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建安時代是中國古代文學的重要轉型期,誕生并成熟了多種文體及文學思想,曹丕與曹植兄弟作為這一時段統(tǒng)治階級的高層,在文學的創(chuàng)作、推廣上都畫下了濃重的一筆。作為命運迥異的兩兄弟,他們的文學風格和文學主張自然有著不小的差異,也引起了后世評論家關于他們詩文優(yōu)劣的多次爭論。這些爭論或立足于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和人物性格,或分別評述曹丕與曹植的作品,鮮有綜合各種評論、立足作家作品的全面研究出現(xiàn)。本文擬總結歷代詩話、文論中的前人評論,以及建國以來的近人、今人的評論,從而對二者的文學特點進行比較,做出比較客觀的評價,并為研究者提供較為全面的相關資料。
關鍵詞:曹丕 曹植 詩話 文論 文學
曹丕與曹植是曹魏文學的兩顆璀璨明珠,更是整個古代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兩個名字。在風骨遒勁的建安時代,這樣一對背景相同卻才情迥異的兄弟,創(chuàng)造了一場“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文學奇景。歷史上曾有不少爭儲反目的皇家手足,卻沒有這樣的高妙文采;文學上也有過不少名揚天下的俊才昆仲,卻沒有這樣的生活體驗與風格差別。曹植向來受到歷代詩人與評論家的推崇,有著“世目繡虎”“才高八斗”的稱譽,但曹丕也有著獨特的文學風格,船山尊之為“詩圣”引得劉勰為之不平,可見除政治地位之外,關于他們在文學上的論爭也是層出不窮。
在前人關于“丕植”的爭論中,有立足二者個人氣質的評價,也有以政治成敗論英雄的說法;既有立足于后世背景的感慨之談,也有追溯社會背景發(fā)展的公允之說;有對二者各自題材上的概述,也有對兩人行文中情感的探索。凡一朝之文學大家,無不受二人影響;歷朝的文學批評,也無不重點評述的。這些觀點,是我們認識曹丕與曹植以及他們的文學的他山之石。
一、時人評價
(一)建安七子及鄴下文人集團對“丕植”的主要評價
關于曹丕與曹植文學上優(yōu)劣的爭議,在他們的同一時代便已經出現(xiàn)了。在建安時代的聲音中,推崇曹植的要占到多數(shù)。與曹植交好的文學之士楊修在信中稱其作品為“仲尼日月,無得逾焉”(《答臨淄侯箋》),而“建安七子”之一的陳琳也稱他“體高世之才,秉青萍、干將之器”[1](《答東阿王箋》),其評價不可謂不高。如果說信中的評價可能是彼此間的溢美之詞,那么正史的記錄應當比較可信,如《三國志·魏略》記載,當時的書法名家邯鄲淳在與曹植會面后,回到家中,“嘆植之才,謂之‘天人” ;又據(jù)《世說新語》記載當時的風評:“曹子建七歲成章,世目如繡虎?!盵2]可見在當時的文人眼中,曹植的才氣確實是令人驚異的。
而與此同時的曹丕,得到更多的贊揚卻不是來自如曹植般與生俱來的先天才氣,而是后天養(yǎng)成的“文氣”。卞蘭在《贊述太子賦》中提到曹丕“精研典籍,留意篇章,覽照幽微,才不世出,稟聰睿之絕性,體明達之殊風”,顯然是對他善于學習和厚積薄發(fā)的特點進行了客觀的描述,而非籠統(tǒng)的溢美之言;“建安七子”之一的劉楨在《贈五官中郎將》詩中也道出了他寬廣、多思的風格特點:“君侯多壯思,文雅縱橫飛。”而吳質在答箋中回應他說:“優(yōu)游典籍之場,休息篇章之囿,發(fā)言抗論,窮理盡微,摛藻下筆鸞龍之文奮矣。雖年齊蕭王,才實百之?!盵1]也表現(xiàn)了對曹丕文學素養(yǎng)的推崇。
(二)“丕植”相互的評價
曹丕與曹植作為親生兄弟,在暗中爭儲的過程中,兩人未有在文學評論中針鋒相對,正面的互相攻擊,因此我們只有在兩人的言語中側面找尋他們對待彼此的態(tài)度。曹植在《與楊德祖書》中歷數(shù)建安諸子,然后評論道:“然此諸子,猶復不能飛軒決計,一舉千里?!逼渲邢喈斪载摰恼Z氣表現(xiàn)出曹植橫絕諸子的信心,與其兄相較的結果自是不言自明。而曹丕在《與吳質書》中則對建安諸子有著比較推崇的評價,表示“諸子但為未及古人,自一時之俊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2]。言下之意,指曹植亦“不逮”諸子。自然也是對自己自負的弟弟看不入眼。
但雙方彼此輕視的態(tài)度并不排除是受到當時政治的影響,只是今天我們再也無法得知兩兄弟是否在文學上有著惺惺相惜的一面。曹丕既然成為帝王,也再不可能輕易吐露對臣下的評價,因此也不復見其對曹植的文學評價。而曹植既已俯首,自然也會多有溢美之詞,在《魏德論》中他贊美曹丕“復逍遙乎六藝,兼覽儒林??顾己跷脑逯畧鲟?,容與乎道術之疆畔”[1]。只是不知此言是否真心。
二、后人評價
(一)兩晉南北朝時期劉勰、鐘嶸為代表對“丕植”的評價
陳壽在《三國志》中更多的是對二人的生平記敘,對于文學上的評價,也只有簡短的“文帝天資文藻”和“陳思文才富艷”[3]寥寥數(shù)語而已。之后的謝靈運則有著“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的至高評價,使得六朝時期對曹植的推崇與崇拜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至鐘嶸的《詩品》時不但將曹植的詩作列為上品,更有評價“陳思之于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乃至“思王入室,景陽、潘、陸,自可坐于廊廡之間矣”[4],幾乎已列曹植為圣了。
六朝文壇對待曹丕的態(tài)度,則更少了曹魏時的奉承之詞,越發(fā)難見不帶偏頗的公允之詞。鐘嶸《詩品》將其列為中品,有評語道:“則所計百許篇,率皆鄙質如偶語。”[4]比較鐘嶸對曹植的評語,可以看出鐘嶸認為曹丕偶有妙語,差曹植遠矣。所幸六朝時還有劉勰為曹丕鳴不平,《文心雕龍》中關于丕植的評價可謂公允,對于曹植,劉勰在《明詩》《樂府》《頌贊》等多篇中都有舉隅與稱道,雖無至高的大段好評,卻是清晰地分析了曹植為文的長處,是非常有價值的評論。而對于曹丕,劉勰也在《詔策》中說他“辭義多偉”,更在《才略》中對他有著一段客觀的論斷如下:“魏文之才,洋洋清綺,舊談抑之,謂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詩麗而表逸;子桓慮詳而力緩,故不競于先鳴,而樂府清越,《典論》辯要,迭用短長,亦無懵焉。但俗情抑揚,雷同一響,遂令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為篤論也?!盵5]此番論斷,不但客觀地評價了曹丕,提升了曹丕的文學地位,更合理地分析了旁人評價曹丕與曹植時產生了抑丕揚植感情的原因。
(二)唐宋元時期對“丕植”的主要評價
劉勰對于“丕植”的評價在唐宋元時期并沒有得到多數(shù)人的認可,縱觀唐宋時期的詩話與文論,多是抑丕揚植之說。有論及曹丕詩文的說法中,權德興認為他“屬詞類事而已”;呂溫認為他“以浮華相高”;陳嚴肖認為他“乏帝王之度”[1]。
而曹植在唐宋時期得到了大多數(shù)名家的青睞與好評。初唐四杰對曹植推崇有加,駱賓王稱之為“文苑之羽翼,詩人之龜鏡”(駱賓王《和道士閨情詩啟》);皎然的《詩式》也有云:“鄴中七子,陳王最高”;李白稱曹植為“建安之雄才”,表示“白之不敏,竊慕高論”(《上李長史書》)。“詩圣”杜甫也曾寫過:“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文章曹植波瀾闊,服食劉安德業(yè)尊”(《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子建文章壯,河間經術存”(《別李義》)[6],顯然是曾詩法陳思;張戒的《歲寒堂詩話》中也有“子建詩,微婉之情,灑落之韻,抑揚頓挫之氣,固不可以優(yōu)劣論也。古今詩人推陳王及古詩第一,此乃不易之論”[4]這般的至高評價。
(三)明清時期王夫之為代表對“丕植”的評價
明清涌現(xiàn)出大批關于曹丕與曹植的詩話與文學批評,在這一時期,曹丕的文學地位也有了前所未有的轉折,甚至有了曹植不如曹丕的聲音出現(xiàn)?!昂笃咦印钡氖最I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說:“子桓小藻,自是樂府本色。子建天才流麗,雖譽冠千古,而實遜父兄。何以故?才太高,辭太華?!盵1]王夫之又在這一議論上推波助瀾,說曹植在聲譽上壓倒曹丕靠的是背后的手段:“曹子建鋪排整飾,立階級以賺人升堂,用此致諸趨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紙揮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韻,以絕人攀躋,故人不樂從,反為所掩。子建以是壓倒阿兄,奪其名譽。實則子桓天才駿發(fā),豈子建所能壓倒耶?”他還在《古體詩評選》中將曹丕尊為“詩圣”,譏曹植詩為“蠹桃苦李”。[2]
但同時期的文界也有人對曹植持較高評價,馮班就說:“千古詩人,唯子美可配陳思王?!币矌缀跏羌恿恕霸娛ァ钡墓诿嵩诓苤差^上。兩種文學上的對立的看法在這一時期徹底迸發(fā)了矛盾,這恐怕是丕植兩兄弟都不愿見到的場面。針對王世貞與王夫之的評論,許學夷在《詩源辨體》中反駁王世貞道:“子桓……《雜詩》而外,去弟實遠。謂子建實遜父兄,豈為定論!”王闿運《湘綺樓說詩》更是對王夫之不無譏諷地議論道:“看船山《詩話》,甚詆子建,可云有膽。然知其詩境不能高也,不離乎空靈妙寂而已?!盵7]
三、近人、今人評價
(一)近、當代以郭沫若為代表對“丕植”的評價及綜述
爭辯丕植優(yōu)劣的議論一直持續(xù)不斷的延續(xù)到了現(xiàn)當代時期,民國時期黃節(jié)先生在《曹子建詩注》中論道:“陳王本國風之變,發(fā)樂府之奇,驅屈宋之辭,析楊馬之賦而為詩,六代以前,莫大乎陳王矣。”[8]但建國以后的文學批評界風向突轉,郭沫若撰文《論曹植》不但對曹植品行方面進行了抨擊,對他詩賦也攻訐說是“抒情化、民俗化的過程在他手里又開始逆流”“由于他的好摹仿,好修飾,便開出了六朝駢儷文字的先河”以及“曹子建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一大半是封建意識湊成了他,人們要忠君,故痛恨曹操、曹丕,因而也就集同情于失寵的曹植”;而對曹丕的褒獎則是“曹丕恰恰和他成了一個鮮明的對照”“他的詩辭始終是守著民俗化的路線”。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寫的《中國文學史》在論述曹丕時說:“由于曹丕在思想上與大貴族官僚地主們的接近,以及他后來大半生都過著宮廷游宴的生活,因此,他的詩歌反映的生活面就比較狹窄,藝術風格不免流于纖弱?!边@種認識,在當時是很有代表性的。但改革開放以后,情形就不同了。章新建《曹丕詩歌的寫實精神》、徐定祥《論曹丕詩歌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等都打破了舊說,肯定了曹丕詩歌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更多的學者,則并不拘泥于甚至是干脆放棄沿用已久的現(xiàn)實主義的標尺來重新觀照和衡量曹丕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色、成就及其在文學史上的貢獻。
四、總結
史上并不乏將兩位大家拿來比較的例子:高懸千古的李杜詩才之爭,司馬遷與班固的史才之爭,司馬相如與揚雄的賦才之爭,都是我們到今天都沒有結論的比較。由此也可見能引起世人關注、比較的無一不是天縱英才之輩。況且“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文學不同于交戰(zhàn)、考試,實在難分高下。詩人的才華或可以見高低,但運用于詩文中的情、理、事、景等因素與技法,這些觀于不同心境不同水平的讀者眼中,卻又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實難一概而論。前人或有這般那般對于“丕植”的評論,但不排除文人相輕與厚古薄今的因素在其中,有時對曹植的推崇過度,又有時對曹丕的偏袒太不合理,若說比較公允的觀點,仍屬劉勰:“子建思捷而才俊,詩麗而表逸;子桓慮詳而力緩,故不競于先鳴。而樂府清越,《典論》辯要,迭用短長,亦無懵焉。但俗情抑揚,雷同一響,遂令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為篤論也。”
注釋:
[1]河北師范學院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組編:《三曹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一版,第46至225頁。
[2]李宗為著:《建安風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一版,第77至81頁。
[3][晉]陳壽撰,[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三版,第66頁,第431頁。
[4]常振國,降云編:《歷代詩話論作家》,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一版,第65至67頁。
[5]周振甫著:《文心雕龍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一版,第428頁。
[6]徐公持:《關于曹植的評價問題》,文學遺產,1983年,第1期。
[7]逯欽立緝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一版,第389至406頁,第421至465頁。
[8][清]嚴可均著:《全三國文》,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
參考文獻:
[1]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2]余冠英選注.三曹詩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3]孫明君.三曹與中國詩史[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9.
[4]王小慧.曹丕曹植比較研究[D].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2008.
(王亞洲 陜西師范大學 71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