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鐸
關押在拘留所里的何家寶沒有想到,她——就稱作“J”吧,為什么大發(fā)慈悲,到公安機關幾次申訴,說他與她之間不是強奸,而是你情我愿的……“J”的申訴沒有得到辦案民警的認可,抓捕現(xiàn)場你的男人指認,何家寶就是強奸他女人的罪犯。如果真的像你所說,那也要你丈夫到公安機關說明案情真相才行。已經(jīng)立案,不可能輕易放人。后來,“J”的丈夫果然來到公安機關,他說他是出自嫉妒和報復的心理,才借警察之手懲處自己的情敵,確實是生活作風不好的妻子與別的男人在偷情而不是強奸。接下來,被拘留的何家寶就要無罪釋放。已經(jīng)被抓捕,又不被起訴,而能夠無罪釋放,他讓號里的老犯們羨慕不已……
何家寶說不好自己在這個城市當了幾年的替班司機,反正從部隊回來以后沒有多久,他就當了替班司機。除了開車,他沒有一技之長。老家的地蓋了樓房,爹媽也由農(nóng)民轉(zhuǎn)型成了市民。如果不是在部隊學習駕駛,他連開車這一技之長也沒有。不知不覺中,何家寶年近三十了,爹媽最惦記的,就是兒子結(jié)婚成家。每次催促兒子,兒子反問爹媽:“我真的要娶媳婦,這婚怎么結(jié)?”是啊,這婚怎么結(jié)?從前在鄉(xiāng)下,爹媽可以為兒子蓋三間瓦房。如今,他們身份變了。想蓋房子,連塊房基地也沒有。連房子都沒有,哪個姑娘肯嫁給你當媳婦。
何家寶與方向盤有著不解之緣,與生俱來就是開車的材料,說出來你也許不會相信,在部隊,何家寶出色的駕駛技術在完成所有科目訓練時,從未出過一次閃失更不要說事故。本來他已經(jīng)讓一位首長看中,讓他去開小車。不知因為什么,此事不了了之。如果真的為首長開座駕,他就會轉(zhuǎn)成志愿兵而不會復員。沒能成全的事情就是命里沒有,他也不去強求。當替班司機這幾年時間,他也是零事故。他開車的感覺好極了,難得一求這樣的司機,車主于子千也深感慶幸。當過兵的司機與別的“車豁子”不一樣,在部隊這些年,他學會了嚴謹,習慣整潔,車里車外收拾得干干凈凈,準時守時,遵章守則。幾年時間,幾十萬公里,何家寶很少違章不說,他對這個城市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區(qū),甚至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打工部落路段,他都了如指掌。對于形形色色的各類人等,他都有過接觸。只要有乘客往他的車上一坐,通過后視鏡看上一眼,此人何許人等,大約也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已經(jīng)有兩年多了,何家寶天天下午四點半從車主手里接過車子,午夜之前,車子不會停下來,過了午夜,整個城市才會漸漸地消停下來。憑著以往的經(jīng)驗,何家寶也放緩了車速,盡量不讓車子空駛。將車子停在夜總會,或者大酒店門前守株待兔趴活。過了卯時,再到街頭拐角的兄弟拉面館,吃上一碗熱乎乎的拉面,與“車豁子”們泡上一陣子,聽聽這個夜晚城市里都發(fā)生了什么蹊蹺事。交班時把車子交到車主手里,自己回到租住地,蒙上被子呼呼大睡,睡到晌午,再爬起來吃點東西,等待接班,再干一個晚上,幾乎這就是何家寶一天的生活和工作的程序。昨天晚上生意尚可,除了份子錢和油錢,他能凈剩下一百七十塊錢。開出租這幾年,他很節(jié)儉,對吃的穿的沒有奢望,身上一直穿著從部隊帶回來的迷彩服,開車養(yǎng)成的好習慣,不喝酒也不抽煙。他的銀行卡上已經(jīng)有了十多萬的積蓄。他想把錢交給爹媽,可爹媽卻讓他自己收著,以后,娶媳婦買房子,爹媽沒有能力幫他,需要他自食其力。這個城市的房價已經(jīng)超過了萬元,想擁有安身立命的房子。不知還需要努力多少年。等著吧,國家不是一直要打壓房價嗎,也許有一天,泡沫破碎了,房子不再值錢了,會同白菜蘿卜一個價,那時候,他何家寶就能買房子了。
何家寶是在X5小區(qū)大門外的路邊遇到這只“J”的?!癑”向他招手,他調(diào)轉(zhuǎn)了車頭,讓“J”上了車?!癑”坐到了后座上,車子啟動之后,他才打開了計價器,同時問了一聲:“去哪兒?”他省去了“您”的這個稱呼。
“J”說:“到二十五小時互動?!?/p>
“二十五小時互動”是這個城市最有名的一個KTV,因為經(jīng)常接送客人,何家寶對“二十五小時互動”太熟悉了。有意無意朝后視鏡瞟了一眼,這只雞不僅有些姿色,甚至有點似曾相識之感。她二十三四歲的樣子,一身黑色的連衣裙,是一只夜幕下的黑蝴蝶。她腦后系著一根馬尾巴。他喜歡女孩子這樣的發(fā)型,但是,出入“二十五小時互動”的“J”們,卻很少有留馬尾巴的?!癑”們把頭發(fā)染燙成了金毛方便面,想吸引的就是大款們的眼球。何家寶斷定,他拉的是一只剛剛趟進淫穢之河的“J”,她住在 X5小區(qū),她卻沒能開X5型號的寶馬車。這個小區(qū)真正的名字叫清華園,如今的房地產(chǎn)商,把中國最高學府的名稱都用到了小區(qū)的名稱上。那些在色情場上混得不錯的“J”們,還有被大款包養(yǎng)的“J”,她們住在這個高檔小區(qū),進進出出開著X5型號的寶馬車,漸漸地,人們將清華園小區(qū)稱作X5小區(qū)。他拉上這只“J”,正是十七點,下班的高峰期,路上正堵著車。何家寶順著一條街巷小路,把車子開到了一條正在修建的路段,繞過路障,再拐下未來作為排水溝的那道陡坡,車子拐了一個大彎,開上了一條已經(jīng)竣工而沒通車的嶄新柏油馬路。他用很短的時間便將車子停到了“二十五小時互動”大門前。他看了一下計價器,上面顯示——十四塊六。
“J”遞過來一張老頭票,一百元,本來應該檢驗一下真?zhèn)危蓱{著感覺,這只“J”不會使用假鈔。他正惦記著找錢,“J”說:“不要找了,下班時,你來接我好了?!?/p>
何家寶問:“你什么時候下班?”
“J”說:“沒準,差不多要一兩點鐘吧?!?/p>
“J”下了車,走上臺階,走進旋轉(zhuǎn)大門。何家寶一直看著“J”的背景,也許錢來的容易,花起來也瀟灑大方。她的背景比正身誘人,連衣裙勾勒出的身材線條,腰與臀部相接的部位最為誘人,雞的腰很細,髖骨很寬,臀部豐滿而圓滾。裙裾下方露出的那一截小腿,尤其是腳踝部位,透露出一種讓人難以訴說的感覺,真的太美了,這幾年里,何家寶還是頭一次認真地觀察一個女乘客。有一科學論斷,一個女性如果她的小腿美麗,她的全身各個部位都是美不勝收的。運動健身,也能達到這樣的形體。這是一只美麗的“J”,令人惋惜的是,她是大款富豪們的盤中餐,他只能嘆為觀止,應該是觀為嘆止。
過了午夜,馬路上的生意漸漸蕭條時,何家寶想起了“J”的叮嚀,他應該到“二十五小時互動”去接那只“J”。午夜過后,“二十五小時互動”也到了歌盡曲終時,包廂里面的人們也困倦了,也疲憊了,“J”要睡覺,鳥兒也要回窩。何家寶再回到這兒時,零時三十五分。他已經(jīng)收了人家的定金,他不能悔約。拉了手剎,他從車上走了下來,活動一下坐久了的腰身。旋轉(zhuǎn)大門外的那個保安,身穿大紅衣服,戴著著高聳入云天的古典歐洲將軍帽,走過來跟他搭訕。
保安說:“當過兵是吧?”
何家寶說:“當過,你怎么知道?”
保安說:“我也當過兵,從你那兩步走,一眼就瞧出來了。你來接人呢?”
何家寶說:“她好像是個新來的。”
保安笑了一笑,遞過一支煙來:“哥們,聽說‘新來的這個段子嗎?”
何家寶說:“沒聽過。我說我的那個主顧是這兒新來的?!?/p>
保安就給他講了新來的這個段子:一個村子,村長的眼睛失明了。但是,他鼻子的功能卻變得十分靈敏,無論誰家的媳婦,走到他跟前,他用鼻子一聞,就能聞出她是誰家的媳婦。有一天,一個村民搞了一個惡作劇,把一頭母驢牽到村長面前,讓村長猜猜它是誰家的。村長用鼻子一聞,沒能聞出毛驢是誰家的媳婦,村長十分肯定地說:“她一定是新來的……”
保安笑了,何家寶也笑了。這時,那只“J”從旋轉(zhuǎn)大門里走了出來。在臺階上,她一眼就看見了等候在那里的何家寶,于是,她蹬蹬蹬跑下臺階,一頭鉆進了車里。
何家寶發(fā)動起了車子,輕車熟路,一會兒,車子開到了X5小區(qū)。正要開進小區(qū)時,“J”說:“就停在這兒吧?!?/p>
畢竟過了午夜,一個單身女子,何家寶擔心的是她的安全。也許“J”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居住的位置,也許小區(qū)內(nèi)不存在安全隱患,他也就把車子停在了小區(qū)大門口。
“J”按照計價器的錢數(shù),正要掏錢時。何家寶說:“你已經(jīng)付過了,我應該找你錢?!?/p>
“J”說:“那是待時費?!闭f著,“J”拋下了二十塊錢,又說了一句:“明天,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你來接我。”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進小區(qū)大門。他開著大燈,為她照了一段路??煲叩焦諒澋牡胤剑癑”還回頭朝他招了招手,算是致謝。
上中學時,何家寶對女孩子已經(jīng)有了朦朧的渴望。不知算不算他的初戀,那個她是他的同村鄰居,從小學到中學,他們一直是同學,而且是同桌。她叫何欣欣,他們同姓不同宗。何家寶與何欣欣家境不同,他的爹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而何欣欣的爸爸是鎮(zhèn)上的干部,雖然算不上土豪,卻也有些權(quán)勢。何家寶與何欣欣小時候在一起玩耍,從來也不避諱什么。上了中學,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不好意思看她,她也不跟他說話。兩個人無形之中有了隔閡,狹路相逢時,兩個人甚至都臉紅發(fā)燒。
記得那是初三期末考試過后,那天突降大雨。放學時,老師特別關照何家寶,一定要把住同村的何欣欣送到家。在回家的路上,要趟過一條小河。平時,河里的水流很細,露出的河床長著野草,能看到鵝卵石上生著的苔蘚??墒墙裉欤麄儌z走到小河邊上時,山洪下來了,河水已經(jīng)漫過了河床,本來清清的河水也變得像黃河一樣渾濁。何家寶脫下鞋子,他讓何欣欣也脫下了鞋子,他拉著她的手,他們準備趟過河去。他和她走到河中央時,水流似乎加速了,河水似乎繼續(xù)上漲。嘩嘩流動的河水開始發(fā)出吼叫聲了。何家寶連忙找到了一處隆起的河床,他拉著何欣欣的手,讓她緊緊地靠著自己。上漲的河水漫過了他們倆的大腿,漫過了他們倆的腰。水流也越來越急,沖得他們倆東倒西歪……何欣欣緊緊地抱著何家寶,只要她松開手,她必定會被河水沖走。何家寶也緊緊地抱住何欣欣,老師叮囑過,男生一定要照顧好女生,要把她送到家里。在這危機的時刻,他真的這樣想過——他死了不要緊,他一定要讓何欣欣活著。他迎著洪水沖過來的方向,他用身體遮蔽著她的身體。在水流中,他也發(fā)抖,可他盡量不讓她感覺到他在發(fā)抖。天色已經(jīng)黯淡下來了,再沒有人來幫助他們,他和她必死無疑。天完全黑下來時,一輛挖掘機開過來了,在燈光的照射下,何家寶和何欣欣攀到了挖掘機的挖掘斗上脫離了險境。原來,何欣欣的爸爸給他們老師打了電話,他料定女兒一定困在了上漲的河水之中。何家寶不會忘記,在脫離了險境的那一刻,何欣欣看他的眼神,她雖然什么也沒說,她向他輻射過來的,不僅僅是感激之意,他看到了眼睛后面的愛慕之情。遺憾的是,中考的結(jié)果,他和何欣欣雙雙落榜。過不久,何欣欣到城里讀高中了,自費高中生。而他呢,跟著父親種了兩年地,然后就去當兵了。他與何欣欣分開以后,再也沒有見過面。他聽一個老兵說過,人的不可磨滅的記憶,就是初戀。他和何欣欣不算是初戀,應該是萌生了初戀的念頭,而很快讓何欣欣當鎮(zhèn)長的爸爸給扼殺在了搖籃之中。何欣欣有意無意出現(xiàn)在他有思緒之中,與那只“J”有關,“J”與何欣欣無論是外型,還是精神氣質(zhì)都有相像之處。當然,何欣欣永遠也不會淪落為“J”。他聽說何欣欣后來考上醫(yī)科大學,畢業(yè)以后,就在這個城市的一家大醫(yī)院當醫(yī)生。人家沒有找過他,他也沒有去找過她,他與她是兩個階層的人,他與她也沒有緣分。
下午接班,車主因為跑了一個遠途,耽擱了時間。車交到何家寶手里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半個多鐘頭。何家寶沒有忘記他和“J”的約定,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他接她到“二十五小時互動”??赏砹诉@么長時間,她還需要他去接她嗎?無論如何,他順路跑一趟,也不管她在不在馬路邊上等他。等到車子快開到X5小區(qū)時,他看見她正在馬路邊等他??隙ㄓ谐鲎廛囬_過來,甚至停在她的面前,她也沒有拉開車門離去。何家寶挺感動的。等到他把車子停到了她面前,他看到,”J”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欣喜的微笑。
何家寶說:“對不起啊,來晚了。”
“J”說:“我知道你會來的。”
何家寶說:“我舍不得那一百塊錢。”
“J”說:“有那么一點?!?/p>
到了“二十五小時互動”,“J”沒有像昨天那樣,扔下一百塊錢,而是付了車錢,也沒有吩咐讓他什么時間來接她。她進了旋轉(zhuǎn)大門,他開著車子攬他的生意去了。她離去了,車子里面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清香。不僅僅是化妝品的味道,也隱隱包含著她身上的體香。他追念起來了,這只“J”身上的體香與何欣欣的體香似乎相同,這些年過去了,氣味的記憶竟然一直存留在他的記憶之中。他之所以留意起這只“J”,也許她與何欣欣有著相似之處。
午夜過后,路上的打車人稀落起來。老五打來了電話,相約在“窮鬼大樂園”門前見面?!案F鬼大樂園”是一個大眾舞廳,門票三塊錢,下崗工人,打工者想找個樂子,都到“窮鬼大樂園”去。開出租的“車豁子”們也都是過了半夜以后,很少遇到打車人時,也跑到這個地方玩一玩。到這里來的何家寶純粹是跳舞,他在這兒學會了三步四步,也學會了國標。陪他跳舞教他跳舞的是個良家婦女,在跳舞的過程中,他沒有動手動腳,也無任何暗示。良家婦女也認真教他跳舞,結(jié)束之后,他都格外給良家婦女二十或者三十塊錢小費。
今天與何家寶跳舞的是只老“J”,她上來借著一步晃的動作,就用小腹蹭著他的小肚子。何家寶既不是舞場的高手,也不是情場的老手,他卻明顯地感覺到了,“J”直奔主題,就是要與他達成交易,她要跟著他走,不管到哪兒,反正要離開舞廳。離“窮鬼大樂園”不遠,就是隆起在城市里的一座小山,市民管它叫奶頭山。奶頭山郁郁蔥蔥,能遮蔽住許多齷齪事物。何家寶不會輕而易舉與一只“J”發(fā)生性交易,不會像老五那樣,把“J”帶到自己的車上,他內(nèi)心深處有點小潔癖,他的車子不能讓“J”給玷污了,他純潔的身體不能讓一只“J”給玷污了。盡管他與這只老“J”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還是扔給她三十塊錢。他聽到了從“J”嘴里發(fā)出的一句謝謝,他能聽得出來,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謝。
離開“窮鬼大樂園”,已經(jīng)凌晨兩點。路上幾乎沒有什么打車的人。這個時候還在外面游蕩的人,除了酒鬼就是嫖客,再有就是搶劫偷竊的罪犯。茫然地空駛了一會兒,不知不覺,他把車子開到了“二十五小時互動”。剛剛停下車,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旋轉(zhuǎn)大門里面走了出來,是那只“J”,她走下了臺階,她也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車子,她表現(xiàn)出很驚喜的樣子,拉開了他的車門,坐到了副駕駛的座位上。
“J”說:“你是特地來接我的?”
何家寶說:“那你自作多情了。所有的地方都沒有生意了,而只有這兒曲未終人未散?!?/p>
何家寶嗅到了一股酒氣,酒氣里夾著煙味,“J”喝酒了,也抽煙了。他沒有進過高檔KTV,他聽他拉過的一個嫖客說過,這里的“J”們都會喝酒抽煙,再進一步,也會“嗑粉溜冰”。
X5小區(qū)到了,他把車子開進了小區(qū)。這時候,“J”有些茫然,因為包不見了,上車時,她就兩手空空,她嘟囔了一句:“對不起,錢包不知丟哪兒了,沒法付你的車錢了?”
他說:“拉倒吧,我又沒管你要車錢,你快回家吧?!?/p>
“J”挺愧疚:“那就明天補上吧?!?/p>
“J”坐到了何家寶車上的同時,接到了父親打來的電話。平時都是他給家里打電話,爹媽因為怕花錢,很少給他打電話。這個突如其來的電話告訴何家寶,他媽病了,而且已經(jīng)住進了醫(yī)院……
“J”也聽到了他電話的內(nèi)容,“J”很能理解地拉開車門想下車,“J”想讓何家寶直接開車到醫(yī)院。說:“給你媽治病要緊”。
他說:“我捎你過去吧?!?/p>
“J”說:“這時正壓車,別耽誤了時間?!彼f:“我走那條路,耽誤不了。”
他拉著“J”,拐上了那條尚未通車的路段。雖然多繞了一點路,因為路上無車,他很順暢地把車開到了“二十五小時互動”大門前。停車時,“J”掏出了二百塊錢,扔到后座上。
他想說什么,“J”說:“走吧,給你媽看病要緊?!彼麃聿患罢f什么,“J”已經(jīng)下車了。
走進住院部,何家寶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何欣欣,許多年了,意外邂逅,沒有驚喜,卻很坦然,兩個人甚至沒有握一下手。何家寶那顆懸著的心落到了肚子里,爹對何家寶說:“見面連聲謝謝也沒有,還不快謝謝人家欣欣,要不是遇見欣欣,我和你媽真的是鄉(xiāng)巴佬進城,連醫(yī)院的大門都摸不到。就算摸到了門,也住不上院哪。我們老兩口子命好……”
何家寶說:“我媽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何欣欣說:“我看你媽已經(jīng)做過的血檢和尿檢,她應該是腎病。放心吧,你媽屬于早期腎病,只要抓緊治療,會得到控制的。明天再做一個活體腎檢,確診之后再對癥治療。”
何家寶緊繃著的心松弛下來,何家寶和何欣欣分別十五年了,他們的邂逅挺有戲劇性的。還是有點像從前,他不大敢直面正視她,從白大褂領口和袖口露出的膚色是象牙的那種白,有質(zhì)感,有光澤。讓他有記憶的,就是她耳后旋著一窩褐色的毛發(fā)。她身上洋溢著一股雍容之氣,她雖然沒有珠光寶氣,看得出來,如今的她是一位華貴的少婦。
何家寶說:“我請你吃飯吧。”
何欣欣說:“好好陪你爸你媽吧,要吃飯,也是我請你。我走了,明天再來看你媽?!?/p>
何家寶走到病床前,看著躺在病床上媽,叫了一聲“媽”,鼻子一酸,眼眶就紅了。
臉色很難看的媽卻笑著說:“媽沒事,媽這輩子沒做過壞事,不會得該死的病。要不是得病,也進不了城,更看不見你。本來我不想到城里來,媽想了,進了城,就能見到你,媽才來到城里看病。媽的命也好,一進醫(yī)院,兩眼一抹黑時,就遇見了欣欣這姑娘?!?/p>
何家寶說:“媽的身體一向很好,怎么就會得病呢?”
爹抱怨說:“村里的地賣給了外國人,外國人建了一個化工廠,專門生產(chǎn)一種劇毒藥,據(jù)說毒性是1059的一千倍,山坡上的野草都讓工廠放出來和毒氣給熏死了,河套里再也看不到小魚小蝦了。咱們村的人得癌癥的可多了,還好,你媽得的是腎病?!?/p>
何家寶讓爹休息,他來照料媽。長大以后,他守著爹媽時間少了,更談不上什么盡孝。媽生病了,他才有了盡孝的機會。他給媽搓一搓腳心。媽的小腿已經(jīng)浮腫,腎病的典型特征。他記得,媽的腿總是浮腫,往小腿上一按,準能按出一個圓圓肉坑。
媽說:“今天晚上不出車了?”
何家寶說:“媽病了,我還出什么車。”
媽說:“耽擱一晚上,還要貼上油錢和份錢……有你爹在這兒,你去拉活吧。掙錢要緊,別耽誤了掙錢。媽的病,真的不要緊。”
何家寶固執(zhí)地守在媽跟前,過了午夜,媽已經(jīng)睡著了,他才輕輕地離開病房,天亮了,他要把車子交給車主。他想順便到“二十五小時互動”去一趟,把“J”多給的二百塊錢再還給“J”,他不能占“J”的便宜。走出醫(yī)院大門,何家寶遇到了一個打車的人,順路捎上他。午夜過后,馬路上的車少行人也少,一路順暢,幾乎沒有遇到阻礙。車子開到“二十五小時互動”時,已經(jīng)凌晨兩點多了。城市的夜生活進入到了尾聲,這時還呆在這里的人不是嗑藥,就是溜冰。何家寶剛剛停好車子,保安走了過來。因為都是當過兵的人,他們已經(jīng)熟悉了。他復員以后,從外地來這個城市打工的,因為在工地腰椎受過傷,不能再干重活,才當了保安。保安以為他是來接那只“J”的,保安告訴他,他來得正好,最后一個包廂里的歌快要唱完了。果然沒有多大一會兒,“J”從旋轉(zhuǎn)大門里走了出來。一個晚上的風花雪月,“J”也有些憔悴,有些疲憊不堪。走下臺階時,“J”一眼就看到了等候在那里的他,“J”的眼睛里面射出了欣喜的光點。坐進車里,”J”說:“我以為你媽病了,你不會來了。你是專門接我來的嗎?”
他沒說話,把那二百塊錢扔到了后座上,“我是專門還你錢來了”。
“J”說:“什么意思,是嫌它臟嗎?”
何家寶說:“錢比人干凈,你我素昧平生,我不能占你的便宜?!?/p>
“J”說:“聽說你媽生病,我就想幫助你,別把別人的好心當惡意。”
“媽的腎活檢結(jié)果出來了,由于多年的糖尿病,媽的腎病臨近五期,需要馬上透析才能緩解病情?!蓖肝鼍褪前巡∪松砩系难撼槌鰜?,把血液里的毒素清理之后,再輸回血管里面。目前治療重癥腎病,這是最有效的方法。只是透析一次,需要好幾百塊,而且隔一天就要透析一次。爹和媽都想回到老家治病,住在城里的大醫(yī)院,花費太多了,老家有新農(nóng)合醫(yī)療保險,他們可以報銷百分之八九十的醫(yī)療費。何家寶沒有答應,老家里沒有透析機,如果回老家,媽的病恐怕堅持不了多久。就住在城里,當兒子的連媽的病都治不好,算是什么兒子。他拿出積蓄,給媽繳了一萬塊錢的押金,盡管透析,把毒素統(tǒng)統(tǒng)透出來。
爹媽卻在私下里感嘆:得腎病,真的不如得個癌癥。癌癥死得快,花錢少。而腎病是活受罪,病人受罪,錢也受罪,透析這一項,也能透到傾家蕩產(chǎn)。
何欣欣提醒何家寶:“要有個思想準備,腎病透析,是曠日持久戰(zhàn)。隔一天患者就要透析一次,轉(zhuǎn)院到城市大醫(yī)院治病的患者,也只能報銷百分之三十的醫(yī)療費?!?/p>
何家寶說:“如今不是能換腎嗎?給我媽換了腎,她的病也就好了。”
何欣欣說:“腎源在哪里?即便有腎源,換腎手術,至少需要五十萬元?!?/p>
何家寶說:“我給我媽提供腎源,這會省不少的錢吧?!?/p>
何欣欣說:“你還年輕,連婚也沒結(jié)。你媽一把年紀,她會答應用兒子身上的腎嗎?透析是目前治療腎病最有效的方法,有的病人靠著透析維持了十多年的生命。真要維持十多年后,說不定,人就會發(fā)明治療腎病的藥物和手段。”
與何欣欣的邂逅相遇,何家寶明顯地感覺到了她進化成了知性女子。她成熟穩(wěn)重,身上透出來的那股矜持,能感覺到潛藏的雍容和高貴。也許童年的經(jīng)歷,她表現(xiàn)出的熱情似乎有從前對何家寶的虧歉做出什么補償?shù)囊馕?。何欣欣已?jīng)結(jié)婚了,她的家境很好,爸爸一邊做生意一邊還兼營土石方。她嫁給了一個法官,結(jié)婚四年,她沒有孩子。丈夫的父母都是政府官員,是一個官員家庭。隱隱約約,何家寶能感覺得到,何欣欣的生活似乎并不幸福。他與何欣欣邂逅相遇,似乎給了何欣欣意外驚喜。她也驚訝同在一個城市好幾年,我們沒能碰見。她天天到病房來看何家寶的媽媽,她也想與何家寶敘敘舊,說說同學的近況。
幾次透析過后,媽的病癥有了明顯的緩解。這天接班后,何家寶沒有急著拉活,他想請何欣欣吃頓飯。媽住院的這些天,她幫了不少忙,應該謝謝人家。他約她的時候,她也爽快地答應了。他趕到醫(yī)院拉上她的時候,他已經(jīng)選好了一家館子,這家館子雖然算不上大館子,可老菜做得地道,價錢也不貴,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也經(jīng)常光顧這家館子??墒牵狭塑嚨暮涡佬绤s讓何家寶朝著另一個方向開。也許已經(jīng)習慣了聽從乘客的吆喝,他順從地按照何欣欣指的方向開去了。何欣欣要去的這家館子是紅葉日本料理,因為食材都是從日本本土空運過來的,而且能吃到藍鰭金槍魚,所以價錢十分昂貴。能到紅葉用餐,更是身份的象征。何家寶從來也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迎接他們的服務小姐操著日語,也不知她們是真日本人還是假日本人。何家寶的頭皮不是發(fā)硬,而是發(fā)麻,一陣陣地麻。不是他豁不出錢去,而是一種不適。何欣欣一直用日語與服務小姐交流,以為他們是日本人,服務小姐分外殷勤熱情。
最好的清酒盛滿了杯子,淡淡的酒液中漂著金鉑。何家寶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不喝酒的習慣,何欣欣說:“按說,我不應該勸酒,但是,今天的酒,你一定要喝。不要擔心開車,可以給你叫個代駕。放心大膽地喝吧,我們多年未見,從小到大的同學,雖說不是青梅竹馬,我們還是同鄉(xiāng),我們相見,就是他鄉(xiāng)遇故知,沒有理由不喝酒?!?/p>
是啊,沒有理由不喝酒。何家寶與何欣欣喝下了第一杯酒。吃日本料理的規(guī)矩,斟酒一定要給對方斟酒,自己不能給自己斟酒。何欣欣勸酒也勸菜,她讓何家寶吃白金槍魚,如同肥豬肉膘子一樣潔白的白金槍魚肉吃進嘴里立刻就溶化了。日本北海道的雪蟹,吃的就是蟹足棒。還有藍鰭金槍魚,只有高端的人士才能享用。今天,何欣欣讓何家寶享用了。幾杯清酒下肚,日本清酒與大和民族一樣內(nèi)在含蓄,漸漸地讓人在不知不覺當中迷醉。何家寶本來覺得自己有那么多的話要對何欣欣說,可面對著自己曾經(jīng)憧憬的姑娘,他竟然什么都說不出來。倒是何欣欣滔滔不絕說個不停。小時候,何欣欣不是這樣,媽曾經(jīng)贊許過她,說她貴人言語金貴。媽眼里的何家寶卻生了一張破褲襠一樣的嘴,福氣都從嘴丫子流走了。
何家寶和何欣欣面對面面地坐著,開始時,他能把握自己,盡量讓自己不在何欣欣面前失去風度??墒亲镞^全在酒上,他不勝酒力,也不至于讓清酒也醉倒了。至于他是怎樣回家的,他也記不清了。那是一段失憶時時間,想起來挺可怕的。在他租住的小屋子里,在他睡覺的那張床上,他赤身裸體,她也赤身裸體。黎明時分,何家寶睜開眼睛時,他第一眼看到的,他有些吃驚。酒后亂性,他不知道失憶時發(fā)生了什么……同時醒過來的何欣欣卻不像他這么糟糕,她找來的代駕也是干出租的,他認得何家寶,也認得他的住處。接下來,兩個赤身裸體的孤男寡女能發(fā)生什么……戰(zhàn)友見戰(zhàn)友,就是喝大酒;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同學見同學,就是搞破鞋。年輕時憧憬過的,沒能得手。過了青春期,他和她不再年輕時,曾經(jīng)想發(fā)生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何欣欣緊緊地抱著何家寶,淚水溢出了她的眼眶。她告訴他,他是她的初戀,早在被困在發(fā)洪水的河床之前就萌生了,可她從來沒有透露過,更不要說表白。她的淚水濕潤了他的胸口,他從來沒有與哪個異性同床共枕過,昨天晚上,在他的床上,他以為什么都發(fā)生了……何欣欣的頭發(fā)略帶棕色,她的身體異樣潔白,而且豐腴富有彈性。她不停地吻他,吻他的胸,吻他的脖子。他也情不自禁地做出回應,難以忘懷的初戀……他和她艱難地站立在河床中間,為了不讓洪水沖走,他將他的小腿插進了河床上兩塊大石頭中間的縫隙之中。洪水如果沖走他們,他寧可折斷自己的腿……在黎明時分,在這間出租屋里,在何家寶睡覺的床上,他和她發(fā)生了男人和女人渴望發(fā)生的那件事……因為是初次,男人也有初夜,他顯得很笨拙。甚至有些難言名狀的痛感。如果沒有她的扶助,他就是飛進了沒有窗戶黑屋里的鳥兒,碰頭撒野,到處撞壁。她像網(wǎng)一樣,把他兜住了……她把他輕輕地握在了手心里,他從未如此馴服,那感覺如此美妙。她把他放進了鳥兒的窩里……
車主聽說何家寶的媽媽住院治病,他連著干了幾個大班。何家寶像是墜入了情網(wǎng),一連幾天晚上,他都與何欣欣折騰到天亮,似乎要把逝去的美麗青春損失彌補回來。隔壁的吳老二見到何家寶時,詭異地笑了一笑:“昨天晚上,你們動靜鬧大了,兒子問我說:“爸,隔壁阿姨生病了嗎?”阿姨都叫了些什么呀?我告訴兒子:“隔壁阿姨沒生病只是難受,阿姨要出國,正在抓緊學日語呢……”什么學日語,好半天他才醒悟過來,這個吳老二真夠壞的。
人說,從前的寡婦所以能守得住女兒身,因為她們從來也沒有嘗試過男歡女愛的感受。所以,她們才能守身如玉。男人也一樣,何家寶從何欣欣那里感受到了魚水之歡時,他就像一頭被釋放出魔瓶的魔鬼一樣,無法遏制的,是那堆燃燒起來的火焰。何欣欣一連幾天沒有露面,他的心不安起來。何欣欣畢竟是有夫之婦,她背著丈夫偷情,大逆不道。一連幾天夜不歸宿,會不會被她丈夫覺察到了,丈夫?qū)λ┡啊渭覍殕栕o士:“這幾天為什么沒有看到何醫(yī)生?”護士也說不好。等到何家寶再見到何欣欣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多月。她神采奕奕容光煥發(fā),也許是與初戀的情人重逢煥發(fā)了她的青春。
他問她:“這些天,你去哪兒了?”
她說:“我婆婆剛剛從工作崗位退下來了,突然閑下來很寂寞,我陪著她去洗日本的香根溫泉了。香根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溫泉,洗過后,人的膚色機體都會發(fā)生變化的?!?/p>
何家寶這才放下心來:“我以為,我們倆的事被你的那位發(fā)現(xiàn)了?!?/p>
她說:“怎么會呢,你記住了,我找你時,是萬無一失之時。我不找你,你不要找我?!?/p>
吃不到葡萄的時候,會說葡萄是酸的。吃到了葡萄,他還會惦記著再吃葡萄。雖然何欣欣告誡過他,不要貿(mào)然去找她??伤呀?jīng)有些抑制不住感情或者說是沖動,他想和她在一起。他和她不僅僅是偷情,即使是偷情,偷的也是真情。想想他和她顛鸞倒鳳時的竊竊私語,她喃喃地贊美他始終不渝地懷有一顆純貞的童心,他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瀟灑過后,也告誡自己,不能沉淪于兒女情長之中,他還要開出租汽車,他要掙錢,掙錢給媽治病。
爹告訴何家寶,腎病透析可以辦重病醫(yī)保。這樣,透析報銷比例可以高一些。如果一味地這樣透析下去,隔一天必須透析一次,每一次都要四五百塊錢,比吸毒還厲害。一般的家庭,真的承受不起。因為勞心費神,爹的身體也出現(xiàn)了癥狀,他總是咳嗽,而且咳出的痰里面帶著血絲。何家寶要父親趁著在城里醫(yī)院的時機,也檢查一下身體。父親搖頭拒絕了,先給你媽的慢病補助辦好了吧。辦好了慢病補助,治病會節(jié)省很多錢。接下來這兩天,何家寶沒有拉活,他開車回了老家,辦重病補助并非易事,盡管天天叫喊減政放權(quán)方便群眾,可各個部門審批蓋章子一個也不能少。門難進,臉難看,這些他都不怕,他怕的是摸不到門找不到人。老百姓辦事,真比登天難。一向靦腆的爹想到了何欣欣,能不能請她幫幫忙。
如果不上天入地都無門路,何家寶不會求何欣欣幫忙的,他已經(jīng)欠下了她的人情債。聽說要辦重病醫(yī)保,何欣欣當著何家寶的面就給社保中心一個姓郭的處長打了電話。她說:“本家的哥哥到您那兒辦個重病醫(yī)保,請您關照一下?!毙展奶庨L說:“讓他本人帶著身份證和疾病診斷書找我來吧。”關了電話,何欣欣讓何家寶到社保中心去找醫(yī)保處的郭處長,說好了,去了就能辦妥。像何欣欣說的一樣,何家寶沒有費周折,便把媽的重病醫(yī)保辦了下來。按情理,應該給郭處長送點什么,以表表心意??墒?,他的口袋里只剩下幾張毛票,真的是囊中羞澀。好在郭處長的臉上反倒掛著恭維的笑意,這讓何家寶心安理得不少。
母親生病住院的日子,何家寶幾乎沒有正經(jīng)拉活,所有的花費都是積蓄。今天接班后,他想干一個晚上。已經(jīng)有幾天沒有路過X5小區(qū)了,就在他一打方向盤,想拐上那條路時,他接到何欣欣打來的電話,約定和他在薩拉伯爾烤肉見面。何家寶趕到薩拉伯爾烤肉時,何欣欣已經(jīng)在包間里等他了。他想起來了,他應該謝謝何欣欣才對,正是因為有她出面,媽的重病醫(yī)保才辦得如此順利。何欣欣真有能量。吃飯這樣簡單的事情,不能讓何欣欣搶先布局。
烤好的雪花牛肉端到了桌面,桌面上卻沒有酒,杯子里裝的是果汁。何欣欣與何家寶折騰了幾次,她的期盼落空了。經(jīng)過這些天的調(diào)養(yǎng),她的身體和精神都處于最佳狀態(tài),又到了排卵期,她又約何家寶見面。想起來她與他舊情復發(fā)的那一幕,她呼隆隆一陣心潮澎湃,面頰一陣陣地發(fā)紅發(fā)熱……她的婚姻表面上風光,法官丈夫不久前提拔為民事庭的庭長。但是,難以說出口的一件事,她的丈夫不是性無能,而是性無精。借著醫(yī)生的便利,給丈夫的精液化驗之后得知,丈夫的精液是稀湯寡水的死精,根本不可能懷孕。開始,他們夫妻達成的意向是不要孩子,為什么非要生孩子呢,不要孩子,也省去了扶養(yǎng)孩子教育孩子的責任和麻煩,兩個人輕松而快樂地度過一生,有什么不好。幾年過后,何欣欣母性發(fā)作,非得要生一個孩子不可。生為女人,不生孩子,白在世上活一回。丈夫觀念也變了,不想無后為大,可以抱著一個孩子。既然可以抱著別人的孩子,為什么不可以借精生子,而且可以借精英的精子,選擇一個愿意捐精志愿者,她使用化名與捐精者見面,他可以到衛(wèi)生間,用自慰的方式把精液射進專門的一個小器皿里。他把精液交給她,她把一千元的報酬,不,不是報酬,應該是營養(yǎng)費交到捐精者的手里,因為志愿,她可以不付,他也可以不收取,一切均為自愿。但是,找過一個精英,她挑選的精英是海歸博士,試過一次,沒能如愿。后來又找過一個精英,目的也沒達到。網(wǎng)上介紹成功的例子,直接通過性交,而不再是男女雙方不通過肉體接觸的捐精。這是何欣欣和丈夫都無法接受的,誰都明白,真的有了肉體接觸,一日夫妻百日恩,產(chǎn)生感情甚至愛情都是難免的。何欣欣邂逅何家寶,她沒有跟丈夫說起,她與她從前的初戀伙伴一見鐘情,一下子就墜入了情網(wǎng)性網(wǎng)。何家寶雖然性竇初開,他近乎于癲狂狀態(tài)的生猛,也撥撩起了她的本能欲火,她從來也沒有感受到這般炎熱的性愛,高潮接連迭起。不過,讓她掃興的是,她卻沒能懷上孩子。做醫(yī)生的她明白,太渴望懷孕時,偏偏難以懷孕。
今天,坐在她對面的何家寶似乎憂心忡忡。何欣欣發(fā)現(xiàn),何家寶他有些心不在焉。一股無名的火氣從心底竄了上來。何欣欣何服務員叫了過來,拿酒來。
服務員問:“請問,上什么酒?”
何欣欣幾乎有點歇斯底里:“要白酒。”
服務員有點認真,“請問,要什么牌子的白酒?茅臺,五糧液?”
何欣欣一反常態(tài):“要茅臺,要高度的?!?/p>
這個晚上,近乎瘋狂的是何欣欣,她一個人喝下了大半瓶酒。何家寶卻保持著冷靜,滴酒未沾,稱職的駕駛員應該理智,應該清醒。何欣欣逼著他喝酒,他喝的都是礦泉水。今天晚上的活又拉不成了,臨近午夜,他把何欣欣抱到了車上。酒不醉人人自醉,何欣欣要何家寶把車子開回自己家去,她沒有忘記那間出租屋,她甚至喜歡當過兵的何家寶那床整潔被褥,喜歡那上面散發(fā)的男人氣味。
何家寶說:“母親住院,我爹他也受著煎熬,我讓他在我的出租室里好好地睡上一覺?!?/p>
何欣欣說:“行,那你給我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p>
何家寶說:“我送你回家吧,你醉成這樣……”
何欣欣說:“我不要回家,我要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城市里面哪有沒有人的地方,何家寶把車子開到了沒有照明的路段。車子剛剛停下來,何欣欣醉態(tài)可愛,她打開車門,把腳上的鞋子脫下來,放到車外。然后關上車門,一邊脫衣服,一邊讓何家寶把被子抱過來。她說要睡覺了??扌Σ坏玫暮渭覍氈缓冒炎约荷砩系囊路摿讼聛?,當作被子蓋在何欣欣的身上。不知她是真的困倦了,還是讓酒精麻醉了,片刻間,她就睡著了。這種狀況,何家寶不知能把車子開到什么地方。只能一動也不動地呆在原地,等著醉得不省人事的何欣欣醒過來。
一直睡到凌晨五點,何欣欣終于醒來了。她是讓尿水給憋醒的,忸怩羞澀地在露天撒尿,真有些難為情,再看一夜沒有合眼的何家寶,她很愧疚。讓何家寶把車開到香格里拉,開間房,讓他好好地休息一下。何家寶沒有答應,“算了吧,你還是回家吧。我也快要交班了?!?/p>
何欣欣纏著何家寶,非要來一把“車震”。在這沒有光亮的路段,來把“車震”,一定會很刺激。何家寶一點情緒也沒有,不由分說,他把何欣欣拉到酒店,開了房,讓她好好休息一下,順便洗漱梳理一下,在車上這一夜,她鬧得蓬頭垢面,滿臉淚痕口水,看上去,像是遭到了壞人強奸。
何欣欣心里真的萌生了懺悔之意。何家寶真的無怨無悔,她幫了他多少,他才回報了多少。她在他面前放縱任性也理所應當,她對他和他的父母有恩德。何欣欣叮囑他,交了班以后,趕快回到香格里拉來,她等著他,不是把缺的覺給補上,她和他有一堂課還沒上……何欣欣已經(jīng)完全擺脫了酒精的麻醉,何家寶再次出現(xiàn)在她房間里的時候,她已經(jīng)恢復了常態(tài)。何欣欣小時候,媽就有過預言——欣欣這丫頭,生著富貴相,長大了會有福氣的。小時候,何欣欣就與鄉(xiāng)村里的女孩子們不一樣,她的皮膚白晰而豐滿,太陽能曬黑所有鄉(xiāng)村姑娘的皮膚,唯獨曬不黑何欣欣的皮膚。何欣欣不僅富貴,她也高貴,想當年,男同學們沒有敢打何欣欣的主意,同學們明白,即使靠近,他們的夢想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三十歲,何家寶與已經(jīng)有了丈夫的何欣欣搞起了婚外情,童年的夢想雖然沒能實現(xiàn),可也沒有落空。他得到了她,占有了她,她滿足他的,除了生理的需求,也滿足了他的心理需求。甚至他遇到的諸多困難,她也幫助他解決了。他有什么理由拒絕這位女皇一樣的女同學……在香格里拉的客房里,何欣欣像是履行一個莊重的儀式,潔白的床單上放著一枝鮮紅的玫瑰花。她洗凈了身體,并在腋下和腹溝股間噴灑了法國香水。她一絲不掛地平躺著,兩眼含情脈脈地期待著他向她靠近……他與她的友情或者說是愛情,應該很神圣,他與她不是互相滿足,他們之間確實在追補失落的情結(jié)。聽到她的贊美——你真的很棒時,愜意中也充滿了自豪……靈與肉的完美交媾即將結(jié)束時,她將一只枕頭塞到了臀部下面,讓身體形成一個角度。等到他結(jié)束了這場欲望宣泄時,他想離開她的身體時,她緊緊地摟住他的腰,不肯讓他馬上離開她的身體,她發(fā)出了喃喃的囈語:再停頓一會兒,這樣,會增加受孕的機率……
聽了這話,何家寶有點暈頭轉(zhuǎn)向,婚外情,最怕的就是懷孕。一個男人的老婆懷了另一個男人的孩子,結(jié)局不敢去想象……他實在倦怠了,泄欲過后,香格里拉舒適的大床很快讓他進入了夢鄉(xiāng)。何欣欣什么時候離開的,他已經(jīng)不記得了。醒來時,枕邊放著厚厚一摞百元鈔票,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欣欣走時留下了她的纏綿而真誠的謝意。
母親的病情穩(wěn)定下來,父親的化驗結(jié)果尚未出來。瀟灑過后的何家寶想好好地干一個夜班。接班后不久,看看表,不到五點,他把車子開到了X5小區(qū)。那只“J”沒有出現(xiàn)在馬路邊。他不會停在這里等她的。他失約在先,她后失約也怪不到她。這一晚上拉的活支離破碎,過了半夜,還沒拉到二百塊錢。后半夜,不少夜班司機也不拉活了,因為活少,跑在路上,凈燒油了。何家寶掛著低檔,遛道撿活。過了半夜,沒有進入夢鄉(xiāng)的人很少了。何家寶不知不覺,把車子又開到“二十五小時互動”門前。拉活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他想跟那個當過兵的保安說說話。當兵的保安換成了一個高個小伙子。小伙子一看就是剛來的,兩眼直勾勾,別人在里面花天酒地,他在外面打立正。穿西裝,戴軍帽,一個潮乎乎剛進城的彪子。小伙子對出租車不屑一顧,對于私家車卻恭維有加。開車門都要將自己的手墊在車門上方,生怕上車的人撞了腦袋。一個中年男人和“J”出現(xiàn)在眼前,男人摟著“J”的腰,看得出來,他們尚未盡興。一招手,何家寶把車開了過去??匆娝?,“J”挺尷尬,他裝作不認識她,“J”把腦袋轉(zhuǎn)向另一側(cè)。他用標準服務用語問:“請問,你們到哪兒?”
那個男人說:“到青云林海會所?!?/p>
青云林海在城市西郊,有五十多公里。此刻路上車少,何家寶用了四十分鐘,把車子開進隱匿在山林中的一座歐式木制建筑門前。計價器上顯示,113元。那個男人掏出了120塊錢,遞給何家寶。何家寶看也沒看,他說:“返程的錢呢?”
那個男人挺不情愿地又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扔給了何家寶:“這回夠了吧。”
返程的路上,走出青云林海沒有多遠,路邊有兩個男青年招手,示意要打車。過了午夜,在偏遠的路段拉客,一定要多加小心。這兩個小伙子此時此刻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何家寶并沒有多想此時此刻也會發(fā)生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把車停下來,讓兩個男青年坐上來。他們倆一個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另一個坐到了他的身后。車里面頓時彌漫著一股邪惡之氣。何家寶問:“你們到哪兒?”
一個男青年壓低了嗓子:“市內(nèi)?!?/p>
男青年操著東北口音,這個城市發(fā)生的案件,幾乎都是座山雕老家來人干的。這兩個人似乎不會掩飾,他們就是劫車的。何家寶是特種兵大隊的,開出租這些年,他遇見過地賴子,還沒遇見過真正的劫匪。何家寶不說話,眼睛雖然看著前方,其實他一直瞄著他們,他們倆在尋找機會,何家寶早有準備,車座下面,放著一根二尺長六分口徑的鋼管,對付持刀劫匪,是最管用的武器。他們倆看上去二十出頭,兩只嫩兔子,惦記著打劫。打劫出租車,真的沒腦子。出租車上會有大筆閑錢嗎?發(fā)生過最大一宗搶劫出租車案,也不過八百塊錢。
果然不出所料,在距離市區(qū)不到十公里的地方,兩個男青年兇相畢露動手了,一個掏出了刀子對準了何家寶:“不準動,老老實實把錢拿出來?!?/p>
何家寶說:“把手摳打開,錢就在那里面?!?/p>
剛剛拉了一個大活掙到的二百塊錢,讓這倆小子給收歸己有,而且把他的手機也拿走了。接下來,他們讓何家寶停車,他們想把何家寶扔到車下,他們開著車子揚長而去。何家寶把車子靠向馬路邊,在停車的那一瞬間,他打開車門的同時,也拔下了車鑰匙,剛剛還靜若處子,那一刻,他動敏捷,一個翻滾,竄到了車外。動作連貫而準確,他把車座下面的鋼管也握在手里。兩個持刀劫匪計劃落空,也破罐子破摔,兩個人以為可以制服他一個。接下來,上演了一場武打。何家寶第一下出手,準確而兇狠,打落了劫匪手里的刀子。他赤手空拳對付他們兩個也綽綽有余。借著手里的鋼管,那一頓暴打,算是替他們父親、替遭到他們搶劫的無辜的人們狠狠教訓一下他們。打夠了,也打累了,何家寶這才撥打了110報警。警察到來之前,何家寶把鋼管仍然放到車座下面。警察記下他的車號他的姓名說,說對他見義勇為以后會給予獎勵的。警察同時也提醒何家寶,以后在荒郊野外遇到這種頭上染著幾縷黃毛、打著銀耳釘?shù)哪星嗄?,不是鴨子就是劫匪。如果夜班司機都能像你,遇到劫匪也不在話下了。只不過,出手有些重,兩個人胳膊腿上都骨折了。不過,活該倒霉,罪有應得。
打架是最好的泄憤方式,何家寶胸中的憤懣通過與劫匪打斗,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殆盡。早上交班,于子千也聽說昨天午夜遇到劫匪的事,交通臺一大早就廣播了,何家寶也出了名?!败嚮碜印眰円布娂姶騺黼娫?,送上一句贊美和道喜。何家寶真沒想那么多,他就是憋著一口氣,什么氣,他也說不清。那個晚上,在青云林海會所,那個長相與何欣欣相像的那只“J”讓一個胖子給吃進了肚子里。如果氣從此處來,也許他對這只“J”滋生了好感。這天晚上,何家寶才知道,除了有“二十五小時互動”歌舞廳,還有隱藏在郊外的私人會所。
這次見義勇為,基金會要獎勵何家寶。有好事降臨,必有壞事相伴。父親的病也確認了,他患了肺癌。好在病灶的部位不在中隔,遠離胸部大動脈,而在肺葉上。這個部位可以手術。病灶也不大,手術后效果也應當不錯。醫(yī)生建議手術,何家寶還猶豫不決,他想聽聽何欣欣是什么意見。好幾天了,他沒有看見何欣欣的影子。后來他得知,何欣欣到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進修去了。這讓何家寶挺意外的,她應該告訴他,他認為他和她的關系已經(jīng)不同尋常,至少算是情人。可她不聲不響地走了,撥打她的電話,傳來的卻是電話已關機的提示。
對父親的病,何家寶正猶豫不決時,醫(yī)生以為他有顧慮。醫(yī)生說,微創(chuàng)手術切除他父親肺上病灶是最好的辦法,如果擔心市醫(yī)院醫(yī)生醫(yī)療水平低,可以把北京高級專家請來,專門做一臺微創(chuàng)手術。何家寶真的很愧疚,因為在父親的生死關頭,他竟然因為男女私事而分心。因為何欣欣,也不排除這只“J”,他真的有些心神不寧。聽到醫(yī)生的建議,他說:“只要能治好我爹的病,你怎么安排,我都認。不管花多少錢,只要能讓我父親多活幾年?!?/p>
從北京請到專家到這兒來做手術,醫(yī)生告訴何家寶:“需要十一二萬塊錢?!币驗閾Р荽蛲米樱瑢<襾硪淮?,當捎帶還有另外兩個患者要做同樣的手術,一只羊是牽著,兩只羊三只羊一起趕著,費用可以均攤。為母親治病,花去幾萬塊錢。何家寶這些年來打拼的所有積蓄,都用做了父親微創(chuàng)手術費用。無論如何,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任由病魔折磨。他要盡到一個做兒子的責任。比起那些付不起手術費困難家庭,他真的謝天謝地謝醫(yī)生了。
北京來的專家醫(yī)術就是高,做過微創(chuàng)手術的父親剛過了兩個鐘頭就能說話,半天時間能從床上下到地上。何家寶摻扶著他能慢慢地走路。經(jīng)過治療的母親已經(jīng)能照顧父親了,父親感嘆了一句:“我也不爭氣,你媽病了,我也趕快給自己找點毛病。家寶啊,難為你了……”
何家寶笑了一下:“說的什么話呀,從小你養(yǎng)我;你老了,兒不管爹誰管爹?!?/p>
父親說:“這回做手術,是不是花掉了你很多的錢?”
何家寶說:“只要能花錢買平安,這錢就不算白花。爹,你和媽倆身體好,旺旺興興的,我比什么都高興。錢花了,可以再掙。如果人沒了,有多少錢,能回來嗎?”
爹媽住院治病的日子,何家寶真的感到深深的愧疚。平時,自己對父親母親關心得太少了,以至于他們一直到重病在身,才到醫(yī)院治療,醫(yī)生的責難在理上,為什么非要等到病入膏肓時才走進醫(yī)院的大門。如果早一點治療,恐怕人少受罪,花錢也很少。病人快要不行了,才肯到醫(yī)院來。這是中國人普遍的醫(yī)療理念,坑苦的是自己,也捎帶著親人。有一個管床護士告訴何家寶,癌癥屬于大病。大病報銷的比例很高,這是國家新出臺的政策。醫(yī)院也希望多收治一些癌癥患者,花費多少,都是國家買單。
何家寶向住院的病友打聽了一下,果真像那位護士說的,癌癥屬于特殊大病,除了進口藥物,所有的醫(yī)療費用都是國家承擔??墒?,何家寶父親做微創(chuàng)手術,從北京請來的專家,屬于個人行為,社保部門不承認這筆開銷。何家寶本來想去找那個操辦手術的醫(yī)生,轉(zhuǎn)念一想,人家也是為了治好父親的病,一份好心,別傷了醫(yī)生的好心。只要父親的病能治好,錢算什么,不藥放在那兒就是一摞紙。錢是人掙的,不花掙它干嗎。
父母生病,讓何家寶心力交瘁。此時出現(xiàn)的何欣欣給了他很大的撫慰,很大的幫助。讓何家寶奇怪的是,香格里拉一夜情過后,何欣欣便從人間蒸發(fā)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也沒有給他打電話,他給她打電話,電話也一直關機。遇到這樣的事情,何家寶的喜歡往最壞處設想。這樣設想的好處就是等到結(jié)果出現(xiàn)時,往往比預料的要好。這次他設想的結(jié)果是他與何欣欣偷情,讓她的丈夫察覺了,這幾天她杳無音信,是因為她正在遭受丈夫的施謔或者家庭暴力。這幾天,他的心一直懸著,何欣欣丈夫很有背景,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讓他從這個世界消逝。真的是可恨一日夫妻百日恩,因為有了這一日,他一直牽掛著她……
其實事情遠無要比他設想好得多,這一回撥打何欣欣的電話,她終于接聽了。從聲音能聽得出來,她的心情很不錯,她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她說她在迪拜,全世界最富有的海濱旅游度假勝地。聽到有發(fā)動機的轟鳴,她說,她正在駕駛沙漠越野車。掛斷電話的那一刻,何家寶就像咬了一大口青澀的柿子。他哪里知道,何欣欣的丈夫調(diào)到省高法工作了,上任前,他們夫妻倆去了迪拜。度假回來之后,他們就要移居省城,在那兒工作,在那兒生活。
在迪拜與何家寶通電話之后,何欣欣的電話便停機了,從此再也沒有開機。
見義勇為基金會原準備獎勵何家寶五千塊錢,因為公安機關從這兩個劫匪身上破了兩個重大命案,于是,獎金翻倍,五千塊變成了一萬塊。何家寶把這一萬塊錢交給了準備出院的爹媽,他一再叮囑爹媽,一定要愛惜身體,別虧待了自己。
爹說:“咱們一家三口,都沒有退休金,能掙錢的時候,多攢些錢,等到老了不能動了,那可怎么辦。要我說,把這錢買養(yǎng)老保險吧。”
何家寶說:“反正我把錢給你們了,花到什么地方,你們自己做主?!?/p>
從春到秋,一直到冬季,那條沒有照明的路段一直沒有通車?!败嚮碜印眰儌髡f,修那條路的老板出事了。是一個收下他賄賂的官員雙規(guī)以后,把他給供了出來。老板沒有雙規(guī)一說,直接被拘留。老板進去了,打工的卻遭殃了,他們修筑了這條道路,他們沒有拿到工錢,等于白干了。于是,這些農(nóng)民工們正醞釀著靜坐示威。
這些舉動,從前連想都不敢想,可如今,只要有人帶頭,只要有人煽動,就會有人響應。也不知哪個“車豁子”在對講機里說:其實,最應該罷工的是咱們“車豁子”,多少年來,油價上漲了多少,物價上漲了多少,可出租汽車的起步價,卻永遠是八塊錢。有的城市開出租汽車的鬧過罷工,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出租汽車看起來不足為道,作為城市的功能,它真的不可缺失。大家心擰成一股勁,約好哪一天,大家都不出車,整個城市大街上沒有一輛出租汽車,到那時候,“車豁子”的訴求應該得到政府的重視?!败嚮碜印眰兇来烙麆訒r,何家寶卻沒有積極響應。原因很簡單,他只是個打替班的,不是車主,出不出車,并不是他能決定的。老五他們抱怨,很多事情就毀在他這樣的人手里,面臨著搶劫,你能沖上前去??擅鎸χ约旱臋?quán)益,你卻麻木不仁。典型的阿Q,現(xiàn)代社會的阿Q。不管你們說什么,何家寶愿意當這樣的阿Q,因為他要掙錢,他還想結(jié)婚,還要攢錢給爹媽治病。只要麻煩不來找他,他不愿意去找麻煩。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有能力再參加愛心車隊,幫助做點社會公益。頭上已經(jīng)有了見義勇為光環(huán),他也是軍人出身,這是光榮的人生記錄,應該珍惜。
去了省城的何欣欣再也沒有開機,她從何家寶的視野當中徹底消逝了。本來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感情,曾經(jīng)有過的情與性,過去也就過去了。他心里惦記的,是父親母親的病。他與爹我說好了,一定要定期檢查,時時注意自己的病情,他們年紀大了,患的也是重病,禁不起折騰了。有病不怕,怕的是不在意或者不醫(yī)治。父母不打電話來,他就將電話打過去。每天至少要通一個電話,只要聽到他們一聲回應,他的心也下了。
在何欣欣消逝的日子,于子千的老婆馬蓮花給何家寶介紹了一個對象,這個女的是東北的,生得方頭大臉,粗腰肥臀,像一頭從大興安嶺森林里走出的野豬。何家寶有自己的審美取向,馬蓮花也知道他會看不上,但是,她所以牽線搭橋,因為這個女的很有經(jīng)濟實力。因為情場一直不得意,沒有嫁到如意郎君,這些年,她一直努力打拼,別人不能干不敢干的生意,她全力以赴,十年臥薪嘗膽,她終于財大氣粗,揚眉吐氣了。她也與幾個男人交往過,男人的注意力在她的錢上,而不在她身上,更不在她的感情上。她發(fā)過誓,決不再與男人交往,想做一名獨身主義者。馬蓮花與她有些交情,經(jīng)常說起她家的替班司機,是復員軍人。并且是當過特種兵,能制服歹徒,敢于見義勇為,馬蓮花用的是何家寶身上的光環(huán),打動了這個成功女士。她愿意跟何家寶見面,只要這姻緣能成真,何家寶從此就掉進了蜂蜜罐子。
在別的事情上,何家寶都可以忍受,或者將就。但在擇偶上,他不會含糊。退一萬步,即便到了吃軟飯的地步,他也不會吃這樣女人的軟飯。不容分說,他拒絕了馬蓮花。
馬蓮花卻不死心,這個富姐手里的錢無處投資,馬蓮花兩口子養(yǎng)出租車也養(yǎng)出了甜頭,這幾年掙下的積蓄,他們想再購進幾臺出租車,擴大經(jīng)營。但是,他們手頭的積蓄不足以支撐他們的想法,想與別人合伙,這個合伙人就是富姐。想把錢從富姐口袋里掏出來,哪有那么簡單。富姐最渴望的是能找到自己的心上人,何家寶已經(jīng)成為她最理想的人選。何家寶不肯答應,于子千和馬蓮花的構(gòu)想也就落空了。眼瞅著市政府要給出租汽車運營提價了,這是一個大好時機,錯過了,也就錯過了一次發(fā)展和發(fā)財?shù)臋C會。
何家寶主意已決,本來屬于他的許多自由已經(jīng)給剝奪了,連找對象的自由如果也失去了,違心地與這個富姐倆好,不僅是對自己,其實對對方也極其不負責任。所以,任憑車主和老婆苦口婆心,他也不為之所動。守住自己的這塊最后陣地,哪怕打到彈盡糧絕。
因為市內(nèi)道路整修,交通更加阻塞,走到哪兒都堵車,有時候一堵竟然半個鐘頭,一天也干不了多少活。這年頭路上的私家車泛濫成災,私家車前后窗上都貼著新手字樣,意思讓別人關照他一點。這天已經(jīng)過了下班的晚高峰,路上的車能見少些了。何家寶剛剛拐上了高架橋,沒有想到,迎面而來的一輛黑色寶馬X5來了一個雙黃線調(diào)頭。何家寶本能地想點一下剎車,可他瞧見了對方駕駛員為所欲為的樣子,好在車速不快,索性剎車也不踩,迎面撞上了X5。雙黃線調(diào)頭,嚴重違章,百分之百的責任。出租車的機關蓋子幾乎撞變了形,警察趕到現(xiàn)場,用追責的口氣質(zhì)問何家寶:“你為什么不踩剎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