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津
(哥倫比亞大學 東亞系,美國 紐約 10027)
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歷史文化地標或文化符號,而在不同的時代,人們對歷史文化地標或文化符號的選擇也有所不同。從這些不同之中不僅可以看出城市風貌的變化,而且也可以體察到隱藏在背后的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本文擬以晚清張汝南的《江南好百詠》來探討這個問題。
南京被稱為六朝古都,自古以來,其豐厚的歷史文化積淀一直引起文人墨客的濃厚興趣。早在唐朝,大詩人劉禹錫就以詩歌的方式吟詠南京的名勝,寫下了膾炙人口的《金陵五題》。這組詩描寫了當時南京具有代表性的五個景點,分別是石頭城、烏衣巷、臺城、生公講堂和江令宅。其中《烏衣巷》一首更是成為了家喻戶曉的名作。雖然這組詩只有五首,但可以說為后人開創(chuàng)了一個傳統(tǒng),那就是以組詩的形式歌詠一座城市的名勝古跡。南唐的朱存寫有《金陵覽古詩》,據(jù)說達200首之多,但今存僅16首,以吟詠六朝勝跡為主,形式是七絕,顯然是延續(xù)了《金陵五題》的傳統(tǒng)。而到了宋朝,這一傳統(tǒng)更是得到極大的發(fā)揚。其中最著名的例子之一就是南宋詩人曾極所創(chuàng)作的《金陵百詠》。與前人不同的是,曾極并不只是選擇幾個具有代表性的景點或者擬定某個特定角度來書寫南京,而是用一百首七言絕句的形式,細致入微地描述了金陵各地的大小景觀。
與此同時,在宋代,隨著詞的普及和發(fā)展,文人墨客不僅用詩,也開始使用詞的形式來歌詠金陵。這一傳統(tǒng)的始作俑者,或許是北宋的王安石,其《桂枝香·金陵懷古》為以后的金陵懷古詞定下了基調,直接啟發(fā)了元朝的少數(shù)民族詞人薩都剌創(chuàng)作《滿江紅·金陵懷古》。不過,從宋代到明代,歌詠金陵的組詞卻還少見,這一環(huán)節(jié),大約是清初吳綺開始彌補的。吳綺(1619-1694)是江都(今江蘇揚州)人。入清后,為順治十一年(1645)貢生,先任弘文院中書舍人、兵部主事,后一直做到湖州知府。他的詞以寫艷情著稱,“把酒祝東風,種出雙紅豆”二句以新奇之思、深婉之情,當時廣泛傳誦,因而有“紅豆詞人”之稱。但他并不是只能寫柔媚之作。明清易代,他出仕新朝,但心中仍然懷念故國,正是在這種感情的籠罩下,他寫了一組金陵懷古詞,共四十首,題為《蕭瑟詞》,分別詠秦淮、桃葉渡、邀笛步、賞心亭、烏衣巷、朱雀航、周孝侯臺、鳳凰臺、古瓦官寺、杏花村、青溪、芳樂苑、華林園、含章殿、臺城、雞鳴寺、臨春閣、燕支井、景陽樓、清涼臺、百尺樓、冶城、石頭城、雨花臺、木末亭、莫愁湖、孫楚酒樓、玄武湖、勞勞亭、新亭、幕府山、半山亭、落星岡、西浦、東山、金城、牛首山、棲霞山、鐘山、燕子磯。從內容來看,大多集中在六朝,間或有唐宋之事,也有極少數(shù)夾雜著明代事跡。
吳綺的金陵懷古詞,以其四十首的規(guī)模,體現(xiàn)了宏大的構思,而且,他把這些詞編成一個集子,明顯也是一種有意識的行為,表達出特定的歷史感。張汝南的《江南好百詠》,遠紹曾極,近承吳綺,有著特定的歷史傳承,同時又寫出了時代特色和個人特色。
張汝南,字子和,號朱湖大生、洞天老樵。上元(今江蘇南京)人。生年不詳,卒于同治二年(1863)。張汝南的著作,今知有《肊說》、《燹余賦草》、《夜江集詩抄》、《浙游日記》、《滬游日記》、《遇難紀略》、《金陵省難紀略》、《鄉(xiāng)音正訛》和《江南好百詠》,但據(jù)其子張元方在《百詠》卷后說,得以刊刻行世的,就只有后三種。
《江南好百詠》之所作,與太平天國事件有著直接的關系。太平天國于咸豐元年(1851)在廣西起事后,發(fā)展非常迅速,不久就橫掃南半個中國,并于咸豐三年(1853)攻陷南京,定都于此。張汝南是南京人,這場戰(zhàn)爭不可避免地影響了他的生活。其子張元方描寫當時的情形說:“憶咸豐癸丑年金陵城陷,先君子率全家赴水,不死。死者僅二人。繼先君子又自覓死,不得。越明年秋,遂挈眷出重圍。自是避地轉徙于江南北及蘇杭城鄉(xiāng)者,何止數(shù)十處?!闭窃谶@種情況下,他“異地流離,風景山河”,“觸目增感,爰成《江南好》詞百闋”??梢娺@組詞的創(chuàng)作背景。至于其完成之日,則在咸豐六年(1856)秋,當時他流落在溧陽。溧陽清代屬鎮(zhèn)江府,現(xiàn)歸常州管轄,距南京100多公里,與高淳、溧水接壤。當時的情形是,太平天國攻陷南京的這一年,清廷為了反撲,于3月底由欽差大臣向榮在金陵城外孝陵衛(wèi)建立“江南大營”,4月16日,由欽差大臣琦善在揚州城外建“江北大營”,對南京形成包圍。但咸豐六年(1856)4月5日,太平軍克揚州,攻破“江北大營”。同年6月,又攻破“江南大營”,天京三年之圍解。張汝南的這一組詞寫于本年秋,正是太平軍連破江北、江南大營之際。了解了這一點,對于理解其中的感情,很有幫助。
《江南好百詠》展現(xiàn)出了清末時期,作者眼中的南京城。雖然在選擇這一百個題材時,作者并沒有明確地分門歸類,只是大而化之地將這一百首詞簡單地分為“城內”部分和“城外”部分,但就其選材來看,仍然能夠見出其眼光。在這組詩中,從景觀的性質來看,既有自然景觀,如玄武湖;也有人文景觀,如清涼寺。從時間跨度來看,既有古代的景觀,如六朝的胭脂井,前代明朝的十功臣廟;也有當代的景觀,如大行宮。從描寫類型來看,既有歷史風云,湖山勝概,也有風土民情。這些足以說明,這一百首詞,包羅廣泛,層面豐富,確實可以作為南京的一部百科全書來看待。
當然,作者如此全面地展示南京的各種景觀,并不僅僅是簡單描述,或搜羅奇異。他這些描寫,都有著深刻的現(xiàn)實考慮。
作為六朝古都的南京,雖然一直以來,戰(zhàn)爭不斷,但明清之際卻并未遭到很大的破壞,至乾隆年間,其城市人口已達85萬人,而至咸豐三年(1853),南京城中的在籍和不在籍人口,超過了100萬。在近代社會,南京所受到的第一次重大摧殘,與太平天國有關。有學者通過研究,從人口銳減與土地荒蕪、傳統(tǒng)支柱產業(yè)急劇衰落和錯失對外開放機遇三個方面,指出正是從太平天國開始,南京失去了原有優(yōu)勢,成為一個衰落的城市。這個說法不無道理。單純從人口上看,太平天國之前,江蘇人口居于全國之首,經過太平天國之后,則降至全國第9。據(jù)記載,“江寧城未陷時,查戶口清冊有二百六十萬之眾,城破后,死難者十之三,被賊殺者十之一,迫而為兵四出者十之五,逃散者十之一。”一般認為,太平天國定都南京時,城市人口大約只剩下了20萬。加上所轄各縣,有學者認為:“江寧府為太平天國戰(zhàn)爭中心,各縣受損失程度可能不會有太大差異,即使江北六合、江浦兩縣也不例外。因此,可以推測該府戰(zhàn)爭中損失人口達到了473.1萬,剩余人口僅為149.9 萬?!碑斎?,人口的減少可能有不少復雜因素,但戰(zhàn)爭無疑是最重要的。
太平天國攻陷南京,對城市本身也是非常大的破壞。當時的一些外國人對此有較詳細的記載。1860年,南京被攻陷已7年了,美國的花蘭芷牧師發(fā)表在《北華捷報》上的信描述說:“南京城目前處于殘破狀態(tài),說它的一半房屋已被毀壞并不夸張?!贝文?,英國圣道公會的霍爾牧師也談到自己的觀察:“除了幾座宮殿外, 南京是一個廢墟。無論在城里還是城外, 你總是走在瓦礫堆上。”同年,亞歷山大·米切這樣記載:“南京城和郊區(qū),明朝皇帝金碧輝煌年代久遠的陵墓,以及著名的琉璃塔,都遭到了徹底的破壞?!f的衙門和寺廟,以及整個滿城,都已遭到毀壞?!倍绹L老會的傳教醫(yī)生麥嘉締也寫道:“南京……一度是個宮殿式的城市,是一些強大君主們的居住地,但現(xiàn)在看起來仿佛許多代以來一直就是個荒涼之地?!边@也就是張汝南《江南好百詠》題詞中所說:“昔日江南,地多名勝,景足游觀,樂事賞心,良辰寓目,盛矣快哉。而乃粵氛一起,風景全消。市井丘墟,楚宮泡影。”他這組詞的第一首就寫大行宮。大行宮是乾隆皇帝的行宮,毀于戰(zhàn)火,張汝南將其置于第一,不僅體現(xiàn)臣子之心,而且正說明對已消逝的事物的眷戀,以及對太平軍行徑的批判。
不過,觀察《江南好百詠》,也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描寫最集中、最多的,仍然是寺廟,共有26首(另還有寫道觀的)。這一點,也有其特定的原因。自六朝以來,南京的佛教非常興盛,晚唐杜牧有詩說:“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辈⒉皇沁^分的夸張。太平天國以基督教相號召,對佛教視若妖孽。其攻城之時,就曾將大炮置于城南的報恩寺。報恩寺有琉璃塔,是明成祖為紀念其生母而建,“巨麗甲海內,每燃塔燈,遠望如火焰山”。太平軍攻城時,將火炮“置報恩寺第三層,向城轟擊。城上開炮對轟,砰礴之聲,一日不絕”,破壞甚大(報恩寺后來也被太平軍炸毀)。《江南好百詠》中,有三首提到報恩寺,不是無緣無故的。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后,對寺廟也大肆破壞,據(jù)佚名之士記載:“賊遇廟宇悉謂之妖,無不焚毀。姑就金陵言, 城外則白云寺、靈谷寺、蔣侯廟、高座寺、天界寺、雨花臺亭、長干塔、呂祖閣、天后宮、靜海寺, 城內則鷲峰寺、朝天宮、十廟等處, 此猶其最著者。至無名寺觀,則指不勝屈?!?859年,西人偉烈亞力牧師也記載:“從南京直到安慶……,寺廟尤其是他們摧毀的對象。我發(fā)現(xiàn)摧毀寺廟是他們的一貫舉動,在他們曾經到過的任何地方,看不到一座供奉偶像的寺廟?!必克涊d的遭到焚毀的寺廟,共有13處,而白云寺、靈谷寺、蔣侯廟、高座寺、雨花臺亭、長干塔、靜海寺、鷲峰寺、朝天宮、十廟這十處在張汝南的詞中都有描寫,這更可以看出,他在《江南好百詠》題詞中所說的:“旋見金湯克復,莫尋古跡以重游;可憐玉碎難全,誰撥刧灰而再造。然則口雖道好,心不仍哀耶?茲乃撮有百端,詠成一集,庶幾名藍古剎,俾空中現(xiàn)出曇花;舊市新廛,似海上幻成蜃氣?!碧貏e提到“名藍古剎”,不是無緣無故的。
參考歷史記載,可以看出,張汝南確實是想用自己文學性的描寫,為南京留下歷史地標。雖然,從今天的角度看,不少地標仍然存在,但那是修復所致。張汝南寫作的時候,南京尚在太平軍手中,他詞中所謂“旋見”云云,不過是一種良好的愿望,但其保留故國文化的意識卻是非常強的。
張汝南在《江南好百詠》中所體現(xiàn)的保留故國文化的意識,是中國在改朝換代之際的史家傳統(tǒng)的一種反映。
明清之際的思想家顧炎武曾對亡國與亡天下的概念有所辨析,他說:“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闭J為一朝一姓的滅亡是亡國,而文化的滅亡是亡天下,因此,“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這個保存文化的“匹夫之責”,在不同身份、不同背景的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現(xiàn)。金元之際的元好問編纂金代詩歌總集《中州集》,希望以詩存史,不僅提供了金代文學的重要資料,也是治金史者所必讀的重要文獻。他還認為,“國亡史作,己所當任”,“不可令一代之跡泯而不傳,乃構亭于家,著述其上,因名曰‘野史’”。 元好問的這種做法,在明清之際引起了巨大反響,相關著作層出不窮。但所謂“一代之跡”,卻又不一定都是前代文字,也還有物質形態(tài)。因此,明清之際對物質文明的記錄就空前增多。
以一地之物質文明記載,以反映今昔盛衰之感,較早者是孟元老于南宋紹興十七年撰成的《東京夢華錄》。這部書記載北宋都城汴京的繁盛,寫出了心中無限的悵惘。這種借寫故國風物來傳達思想感情的做法,南宋滅亡之后,周密也加以借鑒,他的《武林舊事》,記杭州的“湖山歌舞,靡麗紛華,著其盛,正著其所以衰。遺老故臣,惻惻興亡之隱,實曲寄于言外,不僅作風俗記、都邑簿也”。這一傳統(tǒng),至明末清初,得到空前發(fā)展,尤以對南京的描寫更為突出。
明朝取代元朝后,太祖定都應天府,至成祖朱棣始遷都北京,但南京仍保留了皇宮和六部衙門,稱為“留都”,地位仍高于一般的城市,尤其是文化極為發(fā)達,非常有特色。因此,明代滅亡之后,將其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化象征加以記載,以之寄托亡國之痛者特別多。這一方面,最著名的是余懷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所寫的《板橋雜記》。這部書記載明末南京十里秦淮南岸的長板橋一帶,舊院諸名妓的情形,以及“雅游”的狀況等,據(jù)其自序:“鼎革以來,時移物換。十年舊夢,依約揚州。一片歡場,鞠為茂草。紅牙碧串,妙舞輕歌,不可得而聞也;洞房綺疏,湘簾繡幕,不可得而見也;名花瑤草,錦瑟犀毗,不可得而賞也。間亦過之,蒿藜滿眼,樓館劫灰,美人塵土。盛衰感慨,豈復有過此者乎!”極力渲染當年之繁華,正是為了對照今日之凄涼,從而,不僅寫出易代之悲,也保留了當時的一些文化形態(tài)。這類記載,還有張岱的《陶庵夢憶》?!短这謮魬洝分饕獙懲砻鹘弦粠У娘L土民俗,游宴享樂,并不專門寫南京,但全書以鐘山為卷首,感慨“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歲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麥飯,思之猿咽”,則顯然也將南京作為一個重要的富有標志性的地區(qū)。伍崇曜為此書作跋,認為可以與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和吳自牧的《夢粱錄》比觀,“均于地老天荒,滄桑而后,不勝身世之感”,是符合實際的。他在書中所寫的《柳敬亭說書》等,刻畫了南京文化的一個重要側面,至今仍然膾炙人口。
從這樣的歷史傳統(tǒng)出發(fā),就可以認識到,張汝南的《江南好百詠》,也正是繼承了這樣的精神,只是他完全采用了韻文的形式。這一百首詞寫于南京陷落之后,當時,太平軍的勢頭正猛,清政府的統(tǒng)治搖搖欲墜,是否也將改朝換代,正未可知。張汝南寫下這組詞,在題詞中明確地說,是“憶昔也”:“昔日江南,地多名勝,景足游觀,樂事賞心,良辰寓目,盛矣快哉。而乃粵氛一起,風景全消。市井丘墟,楚宮泡影。嗟乎!”這樣,他就將借記載地域文化而抒發(fā)盛衰之感的傳統(tǒng),發(fā)揚起來了。
另外,從清代初年開始,陳維崧就提出了“詞史”的觀念,至嘉道之際的周濟,進一步指出:“感慨所寄,不過盛衰?!薄霸娪惺罚~亦有史?!倍料掏H的謝章鋌,則要求詞應“敢拈大題目,出大意義”,寫出一代“詞史”,對于張汝南的《江南好百詠》,也應該在這一脈絡中加以理解,因為他正是從一些特定的角度,寫出了當時的“詞史”。
前面曾經提到,文學史上早就有了金陵懷古的傳統(tǒng),尤其是大型組詩,如曾極的《金陵百詠》,有著很強的社會、政治、地理文化的意味。到了明代,隨著印刷文化的發(fā)展,圖詠的形式不斷發(fā)達,于是出現(xiàn)朱之藩的《金陵四十景圖考詩詠》,“景各為圖,圖各為記,記各為詩”,將詩、文、圖合為一體,體式上更加趨于完善。另一方面,從明代以來,也出現(xiàn)了專門的金陵勝景圖一路,試圖將文字形象化,最早的大約是文征明的《金陵十景圖冊》,后來發(fā)展為文伯仁的《金陵古今名勝十八景冊》,至清代,則有高岑的《金陵四十景圖》等,而至乾隆年間出現(xiàn)的《金陵四十八景》,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
張汝南的《江南好百詠》直接接續(xù)的是曾極的《金陵百詠》,都是百篇,他改用詞的形式,也無疑反映了至清代以后,詞的尊體現(xiàn)象越來越發(fā)展的趨勢。不過,這組作品的出現(xiàn),畢竟已經時間較晚,所以作者也能夠充分借鑒前代各類遺產,以構成自己的系統(tǒng),并體現(xiàn)了一定的厚度和強度。因為,《金陵百詠》中的不少六朝遺跡,固然都在《江南好百詠》中有所體現(xiàn),說明作者是有意識地從詩歌中已經建構好了的一些傳統(tǒng)中去吸收資源;同時,作者也和康熙年間宮夢仁在《讀書紀數(shù)略》卷十二中記載的《金陵四十景》進行了呼應。比如第七十三首(江南好,行處入松深?;湔骋孪悴粩?,翠橫滿徑晝常陰。淘卷想龍吟)和第七十六首(江南好,嘉善快追尋。玄武湖光搖竹徑,紫金山色映苔岑。石壁插云深)就分別對應了“金陵四十景”中的“靈谷深松”和“嘉善石壁”二景。作者在詞后的小序中也明確地說,此二處就是“四十景之一”。這些,都說明他在創(chuàng)作時,是對前代遺產作了自己的選擇。然而,無論是《金陵百詠》,還是《金陵四十景》、《金陵四十八景》等,都是特定時代的產物,也一定有著特定時代的痕跡。張汝南的創(chuàng)作,雖然有著歸納或選擇,但并沒有完全亦步亦趨。在他的《江南好百詠》中,既有傳統(tǒng)的歷史文化記憶,也有當代的歷史文化呈現(xiàn),如“江南好,第一是行宮。輦路草長含晚碧,御街花嫩發(fā)春紅。駐蹕記乾隆?!弊宰ⅲ骸靶袑m在西華門大街,俗呼其地為大行宮。”“江南好,園好舊名瞻。瑤島秋鳴珠樹鶴,瓊花春映玉階蟾。仙境許窺覘。”自注:“瞻園在藩屬內。咸豐元年忽生瓊花一朵,花類梔子,瓣如白玉,莖如碧玉。”可見,作者不僅要強化舊記憶,而且要展示新景點,具有明確的當代意識。
但是無論是劉禹錫的《金陵五題》還是曾極的《金陵百詠》,從內容上講大致上可以歸為記錄或展示南京名勝古跡之作。這一點從每首詩的題目也可以看出來。在兩組詩中,兩位詩人都不約而同用最直截了當?shù)男问?,以地名或者所詠之物的名稱作為詩歌的題目。后來的《金陵四十景》和《金陵四十八景》等,基本上也是如此。但張汝南所寫的“百詠”,在延續(xù)這個傳統(tǒng)的同時,也充分展現(xiàn)了其獨特之處,即增加了一些南京的民間風俗。如飲食方面,作者就給與了不少筆墨。第四十四首:“江南好,茹素到聯(lián)興。入座但邀知己客,加餐權作在家僧。雞或購嘉升?!睂懙氖浅悄祥T口的一家有名的素飯店。第八十一首:“江南好,白肉吊橋頭。食者鄙寧曹劌笑,令人瘦免子瞻憂。飽啗恣閑游?!庇涗浟四祥T外被人們稱作“吳酒家”的一家白肉飯店。第九十八首:“江南好,菜好數(shù)瓢兒。老圃生涯樊子學,小畦風趣許由知。雪壓味如飴?!备琴澝懒艘匝┖笪兜捞鹈蓝Q于江南地區(qū)的瓢兒菜。除了飲食之外,作者在《江南好百詠》的最后部分,還生動地記錄了一些民間的風土人情。如第九十二首寫燈市,第九十三首寫風箏,第九十五首寫茶棚,第九十七首寫除夕等。特別是第九十九首寫南京女子的大腳:“江南好,大腳果如仙。衫布裙綢腰帕翠,環(huán)銀釵玉鬢花偏。一溜走如煙。”自注:“大腳婦女其美者皆呼為大腳仙,其裝飾如此,見過者能知之。諺云:‘大腳仙,頭綰白玉簪,臉像米粉團。慣走街邊,走起來一溜煙?!边@當然也不是張汝南的發(fā)明,嘉慶時六對山人的《錦城竹枝詞》就這樣寫:“北京人雇河間婦,南京人傭大腳三。西蜀省招蠻二姐,花纏細辮太多憨?!辈贿^,張汝南將其寫到金陵組詞中,將這一特殊風俗納入已經建構好了的傳統(tǒng),仍然有其動機。
在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有一種特殊的文體叫竹枝詞,原是唐代四川東部的一種民歌,著名詩人劉禹錫貶謫夔州時,曾對竹枝詞有所學習,寫男女愛情,也寫風土民情。今人對竹枝詞有非常充分的研究,認為“竹枝詞‘志土風而詳習尚’,以吟詠風土為其主要特色,故與地域文化結下了不解之緣。它往往于狀摹世態(tài)民情中,洋溢著鮮活的文化個性和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這對于許多學科特別是社會文化史和歷史人文地理等領域的研究,具有極為重要的史料價值”。張汝南的《江南好百詠》寫了這么多南京的風土民情,這是以往的《金陵百詠》創(chuàng)造的傳統(tǒng)中所少見的,因此,我們不妨可以說,這組詞是勝景圖與竹枝詞的結合,為金陵詠古詩詞注入了新鮮因素,體現(xiàn)了張汝南在這一傳統(tǒng)中的某種創(chuàng)造。當然,張汝南采用的是《憶江南》的詞牌,用這個調子作為組詞來歌詠地方風土民情,清代已有了一些,比如楊光輔作有六十首,“敘述華亭風土掌故,頗為明贍”。張汝南以其百首的規(guī)模,應和了這一大趨勢,不過專詠金陵,仍有其特別的會心之處。不僅如此,張汝南記載這些風俗民情,應該也有故國之思在。比如瓢兒菜,作為南京地方標志的一種,它也承載著文化記憶。清代初年的蔣超曾寫《金陵舊院》一詩:“錦繡歌殘翠黛塵,樓臺塌盡曲池煙。荒園一種瓢兒菜,獨占秦淮舊日春。”作為一個具有故國之思的文人,他說瓢兒菜能占舊日之春,顯然寄托著亡國之痛,是“善于寫悲”之筆。張汝南在這里所作的似乎是不動聲色的描寫,當然也可以如此來認識。
張汝南的《憶江南百詠》是太平天國攻陷南京之后,為保存故國文化而寫,其中既體現(xiàn)了物質文化,也體現(xiàn)了精神文化,甚至是民俗文化,也將筆觸融合古今,體現(xiàn)了宏大的歷史眼光和深邃的現(xiàn)實思考,是對金陵詠古傳統(tǒng)的繼承,同時又有一定程度的發(fā)展,而運用的詞的形式,更能體現(xiàn)出清代詞學繁盛的一些側面。
以往的詞史著作中,論及對太平天國戰(zhàn)爭中的離亂書寫,所提到的詞人不外蔣春霖、薛時雨、趙起、許宗衡、江順詒等,現(xiàn)在我們就可以指出,張汝南也是其中的一個不可忽視的作家。謝章鋌在其《賭棋山莊詞話》中曾專門談到太平天國時期的詞創(chuàng)作,認為詞人們大都沒有很好地反映時代:“予嘗謂詞與詩同體,粵亂以來,作詩者多,而詞頗少見。是當以杜之《北征》、《諸將》、《陳陶斜》,白之《秦中吟》之法運入減偷,則詩史之外,蔚為詞史,不亦詞場之大觀歟!惜填詞家只知流連景光,剖析宮調,鴻題鉅制,不敢措手,一若詞之量止宜于靡靡者,是不獨自誣自隘,而于派別亦未深講矣。夫詞之源為樂府,樂府正多紀事之篇。詞之流為曲子,曲子亦有傳奇之作。誰謂長短句之中,不足以抑揚時局哉!”謝章鋌的這個判斷或有其根據(jù),不過,他可能也并未對當時的詞壇做非常全面的了解,也很可能沒有見到張汝南的這一組詞,否則,他的這一結論就要做些修改了。
當然,張汝南用的詞調是《憶江南》,篇幅較為短小,只能書寫一個片斷,在這個意義上,若是比起蔣春霖《木蘭花慢·甲寅四月,客有自金陵來者,感賦此闋》、《臺城路·金麗生自金陵圍城出,為述沙洲避雨光景,感成此解。時畫角咽秋,燈焰慘綠,如有鬼聲在紙上也》諸長調,張作無法鋪敘,不能展開,不過,張汝南的創(chuàng)作角度不同,而且筆墨觸及不同層面,其價值卻也無可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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