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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樁“昨日”的往事,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那是庚寅年冬,應(yīng)邀偕老伴去到一個令人仰慕的歷史名城開會。地點不說也罷,反正這個會內(nèi)容很豐富也開得很辛苦。一天大會過后,主辦方為擴大與會者眼界,好意地組織大家從住地乘大巴往名城所轄周邊縣市跑。上午跑一個縣,蹭午飯;下午又跑一個縣,蹭晚飯。飯前飯后穿插觀光當?shù)氐娜舾蓸酥拘皂椖浚缓笠股钊遂o回到住地。次日又照此循環(huán),令人疲憊不堪。
舉目所見,寬闊的公路,雄偉的大橋,高樓廣宇、主題公園、度假村和會展中心櫛比鱗次,處處皆是大手筆、大氣魄,國人看了精彩,洋人看了也會目瞪口呆。尤其是就餐的賓館,華麗奢靡,有一家的二樓走廊足可賽馬,夠氣派夠貴族化了。連續(xù)兩三天下來,肚子里裝了一大堆油水,腦子里裝了一大堆感慨,吃了人家的嘴甜,席中致辭者眾,口里對主人又是一大堆贊語。
且說半天困于車中,寂寞難捱。隨車的主陪者是性情中人,學識豐富,言詞幽默。他端起話筒給大家解悶子,一路妙語如珠。隨后又發(fā)起開展娛樂活動。游戲規(guī)則是,從他開始,由前至后,逐排挨個兒至車前接話筒獻藝,或歌或逗,講講觀感也可以??傊?,排排座、輪流來。像兒童游戲擊鼓傳令一樣,誰也不許賴。主意真好,一時間,果然車內(nèi)歌聲悠揚,方言故事搞笑,贊美的觀感迭出,贏得滿車掌聲。
老朽坐在車后,本以為車快人多,輪不到自己獻丑,正好偷懶靜思養(yǎng)心。不幸車程太長,沒到終點,就被點了將。移步車前,手持話筒說什么呢?冥想中記起我已是三次來到這座名城,就說每回的見聞吧!
我說,第一次至此是上世紀60年代初。這個年月不作興旅游,專門為學農(nóng)業(yè)增產(chǎn)先進經(jīng)驗來的。只見這里良田萬頃,水網(wǎng)縱橫,一派田園化風光。尤其是對水稻、棉花的精耕細作,其狀有如繡花,使我們這些來自南方耕作粗放地區(qū)的參觀者驚羨不己,回旅館對比找差距忙了大半宿。第二次是上世紀90年代初,來此專訪名人故居。那時滿城“打名人牌”、“吃名人飯”,搞“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酒樓茶館紛紛以名人或名人小說人物和地名命名,好不熱鬧。不料去到名人故居,卻見門庭冷落,不是大門落鎖,就是滿室灰塵,蛛網(wǎng)遍布。當時就想,如果以一腔物欲來闡釋文化,必是真文化死,假文化活,由此對“打名人牌”疑竇頓生。事后略記其事,有雜感登在一家報紙的“屁股”上。
我接著說,這回是第三次來此觀光了。說著說著,竟把嘴邊早就想好的幾句贊美話忘了,一下子就荒腔走板,將寫雜文者的“劣根性”暴露無遺。我言道,此回所見變化之大,簡直是目不睱接。名人故居場地拓展,翻舊如新。我生怕誤讀文化,東張西望,實在找不著感覺。心里直打鼓,如果這位名人魂歸故里,是不是會找錯地方?這且不去說它。老朽做過農(nóng)村工作,愚性“常事稻粱愁歲暮,年年星鬢為伊加”,因此我說,沿途風光無限,卻也有了更多感慨。城市要發(fā)展,社會要進步,乃無可非議,但是土地資源不可再生,它作為人的生存發(fā)展之母,理應(yīng)百倍珍惜。這一路只見膨脹的城郭樓群,只見欲念攪拌的鋼筋水泥森林,良田消失,霓虹唱晚,光鮮的形象背后仿佛聽見土地的呻吟。土老冒不禁有些杞人憂天,耕地被大量占用之后,將來子孫吃什么?
我這個另類觀感有點小兒科,只聽座中有年輕人笑曰:“還能吃什么?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
我說:難道那時天上會掉餡餅嗎?
在座諸君大多保持尷尬的沉默,在零落的掌聲中我回到座位上,立馬遭到老伴的一陣責怪:“你真不會說話。別人都說感奮、感謝之類的話,你偏去說那些不中聽的?!北凰龗喟琢艘活D,自知這次又討了個沒趣。
我回過神來想想也是,自己是真不會說話了。讓我說套話,自覺沒味道,不愿說;說假話,委實不在行,也不會說;說真話,又不好聽,加之生性鈍頑,對季羨林大師“真話不全說”的告誡拿捏不準,炮一放,使當下衣食無憂的年輕朋友感到掃興不說,連老伴也“感冒”。忽然記起魯迅先生在《立論》一文中說必然的遭打的“故事”。
回家翻閱收在魯迅著作《野草》中的這篇文章。說是老師回答學生請教作文立論時講了一件事:一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合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別人看——大概是想得到一點好的兆頭。一個說:“這個孩子將來是要發(fā)財?shù)??!彼谑堑玫揭环兄x。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彼谑鞘栈貛拙涔ЬS。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
“說要死的必然,說富貴的許謊。但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你……”老師問學生。
“我愿意既不謊人,也不遭打……怎么說好呢?”
“那么,你得說:‘啊呀!這孩子呵!你瞧!多么……阿??!哈哈!嘿嘿!嘿,嘿嘿嘿嘿!’”
你看,魯迅對世事的洞明簡直令人嘆服。我心里思忖,魯迅之所以偉大的一個重要原因,恐怕就是他對人生中許多說不明白講不清楚的問題說明白了講清楚了?!皩θ酥徽f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這是古訓,但現(xiàn)在更加發(fā)揚光大了。魯迅講述的這個“立論”的方法至今不是同樣適用嗎?
一個地方,有了層出不窮的新形象,展示出來“給別人看”,也是“想得到一點好兆頭”。你不感奮、贊美也就算了,偏去說三道四,也太弱智了。說好話得甜頭,說假話討彩頭,說真話觸霉頭。好話香,假話甜,真話又苦又澀,苦的澀的就不中聽。所以,還是要說好話,做好好先生;說假話,做假面人?!绊灨栌裣蓸贰甭?!要不,就說:“阿?。」?!嘿嘿!嘿,嘿嘿嘿嘿!”可是,又轉(zhuǎn)念一想,這樣做,倒是萬無一失,“既不謊人,也不遭打”,但是能昧著良心做睜眼瞎嗎?使勁的喝彩、贊頌,對一個正在成長的人有百害而無一利。城市建設(shè)也是一樣,有成就,也有失誤和敗筆,同樣需要“激濁揚清”。政界官場充斥一味廉價吹捧之風,決不是什么“好兆頭”。須知一個文明社會是不應(yīng)該繁衍謊言的。假話盛行,無論如何都是人格的淪喪,文明的恥辱。
我一路胡思亂想,腦子里被那些驅(qū)出地界的無數(shù)稻穗、麥浪、棉桃的冤魂追逐著,不得安寧。
會終人散,次日,大家冒著大雪離開住地返程。
幸好,我的憂慮并不是一個人的多愁善感。就在這一天,即這年12月16日,我在火車站買了一張當天出版的小報,見媒體公布了一則“不中聽”的新聞:國土資源部以國家土地監(jiān)察機構(gòu)的名義,約談土地違法情況嚴重的7個縣級市(區(qū))行政一把手,其中就有我剛離開的這個名城所轄的某縣級市。
回家后,心里記掛這件事的進展。次年7月,果然又從國土資源部、監(jiān)察部公布的前一年度土地衛(wèi)片執(zhí)法檢查責任追究結(jié)果中獲悉,因“項目違法占用耕地宗數(shù)多,面積大,土地管理秩序混亂”等問題,此位縣級市的市長受到行政警告處分。再不久,媒體連續(xù)報道,從這年起,這個歷史名城又整個兒被國務(wù)院上收了城市建設(shè)用地的批準權(quán),即該市城市建設(shè)用地一律需報國務(wù)院直接審批。強力措施一再升級,可見其土地問題之嚴重。然而此次的“緊箍咒”,不是僅套在它所轄的某個縣市頭上,而是名城所在的整個地級市了。
另類之憂與國家土地執(zhí)法的問責對上了號,我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說明當時所感非虛。甚至潛意識里還有一種浮想,這么嚴重的土地違法,會議主辦方可能有知,他們邀客人至現(xiàn)場跑馬觀花,或許是想讓自感的某些“瑕疵”去觸動一下訪客敏感的神經(jīng)?車中諸君一時的沉默,莫不也是“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使然?而我卻在讀報時私下里產(chǎn)生一種“說了不白說”的輕松感自慰感。
土地違法,“名揚天下”,不僅當?shù)毓賳T應(yīng)該拷問自己有否良知,摸摸頭上的烏紗帽,對其他地區(qū)也是一個警示,告誡人們對土地問題應(yīng)有一種敬畏之感。
其立意,無非也是如魯迅所說的,“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而已。
由此我心生一種希望,但愿在官聲民望之中,那些貪婪地伸向土地的黑手能夠從此受阻!
當然,這僅僅只是一個“但愿”。
人人都知道,這些年來盡管上面三令五申,“治病救人”,但“諱疾忌醫(yī)”者大有人在,所以常常良藥失靈,城市攤大餅以及強拆、圈地、濫占、奪子孫飯碗之風,就從來沒有歇息過。在巨大功利驅(qū)動下,人們瘋狂而短視,子孫憂患的生存之基在暴利面前轟然倒塌。除此,更遑論對僥幸所剩耕地被污染的問津!
子孫的飯碗啊,你已經(jīng)脆弱得搖搖欲墜了,還能夠經(jīng)得起幾番摔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