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嘯
最美湖中雨(三則)
◎程 嘯
終于盼到了長假,可以暫時離開煩瑣的工作和喧囂的都市。
朋友在西湖邊租的房子,晚上炒了幾個西北菜喝了點(diǎn)小酒就休息了,很愜意很放松,聽到窗外公園里斷續(xù)的越劇聲,那是附近的居民在自娛自樂,就想起秦腔的吼聲,雖比不了越劇的溫婉卻更加親近而入耳。迷糊中就睡著了,直到傳來啪嗒啪嗒的雨聲,很清脆,似乎是凌晨時分了。
忽然很奇怪的感覺,江南的煙雨似乎是不停歇的,即便在冬天,也會淅淅瀝瀝如同北方的寒秋一樣滴下傷感的雨,但是,似乎沒有聽到過雨聲,如此清脆的雨聲。也許在都市里神經(jīng)繃得太緊了,沒有心情去品味雨聲;也許江南的煙雨太頻繁了,聽多了也就不往心里去了;也許,很久沒有半夜醒來靜聽大自然的天籟之音了,如同很久沒有靜聽自己心靈的獨(dú)白一樣。是都市的喧囂遮住了自然的清凈,是浮華的生活堵塞了耳朵的靈性。
雨聲,似乎只存在記憶深處。
煤油燈和方格子窗,還有窗戶上大紅的剪紙,遙遠(yuǎn)到寫進(jìn)了歷史,卻那么鮮活的在眼前晃,一晃就是幾十年。每到春天的黃昏或者清晨,風(fēng)就敲響那窗戶的紙,告訴屋里人,雨要來了。真的來了,有樹葉鼓掌歡呼的聲音,有孩子們高叫著回家的聲音,有水順著屋檐流下把院子打成水坑的聲音,啪、啪、啪,韻律十足,從天邊傳來。
我總是享受那快樂時光,或急促或單調(diào)的雨聲,都能引起我長久的安謐與傾聽。及至雨后,春草和著泥土的香味便從窗戶鉆進(jìn)來,燕子便開始?xì)g快地叫,一起打招呼去啄春泥,春天已經(jīng)來了,燕子媽媽知道要給孩子做漂亮的屋子了。
西北的雨畢竟是微量的,于是我一路尋覓,我希望尋著一個地方,四季都是綠色,四季都有雨的聲音。
我似乎找到了,當(dāng)我找到的時候,卻遺忘了自己原來是找綠色和雨聲的。我迷失在都市,以及江南的溫軟中。
直到這個長假的凌晨。
那天早早起來,和朋友一道去虎跑泉聽雨。很早就想拜訪虎跑了,虎跑泉是全國三大名泉之一,這里有老虎刨地作穴出清泉的美好傳說,又是濟(jì)公圓寂的佛教勝地,但最讓我動心的,卻是李叔同的禪悟。豐子愷稱為“文藝的園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的李叔同,念著“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告別了俗世,駕著“十里明湖一葉舟”斷絕塵緣,超然物外,幾乎廢棄了所有的藝術(shù)專長,耳聞晨鐘暮鼓,心修律宗禪理,來到了虎跑寺,成為弘一法師。
和朋友上山的時候,雨正好停了,山門兩旁腳下便是一股從山上泉眼潺潺流下的清泉,稱為"聽泉"。我和朋友說,清晨聽到雨聲很美妙,但是雨落"聽泉"的聲音,不知又是何等風(fēng)韻。朋友說佛祖慈悲,落了一夜的雨,為了早晨游客上山就停了,這次是聽不到了。
天公作美,等我們到了山頂廟前休憩的片刻,雨聲又起,游人都撐起了傘,來西湖都要帶把傘,可能是源于白娘子的浪漫吧。不過杭州確實多雨,但我從不帶傘,煙雨,煙雨,如煙的雨,要傘何用。
忽然間,天地間似乎平靜了,喧囂的游人忽然少了,因了這雨,我真的聽到了誦經(jīng)和木魚聲,聽到了從佛殿廊檐滴下的雨聲,那雨點(diǎn)似乎從天際間墜下,閃著精靈的光,那雨聲似乎從天際間傳來,久遠(yuǎn)而清脆。于是我們冒雨疾步下山,跑到“聽泉”的時候雨依舊在下,真的聽到了雨落“聽泉”的聲音,這平凡的雨,司空見慣的雨,到了此時此刻,卻成了人間能得幾回聞的仙樂了??粗屑て鸬臐i漪,似乎無數(shù)精靈在跳躍。我們虔誠而幸喜地佇立著,忘了淋濕的身子,忘了俗世的一切。
要回去了,回吧,從哪兒來就回到哪兒去。這超脫俗世的虎跑,竟就在繁華幾百年的人間天堂杭州,竟就在流傳著浪漫愛情故事的西湖之畔。在同一個時空里,喧囂依舊在喧囂,暮鼓晨鐘也依舊,所謂大隱隱于市,小隱隱于山。人在江湖間,免不了風(fēng)云變幻,人有七情六欲,除不去愛恨情仇。但是,靈魂應(yīng)該自由,心靈應(yīng)該回歸。
回歸到遙遠(yuǎn)的以前,聽窗前那雨。
江南的這場梅雨,從端午前下到端午后,從家里下到了東錢湖。沙山村并不是第一次來,但是,入住木屋卻是第一次。
我輕輕推開陳舊的木門,似乎打開了一個古老的世界;我輕輕走進(jìn)灰暗的木屋,似乎回歸到遙遠(yuǎn)的歷史。房間多數(shù)的擺設(shè)是陳舊而古老的,只有洗手間嶄新而現(xiàn)代。順著木板的樓梯緩步上行,生怕一用力就踩碎樓梯。二樓的床鋪潔白而干凈,屋頂卻是發(fā)黃發(fā)黑的木板。墻壁的一側(cè)是木制的窗戶,推開去,看見了雨中的東錢湖,伸出手,接到了從天而降的雨滴。
在這樣的雨夜,在這樣的房間,一個人是無法入睡的。我便整夜開著燈,聽窗外傳來的雨聲。耳朵極其靈敏,似乎能聽到屋頂木板縫隙中傳來的極小的聲響。一夜沒有睡踏實,迷糊中驚醒過來,已是次日清晨。雨聲沒有停歇,洗刷完畢,撐把傘出去,這時就慶幸自己早醒了,不然這清晨雨中的東錢湖美景,恐怕要與我擦肩而過。腳下的草越加嫩綠,踩上去能濺出水來;路邊的樹木更加青翠,葉子上那雨滴搖搖欲墜,卻又似乎調(diào)皮的孩子眨眼睛;湖畔的垂柳越發(fā)嬌羞,如剛出浴的少女,經(jīng)微風(fēng)一吹,更加婀娜多姿了。
雨點(diǎn)落在湖中,激起輕微的漣漪。偶爾有人從身邊經(jīng)過,也輕盈而詩意,似乎這雨聲是舒緩而美妙的音樂,而這湖畔,也變成了多情的舞池。不知道誰的心沒有撐傘,被這雨給打濕了;不知道誰的思念沒有拴住,被這雨給助長了。那應(yīng)該不是我吧,我只想做那湖中的小魚,在這清涼世界中跳躍;或者做那空中的燕子,在這清爽的空氣中飛翔;再或者,就做我自己,在這東錢湖畔的雨中漫步。
雨漸漸小了,霧蒙蒙的湖面稍微清醒了點(diǎn),才發(fā)現(xiàn)有人泛舟湖面,披著蓑衣,搖著櫓,又忍不住心極向往了,這是何等的意境與美妙??!
更遠(yuǎn)處,竟然看到了對岸的樓房,在這煙雨朦朧中,那生硬的樓房竟然也被美化了,似乎瓊樓玉宇。那對岸,是否也有人在佇立,遙望著對面的沙山村。在他們的眼中,沙山村是否也如仙境般值得向往?而那逍遙的神仙,究竟是住的湖的這邊?還是湖的那邊?究竟哪邊才是彼岸呢?
霧氣更加濃厚,收回視線,卻看到不遠(yuǎn)處一株盛開的荷花,亭亭玉立在雨中,沒有絲毫的做作,靜悄悄地盛開著,潔凈而清爽。我疾步走近,這荷花笑臉迎上來,卻原來是同來的舊友,穿著一襲菏葉般的裙子。
打個照面,我們擦肩而過。再回頭,那雨中的倩影,和撐起的一把傘,卻組合成了江南最美的風(fēng)景。雨霧遮住了我的視線,迷茫再次籠罩了我,究竟是人被這雨感化而更加美麗?還是雨的點(diǎn)綴使人更加美麗?還是,我的心被這雨給打濕了,看見什么都是美麗的?
我笑笑,原來美麗就在身邊,原來此岸就是彼岸。我于是收起雨傘,返回木屋。對窗而立,從天而降的雨聲似是仙樂,窗外彌漫的濃霧也沾了仙氣,這簡陋而古老的木屋,不再陳舊也不再狹小,因了這東錢湖的雨,我的心,裝下了整個的世界和美好。
落雨的黃昏,踏上了夢中的千島湖。
在青山的懷抱中,湖水更加安謐而清澈。抬眼望,水天一色,山天一體。近處看,人飄湖中,魚躍湖面。
有山有水的地方見過,有島有湖的地方去過,可始終讓我夢魂牽繞的,卻是一個叫千島湖的地方。千島湖,多么富有詩意的名字啊!
多少次,我憋足了膽子想來揭開你神秘的面紗;多少次,我懷著敬畏之情與你擦肩而過。不是不想見你,而是怕我塵世中滾爬過的身子,無顏面對這山的寧靜,這水的純真。
這個落雨的黃昏,我真的踏上了千島湖。千島湖中究竟有多少島嶼,倒無關(guān)緊要了,能收于眼簾之內(nèi)的,就形態(tài)各異,或綿延、或挺拔、或秀麗、或凝重,卻都少不了江南的綠色,都缺不了湖中山色的風(fēng)韻。尤其在這微雨之中,山更加青翠了,樹更加飄搖了,霧也更加濃厚了,仿佛置身于瑤池仙山。
飲酒的地方在湖中的船上,要經(jīng)過一段搖晃的木板橋。兩邊的湖面躍動著肥碩而鮮艷的鯉魚,在爭搶著游人撒下的食物。雨點(diǎn)落在湖面,激起層層漣漪,清晰而眩暈,似乎要激起心湖的顫抖,又似乎要讓人遐想而陷入沉思。
船越來越近,隱約間,似乎回到了古代,那背著行囊的書生、那彈著琵琶的女子,衣袂飄飄,樂聲回蕩,盡在眼前這大紅的龍船中。船身不大,卻古色古香,似乎沾了這山的久遠(yuǎn)、這水的靈性,也顯得悠遠(yuǎn)而朦朧了。踏進(jìn)船中,似乎就穿越了歷史,踏在了百年之前。
百年之前,這里熙熙攘攘,村莊、炊煙、孩子們的笑聲,就在這樣的黃昏一幕幕地上演著。他們并不知道,有一天,人們將大水引來,淹沒了這片土地。而那曾經(jīng)高聳的無數(shù)山峰,瞬間變成了湖面的千島。
幾片魚頭肉入腹,二兩五加皮下肚。微風(fēng)過處,人就眩暈了,幾乎要隨風(fēng)而去。
“醉了,醉了?!?/p>
“面對這樣的美景,能不醉嗎?”
“我真的很眩暈,剛才都搖晃了?!?/p>
“那是船在隨風(fēng)搖晃?!?/p>
哦,真的忘記了,是人在船中,船在湖上,湖在風(fēng)中。就讓這船隨風(fēng)動,人隨船飄吧。
夜幕漸漸拉了下來,遠(yuǎn)處的山峰依次隱去,消失在了凡人的視線中??晌仪逦乜吹?,那山峰之上,有神仙在逍遙,喝酒、唱歌、彈琴,沒有任何牽掛、沒有任何留戀,只在山顛逍遙自在。
夜色更加深沉了,連近處的湖面都蒙了一層紗,那輕紗動處,難道不是下凡的仙女們,在凌波微步,和湖中的魚兒嬉戲嗎?清澈、明凈,這湖中的魚兒,怕是吸收了自然的靈性,可以和那仙女們竊竊私語了,不然,你聽那清風(fēng)中,還留有甜蜜的耳語呢。
夜色終于籠罩了一切,在這雨夜,天空是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可是,湖畔、山腰,無數(shù)的燈都亮了起來,還有過往的船只,也閃爍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亮,映襯在湖面,則忽明忽暗、忽遠(yuǎn)忽近,美妙而神秘,留戀而忘返。
可是,終于還是要返回的。
可是,回到哪兒去呢?
起身,只看到湖面的波光。
那就回到湖中吧,在這雨夜,乘著微風(fēng)、乘著酒興,輕輕閉上眼睛,感受這細(xì)雨的輕靈、感受這湖水的蕩漾,感受,這人間的美景,和難得的心境!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
程嘯,原名杜亮亮,1979年生于甘肅天水,心理咨詢師,寧波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中國青年》《小說月刊》等雜志報刊發(fā)表雜文、小說、散文近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