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中筠
近年來,討論“素質教育”成為熱門話題。的確,在“應試教育”下出現的種種現象,實在令人對這樣培養(yǎng)出來的下一代“社會棟梁”不能不擔憂。責任當然不在孩子,而在家長、學校和全社會。但是學校在“升學率”的壓力下也有一大堆苦衷,那么問題究竟在哪里呢?我不是教育專家,無法解答。只是自己有幸在“好學校”受過幾年教育。每當想到、見到有關教育的問題時,我就常憶起我的啟蒙的搖籃——天津耀華學校。它是我名副其實的母校,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三年級,除了兩年高小外,我都是在耀華上的。它所給予我的一切使我終生受用不盡。根據自己的親身感受,再比之于現在的教育中的問題,我覺得有許多值得一寫之處。
想起耀華,首先想起趙天麟(字君達)校長。趙校長(1886.7.6~1938.6.27)是美國哈佛大學的法學博士,回國后先為北洋大學教授,但他一直有志于基礎教育,適逢耀華學校創(chuàng)立,他就下決心從北洋大學辭職應聘為耀華學校校長,按自己的意圖辦一所完整的中小學,這本身就體現了他過人的膽識和理想主義。耀華最初是英租界當局(即所謂“工部局”)出資創(chuàng)辦的。在極左思潮中,此類學校一律被批判為“帝國主義侵略工具”。實際上正好相反,耀華學校的創(chuàng)建是出于中國人的意思。20世紀20年代,居住在天津英租界的一批中國社會名流向英國當局提出,他們向中國人征了這么多稅,理應做一些有益公眾的事,興辦教育是首選。這也正與當時西方國家在華辦學之風一致,遂有此校。學校的建筑十分講究,紅磚、白窗框,典型的英國式建筑風格;但是學制、課程完全是面向中國人的教育模式。學校初創(chuàng)時屬英工部局管,不久,在20世紀20年代末“教育中國化”的浪潮中由華人接管,成為一所私立學校,校名“耀華”。顧名思義,校名即說明了主辦者的意圖。
首先是校風。耀華的校訓是“勤、樸、忠、誠”,趙校長治校極嚴,對校訓身體力行??箲?zhàn)前的耀華有“貴族學?!敝?,一則因為它校舍、設備、師資等條件在當地首屈一指,其他學校望塵莫及。更因為它的學生中達官貴人、富商巨賈的后代甚多,往往一家人,甚至一家兩代人都上耀華。某同學是袁世凱、曹汝霖、徐世昌的后代以及哪個當政的顯貴和大富商的子弟,時有所聞。但是他們在學校沒有,也不被允許有絲毫特殊化,絕不敢擺闊,一旦擺闊,只會引來同學譏笑。耀華的學費可能比一般學校略高一些,但并不過分,因為家境貧寒的學生也不少。絕對沒有“分數不夠鈔票補”之說。學生進校門一律穿校服,很簡單,不需要什么“設計”,冬天深藍布袍子(天津稱“大褂”)罩棉袍,夏天淺藍布袍,上體育課白衣白褲。女生短發(fā)齊耳。這樣,至少在校園內保證“不把雙眉斗短長”。在那種環(huán)境中,學習成績面前人人平等。名門后裔功課不及格而留級也沒有任何通融的余地;學習出眾者不論家境如何,都會受到老師贊賞、同學尊敬。
學校在紀律方面也很嚴格。趙校長在世時,每天早晨都在大門口迎接師生,八點鐘一打上課鈴就關校門。遲到者只好在大門外站到第一堂課下課再放行,那是很丟面子的,所以遲到者不多。聽說有一次校長自己遲到,他也堅持不讓門房開門,在門外等了一個鐘頭。這當然只是一個象征,紀律還表現在各個方面。后來八點關校門的制度雖然沒能堅持下去,但是樸素而紀律嚴格的校風—直到我畢業(yè)還在持續(xù)。
提倡德、智、體,群、美育全面發(fā)展,也是一大特點。例如耀華的體育是全市聞名的,每年全市運動會冠軍拿得最多,全校性的運動會也常舉行。除“主課”外,從小學到中學都有音樂、美術、勞作課。記得我就是在小學三年級的音樂課上學會識五線譜的。學校的課外活動很多:歌詠團、各種球隊、班級壁報……還有年終“懇親會”,各班學生表演節(jié)目給家長看。高年級還有生物、化學等課外小組。這些都是自愿報名,在老師指導下進行。我還記得有一個志在學醫(yī)的同學參加生物組后,向我津津有味地講初次解剖青蛙的興奮情緒,后來她果然考上了醫(yī)學院。
當然,耀華有它特殊優(yōu)厚的物質條件:堪與大學媲美的體育場、室內體育館、實驗室、大禮堂等,不是一般學校都有的,但其全面發(fā)展的辦學指導思想是在任何條件下都值得推崇的。只是在天津淪陷期間,特別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師生都想方設法躲避日偽當局分派的校內外活動,校園生活就談不上了??箲?zhàn)勝利后,各項活動又活躍起來。
更重要的當然是主課的教學質量。耀華文理并重。它的數、理、化是全市有名的,并在高考中顯示出威力;同時國文特別是古文也是強項。記得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就學做文言文。比較特殊的是,從小學六年級到高中一年級在國文課之外每周加一堂“經訓”課,從低年級到高年級依次為:《論語》、《孟子》、《大學》和《禮記》、《詩經》、《左傳》。高中二、三年級則改為中國文學史。當然教學只能淺嘗輒止,使學生對傳統(tǒng)文化有一個概念,不可能真的像舊時那樣讀經。但是有沒有這個概念還是大不相同的。學校英文程度在抗戰(zhàn)前比較高,不亞于教會學校(學校聘有外籍教師)。不過到我上初中時,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我們都被迫改學日文,大家不約而同消極抵制,結果既沒學好英文也沒學會日文??箲?zhàn)勝利后,與華北其他學校一樣,學校的英文課程變成一大弱勢。眼看學生高考競爭不過南方的同學,校方特別加強了英文教學,除加強師資力量外,還要求其他課有條件的也用英文教。我學“范氏大代數”和解析幾何時,老師就是用的英文課本,用英文講課的,果然無形中對我們提高英語水平很有幫助。
學校的這些做法都離不開高水平的師資,這又和趙校長奠定的基礎分不開。這一優(yōu)勢在趙校長身后,雖經國難,但基本得以維持下來。那時中學各門課的教師絕大部分都是大學本專業(yè)的畢業(yè)生,而且經過嚴格挑選。他們的循循善誘和敬業(yè)精神,我至今記憶猶新。例如:我高中的數學老師就是南開大學數學系畢業(yè)的。她講得那樣清楚而有吸引力,使我對數學產生了濃厚興趣,學校后來要求用英文講課時,等于同時要教數學、英語,她也似無難色。還有一位教三角和立體幾何的老師,更加風趣,把許多定律、公式都編成了順口溜,使這門令人望而生畏的課變成了很“好玩”的課。其他各科的老師都各有千秋,無法一一詳述。在抗戰(zhàn)以前,高水平的教師都是校長高薪聘來的。但是抗戰(zhàn)爆發(fā)后,教師生活每況愈下,到解放戰(zhàn)爭后期物價飛漲時,那微薄的薪金簡直難以糊口。記得有一位國文老師病了,我和同學去她家里探望,真的是陋室一間,四壁蕭然,令人鼻酸。她付不起醫(yī)藥費,就這樣挺過去,略好些就來上課。有的老師兼做一些家庭教師,在課堂上間或也發(fā)發(fā)牢騷,但是教學照樣認真,對學生照樣嚴格要求,一絲不茍。那時絕沒有學生或家長向老師請客送禮之事,學校也不允許。我當時少不更事,一切視為當然,現在想來,這是多么可貴的精神!那時沒有評模范之說,以今日的標準視之,大部分老師都夠得上模范教師。
在這樣的春風化雨之中,做人之道和學識的長進都來得自然而然。在我的記憶中,除了高中三年級準備考大學比較緊張外,我從來沒有感覺到家庭作業(yè)的負擔,也從未因考試而開過夜車。高三緊張的原因也多半在自己,學校并未加班加點,或進行模擬考試之類事實上,抗戰(zhàn)勝利,遷居后方的名牌大學復校之后,入學競爭之激烈,絕不亞于現在,甚至錄取比例比現在更小。如以名牌大學錄取率計,耀華在天津名列前茅是不成問題的。這是整體教學質量的結果,似乎沒有刻意追求“升學率”這一概念。那時聽家長們議論學校好壞,首先是講師資、校風如何,很少聽到“升學率”之說。
趙校長是一位特別值得紀念的人物。他是遭日本特務暗殺的。盡管他犧牲時我只是小學三年級學生,但是他的音容笑貌已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之中。那是1938年夏天,天津已淪陷一年,耀華因地處英租界,日寇勢力不能直接公開橫行,但是氣氛已很緊張。趙校長做了兩件冒犯日本侵略者的事:一是接納南開中學的學生。因南開大學遷往內地,中學不能同行,校址在“中國”地界,巳為日寇占領,為使大批學生不致失學,趙校長克服種種阻力和實際困難,用耀華的校舍為他們開辦了特別夜校。日本占領當局借口學生中有“抗日分子”,勒令停辦,趙校長不從。二是拒絕按日偽的旨意更換教科書。就這樣,他為侵略者所不容,侵略者曾在信封中寄去子彈威脅警告,趙校長置之不理,敵人就采取暗殺手段。我家剛好與他家住同一條胡同。他每天清晨有散步的習慣,我們從窗口可以望見。大約特務也摸到了這一規(guī)律。那天早晨他照例出去,沒走多遠就遭暗算,家里大人說是聽到了槍聲。我按時到學校,校園中特別肅靜,課堂上大家鴉雀無聲。老師進來后哽咽不成語,她說了什么我已記不得,但記得一句話,就是“我們不能忘了這一天”。這的確是我終生難忘的一課,與法國作家都德的《最后的一課》一起銘刻于心,每次總是二者一起聯想起來。
我這一代人是在國難中長大、在民族氣節(jié)的教育中熏陶出來的。趙校長之以身殉職、殉國,對我幼小的心靈所產生的震撼力是無法估量的。我后來涉世越深,就越覺得當年在耀華所受的全面教育之可貴,也同時感到趙校長的愛國熱忱、忠誠教育事業(yè)的精神值得大書特書,發(fā)揚光大。今天時代、條件都已大不相同,但是耀華當年的辦學方針和經驗是否能為我們提供某些啟示呢?
(講述人:資中筠 著名學者、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本文摘自資中筠先生的著作《讀書人的出世與入世》,發(fā)表前征得先生同意。選自《中小學管理》20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