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銘

春風起舞醉杏花

打春以后的風，雖然偶露猙獰，但有了春天的名分，鬧騰得就沒有先前那樣歡了。風柔順了，輕舔著田野，土層下面的生物蠢蠢欲動起來。一切沒有生息，卻悄悄地發(fā)生著，像萌動的初戀般美好。

整個山村是安寧的，土地是沉寂的。積雪融化了，靜靜的;土地變軟了，柔柔的。踏上去，就在你的腳底，透著一股子親切。別說你被這早春的景象陶醉，就是平素里大大咧咧的雞鴨鵝們，此時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歡欣。翩翩起舞自不用說，看得幾只兇猛的狗，都在陽光下低頭。叫狗們都感覺害羞，那一定是春風的舞蹈。

陽光暖暖地傾瀉而下，土地慈祥地把溫暖攬入懷抱。風在打旋，調(diào)皮起來的后果不得了。院墻內(nèi)伸出的幾枝杏樹的枝杈，已經(jīng)被撩撥得舞動腰身……它們失態(tài)了。這樣的氛圍之下，誰都不用笑話誰。成長的過程總是驚心動魄，必要的害羞那是一種風情。你看那裊裊升騰起來的地汽，朦朧而又迷離?；秀敝?，沉睡一冬的村莊慢慢復(fù)蘇了鮮活的記憶。

村莊原來在丘陵的包裹之下，村莊原來也只是丘陵深處的一塊坡地。別處的山坡上是一簇簇的杏樹簇擁著，村莊的這塊坡地上是一處處房子飄渺著煙火氣。這人間的味道被春風一刮，整個丘陵地帶便有了勃勃生機。

風把云朵從坡地上趕過，那一處的蕭瑟里掠過了一抹新綠。是蒿子的嫩芽芽，是地丁的嫩錐錐，它們蟄伏了一個冬季，早都想破土而出。而樹木的枝頭，只有杏樹拱出了花苞。風搖著，從村莊里出來，直奔了坡地上，滿坡的杏樹有話要說。枝條潤潤的，滿是深情地凝望著，盡管遼西早春到處是蕭索，可是萌動一觸即發(fā)，花事也在暗暗地醞釀著情緒。

等什么呢？等一群孩子的歡呼，他們的喜悅是這個春天的主題。等一群農(nóng)人的辛勞，他們老棉襖上的汗香，一定會醉了無數(shù)個夜晚。等一群燕子的回歸，它們是必不可少的主角。等布谷鳥的叫聲吧，要不，這早春真的不夠熱鬧。等老黃牛的哞哞吧，要不，誰知道這是耕耘的開始呢。

風是知道春天心事的，風懂得農(nóng)人焦躁的盼望?？墒秋L不急，風要把氛圍醞釀得足夠合適，合適了，整個季節(jié)就順理成章的豐潤了。也有過不合時宜的時候，前年，風來早了，杏花就開了，結(jié)果一場冰雨破壞了春天的雅興。滿樹的花蕾啊，嬌嫩地被冰雨摧殘，風的心都碎了……風不再那樣著急了，風要等待著，等待最好的時機。

天悶悶的，太陽吸足了地上的水汽，偷偷打盹。趁著太陽偷懶，幾朵云從山的后面慢慢摸了上來。很快，就把一片霧氣灑遍了山洼。雞們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了，撲棱棱從房頂撲向院落。只有傻傻的狗們反應(yīng)不過來，它們還在兢兢業(yè)業(yè)地值班站崗，直到一聲沉悶的雷聲在天空的肚子里咕嚕嚕地響起來，狗們才恍然大悟地明白：第一場春雨來了。

一陣風走在春雨的前頭，一陣風從山洼里飄過，風是來報信的，風是來告密的，反正，風是不希望誰在春天的第一場雨里受到小小的驚嚇。風的好心果然得到了回報，大人們開始喊滿山瘋跑的孩子，叫他們趕緊回家了。雨點在風的唆使下，踩著孩子們的腳后跟真的來了。風把雨高高地揚起來，然后狠狠地摔下去。雨就碎成了千千萬萬的點點滴滴，義無反顧地撲向了田野和村莊。那坡地上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了，滿山坡的蒿子和地丁，猝不及防地迎接了考驗，枯萎的草木有些茫然，它們是該告別的時候了。

風一直不緊不慢地催促著細雨的滋潤，都說春雨貴如油，卻沒有發(fā)現(xiàn)風才是這場運動的發(fā)起人。風不動聲色地繼續(xù)掌控著局面，春雨沙沙，風是精心的作曲家，在風的梳理下，雨才下得如此美輪美奐。

天黑了下來，沒有人知道這漆黑的世界里還會發(fā)生什么。風不睡覺，風也不休息，風在夜色里面仍然小心地工作著。雨聲滴答，風兒輕輕，一場夢里隱隱有了芳郁的味道……許是這個冬季的時間太過漫長，每個人的夢里都出現(xiàn)了憧憬吧。

不，是真的，早晨醒來，屋檐下還有叮咚的滴水聲，風卻跑得無影無蹤了。太陽因為昨天的偷懶有些不好意思，早早地在山頭眺望。這一看不打緊，被滿山洼的景象嚇了一跳：一團團，一簇簇，驚心的白色，觸目的粉嫩，這個世界被一片杏花遮掩了！

農(nóng)人們喜了，夢里的芳郁不是幻覺，是真的花開。喚醒孩子們，喚醒雞鴨鵝狗，不，整個村莊其實都醒了，坡地上的花事肆意地開始了。一坡一樹的杏花，含羞帶雨，風呢，趕快來吧，有你一吹，有你一起舞，那屬于春天的杏花就真的醉了啊。

流浪花

每年的夏天，小區(qū)的綠地上都會出現(xiàn)很多流浪花?；ǖ钠贩N很全，月季，牡丹，海棠，君子蘭等什么都有。這是都市的一個奇觀，你能夠看到流浪的貓狗，也能夠瞧見流浪的花朵。人們似乎更加關(guān)注了流浪貓狗的狀態(tài)，卻很少有人去體驗一朵流浪花的心情。不管是寵物，還是一株植物，其實都是有靈性的。曾經(jīng)的嬌貴，如今的落魄，這世態(tài)的炎涼，無處不在地演繹著。

我不知道花的主人是出于什么心理舍棄了這些花。也不知道這些美麗的精靈是何時被遺棄在這里的。小區(qū)疏于管理，綠地成了雜草叢生的地界?；ǖ闹魅嘶蛟S是搬家了，不想帶走這些花兒，又不忍丟棄，只能搬下來，在雜草叢中隨便找一個地方，挖個坑，培點土，任這些花兒自生自滅了。或者主人的家里臨時有事，就把這些花移植到這里，臨走的時候叮囑過花們：天冷的時候，還要把你們帶到樓上的家里。

這樣想來，心底就無限凄涼了，叫無辜的花在這難捱的歲月里祈盼，豈不太過殘忍?？墒?，這又有什么辦法呢，這樣的結(jié)果，總比把那些花丟棄到垃圾箱里要好。

每次上下樓，我都能夠看到它們。這一堆那一簇生長著。我不想走近流浪花，因為它們對我這個陌生人充滿了戒備。它們盡管落魄，但還是努力保持著高傲的品性，不管有沒有看客，它們還是努力在雜草叢中盛開著。這期間，它們要經(jīng)歷風雨，還有一些寵物的騷擾。這沒有辦法，主人似乎忘了它們的境遇，移植到這里就得適應(yīng)這里的環(huán)境。還有，我不能確定流浪花的主人到底是一個什么態(tài)度，要還是不要，舍還是不舍。那些美麗的流浪花們，似乎也在這樣的矛盾之中掙扎。

有時候我從流浪花的身邊走過，似乎有了同命相憐的感受。從不同的地域來到這里，寂寞與孤寂就成了心底的隱痛。心靈的家園是一盞溫暖的燈火，永遠是那樣的誘人和遙遠。我想起鄉(xiāng)村的布谷鳥，想起田野青紗帳，沒有季節(jié)變化的都市，板著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來旁觀流浪的游子。這個地方的暖與冷、苦與痛，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endprint

就如我每天看到的流浪花，它們光鮮過，也黯然過?？墒切猩掖业娜藗?，誰會在意一朵流浪花的心情，誰會撫慰一顆流浪的心呢？

季節(jié)在交替著，小區(qū)今天挖一條溝，明天刨個坑，也在滑稽地改變著。流浪花的命運跟著起伏著，它們此刻除了祈盼已經(jīng)沒有了別的選擇。天很快就冷了，流浪花不知道如何度過這嚴寒的冬季。有輕霜的那幾天，我下樓去看那塊雜草叢生的地方，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些流浪花沒有了蹤影。我長舒了一口氣，為了它們這個不錯的歸宿，畢竟，它們的主人內(nèi)心里還是想念著它們。

流浪花陸續(xù)被挖走，冬天快來了。

陪妮妮在綠地上玩，突然發(fā)現(xiàn)墻角處還有一棵月季。這株月季我是記得的，夏天的時候，我看過它的花朵，開得很肆意招搖?，F(xiàn)在的它有點疲憊不堪的模樣，花的株干很長，葉不多，花也早都謝了，孤零零地在墻角抵御著秋霜。冬天就要到了，看來這株月季徹底沒有人要了。

妮妮不舍，要我挖回這株流浪花。我們找不到可以挖的工具，只好握住它的株干，慢慢地往起提。它不反抗，也不配合，我試探一下，感覺它的根須扎得很深。不能生硬的拖拽，只好慢慢在松動它身邊的土壤，很顯然，這株月季是營養(yǎng)不良的，旁邊枯萎的蒿草很厚，要想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健康生長，并保持自己獨立的品格，這的確是一件難事。

土松動了，我和妮妮的手指甲里都黑糊糊地鉆進了泥巴。再次握住月季的株干，這次它很容易被我剝離了土壤。找來一只閑置的花盆，跑很遠的路找來一些松軟的土壤，給流浪花找個新家。我和妮妮，都為此樂此不疲。

這株流浪的月季已經(jīng)改變了體型。幾個月的流浪歲月，沒有人關(guān)注和梳理，它的株干只顧著往上長啊長，暴飲暴食的結(jié)果是頭重腳輕，里里歪斜?，F(xiàn)在，它少了婀娜，像一枚枯干的盆景一樣，在我家的陽臺上，它自己都害羞起來。愛人每天精心地侍弄，施了花肥，澆足了水分，每天中午的時候還能夠曬到太陽。這個冬季，流浪的月季花過得很愜意。但是我們始終感覺到不滿意，我們收留這株流浪花，不是為了看一株傻傻的憔悴。月季花本來不是這個樣子的，它應(yīng)該有屬于它的雍容和華貴。

調(diào)皮的妮妮，總是去摸啊摸，終于有一天惹禍了。她不小心把撿來的流浪花弄斷了花枝！妮妮不敢說，臉紅紅地躲起來。愛人去給花澆水，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月季花的株干折斷了，它的宿命似乎就該如此，逃脫了嚴寒，卻擺脫不掉夭折。

花株還在原來的花盆里，它的上半身不見了。我們都為此惋惜。

不料幾日后，愛人有了驚喜的發(fā)現(xiàn)。從株干的折斷處，月季萌生了新的枝葉。而且越長越旺盛起來。不出一周，竟然煥然一新地重新生發(fā)出一株月季來。而且，那枝頭，冒出了一枚花骨朵！妮妮無心地過錯，導(dǎo)致了一株流浪花的新生。

我們?nèi)叶己苄老?，有過呵護就能夠換來溫暖的回饋。流浪花為我們平淡的日子帶來了幾許溫馨。這對于我而言，還有一點啟示就是，任何時候，只要我們存在，就不要放棄。盡管有時候前路渺茫，但只要堅持，前方一定會有花香等候。

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開滿村莊的鮮花

天陰了一下午，這個冬天的普通日子便多了幾分嚴肅。天不高興，孩子們的心也跟著不高興。天陰著，太陽就偷懶不出來。沒有太陽配合，孩子們的游戲沒有辦法進行了。就是進行，也少了陽光明媚下的樂趣。何況，這是個蕭瑟的冬天，冬天里沒有了太陽怎么行，連豬圈里的豬們都不高興，連棗樹杈子上的麻雀們都不快樂。豬們不高興，就拼命地用嘴巴拱豬圈門子，因為它們冷啊，它們想要一些莊稼的葉子來取暖，它們喜歡那種糧食的氣息。麻雀們不高興，因為它們知道了，太陽不出來，那一定是在醞釀著一場花事。那場花事遲早會來的，麻雀們當然不喜歡，因為白色的花骨朵會掩蓋它們的食物。麻雀們就在枝頭嘰嘰喳喳地說那些花骨朵的壞話。

孩子們聽不懂麻雀在議論啥，孩子們只會用彈弓瞄準了棗樹杈子，“騰”地射一下，再“騰”地射一下，麻雀們愿意跟孩子們做這些重復(fù)的游戲。整個冬天，麻雀鍛煉身體的方式，就是跳起來躲避孩子們用彈弓射過來的石頭。麻雀們總是能夠很準確地判斷出石頭啥時候到，只要孩子一松手，就“騰”地一下，在第一時間粉碎了他們的希望。明白了嗎，那些“騰騰”聲不是孩子有多威風，而是麻雀們有多靈巧和得意。

孩子跟麻雀斗得累了，在大人的呼喊聲里各自散去。從官街上向四邊擴散，胡同像七扭八錯的腸子，孩子們在腸子里鉆來鉆去，他們都能夠找到自己的家。家是有記號的，大門樓是不一樣的，毛驢的叫聲是不一樣的。孩子們就是閉著眼睛，聞著煙囪里飄散的煙味也能夠找到家的方向。今天的情況還是有些特殊，煙囪里的煙懶懶地向天空上爬，不旁逸斜出，也不東張西望。他們沒有了太陽的照耀，沒有了風的騷擾變得懶散了許多。

知道要變天，大人老早備好了柴禾。灶下的火也額外多燒了幾把。母親還在溫完豬食的時候，順手往灶下多添了一些碎柴禾。這些碎柴禾，燃燒不起跳躍的火苗，它們只能冒著濃煙悶著，最多閃幾下火星而已。孩子們知道，今天晚上的炕一定暖和，那些火星會把溫暖持續(xù)到天亮呢。那些火星會把美好的夢變成現(xiàn)實呢。肚皮烙在火炕上，做的夢也是香甜的。孩子們一定會夢見自己插上了會飛的翅膀，飛到樹上把麻雀抓住。

夜晚還是起風了，關(guān)了燈。莊戶人不干活，燈就成了浪費和奢侈。莊戶人精打細算慣了，他們不會透支光明的資源。因為他們都是容易滿足的人，枕一枕月光就行了，那就可以舒心地睡了。

窗戶紙配合著風在舞蹈，在歌唱。這個時候，孩子們就打心眼里開始感謝肚皮下的火炕了。大人們不會講賣火柴的小女孩，但他們會說外面有只母狼在尋食。孩子們蜷縮起了身子，聽著窗外的風聲，一股恐懼和滿足的感覺隨著睡意一起襲來了。

那真是滋味復(fù)雜的一夜，孩子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們也沒有聽見風很快就不響了，風唱著唱著就覺得無聊透頂了。這個世界一片靜寂，它們的表演沒有了觀眾，而從天而降的花朵叫風有些措手不及。那是色彩單調(diào)的花朵，雪的花，在黑的夜里悄悄綻放。一朵，一朵，再一朵，不是點綴，是覆蓋得驚心的美。最開始的時候，山川大地還不肯臣服，一會兒的工夫，白色在黑夜的掩護下就肆意妄為彌漫開來了。endprint

孩子們想象不出，那一夜，上演了怎樣地驚心動魄。

揉著惺忪的睡眼，孩子們的眼睛里已經(jīng)是潔白一片了。呵，真的下雪了！孩子們喜歡雪啊，雪不像雨那樣討厭，雨會淋濕身上的衣服，而雪卻能夠溫潤孩子的心。那顆心，需要這樣的花朵來撫慰，雪花，是天使的眼淚，是疼痛，也是溫暖，孩子們把一顆心擦拭得晶瑩剔透來迎接。

世界是白色的了，混沌著，把所有的瑕疵全部掩蓋了。孩子們不喜歡東山那塊洼地里的牛糞，它們是黃牛剛剛拉下來的，還冒著熱乎氣，孩子們踩上就會摔個仰巴扎。雪遮住了牛糞，遮住了雞屎顏色的石頭。遮住了所有不好的，留下了所有好的。好的山長高了，好的路變干凈了，好的場院上堆砌出滑稽的雪人，那是孩子們的天堂。

把院子里多余的雪除到菜園里。別看菜園里現(xiàn)在很肅靜，那些熱鬧的菜啊其實藏在地下呢。蓋上這潔白的棉被，地下的小蔥就會在明年春天冒出嫩嫩的芽錐錐。除出一條毛毛道就好，孩子們還要用這一地的花骨朵引誘那些麻雀呢。一只竹篩子，一根繩索，一把秕谷，那竹篩子下面罩住的就是麻雀們在這雪天的向往啊。麻雀知道江湖的險惡，可是它們需要跟孩子斗智斗勇。這注定是冬天里一場不可避免的戰(zhàn)爭。孩子和麻雀都樂此不疲。一代一代的孩子和一代一代的麻雀，他們都會選擇在冰天雪地里對峙。這是俗套的游戲，叫長大的孩子們時?；隊繅衾@;那么，誰會想過一只麻雀或者一群麻雀們的感受呢？那個大雪飄飛的記憶，是否也會妝點麻雀的童年呢？

一朵一朵的小花，鋪成了漫天的潔白。麻雀們的躲避，再也沒有先前的靈活?！膀v”地一下，濺飛了幾朵花蕊，迷了孩子的眼睛。再睜眼的時候，突然看見頭頂上多了一枚圓圓的太陽。久違的光芒猝不及防地直瀉而下！

剎那間，整個村莊就在孩子的眼睛里盛開了五顏六色的鮮花。你沒做過鄉(xiāng)村的孩子，你當然不相信白雪是有很多種顏色的。其實，就是生活在村莊里的大人們也不會相信這是真的?？蛇@，真的千真萬確，在我童年的每個冬天，那些雪后太陽出來的剎那，我都會聽到了整個村莊里鮮花盛開的聲音，一下一下叩擊我的心房。

城市上空的雪花

城市上空的雪花，總是沒有預(yù)兆就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何況還是一個夜晚，那些迷離的燈光叫我產(chǎn)生了錯覺。拉開厚厚的窗簾，封閉的窗玻璃把外面的世界阻隔開來。我知道，就是打開窗子也是徒勞的。城市不像鄉(xiāng)村，缺少萬籟的聲響，一切都顯得過于單調(diào)。而雪花的到來叫我欣喜若狂，我多么想像一個孩子那樣下樓去，在漆黑的夜里親吻這漫天的晶瑩。

雪花真的是無私的，它不管城市還是鄉(xiāng)村，它屬于這塊大地。可是，雪花能夠預(yù)料到城市的大地跟鄉(xiāng)村不是一樣的嗎？城市其實不需要雪花的點綴，忙碌的人們只顧著生活，就是靜寂的夜里他們也只屬于電腦，雪花的到來只會給他們增加出行的煩惱。雪花是屬于鄉(xiāng)村的，山丘，溝壑，樹木，它們張著懷抱在等待雪花的到來。只有落在鄉(xiāng)村的雪才可以叫做雪花，因為它們真正地綻放了。一只狗叫著，一只雞走著，它們的心情都是高興的。雪花落下來，狗知道這一夜就能夠安穩(wěn)地睡個好覺了。雪花落下來，雞知道明天的清晨一定要早早呼喚人們早起了。早點起來，可以掃一地的花朵，雞們也可以顛顛地在雪地上展示自己的才藝。忸怩地畫出一枝一枝竹葉，那個時候，大地就變成了雞們的藝術(shù)天堂。

而城市里的雞和狗們，它們哪里會珍惜這晶瑩的天外來物。我看過小區(qū)里的那群狗們，到了冬天，它們的主人都要給它們穿上好看的衣服。鄉(xiāng)下的狗們是不穿衣服的，因為它們有屬于自己的衣服啊。我一直覺得城市里的狗們太過嬌氣，以至于它們已經(jīng)雞不像雞狗不像狗，弄得雞狗不如變成了寵物。寵物是不懂得雪花的氣息的，寵物更不明白雪花的心事。一只雞或者一只狗淪落成寵物的時候，那就是一個悲劇。而一朵本該屬于鄉(xiāng)村的雪花飄落到了都市，那算不算也是一個悲劇呢？

一朵雪花從天空落下，它們飄飄飄灑灑，它們懷著陌生和好奇，憧憬和夢想，忘情地飄落下來。這就是一朵雪花的命運，一陣風可以叫它們落到鄉(xiāng)下，一陣風也可以叫它們飄到城市。不管飄落在哪里，它們都要去學(xué)著面對。雪花可以接受鄉(xiāng)村的溫情，也可以接受都市的冷漠。

而在都市的高樓里，我獨自站在寂寥的陽臺上，看著窗子外面綻開的雪花，我孤獨的心靈也開始在這個零下三十六度的夜晚復(fù)蘇了。路燈的光線是多余的，霓虹的閃爍也是多余的。雪花不需要這樣鋪張，低調(diào)就是它們最好的炫耀。不是嗎，在我們鄉(xiāng)村，這樣的大雪一定會覆蓋了山川大地，那是一個晶瑩剔透的世界。每個生活在鄉(xiāng)村的孩子，他們都渴望著一場漫天的大雪啊。而城市的孩子們呢，他們此刻在想著什么，或者是被他們的父母和老師用繁重的作業(yè)壓得忘記了野性和天真。就像我們樓上的鋼琴聲音一樣，每天的那個時候，都會準時響起。那些流動的音符呆板沒有生機，聽不出溫暖的音樂就不能算是音樂，只能叫一種聲音。

此時此刻，誰能夠聽得懂一場花事的聲音。它們來自天籟，不加雕琢。我喜歡在靜靜的夜晚品一場風花雪月，不用浪漫，只想著真誠就足夠了。端一杯清茶，我遙望家鄉(xiāng)的方向，據(jù)說，遼西老家今冬無雪。怎么會這樣呢？我一直不相信朋友的話，一個鄉(xiāng)下的一個冬天，怎么可以沒有一場雪呢？

我睡得晚，醒得也早。凌晨的掃雪聲音把我吵醒了，我不愛起來出去查看，我知道，忙忙碌碌的都市人，他們白瞎了整座城市的雪花。用不了幾個小時，滿大街都是雪花滾燙的淚了。

我不愿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那些雪后狼藉的街道上，厭倦了走進哪家房子的門口，跺跺腳，要把雪花的痕跡全部在墊子上消滅掉。在我們鄉(xiāng)下，是沒有誰厭惡一場雪的。在異鄉(xiāng)，我做不到不被一場雪感動，也不想在誰的面前表達我的哀傷。我只夢想著，還有哪一個凌晨，我披衣而起，看著城市上空的雪花真實地落下來，把手伸出窗外，接一朵雪花，凝視它就如凝視我自己一樣。然后我們一起，在凝視中一起融化掉，融化在這都市斑駁的夜色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