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團結
作為當代文壇的“常青樹”,賈平凹有著極其旺盛的藝術生命力,他的反映“文革”歷史的長篇力作《古爐》出版才剛剛過去兩年,2013年1月,他的長篇新作《帶燈》又出版了。這是他的第12 部長篇小說。小說寫了一位名叫帶燈的鄉(xiāng)鎮(zhèn)基層干部的故事,通過她的工作行程,反映了諸多的社會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帶燈》可以看作是一部問題小說。其實,從《商州》到《帶燈》,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大都具有問題小說的性質,不妨歸入問題小說來看待。但是,賈平凹的小說不完全是問題小說,它往往并不局限于現實社會中具體的問題,而是以深廣多維的藝術視野,執(zhí)著于對現實世界中農村人也是當代中國人的命運和精神狀態(tài)的探索,從而建構出一座真正的人的文學大廈。下面就從問題小說的視角出發(fā),考察賈平凹長篇小說是如何反映問題又超越問題,進而建構他的關于人的文學大廈的。
90年代中期,隨著市場經濟的深入發(fā)展,改革的不斷深入,城鄉(xiāng)社會出現了許多人民群眾關心的熱點問題,諸如國企改革問題、下崗工人失業(yè)問題、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發(fā)展困境問題、農民失地問題、官僚作風問題、社會不正之風問題,等等。對這些社會問題加以反映的,是以劉醒龍(《分享艱難》)、談歌(《大廠》)、何申(《年前年后》)、關仁山(《九月還鄉(xiāng)》)等作家為代表的“現實主義沖擊波”小說創(chuàng)作,也被稱作“新社會問題小說”。“‘新社會問題小說’繼承并且發(fā)揚了‘五四’以來我國新文學運動的現實主義光榮傳統(tǒng),與五四時期以冰心、葉圣陶等為代表的‘問題小說’和五六十年代以趙樹理等為代表的‘寫中間人物“的小說保持了內在的血脈聯(lián)系,成為對目前文壇上愈益脫離社會現實的‘貴族化’傾向的有力反撥?!边@顯然延續(xù)了五四以來的問題小說創(chuàng)作傳統(tǒng)。
進入新世紀以后出現的描寫社會底層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的所謂“底層寫作”,如劉慶邦的《家園何處》、陳應松的《太平狗》、羅偉章的《我們的成長》、王祥夫的《花落水流紅》、曹征路的《那兒》、方方的《奔跑的火光》等小說,引起諸多熱議,但正如有論者指出的:“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屬于‘社會問題’小說,更側重于對社會生存環(huán)境的質疑和批判,作家骨子里并沒有脫離‘五四’以來有關知識分子的啟蒙精神?!?/p>
現當代小說中的問題小說不限于以上所舉幾次比較突出的小說創(chuàng)作思潮或流派中出現的作品。楊義曾經指出:“問題小說”是一個相當寬泛的概念,“任何具有社會價值和社會反響的文學作品,都或深或淺地提出一些社會問題”,“廣義地說,思想性和社會針對性強的小說,都可以歸入‘問題小說’”。因此,從廣義的角度看,凡取材于現實社會生活,試圖批判社會、干預生活,真正具有現實主義文學精神的小說作品,都是問題小說。這樣,就有許多現當代作家作品可歸入問題小說一類,如90年代到新世紀以來比較流行的所謂“反腐小說”(以陸天明《蒼天在上》、張平《抉擇》、周梅森《絕對權力》等為代表),命名中其實已暗含了作品要提出或反映的問題。
縱觀五四以來比較突出的幾次問題小說創(chuàng)作現象,可以發(fā)現它們大都出現于新舊時代交替之際或社會大轉型時期。處于這樣的時期,社會問題一般比較多,因此容易為敏感的作家所感知、書寫,問題小說的出現是時代演變的自然結果。另外,讀者對一些熱點社會問題的廣泛關注,也促使作家對這些問題給予及時的反映。如果從作家的角度看,現當代作家普遍具有一種夏志清先生所說的“感時憂國的精神”,不能不對觸目所及的諸多社會問題加以反映。夏志清論述的主要是“現代中國文學”,而對建國后五六十年代大陸作家多有批評。拋開意識形態(tài)偏見,客觀公正地說,建國后五六十年代大陸作家其實也不乏勇敢的現實社會批評者(如上文提到的劉賓雁、王蒙等人)?!拔母铩焙螅箨懽骷腋菙U大了社會批評的深廣度,從上文所舉“文革”后不絕如縷的問題小說創(chuàng)作,可以窺斑見豹地了解到新時期大陸作家感時憂國精神的熱度和強度。夏志清所說的感時憂國的精神,其實也可看作是古代儒家積極入世精神在現當代作家身上的復活和延續(xù)。作家主體精神上的這種特點及其在創(chuàng)作中的貫徹落實,使得問題小說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和現實批判性。這是問題小說最為可貴的品質。它也為問題小說贏得了廣泛的讀者和良好的社會反響。
作為具有強烈的現實關懷精神、創(chuàng)作主要取材于當代現實生活的作家,賈平凹的小說不能不對現實生活中的諸多問題加以反映。從他的長篇處女作《商州》到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帶燈》,無不是充滿問題的感時憂國之作。
在《商州》中,賈平凹借助他筆下的人物——那個商州后生之口,發(fā)出這樣一種“哲學提問”:“商州和省城相比,一個是所謂的落后,一個是所謂的文明,那么,歷史的進步是否會帶來人們道德水準的下降而浮虛之風的繁衍呢?誠摯的人情是否只適應于閉塞的自然經濟環(huán)境呢?社會朝現代的推衍是否會導致古老而美好的倫理觀念的解體或趨尚實利世風的萌發(fā)呢?”這些問題,賈平凹在他的中篇小說集《臘月·正月》的“后記”中又親自加以重申,并說到他的小說從《商州初錄》到《小月前本》、《雞窩洼人家》、《臘月·正月》和《商州》,都在思考和尋找著這些問題的答案。賈平凹提出的問題,讓人不由得想到了沈從文在《長河》“題記”中對現代化進程中湘西的變化的憂慮:“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那點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點正直素樸人情美,幾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yǎng)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經被常識所摧毀,然而做人時的義利取舍是非辨別也隨同泯滅了?!鄙驈奈牡膽n慮,在于他在《邊城》“題記”中提起的“所謂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可能從什么方面著手”的問題,將無處尋找答案。賈平凹提出的問題,顯然屬于同一性質的問題,即“民族品德重造”的問題。這種道德追問,在重物質經濟而輕思想精神的現代化發(fā)展浪潮中,永不會過時且具有特別重要的現實意義。
在《浮躁》中,賈平凹又一次借助作品中的人物金狗和州河考察人的交談,提出了民族社會心理偏狹、浮躁的問題,并給出了問題的答案:“人的主體意識的高揚和低文明層次的不諧和形成了目前的普遍的浮躁情緒,應該引起我們足夠的對于人的改革的重視。”把改革的問題歸結到人的思想觀念變革的問題,這顯示了賈平凹思想的深刻性。
在《土門》中,賈平凹仍借助作品中人物——作家范景全之口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城里人精明,驕傲,會盤算,能說會道,不厚道,排外,對人冷淡,嗇吝,自私,趕時髦,浮滑,好標新立異,瑣碎,自由散漫。但……你們一味反對城市,守住你們村就是好的嗎?國家工業(yè)化,表現在社會生活方面就是城市化,這一進程是大趨勢啊,大趨勢是能避免的?!”作品中人物的作家身份暗示了賈平凹自己也持有類似看法。后來賈平凹果然又在與朋友談論他的小說《土門》的書信中重申了這一觀點:“城市化進程是大趨勢,大趨勢是無法改變的,寫這樣的內容,關心人類的文明,關注中國的發(fā)展和命運,這應該說是主流的東西?!蹦敲础锻灵T》中所寫的仁厚村這樣的農村到底何去何從呢?針對這一問題,作者通過小說人物范景全之口給出了答案:仁厚村應該走神禾塬那樣的路。神禾塬是正在興建的“一個新型城鄉(xiāng)區(qū),它是城市,有完整的城市功能,卻沒有像西京的這樣那樣弊害,它是農村,但更沒有農村的種種落后,那里的交通方便,通訊方便,貿易方便,生活方便,文化娛樂方便,但環(huán)境優(yōu)美,水不污染,空氣新鮮?!辟Z平凹提出的社會設計藍圖與英國學者埃比尼澤·霍華德《明日的田園城市》一書中的主要觀點驚人的一致,表明它并非只是一種烏托邦設計,而是可以付諸實踐的科學方案。
《秦腔》的創(chuàng)作似乎延續(xù)著賈平凹在《土門》中對于城市化進程中農村命運問題的思考。在這部小說的“后記”中,賈平凹說道:“當國家實行起改革,社會發(fā)生轉型,首先從農村開始,它的偉大功績解決了農民吃飯問題,……可農村在解決了農民吃飯問題后,國家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城市,農村又怎么辦呢,農民不僅僅只是吃飽肚子,水里的葫蘆壓下去了一次就會永遠沉在水底嗎?……我站在街巷的石磙子碾盤前,想,難道棣花街上我的親人、熟人就這么很快地要消失嗎,這條老街很快就要消失嗎,土地也從此要消失嗎,真的是在城市化,而農村能真正地消失嗎,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該怎么辦呢?”顯然正是對這些問題的思考,促使賈平凹為故鄉(xiāng)樹碑立傳,創(chuàng)作了《秦腔》這部小說。在小說文本中,作者具體反映了農村土地減少和閑置問題、稅費繁重問題、贍養(yǎng)老人問題、干部吃喝問題、基層民主法治問題、勞力缺乏問題,等等。
如果說《秦腔》是一曲鄉(xiāng)土社會、文化潰敗的挽歌的話,那么其后出版的《高興》則是一首農民在城市開創(chuàng)新生活的悲歌。《高興》仍是一部充滿問題和困惑的作品。關于這一點,作者在小說“后記”中說得很是明白:“我終于寫起拾破爛人的故事了?!环N壓抑的東西始終在左右了我的筆。我常常是把一章寫好了又撕去,撕去了再寫,寫了再撕,想為什么中國會出現打工的這么一個階層呢,這是國家在改革過程中的無奈之舉,權宜之計還是長遠的戰(zhàn)略政策,這個階層誰來組織誰來管理,他們能被城市接納融合嗎?進城打工真的就能使農民富裕嗎?沒有了勞動力的農村又如何建設呢?城市與鄉(xiāng)村是逐漸一體化呢還是更加拉大了人群的貧富差距?我不是政府決策人,不懂得治國之道,也不是經濟學家有指導社會之術,但作為一個作家,雖也明白寫作不能滯止于就事論事,可我無法擺脫一種生來俱有的憂患,使作品寫得苦澀沉重。”盡管已出版的作品在基調上沉重之感有所緩和,但并未徹底消除,而這些問題因作品中人物悲劇故事的演繹而更加生動、尖銳。
最近出版的《帶燈》,據作者在“后記”中說,小說通過一個叫帶燈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日常工作,反映了社會基層諸多問題,如“體制的問題,道德的問題,法制的問題,信仰的問題,政治生態(tài)問題和環(huán)境生態(tài)問題”,等等。這些問題及小說主人公日常工作所涉及的上訪、維穩(wěn)問題,都是當前人民群眾共同關注的社會問題,因此作品甫一出版,即引起讀者廣泛的閱讀興趣。小說不僅反映了農村社會諸多問題,而且通過主人公的思考試圖提出一些解決方案:如對櫻鎮(zhèn)經濟開發(fā)可能引起的環(huán)境惡化問題,提出不開發(fā)也許是最大的開發(fā);對農村干部不配套等問題,提出“村民自治化是化解矛盾的有效方式”。
不限于以上作者明顯要提出或反映問題的小說,賈平凹的其他長篇小說雖未有作者的明確宣示,但仍反映了某些重要的社會問題,如《廢都》借助收破爛老頭的民謠,反映了社會分配不公、官員腐化、道德普遍墮落等問題;《懷念狼》通過尋找狼和人狼互變的故事,提出了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農民因物欲而人性異化等問題。
縱觀賈平凹長篇小說(包括一些中短篇小說)中反映的社會問題,可以發(fā)現,賈平凹對社會問題的反映是有他個人的特點的。這就是:他始終關注的是鄉(xiāng)土文化與農民在中國現代化發(fā)展過程中的命運問題。80年代,他曾經熱情歌頌過改革給農村生活帶來的新面貌、新變化,但他更加深切關注的是改革同時帶來的農民的傳統(tǒng)道德的墮落和誠摯人情的喪失。90年代到新世紀以來,他關注的主要是工業(yè)化、城市化時代背景下的農村的發(fā)展和農民的命運。作為出身于農村的作家,賈平凹不能不關注“三農”問題,關注農民的命運。他曾在《高老莊》“后記”中說:“……我的情結始終在現當代。我的出身和我的生存的環(huán)境決定了我的平民地位和寫作的民間視角,關懷和憂患時下的中國是我的天職?!庇衷谧罱淮卧L問中說道:“許多社會危機,全民都在關注,形成一種態(tài)勢以后,要來解決問題。問題不是能遮蔽、掩飾的。文學作品的功能不是這些功能,但是作品一旦要寫到社會,涉及社會問題是不可避免的。文學作品純粹追求這個不對,但全都剔除掉也不對。應該是遇到什么東西、該寫什么,你要能自由地去寫?!痹凇陡呃锨f》“后記”中,賈平凹說他不是一位現實主義作家,但僅就其小說對社會問題的反映來說,賈平凹顯然是一位具有強烈的現實關懷和憂患意識、批判意識的作家,他的小說由問題而切入現實生活的嚴峻性和深廣度,為一般現實主義作家作品所少見,也為他贏得了廣泛的聲譽。
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因對諸多社會問題的反映,某種程度上可看作是問題小說。但賈平凹的長篇小說不是一般問題小說所能包含的。一般問題小說往往側重于對具體的社會問題的反映,粘滯于淺表的或范圍狹窄的現實生活,從而缺乏一種穿透現實社會的思想和藝術力量,或者說缺乏一種文學的超越性品格。茅盾曾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中指出:20年代初大量出現的戀愛小說的一個缺點是:“幾乎看不到全般的社會現象而只有個人生活的小小的一角”。就是針對當時問題小說反映現實生活范圍過于狹窄來說的。馬烽也曾談到他自己小說的缺點:“我的作品大部分是一些‘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的東西?;ブM吵架了,就單純來解決吵架的問題;天不下雨了,就寫擔水點種的好處,‘打了盆說盆,打了罐說罐’。另外還有一些跟在工作后邊作記錄,土改以后農民分到土地了,就寫農民分到地的喜悅;二流子改造了,就寫二流子改造的經過。反映這些事情并不是不應該,而是說只反映了一些比較膚淺的現象,透過所寫的事件,看不出與整個社會變革的密切聯(lián)系。從創(chuàng)作思想上來說,實質上是一種狹隘的農民觀點,就事論事,只看到眼前的問題和眼前的利益,缺乏明確遠大的目的性,因而對現實生活就缺乏強有力的指導作用。”馬烽所說的缺點也正是以趙樹理為代表的四、五十年代出現的問題小說共同存在的缺點。問題小說不管是從宏觀上說,還是就具體的作家作品來說,鮮明的時代性和強烈的現實批判性無疑是其最可貴的品格,但其就事論事、反映生活過于淺表狹隘、境界不夠深闊博大等缺點也是毋庸置疑的。賈平凹的長篇小說顯然克服了這些缺點,它所呈現的豐富多彩、混沌無序的生活之流,每每淹沒了所要反映的具體問題,給人以復雜的審美感受。就作家主體來說,賈平凹也不滿足于僅在創(chuàng)作中提出問題,而是強調追求更為闊大的藝術境界。他說:“一個作家得有情懷,個人的命運得納入整個人類的命運,這才可能使作品有大境界。我時時提醒自己,也進行努力……”對于賈平凹來說,一方面是反映現實生活不能不涉及到社會問題,另一方面是試圖追求大的藝術境界,這樣就存在一個如何超越具體的現實問題而獲得空靈博大的藝術境界的問題。對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從以下兩個角度考察、分析。
一是賈平凹小說所要表現的世界。社會問題僅僅局限于人世間,但賈平凹筆下所寫的是一個包括人世、自然和鬼神在內的混沌交融、范圍廣大的藝術世界。在這個藝術世界中,自然與人類相依存,有時是作為人事活動及其問題的陪襯、預兆或象征物出現的,如《浮躁》中的州河、“看山狗”,《懷念狼》中的狼、大熊貓、流星雨,《帶燈》中的皮虱、螢火蟲,等等;有時并不如此,而是自有其運行規(guī)律,如《帶燈》中櫻鎮(zhèn)到處盛開的櫻花、天大旱與連續(xù)下了四天四夜的大雨,《懷念狼》中狼的遷徙、聚會,《高老莊》中人跡罕至的白云湫和來去無蹤的飛碟,等等。在這個藝術世界中,作者往往通過某些奇異人物或類似古代巫覡一樣的人物,如《浮躁》中不靜崗寺里的和尚和百神洞村的陰陽師,《廢都》中的孟云房、牛老太太,《白夜》中的再生人、劉逸山、庫老太太,《土門》中的云林爺,《秦腔》中的中星爹,《古爐》中的狗尿苔的婆等,還給讀者暗示出一個冥冥之中存在的鬼神世界。這一神秘莫測的鬼神世界顯然不同于唯物史觀所燭照的那個人們更熟悉的朗朗清明世界,但仍是顯現人類存在方式的一種可稱為民間信仰的世界。這樣,賈平凹小說中所表現的世界就遠遠超越了一般問題小說所揭示的那種狹隘、庸常、透明的人類社會生活的范圍,而具有無與倫比的深廣度和特別豐富的美學意蘊。
賈平凹曾說:作品得有維度,維度越多越好;小說寫到人生、命運層面還不夠,還得寫到人性、靈魂等層面。從文學維度的角度說,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大都具有多樣而非單一的維度,可從不同角度加以解讀。劉再復批評中國現當代文學只具有“國家、社會、歷史”的維度,而缺乏以下三個重要維度:(1)“與‘存在自身’對話的維度,即叩問人類存在意義的本體維度”,(2)“與‘神’對話的維度,即叩問宗教以及與之相關的超驗世界的本真維度”,(3)“與‘自然’(包括人性內自然與物性外自然)對話的維度,即叩問生命野性的本然的維度”;因此形成了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兩大局限:“缺乏想象力和缺乏形而上的品格”。賈平凹的長篇小說不敢說完全克服了這兩大局限,但大都具有更多的文學維度、更豐富的審美意蘊卻是確切無疑的。一方面,它以具體的問題直指弊病叢生、苦難深重的現實生活,引起讀者的廣泛關注;另一方面,它對神秘自然、超驗世界充滿想象力的探求,又引起讀者關于人類存在世界的哲學思考。因此,它決非單純指向現實社會一維的問題小說所能相比。
另一個更為重要的考察角度是賈平凹所著意刻畫的人物。賈平凹的長篇小說是問題小說,更是人物小說,對人物命運、性格、精神狀態(tài)的描寫重于提出一些社會問題。因此,他的長篇小說中的人物大都個性鮮明,精神特異,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像金狗、雷大空、莊之蝶、夜郎、成義、高子路、傅山、夏天義、夏天智、劉高興、五富、帶燈等等,無不如此。賈平凹所著意刻畫的人物,即他小說的主人公或主要人物,主要有兩類:一是叛離土地的青年農民,二是出身于農村、文化之根或工作之地在農村的城市知識分子。這些人物具有一些共同的思想性格特征,即在價值觀念上,他們普遍感到無所適從、無所歸依,在心理情緒上則不能不處于焦灼、浮躁、厭煩、痛苦的精神狀態(tài)。賈平凹實際上寫出了改革開放到新世紀以來,處于現代化發(fā)展過程中當代中國人普遍具有的精神特征。
舉例來說。作為土地叛離者的代表,《高興》中進城收破爛的農民劉高興試圖認同、喜歡、融入城市,但他卑微低下的社會身份、社會地位和深入骨髓的農村人的文化觀念讓他常常生出悲哀、怨恨和無能為力之感。他好心幫助鑰匙忘在家里的教授用身份證打開了門,卻無端遭到懷疑;他真誠幫助一位城市老太太把米袋掮上了七樓,卻非要接受她償還人情的兩元錢;當五富死后,劉高興最終承認自己仍然是個農民,懂得太少,能力有限。一個一心想做城市人的農民最終承認自己仍是個農民;一個表面自信、樂觀、幽默的人內心卻充滿了悲痛、困惑和矛盾,劉高興具有復雜的性格和人性內涵,他的命運也是當代中國進城農民命運的普遍寫照。
如果說劉高興的命運集中展示了進城農民生活的沉重的話,那么《白夜》中夜郎的故事,則更多表現了進城農民人性的異化和精神的迷失。作品中,夜郎混跡于鬼戲班,暗示了他既人又鬼或非人非鬼的尷尬處境;而他所患夜游癥,則暗示了他追求精神家園而不得的內心痛苦。賈平凹曾說:“《白夜》進一步在作關于人的自身的思考,這人當然是中國的,是中國二十世紀末的”;“《白夜》無意要作什么社會的、政治的批判,它只是訴說人的可憐和可悲,面對的是我們自己的罪孽”。《白夜》中并非沒有社會政治批判,但它對人自身存在的思考,使它具有更為豐富、深刻的思想內涵。
與夜郎的境遇相類似,《帶燈》中也寫到了主人公帶燈的夜游癥,暗示出人物面對鄉(xiāng)土社會諸多問題試圖有所作為但確實無能為力的內心痛苦。作為一名主要負責上訪、維穩(wěn)工作的普通鄉(xiāng)鎮(zhèn)干部,帶燈一方面在日常工作中要履行職責,另一方面面對農村諸多社會問題和農民的不幸命運,又常常心生悲憫之情。矛盾處境中的她,其內心的煩惱、怨恨、孤獨、痛苦等無處發(fā)泄,只好以手機短信的形式發(fā)給自己喜愛但從未謀面的作家元天亮。但這種內心痛苦實在是太過于沉重了,因此帶燈最終患上了夜游癥,甚至腦子也有問題了。帶燈的精神痛苦,對處于問題現實中有良知、有追求的當代中國知識分子來說,是有普遍性的。這也是賈平凹筆下的城市知識分子人物共有的精神特征?!稄U都》中的莊之蝶,想要突破喧囂、污濁、頹廢的現實文化氛圍而不得;《高老莊》中的高子路,面對家鄉(xiāng)鄉(xiāng)土社會諸多現實問題而無所作為;《懷念狼》中的高子明,在尋找狼的過程中試圖尋求生命的輝煌與生態(tài)的圓滿而最終失敗,他們在精神上都是痛苦的、無奈的,且常常成為生活中的多余人或零余者。這些人物讓人不由得想起1920年代郁達夫小說和19 世紀俄羅斯文學中類似形象,但無疑具有不同的時代和作家個人特色。賈平凹特別關注農民和鄉(xiāng)土文化的命運。在“文革”后至今愈演愈烈的現代化、城市化的時代語境下,他筆下的人物——不限于知識分子,常常徘徊于城鄉(xiāng)之間,纏繞于城與鄉(xiāng)、現代與傳統(tǒng)等二元文化價值的怪圈而不能超拔,精神的痛苦主要由此而產生。這痛苦既是人物的,也是作者自己的,更是當代中國人普遍具有的精神特征。
賈平凹的長篇小說不管是從它所寫世界的廣大神秘來看,還是從它所刻畫的人物人性的復雜深刻來看,都超越了問題小說那種過于務實的狹隘性和功利性,而具有一種闊大的文學境界。當代著名評論家謝有順曾說:“復雜常常是偉大作品的品質?!嬲暮米骷覒撛诖嬖诘膯栴}上長驅直入,深深地鉆探世界和人性的真相,它的文學品格才會復雜、深邃、博大?!辟Z平凹長篇小說對世界復雜性的展示,對人類存在問題的探索,顯然也使它具有了“偉大作品的品質”。
總之,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因對社會問題的反映,使它具有了強烈的時代性和現實批判性特色,而對世界和人性的執(zhí)著探索,卻使它具有一定的超越性品質。劉再復曾論及“文學的超越視角”,強調文學對現實功利性的超越。賈平凹的長篇小說顯然具有劉再復所說的“文學的超越視角”,但它也確實包含著問題小說的社會功利性內容。因此,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具有更為豐富的思想內涵,可從不同的角度加以解讀。問題及其超越,二者所形成的思想和藝術張力,這既是賈平凹長篇小說不同于一般問題小說的地方,也是它的持久魅力之所在。
注釋:
①參見青羊主編《分享艱難——新社會問題小說大系》“代序言”,中國電影出版社1996年。
②洪治綱:《多元文學的律動1992-2009》(共和國文學60年·第4 卷),廣東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97-98頁。
③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第229頁。
④參見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附錄(二)”,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
⑤沈從文:《沈從文全集10》,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3頁。
⑥賈平凹:《敲門》,作家出版社1998年,第122頁。
⑦張英:《賈平凹:不要嘴說,要真操那個心》,《南方周末》2013年11月7 日。
⑧馬烽:《堅持為工農兵的方向》,《馬烽西戎研究資料》,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59-60頁。
⑨12賈平凹:《答陳澤順先生問》,《小說評論》1996年第1期。
⑩賈平凹、黃平:《賈平凹與新時期文學三十年》,《南方文壇》2007年第6期。
11 14劉再復:《文學十八題》,中信出版社2011年,第30、528頁。
13賈平凹、謝有順:《七盒錄音帶——賈平凹和謝有順的一次長談》,《美文》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