期知識分子在話語生產中的復雜角色》,《北京文學》1998年第7期)王蒙和李陀對丁玲的具體分析及其論斷,人們自然可能贊成或不贊成,但他們關注和解讀丁玲的復雜性之努力,還是值得后來的研究者注意的。
事實上,這種致力于“不簡單”或“復雜性”的解讀,在此后的丁玲研究里顯然頗有反響。近15年來丁玲研究的最重要進展,就在于此。然而令人遺憾的是,這種本來應該漸趨深入復雜實際的研究趨向,其主導性的創(chuàng)新觀點卻仍然難免于新的簡單化——研究者要么滿懷同情地把丁玲的遭際描述成一個天才作家不可抗拒地迭遭政治迫害和扭曲的悲劇過程,要么過分深刻地把丁玲二分為文學的丁玲和政治的丁玲的二元對立,等等。而推原這種復雜化研究趨向之所以終歸難免新的簡單化,很可能導源于研究者的某種學術的和政治的感情意氣——在過分意氣論事的態(tài)度下,丁玲其人其文的復雜性,不是被慷慨激昂的學術正確兼政治正確的議論所取代,就是被尖銳矛盾而且大起大落的傳奇化敘述所掩蓋,仿佛丁玲大半生只是被動的“被政治化”,或者不自覺地糾結于藝術與政治的分裂對立,而無論哪種觀點,乍看似乎都不無深刻的洞見,但其實都不免把丁玲及其與現(xiàn)代中國革命的復雜關系簡單化了。
然則,究竟怎樣才能深入揭示一個“不簡單”的著名作家的復雜性呢?這無疑是一個很難的課題,未必有什么妙法魔方,竊以為研究者首先需要去除或警惕的,倒是某種情不自禁的感情意氣和一味好奇的傳奇敘事,而不妨采取張愛玲在其反傳奇的《傳奇》扉頁上的題詞——“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之態(tài)度,才庶幾有望接近那“不簡單”的復雜實際。老實說,作為一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我曾拜讀過不少現(xiàn)代作家的傳記,惜乎大多都彌漫著推崇備至的感情、慷慨雄辯的論說和刻意傳奇的敘事,反讓人難以親近甚至不免心生疑議,而真正平實且平情的撰作,乃稀見如鳳毛麟角,就我眼目所及,只有吳福輝先生多年前所撰之《沙汀傳》,和王增如女士、李向東先生最近所撰之《丁玲傳》,可謂近之矣。私意以為,這兩部前后相繼的傳記,不約而同地把中國現(xiàn)代作家研究和傳記寫作,從傳奇意氣的浪漫主義套路推進到實事求是的寫實主義路徑,這種求真務實的學術追求是很難得的。
這部《丁玲傳》無疑是二位著者多年心力和心血的結晶。事實上,就撰寫丁玲傳記而言,也沒有比增如女士和向東先生更“得天獨厚”而又特別認真用心的人了。他們在丁玲生前就與她有多年的親密接觸,所以擁有一般研究者所不具備的切身感受,而在丁玲去世之后,他們又一直參與其著作的編輯出版并努力開展其生平研究,因而擁有充分的文獻準備和獨到的研究心得。在這部傳記之前,增如女士和向東先生已撰寫出版了好幾種關于丁玲的研究論著,如《無奈的涅槃——丁玲最后的日子》(王增如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丁玲年譜長編》(王增如、李向東合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丁陳反黨集團冤案始末》(王增如、李向東合著,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丁玲辦<中國>》(王增如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等。由此,增如女士和向東先生相當成功地完成自己的身份和態(tài)度之轉換——從密切接觸丁玲的特別親近者,轉變成了認真探索丁玲其人其文的嚴肅研究者——這個轉換其實是很不容易的。而他們的上述著述,尤其是《丁玲年譜長編》,委實是廣搜博采、精心編撰,篇幅長達800多頁、字數多達60余萬,洵屬近年出版的現(xiàn)代作家年譜中最出色也最本色者。這一切當然為這部丁玲新傳的寫作提供了堅實的基礎。正因為如此,這部新的丁玲傳在史料的翔實完備性和事實的準確可靠性上,確然大大超越了既往已有之作,而堪稱集其大成并且取精用弘的研究性傳記。應該說,此書在這方面的成績,是任憑讀者隨便翻開任一小節(jié),都躍然目前、顯然可見的,所以也就無須在此例舉了。
就我的閱讀感受,這部《丁玲傳》最為顯著的特點和優(yōu)點,乃在其敘述事跡的平實道來和分析問題的平情而論。也許有人會說,平實、平情,不過平平而己;殊不知唯其如此,才有助于敘事的求真務實和論事的實事求是——此書與那些煽情好奇的傳記之不同,正在于此。
恕我直言,關于現(xiàn)代作家的生平研究和傳記寫作,多年來實在深受浪漫主義態(tài)度和做派的影響。這一方面表現(xiàn)為浪漫傳奇的敘事做派,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為感情主義的論事態(tài)度。隨便翻開一些作家傳記或作家研究論著看其題名或主題,就可知此種態(tài)度和作派是多么地流行了。比如,仿佛成了慣例似的,這些傳記或論著對有關作家,要么美之日“現(xiàn)代中國的第一才女~中國的最后一個貴族”,要么抬舉為“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昆侖”“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文人”以至于“文化中國的守夜人”等,幾乎滿篇皆是極力傳奇的敘事和五體投地的頌贊,誠所謂作者說得天花亂墜、讀者看得眼花繚亂,其實除了喋喋不休連篇累牘地頌贊女作家浪漫美麗高雅得人間少有或男作家偉大瀟灑深刻得并世無二外,并不能讓讀者真有所得。
與此類浪漫高調的傳記迥然不同,這部《丁玲傳》可謂低調樸實之至。其實,無論怎么說,丁玲都算是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或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的風云人物,不僅其創(chuàng)作曾數次引領文壇風騷,而且其人生也曾幾度坎坷、頗富傳奇性,并且個性倔強、感情豐富,愛情婚姻生活頗富浪漫性和戲劇性,這一切原本是可以大書特書的浪漫傳奇之事。然而,本書的兩位作者增如女士和向東先生,卻沒有在這些地方大做文章,全書幾乎擯棄了一切浪漫渲染的筆墨——既沒有什么光彩奪目的華彩篇章,也不見什么奇峰突起的傳奇筆法,而一本平實樸素的態(tài)度,將丁玲一生據實斷制為十大部分和一百零一個小節(jié),而恰是這種樸實的敘述結構和平實的敘述語調,才更為本真地勾畫出丁玲坎坷一生的生命歷程和一以貫之的性格本色。
即如丁玲初登文壇就一鳴驚人的故事,委實近乎傳奇了,可是本書只在第一部分之末安排了“夢珂與莎菲”一小節(jié),給予了樸實無華的克制陳述,然而唯其平實道來、克制敘述,才真實地寫出了丁玲走向文學的偶然性和必然性,同時也寫出了丁玲看似虛心謙默而其實極富才氣和傲氣的性格特點。的確,丁玲并不像當時一般文學青年那樣醉心文學,她的兩篇成名作之出現(xiàn)確乎近于偶然,乃是她痛感苦悶無可排遣而不得不借文學聊為抒發(fā)的產物,仿佛無心插柳、得之偶然耳,可是當我們再回頭尋繹第一部分前面各節(jié)的鋪敘時,才發(fā)現(xiàn)它們其實已不動聲色地鋪墊出丁玲之成為一個作家乃是其來有自的:丁玲出生于一個沒落的官僚家庭,幼逢家道中落,稍后甚至不得不寄人籬下,這自然促成了她的早熟,使她養(yǎng)成了謙抑又高傲的性格和對世態(tài)人情敏銳早慧的感應,并且她也從父親那里繼承了文藝的趣味和天分,從母親那里學到了自尊與獨立——應該說,丁玲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養(yǎng)成的個性,自是敏感、早熟、孤傲而近于文藝的,魯迅、路翎、張愛玲等現(xiàn)代作家不都是如此么?并且丁玲幼年和少女時期的喜歡作文和對文學的廣泛閱讀,在上海求學時期與一些極富藝術才情的共產黨人的交往,使其文學修養(yǎng)穩(wěn)步提高,其后她又作為一個追求個性解放的時代女性,為尋求理想和出路而南北奔波,卻飽嘗彷徨失路的苦悶——這一切都使丁玲對文學雖非醉心以求,卻是有備而來、有感而發(fā)的,此所以當丁玲在1927年-1928年之際的那個特定時刻,雖已過了文學愛好者的年齡卻別無選擇地走向創(chuàng)作時,她幾乎必然地一鳴驚人、一舉成名。也正因為如此,丁玲的創(chuàng)作起步雖然比胡也頻、沈從文晚好幾年,但她卻一提筆就非同凡響而后來居上也。
再舉丁玲創(chuàng)辦《中國》一事為例吧。誠如兩位作者所說:“創(chuàng)辦《中國》,是丁玲晚年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她為《中國》操碎了心,耗盡了力,翱翔的飛蛾在砰然騰起的《中國》之火中油盡燈滅,燃盡了自己。沒有《中國》,丁玲不會死的那么早那么快,但沒有《中國》,1985年的中國文壇就少了許多曲折復雜的故事,這本只有兩年壽命的大型文學期刊多次驚擾中央書記處甚至黨中央總書記,折射出那兩年中國思想文化界的斗爭風波。”正惟如此,所以才有當年終刊時編輯部同人的情緒化反應,和后來的文學史論著自覺不自覺地把此事悲壯化。這些情緒化和悲壯化的反應當然都可理解,但無可諱言,它們也將事情的復雜性大大簡化了。本書的兩位作者顯然也很重視丁玲最后的這段經歷,所以全書的最后一部分即以“辦《中國》”為題,并以“三把火”“‘民辦公助行不通”“禍起蕭墻”和“情系《中國》”四節(jié)的篇幅專述此事。但難得的是,兩位作者超越了情緒化和悲壯化的反應,而力求在平實的敘述中深入揭示導致《中國》夭折和丁玲累死的諸多因素——文藝管理體制的束縛、文藝界根深蒂固的派性作祟以及“禍起”《中國》編輯部內部的矛盾糾葛,凡此都與丁玲的一腔熱情、團結意愿相違,一件大好事終于半途而廢,熱情投入的丁玲終于被自己的投入拖累而病逝。而整個事件可悲到近乎荒誕之處在于,所有相關人等未見得誰是壞人——事實上不論丁玲的團隊,還是當時作協(xié)的管理層,大都可說是思想開明、熱忱負責而且富有才華的好人,可是卻都身不由己卷入矛盾和內耗,并且沒有誰是最后的贏家。
與敘事的平實道來相比,本書對待問題人物和問題事件能夠平情而論,更其值得贊賞。大概而言,專研某一現(xiàn)當代作家的人,往往和這個作家有一些直接的交往,這固然能得到一般人難以獲得的第一印象和難以知曉的內情史料,但同時也難免與之產生比較親近的感情,于是研究和作傳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感情論事、回護作家,也就在所難免了;即使相互之間沒有直接交往,但一個研究者長期專注于某個作家,其實也難免“日久生情”,于是在研究和作傳時意氣論事、片面維護,甚至曲意奉承和刻意掩飾,也時或有之。這種“感受的謬誤”在現(xiàn)當代作家的傳記中之最可笑的表現(xiàn),就是喜歡把傳主打扮得“像花兒一樣美”,以至于在政治和文學上一貫地“偉大、光榮、正確”,而對與之相關的問題人物和問題事件,則常以政治上和學術上的后見之明任情評說、任意褒貶,力求做出對傳主有利的論說,因而失真之論與失態(tài)之辭,亦所在多有。按說,本書的兩位作者與丁玲親密接觸多年,對這位飽經磨難的老作家自然感情很深,可是,他們在本書中對一些問題人物和問題事件卻能發(fā)為平情之論,既不隨時風任意褒貶其他人,也不隨情分為丁玲自己掩飾,此所以格外難能可貴也。
比如,當丁玲辛苦寫出《桑干河上》送給周揚審閱,而周揚看后認為地主女兒黑妮寫得有問題,因而一時態(tài)度慎重、未敢即允出版,丁玲轉而通過別的高層人士找毛澤東審閱之際,本書于此就如實記敘了江青對《桑干河上》出版的推動作用,并引了陳明1948年8月18日給丁玲的信,此信詳細報告了江青前兩天到石家莊跟陳明談起對《桑干河上》的看法,其中既有熱情的肯定,也有坦誠的修改建議,那建議其實與周揚不謀而合。然后,兩位作者寫了這樣一段評論:“(當時)江青并無職務,但身份特殊,她的意見自然會得到重視。毛澤東曾經向丁玲表示要看她的小說,但當時正是解放戰(zhàn)爭緊要關頭,他無暇閱讀,所以江青接了下來。這大概是江青重視這本書的原因?!边@無疑是平情如實之論,而兩位作者能如此持論,其實是很不容易的。因為在近三十年來的社會和學界,江青的一生幾乎完全被妖魔化了,仿佛她始終都是個壞透了的“壞女人”,本書當然也可以不必多事而略過江青不提的,但是兩位作者還是如實地記述了這段史實。這既體現(xiàn)出對歷史真實的尊重,更需要一點不跟風的勇氣的。其實,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江青,也是一個熱心革命文藝的知識女性,與丁玲有很多相似之處,只是未能成為作家罷了,從她對《桑干河上》的意見來看,她當真是真懂文藝的,故其所談意見謙虛而中肯,態(tài)度親切而熱忱,很珍重作家的心血,然則又何必忌諱呢!
再如丁玲與陳明的婚戀,誠如兩位作者所說,“兩個人的年齡、經歷與地位,都存在巨大差距,……陳明明顯弱于丁玲。這樣,即便在民主覺悟程度較高的延安,這場婚姻也招來響亮的非議之聲?!辈⑶沂虑橐矂e有曲折——陳明起初只把丁玲視為一個可敬的大姐,對她的愛情攻勢則退避三舍,事實上他稍后也別有所愛,那便是年輕的席平,到1940年秋他們在隴東結了婚。這對丁玲打擊很大。丁玲的小姐妹羅蘭找到陳明,嚴厲斥責席平,把陳明帶回延安、逼他離婚,而據說此時的陳明也發(fā)現(xiàn),“丁玲在他心中的分量重于席平?!f:‘我找不出別的理由來跟席平離婚,就說她不自立,依賴性太強,總想依靠男同志。另外結婚前我提出條件,要她必須對丁玲好,可是后來她對丁玲態(tài)度不好。席平當然不同意離婚,但是我的態(tài)度很堅決?!边@自然是陳明事后維護丁玲的說法,而被離婚的席平后來默默養(yǎng)大了她和陳明的孩子,從未抱怨陳明、非難丁玲。陳明晚年回憶說:“我與丁玲結婚后,內心常責備自己為與席平分開所找的那樣一個借口,當時我的確沒有辦法解除三個人的痛苦,而與丁玲結合,只是把痛苦都給了席平,這對她是不公平的。對席平,我始終懷有負疚的心情。”這是真心話了。丁玲深愛陳明,后來的事也證明她的選擇正確,但為此不惜拆散一對夫妻,也真夠強勢了。據說“愛情都是自私的”,所以丁玲的作為也可以理解,而最讓人尊敬和同情的則是不那么自私的席平。本書作者與丁玲關系親近,卻能不為尊者諱,平情述論此事,并委婉地寫出其中之曲折,讓讀者認識到丁玲性格的復雜性,這才是敘史作傳者應有之態(tài)度。
有些特別敏感、對丁玲造成極大創(chuàng)傷的問題,本書既努力還原事實之經過,又有政治組織的文件可據,卻也能兼聽兼采不同意見,力求引導讀者歷史地理解問題的復雜性和嚴肅性。
比如丁玲20世紀30年代被捕后的表現(xiàn)問題,就是一個長期的遺留問題而讓她備受折磨大半生,直到1984年8月中組部9號文件才為她徹底平了反。然則,此事是否就像當今一個作家進了一趟拘留所,寫了個認錯的條出來了也就全然無事了,因此一切的審查,都是多此一舉、無事生非、蓄意陷害?否則,為什么那么無情苛求、揪住不放、沒完沒了地折騰人呢?本書的兩位作者雖然深切同情丁玲的遭遇,又有中共中央最后的平反文件為據,可是他們還是盡可能寫出了此事之所以成為問題的嚴肅性和復雜性。其實,從中共作為一個革命黨的組織紀律和道德規(guī)范來看,既然一個黨員疑有問題,就不可能不審查,審查就不能徇私情、講人情——中共作為一個真正的革命黨之嚴正和有力也就在于此;并且不能忽視的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共作為一個革命黨,從秘密工作到建立根據地開展武裝斗爭,再到形成解放區(qū)、堅持艱苦抗戰(zhàn),繼之以解放戰(zhàn)爭,這樣一直到1947年,中共事實上都處在不穩(wěn)固狀態(tài),而隨時面臨著被各個擊破以至土崩瓦解的危殆局勢,而新中國之初又面臨著朝鮮戰(zhàn)爭、東西冷戰(zhàn)直至中蘇對抗,局勢也很不容樂觀:凡此等等,都使嚴肅地以至于嚴厲地純潔革命隊伍,成為鞏固革命政權之應有和必有的舉措;而對一個黨員來說,為此備受審查以至蒙受誤解和委屈,也就在所難免了,甚至可以說是其生命中不得不承受之“重”或必有的“試煉”(這似是胡風的造語),國民黨不就是做不到這一點,才不斷有人變節(jié)、泄密、出走等,并導致了最終的失敗么?所以,本書在記述丁玲的委屈的同時,也本著歷史的態(tài)度兼顧了中共的組織原則和革命紀律。如寫丁玲在延安時曾去找毛澤東申訴,毛澤東雖然很喜歡丁玲,但還是說“這是個組織問題,你應該去找陳云,還可以去找康生談談”。接著又記述了1940年10月4日中共中央組織部做出的《審查丁玲同志被捕被禁經過的結論》:“根據現(xiàn)有材料看來,說丁玲同志曾經自首沒有具體證明,因此自首的傳說不能憑信,但丁玲同志沒有利用可能(雖然也有顧慮)及早離開南京(應該估計到住在南京對外影響是不好的),這種處置是不適當的?!薄半m然如此,但因對丁玲同志自首傳說并無根據,這種傳說即不能成立,因此應該認為丁玲同志仍然是一個對黨對革命忠實的共產黨員。”1941年1月1日,中組部長陳云把這個審查結論通知丁玲并特意告訴她,結論的最后一句“應該認為丁玲同志仍然是一個對黨對革命忠實的共產黨員”,是毛主席親自加上去的。可見毛澤東過問并關注了此事,既堅持了組織原則也給丁玲以鼓勵。而使問題復雜化的,乃是丁玲在1943年延安審干時交代了過去隱瞞的一個細節(jié)——她給國民黨寫過一個“小條子”,這一下加重了丁玲問題的嚴重度和復雜性。丁玲的歷史問題長期難以解決,與此關系至大,因為這個小條子確實不好解釋,丁玲一時也難以自證清白,于是就留下了尾巴。所以到了五十年代中期批評丁陳集團時,中宣部長陸定一給中央寫信,提出進一步審查丁玲的歷史,在當時嚴厲肅反的情況下,那自然是疑罪重罰。而據八十年代曾任中共組織部副部長的李銳回憶,新時期重新討論丁玲的這個問題,“在中組部也是有阻力的,第一個是陸定一反對,此外還有兩位大姐,這兩位大姐都是非常好的人,但是在這個事情上反對。”據本書所述,那兩位革命老大姐都曾在20世紀30年代初被國民黨逮捕、遭受酷刑而堅定不屈,“她們的態(tài)度,應與她們的經歷有關。”難得的是兩位作者不是僅僅根據丁玲的“一面之詞”,而同時也寫出了陸定一和兩位革命老大姐的不同意見,并且承認他/她們都是好人,所以并非刻意與丁玲過不去,乃是堅持著比較嚴格的組織原則。我很贊賞兩位作者在這個敏感問題上能夠兼顧不同的觀點,而非一味感情意氣地為丁玲“鳴冤叫屈”,也沒有把問題簡單歸咎于某一個人。而丁玲的可貴之處在于,她雖然備受審查的磨難并且?guī)锥嚷潆y,卻始終不墮其志、不減信仰,以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是一個忠實的黨員。這在今天的一些先進之士看來,可能會覺得匪夷所思、難以理解,可在丁玲確是九死其猶未悔的真感情。本書特意引用了丁玲逝世后李銳悼念文中的一段話:“這個通知(指中央《為丁玲同志恢復名譽的通知》——引者按)經過一年多的調查落實,幾次慎重討論,最后由中央批準。通知高度評價了她為黨做的工作,贊揚她是一個忠誠的共產黨員。是的,比起她半個多世紀對黨的執(zhí)著的愛,即使她有過什么過失,又何足計較呢。”這話很值得玩味——從丁玲大半生忍辱負重、矢志不移的表現(xiàn)來說,“通知”對她的高度肯定和贊揚,她是當之無愧的;而所謂“比起她半個多世紀對黨的執(zhí)著的愛,即使她有過什么過失,又何足計較呢”,則含蓄地暗示出中共一向特別嚴格的組織紀律原則在新形勢下與時俱進的寬容,因此給予丁玲老人一個遲到的肯定和寬解,讓這位老黨員從此安心安度晚年,這于理于情都是應該的。是的,就丁玲與現(xiàn)代中國革命的復雜關系而論,這委實是極為嚴肅也極耐人尋味的事。
的確,要準確認識丁玲及其文學,就不能不涉及她與中國革命的復雜關系這個大問題。蓋自近代以來,老中國在頻仍的外憂內患逼迫下,經過了富國強兵的洋務運動和維新改良的政治變法,卻都無濟于事、沒有出路;于是才有了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建立民國,是為第一共和;然而辛亥革命匆草之極,隨即便是接連的復辟鬧劇和不斷的軍閥混戰(zhàn),于是才有了國共合作的北伐戰(zhàn)爭,結果是國民黨分共、重建了中華民國,是為第二共和,它至少使中國獲得了表面上的統(tǒng)一;但重獲權力的國民黨轉向保守和反動,第二共和成了既得利益者的禁臠,分贓不均導致新軍閥的混戰(zhàn),中國的外憂內患并未解決;于是便產生了中共獨立領導的革命,這場革命著眼于中國社會政治經濟的根本難題,經過二十余年艱苦卓絕的奮斗,終于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一個真正獨立而且有力的現(xiàn)代國家,這個新共和國在一貧二白、百廢待舉的起點上起步,且面臨著嚴峻緊張的國際環(huán)境,所以幾乎“必然”地走上集體化之路并采取了“抓革命、促生產”的急進手段,“只爭朝夕”地在短短二十年間為落后的中國奠定了堅實的現(xiàn)代經濟基礎;然而到了20世紀70年代,這個新共和國的積極勢能都發(fā)揮殆盡,不可避免地走向物極必反的極端和絕境,尤其是集體主義的經濟效能已近于失效、極端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控制則讓人再難忍受,于是逼出了20世紀70年代末的解放思想、改革開放之轉型,中國由此邁入了所謂的新時期,這是一個走向務實的改良主義和漸趨開明的新時期。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起承轉合大體如是。丁玲的命運則主要和中共領導的那場大革命及其后續(xù)建構密切相關,甚至可說是血肉相連的。
本書的兩位作者用“飛蛾撲火”來形容丁玲對革命事業(yè)的熱情和熱忱,這是很形象也很準確的,然而既是革命之火就難免激烈以至暴烈,而既近于火者也就難免“惹火燒身”也。丁玲與中國革命的復雜關系就在于此——這是一種既相向而行、生死與共而又不無矛盾和抵觸、甚至必有抵觸和磨折的復雜關系。而之所以如此復雜,則既關乎現(xiàn)代中國革命的特性及其對革命文藝的規(guī)定性,也關乎丁玲自己的革命性和個性。就中共領導的現(xiàn)代中國革命而言,它力圖通過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斗爭,對中國社會的政治經濟結構進行徹底的改造,從而實現(xiàn)人民的解放、民族的獨立和國家的重建,因而極具正義性和感召力;但也正因為是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落后社會里進行一場徹底觸動中國社會根本問題的真革命,所以這個革命要取得成功,也就不可能由個人的自發(fā)行為自然匯集而成,它甚至不能不抑制個人自由主義、個人英雄主義的沖動,而必得是一種高度組織化的集體革命行為——誠如當年的一句常談所謂“組織就是力量”,也必須走群眾路線而非精英自由主義的路線,這從現(xiàn)代經濟學的角度看,也恰正是集中發(fā)揮中國社會人力資源之比較優(yōu)勢的舉措;并且,也正由于這個革命可資運用的現(xiàn)代資源非常匱乏,所以它也就特別看重思想文化“戰(zhàn)線”,而不能不把文藝作為革命斗爭的重要工具,因而對之實施領導和規(guī)范,強調階級的人民的立場、強調善意維護革命利益的態(tài)度、強調革命文藝隊伍的團結,于是統(tǒng)一文藝指導思想、制定文藝政策、實行文藝管理、改造文藝作家,也就勢在必行。凡此等等都表明中共領導的這場大革命的兩面特性:一方面它確是使人民翻身解放和民族獨立自由的真革命,所以具有非同尋常的正義感和感召力,而另一方面它其實采取了革命集體主義的戰(zhàn)略和策略。這后一面誠然不符合自由主義一個人主義的崇高原則,但從歷史情勢來看,卻也是“非如此不可”,否則,所謂革命也就只能長期局限于知識分子的紙上清談而已,而無從付諸實踐和取得成功的。正因為如此,作為革命之一翼的革命文藝就顯然不再是一般比較單純的文藝活動和個人行為,而是革命的特定形勢下組織化的文藝行為。革命文藝的長處和短板都在這里——就它對現(xiàn)代中國革命的貢獻、對中國的社會改造所起的巨大作用而論,幾乎可以說古今中外無與倫比,而它加諸文藝的規(guī)范、限制、磨折以至傷害,也可以說是前無先例后無過者。再就丁玲自身而言,一方面,她對中共領導的這場大革命之熱忱和忠忱無可懷疑,并且她的熱忱和忠忱是自覺自愿的。這是因為她從自己的個人經歷和社會閱歷中,深切地體認到這個革命的正義性和必要性,所以她才那么滿腔熱情、心向往之,也正因為如此,她才能毫不可惜地很快超越自己那個非常耀眼的最初成功——莎菲女士的個人苦悶之抒寫,而義無反顧地轉向革命文藝的創(chuàng)造、走向勞苦大眾形象的塑造。其實,以丁玲的高才氣和高起點,她原本完全可以繼續(xù)沿著莎菲的路子寫下去,那自不難達到甚至超越后來的新感覺派以至張愛玲的成就,可是她卻毫不猶豫地“方向轉換”了。當今的先進之士常常納悶丁玲為什么要這樣、何必要這樣?他們不理解這其實反映出丁玲有著超越一般現(xiàn)代才子才女糾結于個性解放個人自由的深廣社會關懷和社會改造理想,此所以她才那么認同中共領導的革命事業(yè)、堅定不移地投身于革命文藝運動之中,而參加革命和革命文藝運動,也確實推動了丁玲社會視野的拓展和創(chuàng)作的進一步開展。然而也必須看到另一面——丁玲也是一個心高才高、極富感情也極具個性、善于獨立思考而且有點桀驁不馴的人,并且當其投身革命和革命文藝運動的時候,她已是一個成名作家,對生活和文藝都有自己獨特的興趣和趣味,這就有可能使她與革命組織及組織化的革命文藝運動產生不合、不協(xié)調的情況,甚至難免抵觸和矛盾。當然,丁玲也一直努力地要跟上革命的步伐、積極適應和配合著革命文藝運動的要求,可她還是免不了犯這樣那樣的“自由主義”——此處所謂“自由主義”,不是現(xiàn)代政治學上的“自由主義”,而特指中共內部的一些違背黨的組織紀律原則的自由散漫言行。毛澤東1937年9月7日發(fā)表了《反對自由主義》,就嚴厲批評說:“革命的集體組織中的自由主義是十分有害的?!垢锩犖槭У魢烂艿慕M織和紀律,政策不能貫徹到底,黨的組織和黨所領導的群眾發(fā)生隔離。這是一種嚴重的惡劣傾向。自由主義的來源,在于小資產階級的自私自利性,以個人利益放在第一位,革命利益放在第二位,因此產生思想上、政治上、組織上的自由主義。”按這個嚴格要求,身為黨員作家的丁玲確乎不無“自由主義”及“個人主義”,從而也就難免和革命組織、革命文藝運動的指導思想及其組織管理體制產生抵觸、發(fā)生矛盾,以至遭到嚴厲處理,身心陷入一次次磨折了。
本書對丁玲因“自由主義”所遭之磨難,有相當詳實的記述。即如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前兩三年間丁玲以及蕭軍、王實味等人的文學行為及其遭遇,就是典型的事例??吹贸鰜恚@一時期的丁玲正因“南京”問題接受著審查,不免情緒低落且心生委屈,適逢個人英雄主義的蕭軍,丁玲的思想和情緒顯然受到了一些感染,所以她雖不以蕭軍的“掃蕩文壇”之舉為然,卻也事不關己地默認了,隨后她自己也寫了雜文《三八節(jié)有感》等作品,并簽發(fā)了王實味的《野百合花》。由此而來的一股暴露性的文學小浪潮,在今天被認為是延安文藝里的革命啟蒙主義思潮,得到高度肯定??墒腔厥桩斈?,當時的中共高層恐怕也沒有妄自尊大到拒絕一切批評,他們只是覺得這股暴露性文學思潮之態(tài)度、立場和方法,片面偏激、不夠善意、不利于團結、也無助于糾正錯誤,倒會把革命事業(yè)和革命文藝引向無政府主義之路,那只會壞了革命的大事,所以就不能容忍和放任,而做出了嚴厲的處理。今天的許多人士都指斥這種處理完全錯了,并且都傾向于把中共之錯誤深刻地追根溯源到封建主義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竊以為即使全錯了,他們還是“必然”會那樣處理的,并且他們之所以那樣處理此事,也未必就是為了維護個人的既得利益和權力,倒是為了對他們所追求的革命事業(yè)負責,至于他們嚴厲專斷的思想之根源,其實也不是什么封建主義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或小生產者意識在作祟,而是出自現(xiàn)代中國革命的特性及其對革命文藝必有的規(guī)定性。倘若革命只限于知識分子書齋中或沙龍里的革命清談和清議,則這一切也不過吵吵鬧鬧而已,又有什么關系呢,何須如此而且也不會有人如此嚴肅和嚴厲處理啊!可是,在那時還很脆弱的解放區(qū)里艱難進行的是一場真革命,那消極影響就比較嚴重而不能淡然了。正是在此意義上我才說,極富才氣和個性的丁玲“飛蛾撲火”般地投身革命事業(yè)和革命文藝運動,卻幾乎必然會“惹火燒身”。然而,即使磨折如此,丁玲的遭遇也不是什么可笑的諷刺喜劇,更不是什么煽情的浪漫悲劇,而乃現(xiàn)代中國革命的正劇里必有的事情。所以,輕佻地譏笑丁玲自找罪受,固然是輕薄為文,慈悲地憐憫丁玲無辜遭罪,其實也大可不必。
毫無疑問,就現(xiàn)代中國革命的艱巨、嚴峻、復雜卻居然能夠成功而言,委實是中外歷史上空前絕后、無與倫比的事情,而就革命文藝對現(xiàn)代中國革命的貢獻和作用及其所受的規(guī)范和磨折而言,也同樣是中外文學史上空前絕后、無以復加的事情。當然,古代與現(xiàn)代不無聯(lián)系,但現(xiàn)代的大事變畢竟是現(xiàn)代自身的產物。因此,把革命政治及其對革命文學的規(guī)范追溯到中國古代的封建政治意識形態(tài),也正如把它的革命性追溯于傳統(tǒng)精神之遺傳一樣,此種貌似深刻的追討,其實解釋不了任何問題,反倒陷入形式主義的迷思。譬如乍一看,革命政治對革命文學的規(guī)范顯然和所謂“文以載道”的封建文學傳統(tǒng)相似,但實際上“文以載道”只是唐宋幾個古文家的為文旨趣,并且他們也沒有把“文以載道”看成教條,更無意讓古文淪為政治斗爭的工具。至于整個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則何曾有什么一以貫之的“文以載道”傳統(tǒng)。所謂宰制性的“文以載道”傳統(tǒng),原本是新文學陣營為了批判古典文學而有意建構起來的,而歷史的實情是,在大多數時候或朝代,中國古代作家的寫作都是相當自由的,更別提有什么文藝政策和文藝組織了??墒?,縱使沒有“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現(xiàn)代中國革命仍然會動用文藝為它服務的,因為那是它可以運用的為數不多的現(xiàn)代資源之一,它不重用才怪呢。所以歸根結底,現(xiàn)代的問題就是現(xiàn)代自身的問題,現(xiàn)代中國革命及其對革命文藝的規(guī)范,也都是現(xiàn)代中國的“現(xiàn)代性”自有之物——正因為現(xiàn)代中國革命是在非常特殊和極為嚴峻的國際國內情勢下發(fā)生的,所以才必然地集革命的正當性與革命的集中性于一體,其歷史必然性同時也就包含著歷史的局限性,其巨大的力量同時也就暗含著重大的隱患,而這一切實乃老大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的途中必有和特有的現(xiàn)代性。這表明,中國革命和革命文學的現(xiàn)代性頗近似于悖論性的存在,內含著非同尋常的復雜和矛盾,并不完美也不可能完美,此所以擁有后見之明的當今先進之士對之很失望甚至很憤怒,然而殊不知一切現(xiàn)代性都不完美。也正因為革命和革命文學不合一些人心目中完美的現(xiàn)代性之標準,所以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它就逐漸被排斥于現(xiàn)代性之外,以至被貶斥為完全封建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之翻版。這種新教條主義的現(xiàn)代性標準論,既遮蔽了中國革命和革命文學的真成就,也無助于認識其問題之癥結。
我曾經在一個場合指出現(xiàn)代中國革命和革命文藝運動的不完美性——
其實,既沒有完美無缺的歷史人物,也沒有圓滿無誤的歷史運動。尤其是那些旨在進行社會改造、民族獨立、國家重建以至于人類自由解放的革命歷史運動,總是因其崇高的歷史目標而擁有巨大的歷史正義性和感召力,然而唯其是非常的歷史大事變,所以革命運動也就不可避免帶有非同尋常的歷史局限性和極端化的偏頗。如此這般的歷史必然性和歷史局限性乃是革命歷史運動之集于一體的兩面,它們在實踐上既難以分別去取、在認識上也不可分而觀之。而這樣的革命運動一旦發(fā)動起來、推行開去,就會形成巨大的運動慣性(所謂勢所必至不可阻擋之“勢”是也),直至徹底發(fā)揮出其歷史必然性的勢能、完全暴露盡其歷史局限性的偏頗而后止(所謂走向“極端”直至“反面”是也)。法國大革命、俄國大革命,和發(fā)生在20世紀中國的大革命,就是這樣非同尋常、真正革命的歷史運動,所以它們都挾帶著歷史的正義而發(fā)展得轟轟烈烈、進行得勢不可擋,然而也都異常激烈、血火交集,以至在無以復加的專制中走向反面、在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懼中偃旗息鼓。許多歷史研究者都很感慨于這些大革命運動的走向反面,卻很少有人意識到真正的革命運動既具有爭自由解放的歷史正義,同時也不可或缺地具有注重集中、統(tǒng)一以至專制的基因,可倘若沒有后面這些強有力因素的作用,再合理美好的革命理想都只是一紙空談,而不可能真正付諸歷史的實踐、真正落實成歷史的實際。由于同樣的原因,從事革命和革命文藝運動的人多少都會擁有某些共同的革命品格,譬如真理在握的理論霸氣、堅定不移的斗爭精神和毫不寬容的思想態(tài)度。這些近似的品格未必純屬個人氣質,而更可能是革命的需要所感召出來的精神品質。即以那種自以為掌握了絕對真理的理論霸氣而言,就正如西方學者霍布豪斯所說:“(那些實行一場革命的人)他們需要一種社會理論……理論來自他們感覺到的實際需要,故而容易賦予僅僅有暫時性價值的思想以永恒真理的性質”。(霍布豪斯著、朱曾汶譯:《自由主義》第25頁,商務印書館,1996年)正因為都程度不同地擁有這些充滿“正氣”和“豪情”而又不無“霸氣”以至“殺氣”的品格,所以革命者才能夠堅定不移地把革命斗爭進行到底;但也同樣因為有這些品格,他們都不可能真正寬容政治上和文藝上異己派別的存在,即使在革命陣營內部,也往往紛爭不已,甚至鬧到互不相容、自相殘殺的地步。此所以杰出的革命者之充滿“正氣”和“豪情”而又不無“霸氣”以至“殺氣”的品格,往往是集非常尋常的力量與非常偏執(zhí)的極端于一身。惟其如此,革命的過程和革命的結果,都不可能是革命理想的完美無誤的實踐和絲毫不差的落實,而幾乎必然地帶有不容異己、行事專斷以至專制殘酷的并發(fā)癥,至于診治和消解這些并發(fā)癥及其后遺癥,卻只能是每一場大革命徹底耗盡其勢能之后的“后革命”以至“反革命”時代的任務了。(《胡風的問題及左翼的分歧之反思——從“胡風與魯迅的精神傳統(tǒng)”說開去》,見《文學史的“詩與真”——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校讀論集》第448~44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
在革命者和革命文藝運動中,丁玲并不算很極端的人物,然而她既投身革命和革命文藝運動之中,也就不大可能“潔身自好”“全身而退”。這恐怕也是勢所必至、理由固然的事。今天的中國已經邁進到一個“后革命”以至“反革命”的時代了,所以對革命和革命文藝運動多所反思以至于反感,這其實倒是很合乎一個“歷史的規(guī)律”的——當人們能夠抽身退步反觀最近的歷史時,那總是否定多于肯定的,而依我的觀察,被后人冷落以至咒罵的歷史人事,其實大都是成功的歷史,被后人同情以至贊譽的歷史人事,則差不多都是失敗的歷史。此所以最近20年來對革命和革命文藝運動的反感和否斥頗為流行,是并不值得驚詫的,至于連帶而及地對于丁玲及其革命文學的冷落,亦不過慣常的人情冷暖而己,所以也無須像王蒙那樣悲傷不平到“長歌當哭”的。我倒想借此機會強調:現(xiàn)代中國的革命和革命文藝之被當今的一些先進之士所否斥,這反倒證明當年的革命和革命文藝是真正的并且是成功的革命和革命文藝,而被他們交口稱贊的另一些革命者、革命思想家和文藝家,如葛蘭西、盧森堡、本雅明及“西馬”之流,則都是失敗的革命者或書齋里的革命者,所以他們只好那么深刻地思想著革命或詩意地想象著革命了,如今稱引他們,誠然既深刻悲壯也浪漫詩意而又很安全,因為那本來就是些徒逞口舌的革命精神勝利法,說來好聽好玩而已,并不當真的,也不能當真的。
對本書的兩位作者王增如女士和李向東先生,我實在是深感抱歉而又心懷感激的。雖然早就購讀過他們編撰的《丁玲年譜長編》,但直到前年暑假參加“蕭紅·丁玲文學之旅”去東北才得以認識,由此得知他們正在寫《丁玲傳》,我是很期待的,但完全沒有想到增如大姐和向東老兄會約我來寫序,其實我對丁玲毫無研究,所以堅辭再三,似乎頗讓二位失望,這是我深感抱歉的。而辭不獲已,只好從命,于是反復拜讀本書,委實收獲良多,并且二位也極寬容地容我刺刺不休地說了一些很可能不中聽也不著調兒的話,這是讓我深為慚愧和感激的。而我之所以最終同意勉為其難地寫這個序,則或許是隱約感到自己與丁玲老人也似有某種緣分吧。記得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因為做骨質增生切除手術,我在縣醫(yī)院的大病房里與鄰床的一位病友交換小說看,我給他的是《呂梁英雄傳》和《在大革命的洪流中》,他換給我的則是一本沒有封面、也不知作者的書,翻開一看,《夢珂》啊,《莎菲女士的日記》啊,讓小小年紀的我完全蒙了,直到上了大學后,才知道那本書就是1951年開明版的《丁玲選集》。后來又進而知道丁玲這個大作家原來和我的家鄉(xiāng)還頗有關系,因為我的家鄉(xiāng)——隴東的慶陽地區(qū)環(huán)縣,就屬于陜甘寧邊區(qū)。丁玲初到邊區(qū)所寫文章,比較著名的乃是《記左權同志話山城堡之戰(zhàn)》,而山城堡就在環(huán)縣,并且那場戰(zhàn)斗就是毛澤東等在我的老家環(huán)縣洪德鄉(xiāng)河連灣村指揮的,那里乃是當時的中共陜甘寧省委所在地:而毛澤東寫給丁玲的那首《臨江仙》詞用電報發(fā)出,丁玲就是在慶陽前線收到的,以至陳明與席平的結婚之地,也在慶陽。今年春節(jié)前夕,我回鄉(xiāng)探親,向晚路過山城堡,高聳的山城堡戰(zhàn)斗紀念碑映入眼簾,驟然間想起丁玲的文章,不禁感慨系之而浮想聯(lián)翩——像丁玲這樣一個出身名門的嬌小姐,竟然義無反顧地參加了革命,而在親人犧牲、身被羈縻的情況下,日思夜想著脫出牢籠,一旦出逃成功之后,即急不可待地奔向窮鄉(xiāng)僻壤的陜甘寧邊區(qū),那究竟是為了什么呀?而又是什么精神在支持著和激勵著她百折不撓地奔向革命呢?她為什么不像自己的老同學施蟄存那樣,只因入團被通緝,就幡然頓悟到自己是獨子、不能犧牲的,于是告別了革命了?也不像亂世才女張愛玲那樣,因為洞察到時代在解體,所以一心只尋求個人自由、真實而安穩(wěn)的人生呢?這些比較容易的也比較安全的路,她為什么就不走,而偏要舍易求難、自討苦吃呢?……想起這些,就不能不對丁玲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了。這本《丁玲傳》如實地記述了丁玲的生命歷程,也誠實地回答了這些關于丁玲的重要問題,所以我盡管對丁玲所知無多、沒有研究,還是勉力寫了這些話以為介紹,相信每個讀者都會從這本出色的傳記里有所獲益、得到人生的和文學的啟示。
2014年7月18日草成于清華園之聊寄堂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張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