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均江 張雯
19 世紀,尼采說上帝死了;20 世紀,??抡f人死了;其后有中國學(xué)者接著說,人民死了。這種種死亡無非說明了一點:文化上的末世。在基督教意義上,“末世”(eschatology)是指俗世生命或者歷史的終結(jié),以及由上帝主持的最后審判。從文化角度,末世意味著無論東方西方,人類在“軸心時代”建立起的價值體系至今天差不多已遮蔽無明。圣經(jīng)中的末日多半以洪水滔天或天火襲地的方式降臨,而文化上的末日倒是更有可能以作家格非在《春盡江南》中所描述的那種溫水煮青蛙的方式到來:
再后來,就像我們大家所共同感受到的那樣,時間已經(jīng)停止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你在這個世界上活上一百年,還是一天,基本上沒有了多大的區(qū)別。用端午略顯夸張的詩歌語言來表述,等待死去,正在成為活下去的基本理由。彼此之間的陌生感失去控制地加速繁殖、裂變。
海德格爾曾說,詩是真理自行設(shè)置進入作品,而真理并非近代以來沿襲已久的“符合”,而毋寧說是古希臘意義上的“去蔽”(alatheia,一般譯為“真理”)。上述所引文字就帶有這種“去蔽”的詩性。它擊穿淺表的生活經(jīng)驗,洞悉深藏其間的歷史底蘊。整部《春盡江南》,連同整個江南三部曲,都籠罩在這種詩性的光暈之下。它引人深思:“我們大家”怎么就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這個倒霉的“再后來”呢?“時間已經(jīng)停止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又是什么意思,它為什么竟然停止提供價值了呢?
或明或暗地,正是站在末世這個文化廢墟上,格非回眸中國百年,才看到了一個個在歷史迷宮里彷徨、掙扎最終也不能走出的鮮活身影終成死灰,看到了陸秀米與張季元、譚功達與姚佩佩、譚端午與龐家玉們這些亂世冤家的愛恨情仇與血淚夢幻。他們見證了百年中國的歷史變遷,并在其中體驗普通中國人的夢幻、犧牲與命運。
在格非的三部曲中,《人面桃花》恍惚,《山河入夢》瘋狂,《春江江南》頹廢,總之都浸染上了一種如夢如幻的色彩。小說本就是鏡花水月的杜撰,但要杜撰得使“詩比歷史更真實”(亞里士多德語),讓人在這按照或然律、必然律杜撰的東西中,窺見人性的真面目,或人存在的真實處境,卻也絕非易事。而這也就是米蘭·昆德拉所說的小說存在的唯一理由,即發(fā)現(xiàn)唯有小說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
毋庸置疑,格非的《江南三部曲》達到了這一高度。它是末世的詩,是末世情歌(eschatological lyric),更是末世哀歌(eschatological elegy)。
《春盡江南》中的男主人公、詩人譚端午,曾寫過一首題作《祭臺上的月亮》的詩:
十月中旬,在鶴浦
夜晚過去了一半
廣場的颶風(fēng),刮向青萍之末的祭臺
在花萼閉合的最深處
當(dāng)浮云織出骯臟的褻衣
唯有月亮在場。(《春》374頁)
時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中國詩人們的最后一個“黃金時代”。浪子詩人端午,第一次遇到秀蓉,拿走了清純少女的一切,留下這首胡亂涂抹的詩,不顧秀蓉正在發(fā)高燒,揚長而去。
看到留詩,秀蓉只是意識到了“自己遭到拋棄的殘酷現(xiàn)實。而那個或許永遠消失了的詩人,則既是祭司,又是可以直接享用供品的祖先和神祇。”(《春》第4頁)端午意識到的可能更少,如果潛意識不算意識的話。但這首詩卻自有其深長的意味。
“十月中旬”,“夜晚過去了一半”,秋深,夜沉。時針即將刺向夜的最深處,而拂曉還在遙遠的遠處似乎不可期許。況且,誰又能保證,在每個日落之后,太陽真的還會照樣升起?“在鶴浦”,更具體地說是在招隱寺,這是一個歷代有高人雅士往還,“煙雨鶴林開畫本,春詠鸝唱憶高蹤”的所在。今天,它又是怎樣的呢?“廣場的颶風(fēng),刮向青萍之末的祭臺”,這是什么風(fēng)?自然界的風(fēng)原是“起于青蘋之末”的,社會的精神風(fēng)尚原是起于神圣廟宇的祭臺的,但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新的趨勢,一切都在改變。廣場,這個民眾聚會談?wù)摰牡胤剑蔀樾碌臎Q定性的空間?!霸诨ㄝ嚅]合的最深處”,這個孕育生命的最美最純潔最神圣的所在,“浮云織出骯臟的褻衣”,萌芽或許存在,但被重重遮蔽?!拔ㄓ性铝猎趫觥?。月光下,一切仍有界限,但一切都陷入了晦暗不明之中。
年少輕狂的詩人仗著才氣,說出了這一切,卻未必能理解這一切。當(dāng)時他還真以為自己是祭司,獻上祭臺的總是他人。直到他孰識風(fēng)刀霜劍,看多了人生的輪回,與秀蓉歷盡契闊死生之際,痛定思痛,他才能明白他原來寫下的這些,竟然就是正在他眼前演出的末世大合唱的基調(diào),地球村村民正自覺不自覺地合力譜寫的詩篇的氛圍。清純的秀蓉曾經(jīng)變成了庸俗的家玉,后來家玉又變回了秀蓉,可惜為時已晚,這朵水蓮花不久便悄然睡去。其實整個世界也在睡去,只是庸眾無知而已。心智成熟了的詩人將《祭臺上的月亮》改題為《睡蓮》,并續(xù)寫八闋,成為世紀末的“九歌”,一首唱給末世、唱給愛情、唱給末世里所有孤寂的心靈的情歌和哀歌。
《睡蓮》除了對秀蓉的深情之外,進一步渲染了“末世”的主題,另外還承接《祭臺上的月亮》中的“夜晚”續(xù)寫了“夢幻”。無論是“前世的夢”、“在夢的對岸”,還是“假如注定了不再相遇”、“假如我們還要重逢”,都是綿綿不絕的人類曠世之夢。承接原作中的“祭臺”續(xù)寫了“犧牲”,只是末世的犧牲已變得不再像是“犧牲”,只剩下“我棲息在刀鋒之上,等待卷刃”、“白蟻蛀空了蓮心/喧囂和厭倦,一浪高過一浪”等等這樣依稀模糊的影子。不同的夢幻疊加上不同的犧牲,于是構(gòu)成了歷史長廊中的個體人物的不同命運。而格非在三部曲中的各種思考,都是圍繞幾代人的名目不同的夢幻進行的。
據(jù)說,古希臘的神諭,是神廟里的祭司們在一種神秘氣體的熏蒸下,陷入眩暈或夢幻狀態(tài)時隨口說出的譫語。近代弗洛伊德則說文學(xué)就是作家們的白日夢。中國古代也有周公解夢的傳說,“莊生曉夢迷蝴蝶”的悵惘,“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的睿哲??梢?,自古以來,人類就生活在夢中,也靠夢來認識和發(fā)現(xiàn)自身。
《江南三部曲》將目光聚焦于百年中國的三個時間段(即上個世紀初年,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及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直至當(dāng)下),寫出了江南一個家族四代人的逐夢過程,可以說是現(xiàn)當(dāng)代中國歷史的一個縮影。他們追逐的這些夢幻,有的是中國人一夢千年的春秋大夢,如陸侃(與王觀澄)的桃源夢,陸秀米(與張季元)的大同夢;有的是舊酒新瓶式的世紀新夢,如譚功達(與郭從年)的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之夢,還包括王元慶與龐家玉的新時期致富夢。作家?guī)覀兗毤毜鼐徒鼘徱曔@些夢境,同時也審視我們這個民族一百年來的求索。
三部曲的第一部《人面桃花》開始于清朝末年,揚州府學(xué)陸侃因受“鹽課”案的牽連,罷官回到了老家江南普濟。他懷揣一個夢想,想把普濟建起成桃花源。但他沒有成功,他瘋了。另外一個叫王觀澄的人,成功了,他用二十年時間在一個叫做花家舍的地方建成了他的世外桃源。陸侃的女兒陸秀米出嫁,半路被劫,恰好被劫入花家舍,親歷了他父親心中念茲在茲的夢想。
表面上溫馨、和平的桃源美夢,真正實施起來卻充滿了謊言、暴力與荒唐;想象中自然美好的東西,一旦進入現(xiàn)實,卻成了不自然的的做作與丑惡,因為它天真幼稚到不顧生活常識,它追求整齊劃一,它違反基本人性。桃源夢可以休矣,但它在這片土地上卻偏偏有著極強的生命力,會一再地以變形的方式死灰復(fù)燃。
隨著陸侃的發(fā)瘋出走,攜帶金蟬的張季元的到來使秀米接觸了革命與大同理想。張季元的大同夢,與陸侃們的桃源夢一樣簡單幼稚荒唐且不說,它更加血腥暴力,以赤裸裸的殺戮為手段在更大范圍內(nèi)強力推行他們認定的“大同”:
“一,有恒產(chǎn)超過四十畝以上者殺;二,放高利貸者殺;三,朝廷官員有劣跡者殺;四,妓女殺;五,偷盜者殺;六,有麻風(fēng)、傷寒等傳染病者殺;七,虐待婦女、兒童、老人者殺;八,纏足者殺;九,販賣人口者殺;十,媒婆、神巫、和尚、道士皆殺?!?/p>
他們仇富、仇官、仇商、仇教甚至仇病,有道德潔癖但對人對己兩個標(biāo)準(zhǔn),不寬容不饒恕,頭腦簡單,手段殘忍。這就難怪最終被卷入革命者陣營的陸秀米,從日本留洋回來之后進行的革命,在其家鄉(xiāng)人看來就是一場虎頭蛇尾、傷風(fēng)敗俗的鬧劇了。她本人也在革命中迷茫、痛苦,變得不近人情。她把自己與他人都當(dāng)成了革命大機器上的一個齒輪,或者是革命這個祭壇上的祭品。在她不能體察的內(nèi)心最深處,她也不能接受這種瘋狂,所以她夜夜睡不著覺,像對待路人一樣對待自己幼小的兒子。革命失敗之后,她發(fā)現(xiàn),除了白白搭上了自己兒子和一些村民的性命之外,革命不僅沒有改變什么,世界甚至變得更壞。這應(yīng)該就是她發(fā)禁語誓,不再與人說話的根本原因:“懲罰和自我折磨能夠讓她在悲哀的包圍中找到正當(dāng)?shù)陌参?。除了享受悲哀,她的余生沒有任何使命?!保ā度恕返?73頁)
張季元、陸秀米們的革命失敗了,但正如王觀澄、陸侃們的桃源夢不會在這片土地上消失一樣,他們的夢想及實現(xiàn)夢想的方式,同樣不會絕跡。
第三代追夢人是《山河入夢》中陸秀米的兒子、梅城縣縣長譚功達,時間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在舉國上下“山河入夢”、夢想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的浪潮中,譚功達不顧農(nóng)民反對強力推進農(nóng)業(yè)合作化,異想天開、不顧實際地修大壩、挖運河。他想把當(dāng)?shù)剞r(nóng)村變成前蘇聯(lián)的集體農(nóng)莊。最后大壩決堤,美夢變成了慘劇。但正如陸侃夢源夢破滅,王觀澄卻在花家舍建成了桃花源一樣,作家在三部曲的第二部中也安排了一個同樣的結(jié)構(gòu)。譚功達被免職,到花家舍人民公社作巡視員。在那里,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夢中的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已經(jīng)在花家舍建成了。它是另一個追夢者郭從年多年心血的結(jié)晶?;疑崛嗣窆绮粌H是譚功達夢想的實現(xiàn),同時也是陸侃的桃花源和張季元的的大同社會的現(xiàn)實版:連在一起的風(fēng)雨走廊,一樣大小的院落,落在院子里一樣多的陽光,共同勞動共同分配財產(chǎn)等等。但也是在這里,每個人的行動都要保持一致,每個人都被監(jiān)視,每封私人信件都被偷拆,每個人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告發(fā),所有人臉上都沒有笑容……花家舍實質(zhì)上是一座大監(jiān)獄。譚功達在旁觀郭從年的夢境過程中,亦即在被軟禁、被監(jiān)視中,終于褪去狂熱,恢復(fù)了一個常人的感覺。他愛上了因不堪流氓官員凌辱而殺人后逃亡的姚佩佩,并用行動來反抗被監(jiān)禁的狀態(tài),庇護自己的戀人,最終失去自由,在監(jiān)獄里過完殘生。
三部曲塑造的第四代追夢人是王元慶與龐秀玉(李秀蓉),他們一個是譚功達的兒子譚端午的同母異父哥哥,一個是譚端午的妻子。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清純女大學(xué)生秀蓉遭遇了浪子詩人端午的始亂終棄,從青春的迷夢中醒來。幾年后因緣際會,她還是嫁給了端午,但改名家玉,隨之脫胎換骨,開始了她充滿欲望的拜金夢。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拒絕進入文化單位,寧愿擺地攤、開小店,后來經(jīng)“高人”指點與刻苦自學(xué),當(dāng)上了律師?!八褚粋€上滿了發(fā)條的機器,一刻不停地運轉(zhuǎn)著。……她的人生信條是:一步都不能落下?!保ā洞骸返?4頁)兒子也被她當(dāng)成了學(xué)習(xí)的機器。她迅速成功了,有了錢,有了社會地位,有了房子車子別墅也有了情人……但她心里沒有充實感沒有安寧,反而是充滿了恥辱、憂郁與悲哀,在家里時常暴怒。她覺得自己的工作沒有意義,她想幫的好人她幫不上,她痛恨和鄙夷的壞人她出于職責(zé)還要不遺余力地為他們辯護。就連她自己的房子被別人占據(jù),她也不敢指望靠法律要回來,至少她覺得走法律途徑成本太高。她的家庭生活也是一塌糊涂,與丈夫相互猜疑,被婆婆折磨得無還手之力,兒子對她怒目而視。四面楚歌之中,突如其來的癌癥,成了壓跨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崩潰了。她的融入現(xiàn)實的拜金夢也醒了。她又變回了那個溫婉可愛的秀蓉,可惜上天留給她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王元慶個性中既有其親生父親的聰慧與寡言,也不可思議地稟有他繼父譚功達的異想天開與行為乖張,雖然他與譚功達之間既無血緣關(guān)系,生活中也沒有多少接觸。他多才多藝,交游廣泛。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憑借倒賣鋼材起家,擁有了自己的公司和酒樓。他與四川人張有德合伙買下了整個花家舍的土地,但在如何開發(fā)這塊土地上,與張意見迥異。王元慶想建立理想的“花家舍公社”,張有德則想建成一個來錢快的銷金窟。張有德告誡王元慶:“老兄,你可以和我作對。沒關(guān)系。但請你記住,不要和整個時代作對!”(《春》77頁)兩人角力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王元慶慘敗撤資,傾其全力在鶴浦建了一所現(xiàn)代化的精神病治療中心,他自己也神奇地成了這所精神病院建成后的第一個病人。花家舍則如張有德的“時代”所愿,成了一個紙醉金迷、聲色犬馬的大妓院。
現(xiàn)實就是如此具有諷刺意味:有理想的建造了瘋?cè)嗽海⑶易约撼闪睡傋?;求實惠的建成了大妓院,自己變成了皮條客。盡管如此,似乎也沒有必要為王元慶的“理想國”惋惜。他國內(nèi)國外地四處尋找,不是也找不到一個滿意的“公社”樣本嗎?他的那些朋友,所謂的理想主義者,不是輕易地就被幾個小錢給廉價地收買了嗎?退一萬步說,即便張有德不跟他鬧翻,由著他去折騰,他又能建成怎樣的一個“公社”呢?王觀澄式的,郭從年式的,還是那對雙胞胎在云南龍孜正在建造的“香格里拉的烏托邦”?后者,無論是打著怎樣漂亮的“致力于生態(tài)重建、農(nóng)民教育以及鄉(xiāng)村重建”(《春》265頁)的幌子,他們所做的第一步,還是無恥地剝奪山民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并將他們驅(qū)離。此后的行動也絲毫看不出有什么高尚的目的。
“所有的地方,都在被復(fù)制成同一個地方。當(dāng)然,所有的人也都在變成同一個人?!保ā洞骸?54頁)詩人譚端午面對著世界的白云蒼狗如此悲嘆道。我們作為讀者,不禁也隨端午產(chǎn)生了一陣恍惚:當(dāng)年陸侃還要用大砍刀斫殺除桃樹之外的其他花木,張季元欲用殺戮除掉不合他們規(guī)范的人群,郭從年則以嚴密的監(jiān)控來求得大家的步調(diào)一致,今天只以金錢之名,這些前輩們孜孜以求的“大同社會”,不是已經(jīng)輕松地實現(xiàn)了嗎?
但這卻是怎樣的一個社會?。?/p>
宋惠蓮的母親種出的毒白菜只用來賣錢,自己家人不敢吃。地產(chǎn)大鱷守仁跟朋友們一起探討?zhàn)B生經(jīng),結(jié)論是“水不能喝,牛奶喝不得。豆芽里有亮白劑。鱔魚里有避孕藥。銀耳是用硫黃熏出來的。豬肉里藏有B2 受體激動劑。癌癥的發(fā)病率已超過百分之二十。相對于空氣污染,抽煙還算安全?!保ā洞骸返?1頁)吳寶強僅因懷疑女友與她的上司有染,就狂怒地制造了一起滅門慘案,殺死了七個人外加一條狗。他的理論是,殺人和賺錢的道理是一樣的:人活著總要賺點什么,哪怕是沒用的東西。城里最好的中學(xué)里的班主任以斬殺孩子的天性為樂,恨不得把所有的學(xué)生都變成蒙上眼罩只會低頭拉磨的驢子。第一人民醫(yī)院特需病房的護理部主任自稱是死神的使者……
在作家的筆下,中國人似乎已經(jīng)陷入了貪婪、瘋狂的深淵。
以上四代人追求的夢幻其實是內(nèi)在相通的。這一點在花家舍被革命黨人剿滅之際,作者借王觀澄之口說得很清楚(他向陸秀米托夢):
“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人,或者說是同一個人,命中注定了會繼續(xù)我的事業(yè)”,“花家舍遲早要變成一片廢墟瓦礫,不過還會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轍,六十年后將再現(xiàn)當(dāng)年盛景。光陰流轉(zhuǎn),幻影再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蓱z可嘆,奈何奈何”。(《人》115頁)
這就是說,陸侃與王觀澄的桃源夢、張季元與陸秀米的大同夢、譚功達與郭從年的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之夢,是一脈相承的:一樣都是以暴力為基礎(chǔ)建造起來,一樣有道德潔癖與雙重標(biāo)準(zhǔn),高壓強制,剝奪自由,脫離實際,不顧常識,虛偽瘋狂。而到了王元慶與龐家玉的年代,以金錢為基礎(chǔ)的“大同夢”已經(jīng)彌漫于整個社會,銷金窟與瘋?cè)嗽撼闪诉@個社會的縮影,但其建立于道家哲學(xué)基礎(chǔ)之上治理“桃花源”的理念卻一點沒變:“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知者不敢為,則無不治?!保ā独献印返谌拢┻@里的關(guān)鍵字眼就是那個“使”字:強制。什么都要強制,首先要“使民無知”,其次“使知者不敢為”,甚至連人的各種自然欲望也要強制:某個時期全社會的人都好像喪失了個人的私心私欲,因為“狠斗私字一閃念”將其斗得不敢露頭;某個時期又要瘋狂利用人的私心私欲,搞得整個社會像一個充滿刺鼻氣味的牲口圈。
但這種“圣人之治”模式中有一點倒是確確實實做到了,這就是“使民無知”。無知就不可能有自由,因為自由首先意味著自由選擇,既不知,又如何選擇?于是人們只能趕潮流隨大流兒,閉著眼睛跟著人群走,到了懸崖邊,眼睛睜開了,但什么都晚了。這樣的人當(dāng)然會相信宿命,因為他們的命運真的是被自己所不明白的外力所決定的。
很不幸,“三部曲”中的主人公們大多都是這種人。
秀米骨子里就是一個消極任運的人。她與張季元至多也就是相互暗戀,張季元還是她母親的情人。在張死后,她竟然對自己嫁給誰毫不在意,“這身子本來也不是我的,誰想要,就由他去糟蹋好了?!保ā度恕返?2頁)被土匪劫到花家舍,雖是第一次到那兒,她感覺一點也不陌生,一切都似曾相識。秀米后來參加革命,就像她自己所說,也是被命運“裹挾”,隨波逐流,任性肆意而為,這里面沒有她個人的理性思考,她在里面也找不到絲毫的成就感,失敗之后,她反而覺得輕松了解脫了。
譚功達、姚佩佩、李秀蓉們所處的時代不同,但感覺與陸秀米大同小異。世界都進入二十世紀了,他們對外界、對人類積攢了兩千年的知識與智慧,真正又知道多少呢?因而,整個三部曲充滿了這種夢幻感與宿命感。比如主人公每每走到一個路口或者一個渡口,或者到了一個新地方時,都有一種故地重游或前生來過的恍惚狀態(tài)。無論是陸秀米的革命、譚功達的建設(shè)還是龐家玉的工作與生活,都像是一種不由自主的夢游,在他人眼里,看不到意義,只看到一種瘋狂、胡鬧,對他人與自己生命的直接與間接戕害。只有當(dāng)他們被某種外力拋出社會大潮,像秀米被監(jiān)禁、譚功達被免職、家玉患重病,他們好像才能獲得對生命的清醒認識,但那時往往只剩下生命的余燼了。
如此,不可避免地,生活就成了夢幻,或者是夢游,命運變成了單純被外力、被他人決定的宿命,生命就變成了被獻祭的犧牲品。以上幾個三部曲中的主人公,既是被宿命選中的獻祭者,同時也是被擺上祭壇的犧牲。同時被他們帶入祭壇的還有他們的親人、愛人以及被不幸的命運推到他們身邊的一些人,比如跟著秀米鬧革命的村民,由于譚功達的胡鬧被大壩決堤淹死、被餓死的人們。
所以,一點也不令人奇怪地,在已過去的一百年時間里,中國雖一步步走出戰(zhàn)爭與革命的深淵,但犧牲的范圍卻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地在擴大。如今,犧牲之神扔掉了它那令人恐怖的面具,隨便裹上一塊什么輕薄的面紗,丟掉了犧牲之名,嘻笑著,輕輕松松地走向了所有人、所有生靈,甚至走上了大自然本身。
秀米的犧牲,還是以革命的名義;譚功達的犧牲,還有說得出口的遠大理想;秀蓉的犧牲,又算什么呢?
秀米的江南,還有純樸溫馨的民風(fēng)民俗,還有溫厚忠誠的歪頭寶琛、喜鵲們;姚佩佩的江南,還有漫山遍野的紫云英,到了鄉(xiāng)下她感覺就像世外桃源;家玉的江南,只剩下滿天的黃色霧霾,遍地的丑陋鋼筋混凝土建筑。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個時代的是,現(xiàn)在好像是全社會的人都陷入了瘋狂,都充當(dāng)了犧牲之神的恐怖祭司,爭先恐后地把自己和他人推上祭壇而不自知。犧牲不再是遠古時代肅穆而神秘的儀式的一部分,也不再是革命時代為了達成某個或具體或虛幻的目標(biāo)的必需品。犧牲已進入了每個人的日常生活,與神圣無關(guān),與歷史進步無關(guān)?!罢驗榻裉斓臓奚邲]有任何價值,他們才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犧牲者?!保ā洞骸返?06頁)白白地犧牲,于己無益,于人無益,還無端地賠上了大自然的青山綠水。
天才瘋子王元慶說:“我們其實不是在生活。連一分鐘也沒有。我們是在忙于準(zhǔn)備生活而成天提心吊膽?!保ā洞骸返?2頁)
“我們”在害怕什么?
犧牲品龐家玉的體會則是:“這個社會什么都需要,唯獨不需要敏感。要想在這個社會中生存,你必須讓自己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變得像鋼筋一樣粗。”(《春》58頁)
唯有如此,自己受傷害才不會痛,傷害別人才會沒有感覺嗎?
這或許就是“無知無欲”發(fā)展到今天的最高級形式!
從根本上說,時至今日,我們?nèi)匀簧钤诶献铀?guī)劃的“圣人之治”統(tǒng)治模式里,仍懷抱著“桃花源”的夢想,這是《江南三部曲》帶給我的最令人吃驚也是最令人痛心的發(fā)現(xiàn)。站在這個角度上來看,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春盡江南》構(gòu)造的“桃花源”模型似缺乏力度,它倘以這個時代出現(xiàn)的以富庶而聞名全國的某某村為原型或許會更好一些。此外,《春盡江南》沒有寫出這個時代的一個重要特征,即“常使人無知”與“使知者不敢為”的高壓與強制,雖然它也有一些零星的暗示,比如譚端午因某個著名事件而躲在招隱寺等,但畢竟是遠遠不夠的。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因為它影響了作品穿透現(xiàn)實的力度。但在這一點上,我們實在無法苛責(zé)作者,因為他是“知者”,就不得不遵循這個時代為“知者”制定的清規(guī)戒律。
最后,又想起了端午的詩作《睡蓮》的結(jié)尾:
這就足夠了。仿佛
這天地仍如史前一般清新
事物尚未命名,橫暴尚未染指
化石般的寂靜
開放在秘密的水塘
呼吸的重量
與這個世界相等,不多也不少。
在詩人的“仿佛”中,世界又開始了新的輪回。
然而,身處于文化末世的我們,現(xiàn)實中是否真有能力開啟這新的輪回,以叫停世界的劫毀和末世的蒼涼,以終止一百年來中國人恐怖的夢幻與無盡的犧牲?這是我們這代人以及其后幾代人的未卜的命運。
末世,當(dāng)然是一種危機。然而,當(dāng)危機昭然若“揭”的時候,它也會變成一種時機。詩人的職責(zé)是為世界上的陌生之物、茫昧之物命名,其實質(zhì)就是“揭”示世界的本相,比如“末世”之“末”性,以便同世人一起深思并期望最終走出這“末世”。因而,即使是瑪雅人長歷法中所推定的“世界末日”,也未必不是對全新之世界開端的一種期許。
注釋:
①格非:《春盡江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5頁。下文引用本書,只在文中注明書名簡寫《春》與頁碼。
②格非:《人面桃花》,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20頁。下文引用本書,只在文中注明書名簡寫《人》與頁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