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霧蒼茫

2015-01-07 10:59高鴻
延安文學 2015年1期

高鴻

1

那時候耀宗剛落榜,整天悶在家里跟自己較勁,不吃不喝,害得母親跟著流淚。母親說耀宗呀,考不上的人一大群哩,哪里黃土不養(yǎng)人啊,非得考那個學!說實話,真考上了,媽還舍不得俺娃去哩!你看你四德哥去當兵,三年沒人影兒,你春花嬸都快想瘋了!耀宗理解母親的心情。剛考完試那幾天,她走在巷道上昂著頭,粗聲闊語的,見誰都打招呼。成績公布后,母親一下便像霜打了似的,很少出去了。父親白天不說話,晚上咳聲嘆氣。姐姐知道耀宗的成績后哭了一整天,天塌了似的。弟弟悶了幾天氣,晚飯的時候正式跟耀宗攤牌:哥,不管怎樣,你還得考,這是咱家唯一的出路了!姐姐忙附和著:對!耀宗,你趕快去補習,沒吃的姐給你送。咬咬牙,咱就不信爭不來這口氣!

進入秋季,雨下得沒完沒了,溝渠里的小河越來越寬,奔騰咆哮著,很有氣勢,在耀宗家窯頂上形成珠簾似的瀑布。洪水順著黃土縫隙滲下,在干枯的土窯上自由舞蹈,組成縱橫交錯的圖案。對面土坡上被水打了洞,水流在那里歡快地漩轉,路基便塌了下來,形成一個整齊的斷面。這個橫斷面切斷了耀宗家跟村里聯(lián)系的紐帶,一連幾天,一家人都沒有出去。能吃的東西早就完了,只有院里的紅苕還沒挖盡。一家人早上紅苕熬稀飯,中午洋芋擦擦,晚上清蒸紅苕,全是菜肴,都趕上西方人生活水平了。后來紅苕也被他們吃光了,溝渠里的蒲公英、打碗花、白蒿芽便成了美味佳肴,直吃得一家人面若蠟紙,口吐綠水。

雨還在下,屋里的后窯掌又發(fā)現(xiàn)了新景點:一股濁流順著后窯掌被鉆開的水洞傾流而下,聲勢浩蕩,沖走了鍋臺灶具,把地上能帶走的東西全帶走了。母親說這地方不能待了,咱趕快搬吧!父親說往哪搬?搬到飼養(yǎng)室嗎?臭氣哄哄的。母親說那也比這破窯強,塌下來,一家人就全完了!

父親聽了母親的話,一家人搬到了飼養(yǎng)室。(說來有些后怕,第二天,那窯便塌了。)飼養(yǎng)室后面是羊圈,左邊是牛圈,右邊是騾子和馬、驢住的地方,臊味遠遠就可聞到。晚上剛剛入睡,一聲刺耳的驢叫刺破了夜空,全家人再也睡不著了。更為難堪的是那滿圈的牛糞、驢糞,熏得人吃不下飯,一吃就惡心。惡心也得住,慢慢就習慣了。他們在這里度過了冬和春,又迎來了夏。半年來,耀宗大多數(shù)時間窩在家里看書,卻不愿再到學校復習。因為去學校要花很多錢,萬一再考不上,后果不堪設想。四喜叔不止一次跟耀宗父親說:別看我五個兒子不愛學習,媳婦排隊等著拿鞭子趕哩!你家耀宗學習好,三十歲上還要打光棍哩——你敢不敢打這個賭?

父親不敢打。因為他和耀宗母親結婚的時候,已經(jīng)三十三了。晚飯后,母親給父親沏了壺茶,放在灶火熬了熬,等到茶汁像中藥一樣濃釅的時候倒在茶缸。父親“咕咚咕咚”喝了兩杯,似乎很解乏。他長舒了口氣,點燃一鍋旱煙,說:耀宗,好打算孬打算,你得有個主意。如果真不去復習,明天就下地吧。莊稼人,窩在家算哪盅?耀宗不甘就此沉淪,但又不想即刻就去學校,于是決定去放羊。

陡峭的山路曲曲折折,被荒草掩埋,幾乎看不清路。羊群在前面走,草皮浪花似的向兩邊翻卷,像魚肚皮,白白地向前倒著,后面的人便沒了阻力,一路順風。耀宗視力不好,經(jīng)常把樹枝當成蒿草,結果臉上就會遭殃,留下一道疤痕。經(jīng)常會遇到蛇,翠綠翠綠的,跟草的顏色一樣,不過大多是無毒的。到了山野,漫山遍野地綠水一樣流動,心里的煩惱似乎一股腦都散了。崖底的野果子熟了,一簇簇茹子像櫻桃一樣鮮艷。茹子叢下一般多蛇,大概它也是蛇類喜歡的美食。蛇麥子長得跟草霉似的,又有些像桑椹,酸酸甜甜,百吃不厭;最吸引人的是掛在懸崖上的木瓜,打開后里面顆粒像剛熟的核桃一樣,油得能流出口水;杜梨子霜打后就熟透了,紫紅紫紅的,輕輕一捏能流出像蜂蜜一樣的漿汁,甜得沁心……

中午時分,耀宗把羊群趕到背陰處,找棵大樹躺下看書。溝底小溪淙淙潺潺,清澈見底,把溝地劈成了兩半。對面是喜叔家的地,玉米蔥蘢葳蕤,很有聲勢。小時候河灘里的熱鬧,歷歷在目。河水在石岸下形成一個潭,綠汪汪的,深不見底。那里有許多小魚,孩子們拿罐頭瓶子捉了養(yǎng)在家里——這是他們見到的唯一海鮮了。夏天躺在石板上,小溪緩緩地從身上漫過,涼絲絲的,直沁到心里。兩岸水草肥美,蜻蜓輕輕飛來,于空中不動,一捉卻又飛走了;岸邊的野花姹紫嫣紅,點綴著這個綠色的世界,蝴蝶成群結隊,翩翩而舞,蒲公英紛紛揚揚地飄了起來,帶著孩子們的心愿,飛向極遠極遠的地方;天空像一盤碩大無比的寶石,明亮剔透,藍瑩瑩地向四周蔓延;白云輕輕地飄過,形態(tài)各異,變幻莫測,給人充分的想象空間。偶然還會有一架飛機從云中鉆了出來,像蜻蜓一樣在空中漫步。這時,只聽見撲通一聲,水花濺了起來,原來有只青蛙跳下來了……

“狗日的耀宗,你管不管你那些碎大(大是父親的意思)?把我家的玉米都吃光了!”耀宗躺在地上正浮想聯(lián)翩,突然傳來一聲暴喝。

“你碎大!——咋啦?”耀宗仰起頭,原來四喜叔家的三寶正怒氣沖沖地看著他。羊都跑到四喜家莊稼地里了。

“狗日的,剛還在山上,這么快就下來啦!”耀宗自知理虧,邊說邊準備趕羊。不想三寶又罵上了:“狗日的,你球事都弄不成!還高考哩,——呸!羞先人哩!我要是你呀,早拔根球毛上吊了!哈哈哈!”三寶得意洋洋的樣子把耀宗惹毛了,他惱羞成怒,拿起一塊石板照著他的頭就拍了下去。三寶沒想到耀宗會打人——一塊耍這么大,耀宗從未跟誰打過架。小時候他們兄弟幾個經(jīng)常欺負他,他也沒動過手。

三寶應聲倒下,頭上像盛開的墨菊,血汁蚯蚓似的蜿蜒而下。石板碎成兩段,耀宗手中的那塊景象淋漓!

三寶躺在那里一動不動,看來是死了!

耀宗丟下石頭,轉身就跑。

2

耀宗跑到了縣城,沒敢停留就登上了南去的班車。好在身上還有準備買塑料薄膜的一百元錢,他一下子來到了關中。

一路上都在提心吊膽,生怕前面有警察擋路。每次有人上車,他都會驚出一身冷汗。城市不敢去,那里肯定有通緝海報,弄不好一出站就會被逮捕。車子到關中的時候看見許多人收麥子,耀宗聽說這里每年都有麥客,大部分來自甘肅、河南,于是就瞅個地方下車了。

陜北的麥子還未黃,這里卻已經(jīng)割得熱火朝天了。耀宗到一個村子,看見一個老頭,問人家要不要收麥的。老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耀宗心里開始發(fā)毛:莫非他已經(jīng)認出我了?看來農村也不能待的。正準備離去,老人淡淡地說了一句:看你這樣子也不像是受苦的。當麥客很累的,你能受得了這罪?耀宗松了口氣,說我收麥子能行,在我們村都是勞動能手哩!老人說你從啥地方過來,耀宗不敢說自己是陜北的,就隨口說了個地方,老人頓時眉開眼笑,說我祖籍也在那里呀,只是多年沒回去了??磥碓蹅冞€是老鄉(xiāng)啊!于是就帶他回家,弄了盆水讓耀宗洗,問他餓不餓?耀宗一天沒吃東西了,餓得發(fā)慌,說我身上沒帶錢,不能白吃你家的飯。要不等收了麥子再從工錢里扣。老人說咱們是老鄉(xiāng)哩,咋還這么客氣。就讓老伴做了面。耀宗吃得滿頭是汗,渾身疲憊一掃而光。

老人姓黃,家里雇了個麥客,甘肅人,上了年紀,但干活很實在。麥熟一晌,前幾天還有些綠的莊稼幾天就熟透了,麥穗憋得脹圓,鼓鼓的顆粒都要跳出來了。黃老伯正準備再雇個人,抓緊時間把麥子收完。

甘肅麥客回來很晚,一進屋先洗臉,然后端了個老碗埋頭吃面,頭不抬眼不睜,看來餓極了。老麥客約有五十歲樣子,焦黑的面孔,滿臉滄桑。黃老伯說這是老劉,晚上你們住一屋,明天開始你們就在一起干活吧。老劉沖耀宗笑了笑,像父親一樣,一臉慈祥。老劉說這么小就出來掙錢了?耀宗說我不小了,都十九了。老劉說我們家二小子跟你同年哩,還在上學。大小子都快三十了,還沒結婚,女方家嫌咱沒地方。農村人苦焦呀,一輩子能修起地方的有多少?現(xiàn)在家里房子已經(jīng)修了一半,這次麥收下來,回去就可以有成果了。老人說話的時候目光透亮,有一種深深的成就感。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進地了。太陽還未出來,微風吹過,一股濃郁而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麥浪滾滾,像一匹碩大無比的金色綢緞,閃爍著細膩柔軟的光芒,真想在上面好好地睡一覺。老劉說這會干活不受曬,但不出活,因為早晨有霧氣,麥桿是皮的,費力費鐮;中午太陽最毒,人曬得受不了,但手下出活,麥桿一碰就斷,鐮也省得去磨。耀宗知道他是個老麥客了,不由心生敬意,埋下頭就干了起來。

早飯時候老劉已經(jīng)割倒一大片,耀宗卻還在地頭上。老劉說不著急,開始不習慣,慢慢就熟練了。太陽剛剛升起一竿子高,就把滾滾熱浪拋了過來,僅有的一點晨霧也被它卷走了。

中午時耀宗覺得有些眩暈,太陽白得發(fā)黑,像一根根灼熱的銀針灸人皮膚。麥田間蒸起騰騰薄霧,裊裊娜娜,遠處的大樹好像也在跟著搖擺。汗水在耀宗的額頭上形成雨簾,成串成串往下滴,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嗓子在冒煙,腰疼得直不起來。最為糟糕的是把手弄爛了,怎么都覺得用不上勁。老劉勸他到樹蔭下休息一會,他不好意思。眼看得那邊半塊麥田都快完了,他這里才割了一小塊,麥茬高低不平,后面遺了滿地麥穗。老劉說在家里沒干過活吧?耀宗說干過,干得少。耀宗在家的時候也幫家里人收麥,但大多的時候是姐姐父親拿鐮,他與弟弟拉麥子。越急手越不聽話,不小心又把手割破了,鮮血淋漓。老劉替他包扎了,說你別割了,把我割下的往一塊抱,湊起了裝到車子上。晚上回去的時候黃老伯問怎么樣,老劉說小伙子干活挺賣力,這樣下去幾天就完了。耀宗覺得很慚愧,拿一樣工錢,憑什么讓老劉承擔自己的那份勞動?他對老劉說自己不想干了,老劉說你嫌工錢低?耀宗搖搖頭,說我覺得對不住你。老劉拍拍他的肩膀,說一看就知道你是個老實娃!都是出門人,誰沒個難腸?別說這樣的客氣話了,早點休息吧,明天起來還要干活哩!

就這樣,耀宗在黃老伯家干了三天,黃老伯又給他們介紹了村里的其他人。十幾天后,村里的麥子一鐮鐮全倒下了,耀宗與老劉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兩人甚至以叔侄相稱。

第二天一早就要上路了,老劉給耀宗說了自己家詳細地址,要耀宗有空來玩。并約好明年的這個時候還來這里。

耀宗心里暖烘烘的,身處異鄉(xiāng),能遇到這么好心腸的人真不容易呀!

離家已經(jīng)十多天了,家里也不知亂成什么樣子,母親肯定又躺在炕上了。耀宗突然覺得自己很自私,事情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大丈夫男子漢,一人做事一人當,大不了一命還一命。但一想到自己被判個死刑,母親一定會難過死的?,F(xiàn)在流浪在外她雖擔心,畢竟知道兒子還活著,不會太傷心的。最讓他難受的是再有一月就要高考了,自己曾默默地鼓了半年勁,現(xiàn)在連進考場的機會都沒有了。一生的希望就這樣破滅了,一家人的希望也破滅了!弟弟從小就不愛學習,初中沒畢業(yè)就不念了,別指望他會有什么出息。

一時的沖動帶來了這么嚴重的后果,耀宗有些后悔了。

晚上的時候,耀宗來到一座縣城郊外,在一處廢棄的舊屋里住了下來。舊屋外是一片草灘,蚊子成群結隊而來,叮得他臉上全是包。暴曬了一天的土地熱烘烘的,有點像家里的熱炕。一閉眼,三寶捂著臉站了起來,頭上的血直往出冒,濺了他一臉……

一晚上都在做惡夢,天亮的時候他才酣然睡去。

3

耀宗想進城找份工作,又不敢。每天去鎮(zhèn)上吃飯也是天黑后才去。餓了一天,狼吞虎咽地吃上一頓,然后迅速離開,惶惶如喪家之犬,不可終日。有一次正在吃飯,看見一群警察過來,他拔腿就跑,警察大喊著讓他站住,耀宗跑得更歡了,直到后面看不見人影,才松了口氣,襯衫都濕透了。

一天晚上,耀宗吃完飯往回走,走到郊外時聽見一聲凄厲的的呼救聲,走近時,原來兩個歹徒正在對一個姑娘施暴。姑娘聲嘶力竭,聲音漸漸微弱,耀宗在路邊找了根木棍,沖著歹徒一陣亂打。兩個歹徒已經(jīng)扒光了女人的衣服,突如其來的襲擊把他們嚇懵了,來不及穿上衣服,捂著腦袋就跑。月光下,耀宗看到眼前這個驚魂未定的女人其實只有十八九歲的樣子,非常漂亮。女孩羞紅了臉,慌忙穿上衣服。耀宗的心神也回到了現(xiàn)實,轉身就走……

耀宗走出不遠,女孩追了上來,緊緊拉住他的胳膊不放。耀宗說你在什么地方住,我送你回去。女孩千恩萬謝,一路上陪著他又說又笑,說你是我遇到最好的人,說完一只手挽了耀宗的臂膀。耀宗覺得有些別扭,想甩開,卻被抓得更緊了。

走了幾里路,前面是個院落。院子大門上掛著牌匾,好像是個工廠。女孩說我家到了,這個工廠是我爸辦的,如果你沒工作,就來這里干活吧。耀宗心一動,轉眼一想,又覺得不能來這里,萬一被警察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耀宗說:你先回去吧,我回去收拾一下。女孩說:你說話可要算數(shù)呢!我等你。說完嫣然一笑,一臉嫵媚。耀宗走出很遠,望著那里呆呆地愣了好一會才離開。

回到住處,耀宗想這里是不能再待了,于是收拾簡單的行李,趁著月光悄悄地離開了。

耀宗來到離縣城十多里的地方,那里正在招收修路工人。因為離縣城較遠,所以來往的車輛也不多,很少有行人。

耀宗在那里一干就是十多天,每天他都拼命地干活,借此消除痛苦。大家都說他老實吃苦,是個好小伙,就是不愛說話,一天也難得聽到他說一句。誰能知道,耀宗的內心世界翻江倒海,思想一直在進行著激烈的斗爭。

一天上午,耀宗正在路邊干活,突然看見一輛疾馳的車子把一個老人刮了一下,老人隨后便倒在地上。車子沒有減速就跑了,大家喊了一陣圍上去,見老人手臂被擦破了,臉色慘白,痛苦地在地上扭動。大家都不敢扶,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么辦。耀宗猶豫了一下,撇下鐵锨蹲下去,把老人攬在懷里。工友說小伙子,你最好別多管閑事,現(xiàn)在的事情不好管,弄不好他家人會說是你把老人撞成這樣的。救人要緊,耀宗管不了那些,伸手擋了一輛出租,直奔縣城而去。

醫(yī)院里,耀宗背著老人跑上跑下做檢查,最后安排他在住院部住下。身上帶的錢全墊進去了,老人接下來還沒人管。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他身邊走過——原來是那天晚上救的那個女孩!女孩走過去又回過頭,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他,驚得大喊大叫:哎呀,原來是你!你說話不算數(shù)呀,害得我跟爸爸去了幾次,也沒找到你!——醫(yī)院給誰看病??!耀宗說: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女孩被搞懵了,一頭霧水。耀宗說一個老漢讓車給碰了,躺在路邊沒人管,我就把他背來了。女孩大為感動,眼里閃著淚花:你是個活雷鋒啊,現(xiàn)在還有誰像你一樣整天做好事呀!病人在哪,我去看看吧。說完便拉了耀宗的手,好像他們已認識很長時間了。

女孩認識這個老頭,原來跟她家一個院住過。這時,老人也醒了,對耀宗千恩萬謝。女孩是陪她同學來看病的,她讓同學先走了。

中午時分老人的家人來了,一開始對耀宗還很客氣,后來一看花了那么多錢,態(tài)度就有些變化。那兒子對耀宗說:你看我父親已經(jīng)成了這個樣子,咱們就不要經(jīng)公了,你看著再給些錢算了,我們這家人好說話。耀宗瞪大了雙眼,說你父親又不是我撞的,不信你可以去工地上問那些干活的人,看是怎么回事。那人怒目圓瞪:不是你撞的為啥要帶他來醫(yī)院?明明是心里有鬼嘛!——別跟我說做好事,雷鋒早就死了,現(xiàn)在哪有什么好人!女孩氣得夠嗆,跟那人吵了起來,那人說你是他啥人?女孩說女朋友!說完看了耀宗一眼,表情坦然,好像他們已談好長時間了。耀宗有些不好意思,說這樣的事,別把你也卷進去,你如有事就趕快走吧。女孩不依不撓,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等著,我叫我爸來。耀宗覺得很晦氣,但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他想走也走不了了。

女孩的爸爸帶來了一幫人,有修路工人,還有兩個穿警服的人。耀宗不由得又緊張起來,躲在女孩后面,盡量不使人看見。修路工人指著那兒子說你怎么能恩將仇報,冤枉好人!我們都可以作證。穿警服的人說肇事司機已經(jīng)找到了,一會就可以過來。老人指著兒子大罵他沒良心,那人把頭轉向窗外,點燃一只煙,閉上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女孩父親請耀宗到他們家做客,說了許多千恩萬謝的話。得知他在公路上干活,想讓他到他們工廠來工作。女孩父親是做黑陶工藝的,廠子規(guī)模不大,十幾個人,產(chǎn)品主要銷往省城,效益還不錯。

女孩姓徐,叫徐彤。高中畢業(yè)后跟父親在廠里工作。

黑陶是項復雜的手工勞動,是土與火的藝術。采泥、練泥、揉泥樣樣有學問;手工拉坯、成型、壓光、鏤空、壓線每道工序都是工藝;入窯燒成更是最為關鍵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成敗全都在此一舉。黑陶靠還原焰燒成,為了燒出漆黑明亮的效果,在最后壓火的時候要用瀝青封窯。濃烈的煙焰在高溫里與坯體相結合,陶器就成了黑色。從踩泥到最后拋光處理,包裝出廠,每件產(chǎn)品都要經(jīng)過上百道工序。特別是半成品和燒成階段,損耗很大,因此成本相對較高,價值自然不菲。

耀宗從小酷愛美術,初中時候還在縣文化館辦過個人畫展,因此有很好的基礎。幾天后,他就能使用刀子在坯上刻字了。三個月后,又學會了拉坯和鏤空工藝,在廠里的作用越來越大了。

徐彤對他越來越離不開了。徐廠長對耀宗也很信任,幾次準備帶他到省城談生意,讓他多接觸一些客戶,以后就能獨當一面了。徐廠長沒兒子,就一個女兒??吹贸鏊牧伎嘤眯摹?/p>

耀宗不能去省城,這里離縣城遠,很少與人接觸,到了省城豈不自我暴露了嗎?每次他都借故推辭,令徐彤百思不解。對徐彤他也保持著一定距離。耀宗知道,自己是殺人犯,遲早要被逮捕的,說不定會被判死刑,跟了他豈不毀了一生?耀宗越是這樣,徐彤就越想靠近他。上學的時候有那么多男生追她,她都不屑一顧。耀宗是她的救命恩人,人又老實本分,不會花言巧語。父親也喜歡他這一點,可以說,耀宗就是他苦苦尋找的乘龍快婿。徐廠長老伴死得早,女兒便是他的唯一。徐彤認為耀宗一直有嚴重的自卑心里,思想壓力太大,等自己用感情慢慢地感化了他,一切就會好起來的,她對自己充滿信心。

轉眼間又是春季,耀宗跑出來已經(jīng)一年了。這些天坐臥不寧,寢食難安。徐彤不知怎么回事,以為他有病了,因此對他更體貼入微。

將近一年的相處,徐彤覺得耀宗是個性格比較憂郁的人,好像一直都心事重重,問他什么,又說沒事。過年的時候,徐彤曾經(jīng)想跟他回一趟老家,順便也看看他的父母,被耀宗婉言謝絕了。剛過完年他們去了一趟省城。耀宗實在找不到搪塞的理由了。他謊說自己感冒,戴了頂長筒帽子,圍了條厚厚的圍巾,外面只露兩只眼睛。徐彤被他的滑稽打扮搞笑了,說你就像契柯夫小說《裝在套子里的人》中的別里科夫,把自己裹得這樣嚴實。他曾委婉地問徐彤街上有沒有什么通緝逃犯的告示,徐彤說沒看見,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他。耀宗到了街上也悄悄地查看電線桿等地方,發(fā)現(xiàn)基本都是一些專治陽痿早泄或尋人啟事之類的內容,慢慢就膽大了起來,上街的次數(shù)也多了,都認識一些人了。

這天耀宗來到街上準備買一些零碎東西回去。徐彤有事沒來。剛剛過了縣城大橋,迎面過來幾個警察,耀宗扭身就跑。警察見他驚慌失措的樣子,喊了一聲:站住!便追了上來。前面是一條河流,已經(jīng)沒有去路,后邊的警察眼看就要追了上來,耀宗突然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抱著頭蹲了下來。警察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說干什么的?耀宗說啥也不干。警察說那你為什么跑?耀宗說我殺了人!說完后伸出一雙手,讓警察給他帶銬子。幾個警察驚呆了,將信將疑地將他帶回了公安局,查閱了最近通緝的逃犯,發(fā)現(xiàn)根本沒周耀宗這個人。耀宗說不會的,肯定是你們這里資料不全,我確實打死了人,不信你們打電話問我們縣公安局就知道了。警察又打電話給耀宗所在縣的公安局,也說沒有這回事。

耀宗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愣在那里好長時間,久久回不過神來。

4

耀宗回來了,回到了闊別一年多的家里。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離家這么久,感覺村里的一草一木親切而又新鮮。

村人像不認識他似的,在一邊竊竊私語,沒人跟他打招呼,這讓他感到有些困惑。難道剛剛一年時間他們就將他遺忘了嗎?顯然不是這樣。他們那迷茫的眼神里無疑有一種責備的意思,這一點耀宗看出來了。于是他看見人便主動打招呼,直到老槐樹下,三嬸看見他了,老遠跑了過來,說耀宗你可回來了,把你媽都快急死了!你這娃咋能這樣,出去一年了也不給家里吭一聲。說完圍著他左看右看,這拍拍那拽拽,像看見自己孩子一樣高興。正說著,耀宗媽已經(jīng)出來了,顫巍巍的,像要站立不穩(wěn)的樣子。父親緊緊地跟在后面,一只手扶著她。

耀宗只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就掉了下來。看時,父親的眼睛紅紅的,母親的臉上已經(jīng)掛滿了淚珠。

弟弟也出來了,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話沒說,拿了他的行李就走。

是夜,一家人擠在一張大炕上,耀宗仿佛又回到了少年。那時一家人擠在一起滿滿的,冬天也不覺得冷。父親好像沒睡,但也不說話。母親滔滔不絕地給他講述一年來發(fā)生的事情,越說越興奮。

耀宗,我跟你大的意思,你還是再回學校去,參加明年的高考。母親像深思熟慮。這時耀宗聽見父親在輕聲咳嗽,以證明自己沒睡著,并且是同意這個決定的。這個家,也就指望你呢。只要你考上了,一切問題都解決了。窩在農村戳牛后半截,有啥出息??!

耀宗沒吭氣,胡思亂想著,雞叫三遍的時候才迷迷糊糊進入夢鄉(xiāng)。

第二天,耀宗跟隨父親進溝了。灘地上到處是石頭,父子幾個揀了十多天也沒揀完。石頭堆成了山,一個個手上都出了血,耀宗的一個指甲都摳掉了。最難弄的倒不是這些石頭,石頭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蘆葦根,盤根錯節(jié),星羅棋布。蘆葦根很結實,怎么弄也挖不完。耀宗知道,如果這些根不除,就別指望長莊稼。

河灘地整理完后,父子幾個又開始開山上的荒地?;牡厣祥L滿茂密的灌木林,每天也開不了多少,手上的虎口都震裂了。早晨披星光出門,晚上踏月光回家,一路上人軟得像根皮條,腿都開始不聽使喚了。地整理完后便從塬上往下?lián)S,每天上山下山往返十多趟,肩膀都壓爛了。耀宗憋著一股勁,這樣干下去不信沒有啥吃。

開始播種了,家家都套上了牲口,他們家沒有,于是就用人力。耀宗兄弟拉犁,父親在后面耕地。因為蘆葦?shù)拿蝗菀着M,絆在犁上怎么也拉不動。或者遇上了一塊沒有挖出的石頭,犁便有可能被崩壞。后來姐夫種完了莊稼,吆著牲口趕來了,這才順利地把地種上。種上之后還要經(jīng)管,要不就會被烏鴉、喜鵲刨出來吃光。

莊稼有苗不愁長,一個多月后,玉米苗已經(jīng)綠瑩瑩了。

距離高考只有幾個月的時候,耀宗突然決定參加高考。老師說你的基礎很扎實,只要好好鞏固鞏固,考試不要慌,肯定有戲。耀宗在最后期限報了名,并通過了縣一中的預考。平日里扎實的學習功底救了他??记皟稍率且荒曜顭岬臅r候。功夫不負有心人,溝里的玉米長勢也很好,給了耀宗很好的安慰。他借了些錢買回化肥,讓弟弟上在玉米地里。記得第一次參加高考,那天耀宗有些發(fā)燒??剂苏Z文出來,感覺答的還可以。正在這時,村里要賬的來了,說家里有急事,要用錢,讓耀宗給他想辦法。耀宗的頭轟地一聲大了!這個時候來要錢,他沒工夫去借,讓人家等他把試考完。那人很著急,就坐在考場外面等。耀宗進了考場滿腦子想的都是咋給人家還錢的事,結果數(shù)學幾道題都沒答完。就這樣他的成績距離錄取線只差了二分……這次考試,耀宗憋了一股勁,感覺復習的都用上了。成績公布后,高出錄取線二十多分。回到家里,一家人興奮自然難免,人們更是刮目相看,都說村里出了大學生,不容易呀!耀宗決定暑假去打工賺學費。徐彤那里不能再去了,已經(jīng)欠了人家不少人情,不合適了。家里的情況不可能讓他當上門女婿。讓徐彤嫁到他家,也不現(xiàn)實。唉,全當一場夢吧。耀宗想,時間一長,徐彤會忘記他的。

5

耀宗被公安人員送回來的那天把徐彤父女下了一跳。他們還以為耀宗在外面闖禍了。公安人員說我們最近正在追捕兩個歹徒,你們多留意些,見到可疑的人就告訴我們。這兩個歹徒近年來連續(xù)作案,搶劫強奸,無惡不作。徐彤突然想起一年前的那個晚上,兩個歹徒對她的暴行,說不定就是這兩個小子。要不是耀宗相救,自己早就被他們糟蹋甚至迫害。那個月明風清的晚上留給徐彤的是無盡的恐懼。

耀宗一去不返,也沒個音信。寫了幾封信,他不回。電話又打不通。原來耀宗心里有鬼,留的是假地址。徐彤瞞著父親跑了一趟陜北,也沒找到他。

耀宗考上了省城的一所科技大學,二本。盡管一家人有心理準備,但收到通知書的時候他還是吃了一驚。東拼西湊弄了一些,姐姐讓姐夫找人給他貸了幾千元款,總算湊齊了。臨行前的晚上,三嬸來了。她拿來一筐雞蛋,說嬸子沒錢,你帶著這些蛋路上吃吧。耀宗知道她家的銀行就是一群母雞,說啥也不要,三嬸就惱了。正說著,四喜叔來了。這讓一家人有些詫異。那次耀宗闖禍后,家里賠了三寶的醫(yī)藥費,四喜斷定八成是三寶把耀宗惹毛了,要不他不會下手的。耀宗闖禍失蹤后,四喜還罵了兒子一頓,讓他出去找。耀宗要是不回來,拿他是問。如今,耀宗光榮地考上了大學,成了整個黃泥村的驕傲。幾十戶人的村子,上高中的學生都不多。四喜叔嘻嘻地笑著,拿出一百元錢,讓耀宗帶上。一家人說啥也不要,四喜火了:慫娃娃,叫你拿就拿著!咋?怕你當了官喜叔找你辦事兒?先把路斬斷了。三嬸說耀宗媽,咱耀宗都二十了,也該談對象了。我娘家侄女初中畢業(yè),在果汁廠打工呢,那模樣,保證耀宗見了喜歡哩!哎哎哎!四喜叔打斷了三嬸的話。——你少勢利??!耀宗沒考上大學的時候你咋不介紹侄女過來呢?我敢說,咱耀宗到了省城,一群女娃娃追哩!還要你介紹對象!大家嘻嘻哈哈。好久沒這么熱鬧了。

報到的那天耀宗坐了同學的順車。同學叫張帆,補習兩年了,終于考上。他們被同一所學校錄取。張帆父親在縣城當局長,決定去省城送兒子。車上放滿了東西,耀宗的被褥都擱不下。張帆說你真老帽,現(xiàn)在誰帶著些?去學校買一床就行了!見耀宗猶豫,說得得得,一床鋪蓋又不值錢,我給你買一床吧!你這破鋪蓋,帶到學校讓人家笑話呢。耀宗想了想覺得也是,關鍵是車上放不下。就是的,路費省下的錢,估計買床鋪蓋也夠了。

長這么大,還沒坐過這么高級的車。徐彤家有輛小面包,耀宗已經(jīng)覺得很奢侈了。車上帶了不少吃的,一路上,張帆母親對他照顧有加。中午時分車子進了加油站,張帆父親點了很多菜,邀他一起吃。畢竟是同學?。∫谛睦锱婧娴摹?/p>

到省城后時間還早,張帆說耀宗你來過省城嗎?我們先去大雁塔轉轉。耀宗想自己打了人家的順車,一路上又蹭吃蹭喝,想著趕快去學校,報了名再說。張帆父親見耀宗堅持,于是就一起先去了學校。

報名很順利。因為一個專業(yè),他們分在了一間宿舍。耀宗挑了個上鋪,張帆睡下面。張帆躺在床上瞅了瞅,說耀宗你不會尿床吧?你要是尿床,我就不在這睡了。耀宗紅了臉,說你才尿床哩!說著其他同學陸續(xù)也來了,張帆熱情地與他們打招呼,邀請大家一起吃晚飯,同學們笑笑,婉言謝絕了。

大學生活就這樣拉開序幕,耀宗感覺比中學輕松多了。食堂菜品很豐富,但他每天只吃包子或饅頭,偶爾調劑一下生活,吃碗面條。張帆開始說他,用自己的飯卡給他打米飯炒菜,耀宗說他不喜歡吃這些,就喜歡饅頭。周日的時候,宿舍同學輪流請客,耀宗堅持不去。張帆說走吧,我代你請客還不行嗎?耀宗說我不習慣在外面吃飯,你們去吧。輔導員見耀宗確實困難,給他找了份勤工儉學的工作,這樣他就可以勉強養(yǎng)活自己了。他學的是環(huán)境工程,為了畢業(yè)好找工作,又兼修了地質勘探,因此比別的同學都要辛苦。寒假的時候,張帆父親在省城開會,來學校接張帆回去。張帆讓耀宗跟他一起走,耀宗拒絕了。他想利用寒假去打工,積攢下一學年的學費。大學生打短工,不是發(fā)傳單就是站超市,肯德基、德克士也招人,但工資很低。聽說家教一節(jié)課可以賺幾十塊錢,但他沒經(jīng)驗,誰愿意聘啊。有同學將自己的簡歷發(fā)在網(wǎng)站上,耀宗沒有電腦,他讓同學給他發(fā)上去,過了幾天,還真有人聯(lián)系了。那孩子上初三,貪玩,數(shù)理化奇差。男孩父親說只要你把他的成績提上去,我給你一萬。耀宗說我盡力吧。他教的很認真,很賣力,奈何男孩的心思都不在學習上,一見父母離開就開始上網(wǎng)打游戲。耀宗說了幾次,男孩我行我素。耀宗說你這個樣子,考不上高中的。上不了高中就上不了大學,你不為自己的前途著想嗎?男孩哈哈一笑,說我才不準備在西安上高中呢。上高中能咋?考上大學又能咋?每年都有那么多的大學畢業(yè)生找不到工作,可憐兮兮的,混得連民工都不如!耀宗說那你不上學準備干啥?男孩說我準備讓我爸送我到加拿大留學——我有個哥們學得比我差多了,去了溫哥華,比考上大學的那些混得牛逼多了,嘿嘿!耀宗對男孩的父親說:我教不了你兒子,你們另請高明吧。男孩父親說是不是他又打游戲了?男孩大聲地說:沒有!一邊向耀宗使眼色,然后看著他說:再給我一次機會吧!耀宗想了想同意了。誰知父母一離開,男孩“外甥打燈籠,照舅(舊)”。耀宗說你這樣,我可真不教你了。男孩拿出一百元錢,說只要你不對我父母說,每天除了你應得的課時費,我再給你二十,咋樣?這是五天的!耀宗沒有接,男孩父母回來后就告辭了。

有了這次家教的經(jīng)歷,耀宗又先后去了兩家,結果都不順利。其中一家上了幾節(jié)課,老家突然有事,黃了。另一家孩子倒是愿意學,但家長過于嚴厲,耀宗受不了那種苛刻和鄙夷的目光,主動告辭了。

冬日的省城一片灰蒙蒙的景象,車流如注,人潮攢動。公交車上,人們機械地上下,面無表情。耀宗知道自己不屬于這座城市,這里的柏油路面太硬,踩不出腳印。放假了,學??湛帐幨帲淅潇o靜,只有極少數(shù)像他這樣的學生沒有回家。耀宗來到街上,希望找一些零工干干。他看見一家網(wǎng)吧在招人,管吃管住,決定去應聘。

網(wǎng)吧工作很簡單,就是工作時間長,兩班倒,都在十多個小時。耀宗雖沒有電腦,但學校有計算機課,他經(jīng)常去上網(wǎng),簡單的網(wǎng)絡故障知道怎么排除。在網(wǎng)吧感覺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就到了開學時間,同學們陸續(xù)返校了。耀宗由于要修兩個專業(yè),所以除了打工,課余時間基本都是在圖書館度過的。在圖書館時他經(jīng)常遇到一個女孩。女孩很樸素,進來后不聲不吭地坐在角落,看的都是專業(yè)書。時間一久,女孩也注意到了他,兩人見面的時候眼神會交流一下。有一次在餐廳吃飯的時候,他們坐在了一起。女孩見他只吃包子稀飯,說你那么瘦,怎么不多吃點。耀宗說我喜歡吃包子,從小就喜歡。女孩笑了笑。第二天,她打了兩份米飯,看見耀宗喊了一聲:——周耀宗!耀宗有些詫異,說你咋知道我名字的?女孩說周大才子??!天下誰人不識君?耀宗微微一笑,說你瓤我吧?女孩要他坐下來吃飯,邊吃邊說:我見過你的畫,畫的真好。耀宗喜歡畫畫,參加學校畫展,得過獎。女孩又說:那次文學社詩歌朗誦,你得了第一名,知道你的人很多呢。耀宗笑笑,說雕蟲小技,何足掛齒?女孩說:過度的謙虛就是虛偽——哎,我覺得,你實在是應該再張揚一些呀!你看我們系的那些小男生,會個街舞都不得了,你太謙虛了。耀宗說你們哪個系呀?女孩說經(jīng)管系。耀宗說聽你口音,也是陜北人吧?女孩點點頭,說我們是老鄉(xiāng)哩。

此后的日子,兩人便漸漸走近了。女孩叫麗麗,比他小兩歲,長得小巧玲瓏,討人喜歡。周末的時候,麗麗邀他去公園,耀宗因為報了兩個專業(yè),需要上課,麗麗非常理解,說你這樣勤奮,畢業(yè)后一定能找份好工作。耀宗說但愿吧。希望老天保佑。

應該說,大學生活是耀宗一生中感覺最幸福的日子。首先,每天不用下地干活,風吹雨淋,還能吃飽肚子。其次圖書館有那么多的書可以免費閱覽,如果不用勤工儉學,耀宗愿意每天都待在那里。還有老師和同學們對他都很好,學校有貧困補助,系上有獎學金,加之自己節(jié)假日打工,基本能養(yǎng)活自己了??飚厴I(yè)的那年,耀宗暑假回了一次家,麗麗跟著他回去了?;丶仪?,耀宗一再強調自己家很窮,麗麗說我也來自農村啊,不用你打預防針了。但來到耀宗家的時候,那種一窮二白的慘淡還是讓麗麗感到吃驚。她家雖也在農村,但那是鎮(zhèn)上,條件比耀宗家好很多。見到麗麗,兩個老人非常高興。耀宗母親一時手足無措,又是潑糖水又是削蘋果,恨不得把麗麗捧在手心。村人聽說耀宗談了個大學生,羨慕的不得了,紛紛跑來看稀罕。三嬸說這女娃呀,長得跟畫上似的——耀宗呀,你們啥時候結婚哩?結了婚趕快生娃,讓我家丑丑給你們當保姆去!耀宗紅了臉:我們還是朋友,早著呢。三嬸說趕快結吧,你大那么大年齡了,等著抱孫子哩!耀宗母親沖著麗麗笑,麗麗紅了臉,來到院子。耀宗說你生氣了吧?麗麗說你們村的人咋這樣??!耀宗說農村人性子直,說話不會拐彎,你可不要生氣呀!

畢業(yè)的時候,環(huán)境工程專業(yè)很難就業(yè)。耀宗參加了幾次招聘會,都落空了。他又去了人才市場,有幾家污水處理廠倒是招人,偏僻不說,工資每月才幾百元,去了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他期冀于地質勘探,這個專業(yè)大多在野外或煤礦,一般條件好的學生都不愿報。即是學了這個專業(yè),畢業(yè)的時候也轉投其他工作簡歷了。麗麗回去了。她二爸在縣城當局長,回去是正確選擇。后來,耀宗接到一家煤礦的電話,問他是否愿意去?耀宗問了薪資,待遇不錯,于是和幾個同學就去了。煤礦在山區(qū),雖有些偏僻,但環(huán)境不錯,辦公樓很氣派,廠區(qū)花園似的,幾乎看不到煤。山上郁郁蔥蔥,下面小橋流水,看起來十分不錯。想想大都市的喧囂,在這里簽合同后,每月可拿兩千多元的工資,還不包括獎金。如果效益好,一年拿個五六萬沒問題。幾年后,如果升任工程師什么的,十幾萬都有可能。耀宗很慶幸自己選修了這個專業(yè),幾年來雖然辛苦,但苦沒白下?。?/p>

6

這家叫劉家洼煤礦的企業(yè)有1000多名職工,年產(chǎn)量50多萬噸。上班前,他們先接受安全教育,礦長親自講話。什么“瓦斯”、“塌方”、“冒頂”、“透水”等詞語,耀宗還是第一次聽到。按照礦上的規(guī)定,新來的大學生必須第一年下井,與井下工人一起上班。小時候去過煤礦,因為姑父在煤礦工作,耀宗隨姑姑坐拖拉機去幾十里外的礦上拉煤。礦區(qū)的路蜿蜒凹凸,崎嶇泥濘。山風裹著厚厚的煤塵甩在臉上,眼睛一時便失去了方向,半天睜不開來。拖拉機隊伍像一條長蛇逶迤匍匐,人們袖著雙手在寒風里焦躁地等待著,等待著。這個時候,耀宗便往往會去井口觀望。井口黑黝黝的,像一條巨蟒張著大嘴,把工人吞進去,把煤塊吐出來。一群礦工沿著斜坡出來了,一樣又臟又爛的衣服,一樣五馬六道的臉,黑黑的,分不清哪個是姑夫……眼前是個豎井,井口黑洞洞的,感覺像地獄通道,絲絲縷縷透著一股陰氣……耀宗突然感覺有些恐懼,渾身開始顫栗!隨著“嘩啦”一聲響動,罐籠開始下滑,越墜越快。耳邊的風在咝咝地吼,耳膜有些鼓脹,麻麻的,像飛機起飛時的感覺。原想,四百多米的距離,需要走一段時間呢,誰知隨著罐籠速度的減慢,他們已經(jīng)平穩(wěn)地下來了。井下的世界與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主巷道地面上鋪著大理石,弓穹全部用鋁塑板封閉,兩面的墻壁貼著瓷片。巷道風很大,冷颼颼的。班長說這是正常通風,可以不使瓦斯聚積,煤塵飛揚而造成爆炸。

來到井下,耀宗的主要工作是跟著技術員測量數(shù)據(jù)。這樣的工作不算太累,環(huán)境倒也能接受,只是從井下上來的時候,看見陽光眼睛都睜不開。第一個月發(fā)了一千多元。第二個月他出滿勤,加上績效工資,發(fā)了四千多。耀宗非常高興。他給家里寄了兩千元,知道女朋友正在找工作,又給她寄了一千元。自己留一千元,夠了。這里太偏僻,即使有錢也花不出去。耀宗想象著,如果真的每月能掙四千多,兩年后就可以給家里蓋房了。

然而幾個月后,煤礦就發(fā)生瓦斯爆炸,死了十多個人。來到煤礦后,耀宗聽老工人講了許多礦難的事,山坡上埋著數(shù)百名遇難者的遺體。礦上停業(yè)整頓,他們不用下井了,工資也少得可憐,僅有一千元。同來的幾個大學生都走了,耀宗不想離開。三個月后,礦井恢復了生產(chǎn),耀宗下井后剛走出不遠,一聲巨大的“轟隆”掀起一股氣浪——原來乘坐工人的罐籠鐵索斷了!罐籠從幾百米的高空墩了下來,里面七名工人全部遇難……

這次礦難就發(fā)生在耀宗眼前,鮮血淋漓,令他心驚肉跳。第二天,他便寫了離職辭呈,礦上不同意。他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離開煤礦后他給麗麗打了個電話,麗麗讓他去一趟。耀宗去了單縣,麗麗說她二爸給她安排工作了,在縣計生局上班。麗麗一臉憂郁。耀宗說應該高興呀!麗麗說我高興不起來。耀宗追問再三,麗麗說家里不同意她跟耀宗的事,給她介紹了一個男孩,他爸是果業(yè)公司經(jīng)理。耀宗說那你怎么想?麗麗咬著嘴唇,眼睛紅紅的。她說耀宗,這件事我是堅決反對的,但我父母態(tài)度也非常堅決。我爸說你現(xiàn)在沒有固定工作,居無定所,我們結婚后如何生活?我說你真的很優(yōu)秀,會畫畫,能寫詩,還修了兩個專業(yè)。我媽說能解決工作問題嗎?你沒有工作,我們在哪里舉辦婚禮?現(xiàn)在房價一平米幾千塊……耀宗說麗麗,你別說了。麗麗“嗚嗚”地哭了起來。

告別麗麗后耀宗又回到了省城。他在一家廣告公司找了份工作,做文案策劃。廣告公司生意時好時壞,工資也不固定。他在城中村租了間小房子。小房子在六樓,沒有窗戶,白天需要開燈,與煤礦職工宿舍相差甚遠。但這里畢竟是安全的,沒有礦難啊。耀宗買了些掛面、饅頭湊合著吃,一邊繼續(xù)尋找合適的工作。這期間,他參加了一次公務員考試,筆試成績倒是不錯,面試的時候沒有通過。他的同學張帆畢業(yè)后直接回縣城,現(xiàn)已經(jīng)在稅務局上班了。張帆知道耀宗情況不好,動員他也回縣城發(fā)展。耀宗想在縣城如果進不了政府機關或事業(yè)單位,還不如在外面謀生。

廣告公司每周休一天。周日耀宗在黑房子待不住,想出去轉轉。路過南小巷的時候,見一家工藝店正在搞促銷,地上擺著不少黑陶,有熏樓、塔樓、百福瓶、百壽瓶等,樣子很熟悉。他曾在徐彤的黑陶廠干過,這些產(chǎn)品他都親自制作過。正納悶,發(fā)現(xiàn)店主人正是徐彤!徐彤也認出了他,驚訝得不得了。

兩人聊起了這幾年的經(jīng)歷,徐彤一番感概,問耀宗有女朋友沒有?耀宗說咱這樣子,有人跟嗎?大學倒是談了一個,也是農村來的,畢業(yè)后分手了。徐彤說人家肯定找到好工作了。耀宗說是。徐彤說現(xiàn)在的人都很現(xiàn)實,什么山盟海誓,都是假的。耀宗說那你這幾年怎么樣?徐彤說我已經(jīng)結婚了。耀宗說那恭喜呀!老公做什么工作?徐彤說跟我在一起做黑陶。耀宗說那好呀,祝你們幸福美滿,生意興隆。徐彤神情黯然,眼睛紅紅的,欲說還休的樣子。耀宗說咋啦?我說錯什么了嗎?徐彤搖搖頭,癡癡地看著他,一如幾年前的樣子。耀宗被看得不知所措,說那你忙吧,我有時間再來看你。啥時候你老公來,我們一起搓一頓,慶祝慶祝。徐彤依然看著他,眼淚卻簌簌地下來了,滿臉都是。耀宗說咋啦?你家里有什么事嗎?徐彤說走,我們去那邊咖啡屋坐坐吧。

關了門,兩個人來到咖啡屋。徐彤問他是否要喝咖啡,耀宗搖搖頭。徐彤要了一壺茶,一盤瓜子,一盤水果。兩人坐在臨窗的沙發(fā)上,徐彤望著窗外愣了一會,說耀宗,我現(xiàn)在是一個人過呢。耀宗說這個我知道,你爸和你老公在廠里嘛。徐彤說我爸去世了。耀宗有些吃驚。因為徐彤父親年紀并不大,現(xiàn)在頂多也就五十多歲。就問:啥?。渴裁磿r候?徐彤說走了一年了。一年前的這個時候,我爸和我老公給人送貨的時候,面包車側翻到溝里去了。耀宗說那你老公沒事吧?徐彤輕輕地搖了搖頭,眼淚又下來了??諝庠谝凰查g凝固下來,硬邦邦的。耀宗知道,這個時候說什么話都是多余的。他跟著嘆了一口氣,說徐彤,你也別太傷心。生死由命成敗在天,親人走了,你要保重。徐彤頓了頓,長吁了一口氣,抽了幾張紙揩了揩臉,說我老公大概嫌我爸一個人寂寞,陪他去了。那黑陶廠現(xiàn)在就你一人擔當著嗎?耀宗問。徐彤點了點頭,說父親他們走后,我一度萬念俱灰,心灰意冷,無心經(jīng)營。廠子效益日漸蕭條,加之這幾年工藝品也不好賣,于是就停止生產(chǎn),決定在西安開個門面,專賣庫房剩余的產(chǎn)品。

接下來的日子,耀宗有空就會去徐彤店里給他幫忙。看得出來,她對他很依賴。幾天不來就打電話叫他過去。她給耀宗買了個新款手機,耀宗拿的那款手機屏幕都快看不見字了。耀宗不要,她就生氣了。徐彤說你別在廣告公司干了,多辛苦呀,一月才那么點錢。來我門市上吧,咱倆一起開店,我給你廣告公司雙倍的工資。

7

耀宗辭掉干了兩年多的廣告公司文案策劃,一心一意與徐彤經(jīng)營禮品店。奈何產(chǎn)品單一,生意慘淡。幾年前,徐彤父親一場大病,已花光了所有積蓄。車禍因為只買了交強險,所以也沒多少賠償。這個店再經(jīng)營下去,已經(jīng)很難維持房租了。耀宗在報紙上看到陜北一家陶瓷廠招聘工藝人員,決定去那里看看。徐彤說要走一塊走,這個店,我早就不想弄了。兩人由于都在工藝廠干過,順利被聘用了。耀宗覺得薪資雖沒有煤礦高,但沒有礦難啊!

母親不知道耀宗跟對象已經(jīng)吹了,一再催婚。說村里比你小得多的人都有娃了。你大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再不結婚,他都看不到孫子了。徐彤曾明確表態(tài),如不嫌棄她二婚,他們隨時結婚都可以,什么也不要。不知是否因為遭受失去親人的災難,耀宗發(fā)現(xiàn)徐彤的性格有些古怪,動輒發(fā)脾氣。耀宗能夠理解。唉,一個女孩,從小失去母親,又失去了父親和丈夫,擱誰性子都會有變化的。女孩子使使小性子可以理解的。徐彤待他很好,是那種無微不至的關愛,看得出來,她已經(jīng)把他當親人了。也許這便是上輩子的緣分,相隔了那么遠,那么久,卻又走在了一起。

他們在廠外租了一間房,簡單地收拾一番,便結婚了。這是一個一千多人的國營廠子,曾經(jīng)是市明星企業(yè),有著一段輝煌的歷史。這些年來,在國內陶瓷企業(yè)普遍不太景氣的情況下,企業(yè)能平安過渡,給工人發(fā)放工資,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廠長對耀宗和徐彤非常重視,他說這是一個老企業(yè),有著60多年的光榮歷史。離退休員工較多,包袱沉重。這些年來,由于企業(yè)產(chǎn)品比較單一,市場不斷縮水,必須開發(fā)有活力的新產(chǎn)品才有希望。廠長讓耀宗負責工藝車間,徐彤做他的助手,開發(fā)新產(chǎn)品。雖工資不高,但干好了有轉正的希望。兩人因此很賣力。

耀宗在國營企業(yè)上班后,成了全村特大新聞。三嬸說:聽說耀宗當官了,是車間主任,管著幾十號人呢!我就知道耀宗是好樣的。大學沒白上吧?四喜叔哈哈一笑,說我早就預料到了,咱耀宗是當官的料,這不?才干幾天呀?嘿嘿!這小子還年輕,我敢說,要不了幾年,就當廠長了!到那個時候,咱們村的人都去工藝廠打工——耀宗會不要嗎?

耀宗回到了陜北,距離老家一下子近了很多,麻煩事也接踵而來。這是他們之前想都沒想到的。

先是家里的各種開支,肥料、農藥、塑料薄膜、柴米油鹽醬醋……姐姐說耀宗呀,你現(xiàn)在也掙上工資了,要接濟接濟家里呢,你可不能不管啊。咱家窮了這么多年,就靠你翻身了。姐姐有三個孩子,都是女孩。這些年耀宗不在,她和丈夫盡可能給家里幫忙。每年春耕秋播,夏收冬灌,她都會讓丈夫來幫忙。耀宗在縣城上學,姐姐經(jīng)常去給他送饃。耀宗考上大學也是姐姐貸的款,畢業(yè)后才還清。姐姐說的沒錯,父母窮了一輩子,含辛茹苦把他們拉扯大,現(xiàn)在該回報他們了。耀宗每月固定給家里寄一千元,母親在村里奔走相告,大家都覺得很羨慕。接下來的日子,各路親戚都前來借錢,理由充足,無法拒絕。原想著每月節(jié)省節(jié)省,幾年后可以交房子首付,現(xiàn)在看來,工資一月趕不上一月呢。好在廠里幾個月來生產(chǎn)順利,他們開發(fā)的新產(chǎn)品接了幾個訂單,工人們有活干了。廠長說訂單完成后就發(fā)獎金,每人都有。大家都在加班加點,毫無怨言。

入冬的時候耀宗突然接到姐姐的電話。姐姐電話上泣不成聲:耀宗,咱媽病得厲害,趕快回來吧!耀宗和徐彤匆匆趕了回去,在縣城醫(yī)院門口,看到架子車上躺著的母親,肚子漲得像面鼓,人已經(jīng)昏迷了。原來母親胃穿孔,拉到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人家不收,到縣城后因為錢不夠,醫(yī)院拒絕接收。耀宗走的時候從廠里借了五千元,母親被推進了檢查室。換衣服的時候,耀宗發(fā)現(xiàn)母親里面的內衣補了許多補丁,心里一陣酸楚。母親是胃穿孔,胃液已大量進入腹腔,需要馬上手術。做手術還要交錢,耀宗給張帆打了個電話,張帆很快便送來了一萬元。

母親的胃被切除了一半,在醫(yī)院住了幾天后便嚷著要回家。她知道在這里開銷很大,不想再連累兒子了。耀宗說不管怎樣最少要住夠一個禮拜,要不傷口感染,很麻煩的。母親覺得自己嚴重地拖累了兒子,嗚嗚地哭個不停。

耀宗陷入了新的經(jīng)濟危機。首先是廠里的五千元,那是公款,需趕快還上。張帆結婚不久,縣城買的房,最近又買了車,那一萬元說是不著急,但同學關系,不能拖太久的。畢業(yè)幾年,老同學還是如此寒磣,張帆有些慨然。他說幾天前他剛從省城回來,參加魏鵬的婚禮——知道嗎?魏鵬那家伙從國外回來,發(fā)財了!賈燕嫁了個富二代,開的是保時捷卡宴——一百多萬呢!雷福平進了省直機關,高小飛在環(huán)保局工作……嗨,耀宗,我動員咱班同學給你募捐吧!耀宗說你少寒磣我!

耀宗母親回去后還是感染了,傷口潰膿,疼得一晚上睡不成。弟弟給耀宗打電話問怎么辦?耀宗說你跟姐夫找輛車,把媽送上來吧。

母親在市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恢復得還不錯。出院后耀宗讓母親住在他家。他租的房子很小,只有一張雙人床和沙發(fā)。耀宗讓母親和徐彤睡床上,自己睡沙發(fā)。他們每天忙著上班,母親早早就做好了飯,等他們回來。娘倆的時候,母親悄悄問:你們啥時候要娃娃呀!耀宗說現(xiàn)在不能要,要了也養(yǎng)不起。母親說哪里話?我生了你姊妹三個,拉拉扯扯還不就大了。你們現(xiàn)在的條件多好,咋就要不起孩子了?耀宗理解母親的心情,說媽,這件事你不用著急,該要的時候,我們會考慮的。

母親回去后,三嬸來了。三嬸的小閨女丑丑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讓耀宗給她找工作。三嬸帶來了一筐雞蛋,還有南瓜。耀宗說三嬸,陶瓷廠工資很低的,丑丑在這里干,沒啥前途啊。三嬸說你一個大學生都能在這里干,還怕埋沒了她?耀宗,你就權當丑丑是你親妹妹,對她管嚴點。掙錢多少,能顧住她就行了。女娃娃家嘛,干個一兩年,找個好對象就行咧!耀宗,三嬸把女子交給你,是信任你!要是別的人呀,我還不放心哩!女孩長得水靈,可惜文化層次太低,說話冒傻氣,徐彤因此有些討厭她。加之宿舍人滿,外面租房又不現(xiàn)實,丑丑只好住在他們家。開始的時候耀宗睡在工房,第二天就感冒了。回來后他睡在沙發(fā)上,丑丑和徐彤睡在床上,感覺很不方便。生活本來捉襟見肘,添了個人,更是有些拮據(jù)。女孩在車間干活,笨手笨腳,換了幾次工種都不如意。因為是三嬸的女兒,耀宗承擔了這份責任,對她要求自然嚴一些,不允許她同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丑丑很不高興,每天回來撅著個嘴,一句話也不說。兩人的時候,徐彤說你家欠了人家多少錢?。坑憘频?。耀宗說人情債。我上大學的時候,三嬸拿來一籃子雞蛋呢。

8

春節(jié)的時候,耀宗回去了。大包小包帶了一堆東西,下車的時候,司機很不耐煩。下了車,離家里還有三十華里的路。他們緊走慢走,回到家天都黑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四喜叔家的五寶就來了,說耀宗哥,我大叫你去吃飯哩。耀宗說我就在家里吃,哪也不去。五寶回去后四喜叔便來了,連拉帶拽把耀宗叫了過去。四喜叔給耀宗倒了一杯酒,耀宗慌忙說應該我敬你呀!四喜叔說哪里哪里,你現(xiàn)在是國家干部,你四喜叔敬你一杯,有話要說哩!四喜叔說耀宗呀,你有車沒有?有車的話,讓我家五寶給你當司機吧!這小子沒念下書,但腦子活泛著哩,跟著你,我放心,哈哈!耀宗說我們廠就廠長有車,人家有專職司機哩。四喜叔說那你啥時候買車呀?耀宗笑笑,說早著呢,房子還沒買呢。四喜叔說沒買車也不要緊,你走的時候把五寶帶上,廠里隨便給他安排個工作就行——耀宗,這件事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哈哈哈!來來來,喝酒!喝酒!四喜叔又喊三寶、五寶前來給耀宗敬酒。跟三寶喝酒的時候,耀宗說對不起,那年我一時沖動,把你的頭打爛了。三寶哈哈一笑,說不要緊,流了點血,懵過去了,看把你嚇的,一年都不敢回來,嘿嘿。喝酒!兩人各斟了一滿杯,一飲而盡。

接下來的日子,耀宗的家便成了鄉(xiāng)親們去城里的驛站。多數(shù)人不了解情況,讓耀宗給孩子安排工作。耀宗得請領導吃飯說好話,得給相關車間主任買煙買酒買茶,還要給他們調較好的工種,解決他們的吃住問題。廠里的人都詫異耀宗家的“親戚”這么多!這些“親戚”走馬燈似的來來去去,他們帶著很高的期望值來,發(fā)現(xiàn)工廠的工作并不比農活輕松,技術要求又達不到,因此一般干不過三個月就回去了。這些人來的時候啥也沒有,走的時候還得給路費。有些人在商店、食堂欠了錢,回去后人家找耀宗要。

徐彤有些受不了,說再這樣,我們就分居吧!

秋后的時候,三嬸帶著小米、豆子和南瓜來了。南瓜很重,三嬸累得滿頭大汗。耀宗說這么遠的路,你帶這么重的東西干啥?三嬸說不重不重。本來還裝了幾個蘿卜,死沉死沉的,就沒拿,嘻嘻。下班后丑丑來了。她給自己買了幾件時髦衣服,染了金色的頭發(fā)。要是不開口,還真是個靚女。丑丑說媽,你咋來了?三嬸看著她,半天才說:這死女子,整得跟洋人似的,嚇死我了!丑丑最近談戀愛,男孩是本地人,在山上有窯洞。只是人長得有些對不起觀眾,也沒啥特長。三嬸見了說啥也不同意,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啊!丑丑倒是現(xiàn)實,仔細和母親分析了她的情況,三嬸想了想,覺得只要丑丑能留下來,也算進城了。由于川道地方非常緊張,許多老工人都住在山上。一孔土窯洞,一住幾十年。耀宗租賃的房子由于要拆遷,催著讓他們搬走。廠長說你們要是不嫌棄,前面的牛氈房正好有家人搬走了,你們收拾一下,可以住那里。耀宗一愣,但還是覺得應該感激他的。因為廠區(qū)住房很緊張。牛氈房是多年前部隊修筑工地時留下的,因為是臨時建筑,所以前面連窗子也沒留。房子的一半陷在地里,白天進去也要開燈。油氈房住的都是陶瓷廠職工,遠看像貧民窟,與周圍環(huán)境很不協(xié)調。這樣的房子雖有些寒磣,但不用出租賃費。耀宗懷著復雜的心情推開了那扇簡易的木板門,一群老鼠從頂棚上“刺啦啦”地跑了過去,勢如千軍萬馬,抖下一層厚厚的灰塵。徐彤一把抱住耀宗,嚇得就要出去。待了一會后,屋里的光線漸漸明亮,可以看見斑駁的墻上糊了很厚的報紙,許多地方已經(jīng)起來,像農村人裱的袼褙;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有個很大的鍋臺,鍋臺后面有張土炕,中間部分已經(jīng)塌陷,露出黑乎乎的炕灰;土炕邊上有一個用木棍做成的簡易窗子,很小,屋里的光線就是從那里進來的。

周末的時候他們起了個大早,整整收拾了一天,小屋才算有了眉目。那天晚上他們就搬了進去。月光透過臨床的小窗泄了進來,滿滿地鋪了一炕。他們緊緊地依在一起,心里竟一陣陣地激動起來。是啊,不管怎么說,在這座城市,他們有屬于自己的小窩了。小窩不大,也很寒磣,但她畢竟是一個溫暖的家呀!家就要有家的樣子。他們一起動手,把頂棚和墻上那層厚厚的報紙全部撕掉,然后糊上了新的白紙,小屋頓時亮堂起來。耀宗把自己的字畫貼在墻上,徐彤給窗上貼了窗花,小屋頓生一股淡淡的溫馨。過慣了苦日子的人是很容易滿足的。忙了一整天,躺在床上,夫妻倆竟激動得睡不著覺。

夏天的時候,耀宗的母親來了。母親是來看病的。母親站在低矮破舊的牛氈房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淚刷刷地下來了。因為這些油氈房,連家里的牛圈也不如??!兒子含辛茹苦上大學,找工作,還當了“官”,聽說廠里給分了房,她高興得逢人就講。三嬸說肯定分了單元房,樓上樓下的;四喜叔說那么高的樓,肯定得坐電梯??!“——嗖”地一下就上去了。就是不知住上去會不會眩暈,嘿嘿?!l知咋就這么破的房子??!房上因為漏雨,油氈重重疊疊地壓了好多層,上面是亂七八糟的磚塊;塑料布東一塊西一塊地張揚著,像一面面戰(zhàn)敗的破旗,在一個醒目的地方昭示著自己的寒酸;衰草在低洼的地方長了起來,不識好歹地結滿了果實,等待著一場好風把它們帶走;門前的鍋臺邊墻體裂開了大大的口子……小屋像一個不堪重負的老人在那里茍延殘喘。母親說你們這連以前的那房子也不如呀!耀宗和妻子相視而笑。進門后母親就不動了,眼前的情景讓她不敢相信:兒子在床上、桌上、鍋臺上放了許多碗盆,水花在碗盆里亂濺!抬頭看,頂棚上綻開了許多紙花,有些上面已經(jīng)蓄了很多水,形成一個個很大的包,眼看就要墜落下來。原來那天下了一場雨,他們的小屋是晚上可以看見星星的,因此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浪漫得像在野外露宿,一般人很難享受……

那段時間,他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一間像樣的房子,水泥地面,有窗子,不是油氈房就行。城里的商品房是不敢企冀的,那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他們掙不來那么多錢;廠區(qū)的窯洞是給老工人住的,他們沒那個資格;對面的二層平房是有錢人家蓋的,好幾十萬元錢呢。由于川道里地方太貴,他們就跑到山上看地方,從郝坨梁到楊家山,從李家坪到羅家峁,再到尹家溝的山上,每次都累得筋疲力盡,感覺卻津津有味,好像真的就要買了——其實兜里沒錢,外面還欠了一屁股債務!但兩人樂此不疲,想想著總有一天他們會有了錢,然后把看好的房子買下來。

那段時間,房子之事成了他們生活的主題,他們做夢都在看房子。

9

時令進入秋天,天氣還是熱得讓人受不了。秋老虎激怒了老天爺,一場大雨傾盆而下,溫度有所降低??墒菦]幾天,氣溫又竄上去了。

耀宗和徐彤都愛看電視——這也是他們工作一天后唯一的樂趣了。有時他們也會上上網(wǎng),晚上因此睡得比較晚,然后一覺天亮,管他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那天夜里,外面一直在下雨,雨越下越大。臨晨兩點鐘的時候,他們被一陣歇斯底里的呼喊聲驚醒,打開燈才發(fā)現(xiàn),水已經(jīng)快要上床了!急匆匆地跳了下來,水已經(jīng)到了腰際,鞋子早已不知漂在什么地方,家里的塑料盆、鋁鍋、案板等都漂在水上。耀宗來不及抱電視、電腦,與妻子抬了木箱子就走,那里是他們全部的家當——一箱子書!走到門口看見鄰居一邊喊著他們一邊拉著女兒逃命。見他們抬著箱子,鄰居憤怒地喊著讓他們放下,徐彤沒有松手。箱子是徐彤從老家?guī)淼?,有一米多長,六十公分高寬,里面裝了很多書。第二天雨停后四個人也抬不起來,當時也不知哪里來的神奇力量,兩個人就將箱子抬走了!耀宗說也許是借助水的浮力吧,反正總覺得不可思議。

來到山坡上的同事家,發(fā)現(xiàn)里面已站滿了人,大多只穿了內衣。徐彤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只穿條內褲!原來他們沒有孩子,屋里太熱,兩人晚上都喜歡裸睡。發(fā)現(xiàn)水快到床上時耀宗迅速穿上了內褲,徐彤的衣服卻怎么也找不到,被耀宗一把拉了下來。徐彤窘得滿臉通紅,蹲在地上不敢起來。同事的愛人趕快拿了一件大衣,將她裹了起來。她羞得幾天不好意思見人呢。

洪水沖走了一切!柳樹被連根拔了起來,房子倒了一大片,一個面包車被沖到了河里,堵在了橋洞下面。然而那一排油氈房竟沒有倒下,倔強地爬在淤泥里喘著粗氣。

他們無家可歸,只好來到廠里曾經(jīng)作為倉庫的舊窯里暫住。

舊窯大概修建于1942年,是紅色革命時期的建筑。窯體約兩米寬,深五米多,地上一年四季往外滲水,潮得很。無奈,他們也只能在這里落戶。偌大的窯里除了兩只木箱,別無他物。沙發(fā)泡在水里后報廢了。電視電腦都進了水,也用不成了。

那段時間,徐彤的頭一直在隱隱作痛。吃了點藥也不管用。

作為倉庫的舊窯洞不是常居之地,位于廠區(qū)外面的工行營業(yè)點要撤掉,讓廠里代管,廠長照顧他倆,讓他們搬到那里居住。那是一個獨立的小院,里面有一棟兩層的小樓,底下一層做營業(yè)廳,上面一層是宿舍。宿舍不大,約十五平方米,明窗靜幾,有防盜門,耀宗和另外一個車間主任一人住兩間,感覺幸福了好長時間。

那是一個七十年代的舊樓,樓板很薄,沒水,也沒暖氣。冬天里面像冰窟,守著爐子脊背都是涼的;夏天悶熱,里面像蒸鍋一樣難受。徐彤知道,即使這樣的房子,許多人想住都住不上呢。比起油氈房,也強了許多倍。鄉(xiāng)下來了親戚,不用再擠在一間屋子了。他們很知足,常?;孟胫裁磿r候能夠真正擁有這樣的房子,徐彤甚至謀劃著把一間改成廚房和小臥,另一間做客廳。樓上沒水,每天要去很遠的地方去挑,然后再提上來。樓梯陡峭,徐彤幾次都從上面滾了下去,摔得頭破血流。最慘的一次是耀宗從廠里挑了一擔開水,上樓梯時腳下一滑,一桶開水全澆在腿上。那是冬天,腿上穿著毛褲,被開水一浸,皮全離了,肌肉二級燙傷,他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

后來他們也經(jīng)??捶浚那檫h沒有在油氈房的時候那么迫切。

10

耀宗弟弟耀祖談了個對象,女方要四萬元彩禮,家里根本拿不出這么多,耀祖又不想放棄。村里跟他一樣大的男孩都結婚了,父母覺得這件事不能再拖了,讓耀宗想辦法。耀宗剛還清了給母親看病借的錢,一點積蓄都沒有。搬到小樓的時候,他們曾打算要孩子。徐彤說再等幾年吧,等咱們買了房,哪怕一室一廳,再要孩子吧。聽說廠里要集資建房,很便宜的。耀宗說那就再等等吧。母親說耀宗呀,你們的房子可以緩一緩,耀祖的媳婦不能緩呀!說了多少個,人家都嫌咱窮,這女子不挑三撿四——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呀!徐彤說我們又不作生意,一個月也就幾千元工資,又不開銀行,哪有這么多錢?。拷憬阏f你們沒有就出去借呀,反正你們借錢肯定比我們農村方便。農村想借也借不到呢!徐彤對耀宗說我看過一則報道:一個在外面“奮斗”的人實在沒有錢給家里寄,又不愿失面子,就到血站去賣血,最后死在了回家的路上。你家人認為你上了學,參加工作就應該回饋,這沒錯。但要看實際情況是個啥樣子??!我們出門在外,一沒關系二沒靠山,混得如此艱難,他們咋一點也不理解呢?這不是要把我們往死里逼嗎?說完開始啜泣。耀宗嘆了口氣,說家里人也是實在沒辦法,才給我們打電話?。?/p>

耀宗給弟弟結婚花了幾萬元,全是借的。父母年齡大了,身體又不好。他是家中老大,長兄頂父呀!這是他的義務,也是責任。

耀宗的姐姐耀華婚后生了三個女孩,一直沒有男孩。姐夫找關系給姐姐卸了環(huán),姐姐又懷孕了??焐哪嵌螘r間,耀華到耀宗家躲計劃生育,準備是男孩就帶回去接受處罰,是女孩就給他們留下來。徐彤說我們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不要孩子。姐姐真的又生了個女孩,準備把孩子留下來,徐彤堅決不同意。姐姐火了,說把孩子先留下,等過了這一陣風聲小了他們就來領孩子。姐夫也用嗔怪的目光望著徐彤說:就幫我們照看幾天,我們不會把孩子強留給你們的!結果這一去就再不來了。耀宗打電話,姐姐說你們要是真的不要,就送別人算了!我還想生男孩呀,這孩子千萬可別帶回來!

就這樣,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徐彤很無奈,說早知這樣,我們自己生好了!耀宗說女孩一門親,姐家的孩子,跟我們自己的一樣。等咱們情況好轉,你給咱生個胖小子——我們就兒女雙全了!徐彤說:美得你!

入秋的時候,徐彤經(jīng)常感覺頭疼。以前也有些疼,但隱隱約約,可以忍受?,F(xiàn)在疼起來會持續(xù)好長時間,令人無法忍受。耀宗說該不是那次挑水栽下去,頭部受傷了?徐彤說大概吧。耀宗帶著她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可能是神經(jīng)性頭疼,開了些藥回來了。

這段時間,陶瓷廠發(fā)生了重大的人事變動:廠長調工業(yè)局,退居二線了。新來的廠長聽說有些來頭。他不懂業(yè)務,每天喝酒打牌,無心管理生產(chǎn)。職工們憂心忡忡,擔憂著陶瓷廠的命運。那時,耀宗已經(jīng)是技術科科長了(企業(yè)科級編制,科長屬工人編制),他們一起到工業(yè)局反映情況,工業(yè)局說這是上級的任命,他們無權干涉。由于效益大幅度滑坡,工資發(fā)不開,新廠長下令關閉了幾個車間,僅留一部分人上班。工人們紛紛上訪,無濟于事。

耀宗在生產(chǎn)技術科,每天仍在上班。工藝車間沒有放假,徐彤也在上班,孩子由母親照著。因為孩子的問題,他們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徐彤說不是我不接受這個孩子,你姐太不尊重人了,這還讓我們生不生?耀宗說要不我們現(xiàn)在就要孩子吧。徐彤說我后來經(jīng)常感覺耳鳴、眩暈,鼻子不通氣,頭疼的越來越厲害了,你覺得現(xiàn)在要孩子合適嗎?

耀宗覺得應該帶妻子好好檢查一下。他向新廠長請了幾天假,帶著徐彤來到西安軍大二院。檢查結果出來了,醫(yī)生讓耀宗一個人到醫(yī)務室,說你是患者的丈夫嗎?耀宗點點頭。醫(yī)生說你妻子得的是脊索瘤。耀宗說什么是脊索瘤?醫(yī)生說脊索瘤是由胚胎殘留的脊索組織發(fā)展而成,是一種先天性腫瘤。耀宗說危險嗎?能不能治好?醫(yī)生說這是一種惡性腫瘤。其生長緩慢,在出現(xiàn)癥狀前,往往已患病五年以上。位于蝶枕部的腫瘤可壓迫視神經(jīng)及其他腦神經(jīng),腦垂體、腦干等,在后期并可引起顱內高壓。在椎管周圍有脊髓受壓者,可引起根性疼痛、截癱、大小便失禁等癥狀,并隨時有生命危險。耀宗的頭“嗡”地一聲,感覺有些眩暈。頓了頓,他問:能否做手術治療?醫(yī)生說這種病手術后極易復發(fā),不好治。你要有心理準備。

從醫(yī)務室出來,耀宗感覺自己輕飄飄的。他鎮(zhèn)靜自己,想著怎樣向徐彤說這件事。徐彤見他臉色不好,預料不是什么好病。耀宗說沒什么,醫(yī)生說是神經(jīng)性頭疼,需要理療一段時間。

回到家里,面對一貧如洗的家,耀宗陷入深深的迷茫。聽說北京有家醫(yī)院可以治這種病,但手術費高昂,上哪湊這筆錢呢?

這個時候,徐彤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婚后幾年了,他們其實一直想要個孩子,卻懷不上。

耀宗不敢要這個孩子。聽說這種病治愈的可能性很小,人隨時都可能失明、癱瘓或者死亡。他不想讓孩子生下來就沒有母親。

廠里已經(jīng)連續(xù)三個月沒發(fā)工資了。許多工人在外面找活干了。新廠長除了庫房和銷售門市留了些人,其余工人全放假了。

天空陰沉沉的,黑烏烏壓了下來。耀宗感覺自己站在一盤蜘蛛網(wǎng)上,腳下是幽幽深淵,四周一片迷茫的灰霧。

榆树市| 西吉县| 青田县| 福清市| 普陀区| 馆陶县| 安远县| 思茅市| 天津市| 漳浦县| 专栏| 扎兰屯市| 安远县| 梁平县| 九龙城区| 霍州市| 营口市| 巴林左旗| 赤城县| 蒙自县| 二手房| 班玛县| 潼南县| 灌南县| 东城区| 大英县| 蛟河市| 略阳县| 泗水县| 永登县| 徐州市| 台山市| 商南县| 齐齐哈尔市| 元江| 安仁县| 乌什县| 连南| 邻水| 东山县| 贵溪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