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瑞生
(河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1)
新世紀伊始的頭十年間,柳永研究成果竟出現(xiàn)了井噴之勢。“柳永熱”的出現(xiàn)當(dāng)然是好事,但也潛伏著危機,這就是理論研究與實證研究的脫節(jié)與不平衡。而這種脫節(jié)與不平衡,有可能將柳永研究導(dǎo)入歧途。即使是實證研究,因所見資料不同或?qū)Y料的理解不同,也存在各種歧見。這些歧見的存在,又直接影響著理論研究。本文要探討的問題,就是實證研究中的三種歧見。
對柳永少年時期事跡的探討,是近年來柳永研究向縱深發(fā)展的表現(xiàn)之一。而少年柳永是否到過揚州,也成了研究者的熱門話題。劉天文《柳永年譜稿》就認為太宗淳化五年(994),“柳宜(薛按:柳永之父)以贊善大夫調(diào)揚州。永偕往”,至道三年(997)秋后,柳永則隨叔同行回老家省視祖母。至真宗景德三年(1006),永父柳宜已遷升工部侍郎,或已離開揚州去汴京。此論一出,在青年學(xué)者中尤其是在文化界的“柳永熱”中影響很大,有探討辨清的必要。
在探討之前,先須對宋代官制有關(guān)規(guī)定與磨勘制度做一簡要說明,因為劉《譜》引用王禹偁詩文中提到的柳宜官職與時間是否準確,都與官制與磨勘有關(guān)。宋代官制,誠如《宋史·職官志一》所說:“其官人受授之別,則有官、有職、有差遣。官以寓祿秩,敘位著職,以待文學(xué)之選,而別為差遣以治內(nèi)外之事?!币簿褪钦f宋代的“官”,略相當(dāng)于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工資級別,不厘事務(wù);差遣才是有職有權(quán)的職事官;至于“職”即加官,也稱貼職。劉《譜》所舉王禹偁寫的有關(guān)柳宜的詩文中,所提到的“官”,都是寄祿官而非差遣。磨勘是對官員考績升遷的制度,但宋太祖、太宗及真宗朝前期,百官無磨勘法,至真宗景德四年(1007),始定三年一磨勘之制,此前群臣寄祿官升遷,全靠郊祀與特恩而定。而宋初郊祀亦無常制,仁宗后始定為三年一郊祀。故群臣升遷,不能靠定制去推算,只能據(jù)史料一一查證。這方面文獻有《宋會要輯稿·職官一一》。
柳宜最初的寄祿官是什么?有明確記載的,見王禹偁于淳化元年(990)為右司諫、知制誥在京時所寫的《送柳宜通判全州序》,其中有句曰“則又不知縣令為著作耶,著作為縣令耶”,知柳宜其時差遣為全州通判,寄祿官為“著作”。但“著作”又有“著作佐郎”與“著作郎”之別,據(jù)《宋史·職官九·敘遷之制》,“著作郎”高于“太子左贊善大夫”,而“著作佐郎”則低于“太子左贊善大夫”。柳宜后來由“著作”升遷為“太子左贊善大夫”,故知其時為“著作佐郎”而非“著作郎”。這是柳宜有據(jù)可查的最初的寄祿官,此后其寄祿官如何升遷,只能依據(jù)郊祀與特恩的年月來斷定。據(jù)《宋會要輯稿·禮三》之2與《宋史·太宗紀》及《宋史·真宗紀》,自淳化元年(990)之后,先后郊祀與特恩之年月為:太宗淳化四年(993)正月、至道二年(996)正月、至道三年(997)太宗崩、真宗即位,四月“丁未,中外群臣進稚一等”(即特恩)、真宗咸平二年(999)十一月,……又據(jù)《宋史·職官九·敘遷之制》,進士出身與非進士出身轉(zhuǎn)官是有區(qū)別的,柳宜非進士出身,依制并根據(jù)上述郊祀與特恩,知柳宜淳化四年(993)正月至至道二年(996)正月寄祿官為太子左贊善大夫,至道二年正月至至道三年(997)四月為殿中丞,至道三年四月至真宗咸平二年(999)十一月為國子博士,其后如何升遷,與論題無關(guān),不贅。理清柳宜寄祿官升遷次序與時間之后,再來考察劉《譜》認為柳宜在揚州任職十三年、柳永亦偕往的論據(jù)能否成立。
劉《譜》論據(jù)之一:太宗至道二年(996)十二月,王禹偁自滁州改知揚州,與柳宜在揚州相晤,并為柳宜寫《柳贊善(“太子左贊善大夫”的簡稱)寫真贊并序》。是否如此,且看《序》是怎么說的:“開寶末(976)以江南偽官歸闕,于后吏隱者二十年,年五十有八矣。”以柳宜“開寶末”(此年十二月改元,故宋人習(xí)稱“開寶末”而不稱“太平興國元年”)自南唐歸宋計之,前推二十年,則為至道元年(995)。《宋史》本傳謂王禹偁“至道元年,召入翰林為學(xué)士,知審官院兼通進、銀臺封駁司”,“坐訕謗,罷為工部郎中,知滁州?!庇謸?jù)《滁州謝上表》(見《小畜集》卷21),知王于至道元年五月離京,六月三日到滁州,足證《序》寫于此年四月之前。柳宜淳化四年(993)正月至至道二年(996)正月為贊善,此時在全州通判已滿三年,當(dāng)另有差遣,究竟是在京差遣還是外任,無考。但據(jù)此《序》,知柳、王均在京,故王能寫《序》給柳。以此原之,柳宜全州通判任滿后當(dāng)在京差遣。劉《譜》謂太宗淳化五年(994),“柳宜以贊善大夫調(diào)揚州。永偕往”,又謂至道二年(996)十二月在揚州與柳宜在揚州相晤并為其寫《柳贊善寫真贊并序》,其誤可知。我在《柳永生卒年與交游宦蹤新考》一文中也認為《柳贊善寫真贊并序》寫于至道二年,亦誤,應(yīng)予自正。
劉《譜》論據(jù)之二:至道三年(997)春,王在揚州有贈柳宜《寒食》詩。劉《譜》指出王寫此詩的時間與地點是對的,但柳宜其時是否在揚州差遣,卻值得討論。所謂《寒食》詩,全名為《揚州寒食贈屯田張員外成均吳博士同年殿省柳丞》(見《小畜集》卷6)。我在《柳永的被理解與被誤解》一文中謂柳宜于淳化四年(993)正月已由太子贊善轉(zhuǎn)殿中丞,誤;又謂柳詩中“‘殿省柳丞’當(dāng)為另一人”,亦誤,當(dāng)予自正。此詩中關(guān)乎“殿省柳丞”雖只有四句:“殿丞伊我邑,桑梓復(fù)弟兄。吏隱掌鹺茗,終朝談道經(jīng)”,但卻非柳宜莫屬。“殿丞伊我邑”句中的“伊”,肯定是“尹”之誤,“殿丞”是“殿中省丞”也稱“殿中丞”的簡稱。王禹偁《送柳宜通判全州序》說柳宜“皇家平吳之明年,隨偽官得雷澤令。雷澤,仆之故里也,始與之交。”這就是“殿丞伊(尹)我邑”的注腳。王、柳可謂生死之交,說“桑梓復(fù)弟兄”就證明他們交情之篤。
王禹偁是至道二年(996)十二月四日到揚州任的(見《小畜集》巻22《揚州謝上表》),如果柳宜至道二年正月剛剛轉(zhuǎn)為殿中丞后即差遣揚州,以王、柳情同手足的友誼,應(yīng)該王剛到揚州就與柳有詩歌酬唱,為什么一直到了翌年清明才有《寒食》詩呢?在揚州也只有這一首詩和柳宜有關(guān),而且寫給三人,這是于情于理都講不通的。況且詩中寫到屯田張員外時就說“屯田布素交,屈此關(guān)市征”,意思是說你屈駕來揚州,是因為催繳稅收的。而柳宜“掌鹺茗”,“鹺”是鹽的俗稱,“掌鹺茗”就是管理鹽茶稅收。在宋,茶鹽為官賣,地方官吏不參與其事,而中央三司有茶鹽案??磥磉@三人(屯田張員外、成均吳博士同年、殿省柳丞)都當(dāng)在三司差遣,自京來揚州與檢查催繳稅收有關(guān)。
說柳宜等人在三司差遣因檢查征稅去揚州,也可從王禹偁《小畜集》卷12《送晁監(jiān)丞赴婺州關(guān)市之役》得到佐證,此詩開頭即說:“關(guān)征市賦縻賢俊,誰愛此官為吏隱”,“漸近金華見隼旟,五馬來迎使者車”。這首詩也是寫晁監(jiān)丞自汴京去婺州催繳稅收的,和屯田張員外、成均吳博士同年、殿省柳丞派往揚州催繳稅收同。據(jù)此,知柳宜并未在揚州差遣,而是在三司茶鹽案差遣臨時被派往揚州去干辦公事的。劉《譜》據(jù)此詩證是時柳宜在揚州,顯然失察。
劉《譜》論據(jù)之三:至道三年仲秋,王在揚州有《和國子博士喜晴見贈》(見《小畜集》卷11)。劉《譜》指出王寫此詩的時間與地點都是不錯的,且據(jù)前考可知,至道三年(997)四月至咸平二年(999)十一月柳宜為國子博士,詩題中的“國子博士”也與柳仕履合。但詩的尾聯(lián)卻說“勞寄新詩曲相賀,由來災(zāi)異系三公”。著一“寄”字,顯然是柳宜自揚州出差任務(wù)完成后已回京之證,正好反證了此時柳宜不在揚州。
劉《譜》論據(jù)之四:至道三年秋,王又為柳宜之父柳崇撰《墓碣銘》,因銘中有“今宜為國子博士”之句。但據(jù)上考,知柳宜于至道三年(997)四月至真宗咸平二年(999)十一月為國子博士,單據(jù)“今宜為國子博士”一句,又怎能斷定非作于至道三年不可呢?況且銘中還有這樣一句“寘、宏舉進士”,而《建寧志》說柳宜之弟柳宏是咸平元年(998)孫僅榜進士,這就使劉說露出了破綻。王《銘》既然寫于至道三年秋,怎能預(yù)知柳宏翌年能中進士呢?考王禹偁于至道三年秋末回京,復(fù)知制誥,咸平元年(998)與修《太祖實錄》,直書其事,時宰張齊賢、李沆不協(xié),王禹偁議論輕重其間,于是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勅落知制誥差知黃州(見《小畜集》卷22《黃州謝上表》)。又據(jù)《宋會要輯稿選舉一》之6載,知咸平元年殿試二月十九日放榜,故《建溪處士贈大理評事柳府君墓碣銘》(即劉《譜》所說的王為柳宜之父柳崇寫的《墓碣銘》),只能寫于咸平元年三月至十一月之間。這說明王、柳此年均在汴京而不在揚州,劉《譜》之誤可知。拙作《柳永別傳——柳永生平事跡新證》斷王《銘》寫于咸平三年(1000),亦誤,應(yīng)予自正。
在如上四條論據(jù)之外,劉《譜》又說至道三年秋后,柳永隨其叔從揚州回故里崇安,豈知柳宜父子其時根本不在揚州。至于劉《譜》說柳永在崇安“有過數(shù)年的讀書生活”,那是淳化元年至三年(990-992)的事情,詳見拙文《柳永的被理解與被誤解》一文,此不贅。但我在《柳永生卒年與交游宦蹤新考》一文中也認為至道二年后不久,柳永回到故鄉(xiāng)崇安,亦誤,應(yīng)予自正。
劉《譜》謂柳宜在揚州任職13年,但據(jù)宋制,差遣頂多一任三年(實際上是30個月),若在任有德政,民懇留者,可以再繼一任,卻決無在一地連任十三年之理,也是宋代官制所不允許的。劉《譜》又據(jù)《福建通志》謂真宗景德三年(1006)“柳宜已遷升工部侍郎,或已離開揚州去汴京?!币嗾`,因依宋制,柳宜只能終官虞部郎中,距工部侍郎尚需三十年十轉(zhuǎn)才能至工部侍郎,《福建通志》顯然錯了??傊宋丛趽P州任職,謂柳永“偕往”亦無據(jù)。
柳永中進士之年,宋人有兩說:吳曾《能改齋漫錄》卷16謂柳永“景祐元年方及第”,《建寧志》同;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8謂柳永“景祐末登進士第”。何正何誤,且看事實。
葉夢得《石林燕語》卷6載柳永初中進士時事曰:“景祐中,柳三變?yōu)槟乐萃乒伲愿柙~為人所稱。到官方月余,呂蔚知州事,即薦之。郭勸為侍御史,因言:‘三變釋褐到官始逾月,善狀安在?而遽論薦?’因詔:‘州縣官初任未成考,不得舉?!笏鞛榉ā!比~夢得在這里僅說“景祐中”,并未說是景祐那一年,但葉所提到的事實,復(fù)可與他籍互證?!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16景祐二年(1035)六月載:“丁巳,詔幕職州縣官初任未成考者,毋得奏舉。先是,侍御史知雜事郭勸言:‘睦州團練推官柳三變,釋褐到官才逾月,未有善狀,而知州呂蔚遽薦之,蓋私之也?!式凳窃t?!贝嗽t雖在景祐二年六月,但“侍御史知雜事郭勸”之言卻“先是”,即在六月之前,文中又謂“睦州團練推官柳三變,釋褐到官才逾月”,所謂“釋褐到官”,就是剛剛脫下布衣,中進士后去做官,據(jù)此,則可視為柳永景祐元年(1034)中進士之明文。
但宋人野史筆記卻有不同的說法,如釋文瑩《湘山野錄》卷中說:“范文正公游睦州,過嚴陵祠下,會吳俗歲祀,里巫迎神,但歌《滿江紅》,有‘桐江好,煙漠漠,……’之句。公曰:‘吾不善音律,撰一絕迎神?!?‘漢包六合網(wǎng)英豪,……’”所謂“桐江好,煙漠漠,……”就是柳永《滿江紅》中句,范仲淹被貶睦州在景祐元年(1034)正月,既然范到睦州任時就有“里巫迎神,但歌(柳永)《滿江紅》”,則柳永中進士自然在景祐元年(1034)正月之前。其實羅忼烈《話柳永》早就駁此記之偽曰:“《湘山野錄》這一節(jié)破綻很大。嚴陵祠是范仲淹建的,并撰有《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明言‘某來守是邦,始構(gòu)堂而奠焉?!侮惞痢秶乐輬D經(jīng)》也說范仲淹‘景祐中以右司諫、秘閣校理知睦州,大興學(xué)校,建嚴子陵祠與釣臺’(卷一)。那么范仲淹謫睦州途中,根本沒有嚴陵祠讓他經(jīng)過,既無祠堂給里巫祭祀,柳永唱那幾句《滿江紅》干嗎?”又引明潘庭楠嘉靖《鄧州志》云:“釣魚臺,州北四十里嚴陵河,近湍水,舊傳嚴子陵垂釣于此。宋范仲淹知鄧州,有詩:‘漢包六合網(wǎng)英豪,……’”接著羅忼烈說:“范仲淹晚年被章得象所讒,于宋仁宗慶歷五年(1045)十一月罷陜西路安撫使知鄧州,至慶歷八年正月去任,見宋樓鑰《范文正公年譜》。……但睦州桐廬縣富春江邊的嚴子陵釣臺馳名已久,鄧州釣臺卻寂寂無聞,文瑩大概也不知道,結(jié)果將范仲淹詩拿到睦州來用,就與柳永詞連在一起了。詩既不是睦州釣臺之作,《湘山野錄》的無稽自不待言。”足見《湘山野錄》所記之偽,并將致偽的原因都指出來了,證明范仲淹的“漢包六合網(wǎng)英豪,……”詩,是在慶歷五年(1045)至慶歷八年(1048)正月知鄧州時寫的,而絕非寫于景祐元年。但直到羅文發(fā)表十多年后,還有人以《湘山野錄》這段話為據(jù),證明柳永中進士不是在景祐元年,而是在在天圣九年(1031)。我不是說柳永何年中進士不能再討論,也不是說羅忼烈對《湘山野錄》的批判就不能再批判,而是說學(xué)術(shù)探討應(yīng)該更規(guī)范一些,尤其是實證研究方面的探討。要否定前人的觀點,應(yīng)該用扎實的資料來說話,而不應(yīng)該撇開前人的論述,只顧說自己的,以免造成學(xué)術(shù)浪費。
所謂中式,是指科舉考試合格;所謂恩科,是指數(shù)次參加省試(亦稱禮部試)合格,而殿試(亦稱親試或廷試)未錄者,遇皇帝恩準,可別立名冊呈奏,特許附試,稱為特奏名,將取士標準放寬,故曰恩科。
仁宗沖齡即位后,一直由章獻劉太后垂簾聽政。明道二年(1033)三月,章獻劉太后崩,仁宗始親政。故景祐元年(1034)的科舉,是實質(zhì)上的龍飛榜。仁宗欲加恩于士子們,是政治的需要?!端螘嫺濉みx舉三·貢舉雜錄》之17說得十分清楚:“景祐元年正月二十二日詔曰:朕以紹隆先構(gòu),總攬宏綱。務(wù)恢致治之源,彌切思皇之念。矧以幅員至廣,文物寖昌,秀茂頗多,計偕尤眾。間者俾敦修于儒業(yè),遂連罷于貢闈。顧場屋湮滯之人,洎衡泌孤貧之士,爰加輒憫,特示甄收。用旌稽古之勤,式闡右文之化。其今年南省就試進士、諸科,宜令禮部貢院于十分中許解送二分,并曾經(jīng)先朝御試及后來殿試,進士三舉,諸科五舉,并進士五舉年五十已上、諸科六舉年六十已上者,雖所試不合格,特許別作一甲奏名。其二分人內(nèi),如合格人數(shù)不足,不得將文藝紕繆之人充數(shù)?!薄端问贰みx舉一》也說:“景祐初,詔曰:‘鄉(xiāng)學(xué)之士益蕃,而取人路狹,使孤寒棲遲,或老而不得進,朕甚憫之。其令南省就試進士、諸科,十取其二。凡年五十,進士五舉、諸科十舉;嘗經(jīng)殿試,進士三舉、諸科五舉;及嘗預(yù)先朝御試,雖試文不合格,毋輒黜,皆以名聞?!眱杉浬杂袇^(qū)別,但這年取士,顯然是仁宗登基以來取士最寬的一次。
柳永中進士很晚,宋人又有“及第已老”之說,再加上這年取士頗寬,于是學(xué)術(shù)界不少人就認為柳永中進士時不排除特奏名的可能性。吳熊和就認為柳永屢第不中,中進士后初任的睦州推官,又為“同進士出身”的“初等幕職官”,并不排除特奏名的可能性;李修生與吳熊和看法相近,認為柳永“或許正屬于仁宗詔書中所列三種人中的某一種”;我在《樂章集校注》初版前言中也認為柳永“或考中,或恩例”,也不排除特奏名。但后來因為掌握了更多的資料,尤其是對宋代官制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之后,到了1996年拙著二印,在撰寫《重印補記》時,就改變了看法,認為柳永科第為中式而非恩科,但所引資料還不夠充足,茲補考如次。
《宋會要輯稿·選舉七·親試》之15載:“景祐元年三月十八日,帝御崇政殿試禮部奏名進士,……得張?zhí)魄湟严缕甙僖皇迦耍跒槲宓?,并賜及第、出身、同出身。第一、第二、第三等及第,第四等出身,第五等同出身?!?/p>
這五等(也稱五甲)進士的授官也是有區(qū)別的,《宋會要輯稿·選舉二·貢舉·進士科》之7就說:“景祐元年四月十八日詔:新及第進士第一人張?zhí)魄?、第二人楊察、第三人徐綬并為將作監(jiān)丞、通判諸州,第四人苗振、第五人作中立(按:應(yīng)為“何中立”之誤,參見鄭獬《樞密直學(xué)士刑部郎中何公行狀》)并大理評事、簽書諸州節(jié)度判官事,第六人已下并為校書郎、知縣。第二甲為兩職官,第三甲為初等職官,第四甲為試銜判司簿尉,第五甲為判司簿尉?!?/p>
正奏名如此,那么特奏名呢?《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14所載:景祐元年三月“戊寅,御崇政殿試禮部奏名進士,己卯試諸科,辛巳試特奏名。已而得進士張?zhí)魄?、楊察、徐綬等五百一人,諸科二百八十二人,特奏名八百五十七人,賜及第、出身、同出身及補諸州長史、文學(xué)如舊制。惟授官特優(yōu)于前后歲,唐卿、察、綬并為將作監(jiān)丞,通判諸州,第四、第五人為大理評事,簽書節(jié)度州判官,第六人而下并為校書郎、知縣。第二甲為兩使幕職官,第三甲為初等幕職官,第四甲為試銜判司主簿尉,第五甲為主簿尉?!卑?北宋前期,非正式命官稱“試銜”,須守選,也就是等待空闕后才能補闕,屬于未釋褐之預(yù)備官。但《宋會要輯稿》與《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在這里都將第四甲與第五甲的授官剛好錯倒了,不然,第四甲為什么還比第五甲的待遇低呢?正好《宋會要輯稿·選舉三·貢舉雜錄》之18有“同出身試銜人”一語(見下引),而同出身者為第五甲,這是上引《宋會要輯稿·選舉七·親試》之15說得十分清楚的,所以同出身為“試銜人”,也就是第五甲為“試銜人”而非第四甲。
《宋會要輯稿·選舉三·貢舉雜錄》之18:“(景祐元年三月)十八日,命知貢舉翰林學(xué)士、禮部侍郎章得象等,就南省編排特奏名進士諸科人等,分為三等奏聞。”“十九日詔南省特奏名進士只試論一首、詩一首,諸科對義五道,內(nèi)年老者特與免試?!边@說明正奏名與特奏名是分開考的,試題也不一樣,前者多而難,后者少而簡,甚至年老者“特與免試”。特奏名授官如何呢?上引《宋會要輯稿·選舉三·貢舉雜錄》之18接著說:“四月三日詔:御前放舉人內(nèi),除合格正奏名外,特奏名恩澤人,令貢院曉示候謝恩畢,同出身試銜人取便歸鄉(xiāng),守選長史、文學(xué)、助教,即令歸鄉(xiāng)。如愿赴晏(宴)者聽?!边@一條記載非常重要,說明正奏名與特奏名的授官是區(qū)別很大的。正奏名已如上述,即分等授官與差遣,第四甲以上都是及時赴任的。而特奏名卻與正奏名中的第五甲一樣,是要“歸鄉(xiāng)守選”,也就是說回鄉(xiāng)待闕,等到有了闕位的時候再來補闕,而所補之闕,正奏名第五甲為判司簿尉,特奏名也只能是長史、文學(xué)、助教之類的差遣。至于“如愿赴晏(宴)者聽”,意思是說正奏名中的第五甲與所有特奏名者,如果愿意參加天子賜新進士瓊林宴的話,也聽便。
上引資料已將問題說得十分清楚,柳永為正奏名進士無疑,且在前四甲之內(nèi),因為他并沒有待闕,更沒有為長史、文學(xué)、助教之類的差遣。這說明過去包括我在內(nèi)的不少學(xué)者以為不排除柳永為恩科的觀點是錯誤的?,F(xiàn)在要考辨的則是:柳永究竟是第四甲還是前三甲,也就是說,究竟是進士及第,還是進士出身?
要辨清這個問題,先必須對宋代官制相關(guān)規(guī)定有所了解。總體來說,宋代文臣由京朝官(低級官吏不參加常參者為京官,常參官以上為朝官)與選人兩大部分組成,士人中進士之后,除狀元可以直接進入京朝官序列外,其余皆為選人,還不算正式進入仕途。選人須經(jīng)三任六考,有舉主五人,其中一人必須是監(jiān)司(帥司、漕司、憲司的合稱)官,由吏部審查合格,才具歷紙(歷履表)、改官狀,再經(jīng)由刑部審查其舉主有無犯臟罪過失者,然后才能聚集京師,分甲由皇帝親自召見,稱作“改官”,低者改為京官,高者可以越過京官而改為朝官之較低階,才算正式進入仕途,升遷才有希望。選人共四階(徽宗后改為七階),最高階為兩使職官,其次為初等職官,再次為令錄(縣令與錄事參軍),最低階為判司簿尉。
弄清了如上宋代官制相關(guān)規(guī)定之后,就可以對上引各籍所載進行分析考辨。張?zhí)魄洹畈?、徐綬為景祐元年狀元、榜眼和探花,他們并為將作監(jiān)丞,通判諸州,而將作監(jiān)丞屬于京官之第四階,諸州通判亦為京朝官之差遣。第四人苗振、第五人何中立為大理評事,簽書節(jié)度州判官,而大理評事為京官之第三階,簽書節(jié)度州判官為差遣。節(jié)度州判官為幕職官亦即選人之差遣,如由京官充,則加“簽書”二字,稱“簽書節(jié)度州判官”。第六人而下并為校書郎、知縣,而校書郎為京官之最低階即第一階,知縣亦為京官之差遣(若由選人充,則名曰縣令而非知縣)。這就說明此年不僅狀元越過了選人直接進入京朝官序列,而且前五名與第六名后的所有第一甲進士,都越過選人直接進入京官序列,這即使在仁宗朝也是少見的,可以看出“是年天子待進士恩禮加于前后歲”是顯而易見的。第二甲為兩使幕職官,這才降為選人,但卻是選人之最高等;第三甲為初等幕職官,而初等幕職官為選人之第二等,其中包括防御推官、團練推官、軍事推官和軍判官。柳永中進士后寄祿官為何?未見諸籍記載,但差遣卻是“睦州團練推官”,這就充分說明柳永為景祐元年第三甲進士,并非“進士出身”,也非“同進士出身”,更非特奏名。
因為在特奏名的三種人中,其中之一為“進士五舉年五十已上”者,故吳熊和認為柳永生年應(yīng)提前,他說:“不妨設(shè)想,景祐元年登第時,柳永的年齡實際上已屆五十,他是以‘進士五舉年五十’這一條應(yīng)試的。他當(dāng)生于雍熙四年之前的數(shù)年間,……”柳永生年固然也可以上推,但吳熊和上推的依據(jù)卻無疑是錯的,因為他是正奏名而非特奏名。正奏名固然可能年在五十以上,但卻不是肯定年在五十以上。吳氏又說:“柳永的科第名次,無疑就在第三甲,他所得到的實為‘進士及第’‘進士出身’以下的‘同進士出身’這個身份。”據(jù)上所引資料,吳氏說柳永是第三甲是對的,但卻明明是“進士及第”,而非吳氏所說的“‘進士及第’‘進士出身’以下的‘同進士出身’”,因為上引資料說得十分清楚:“第一、第二、第三等及第,第四等出身,第五等同出身?!?/p>
綜上所考,結(jié)論是清楚的,也是無可辯駁的。即柳永是景祐元年正奏名而非特奏名,是第三甲“進士及第”,而非“進士出身”,更不是“同進士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