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紅紅,女,陜西吳堡人。本文為其處女作。
“一切卑微和淺薄的人都不可能真正地親近她,更不可能認(rèn)識她的本質(zhì),而只有站在絕對高度上的人,與高原血氣相通的人,才會樂此不疲地歌頌陜北?!庇腥诉@樣描述陜北,好一個血氣相通!是啊,如果你沒有站在那連綿起伏、溝溝壑壑的山間,就決不會體驗到陜北信天游的嘹亮;如果你沒有親眼看到黃河發(fā)大水時洪濤巨浪那猛獸般的奔騰,就永遠(yuǎn)不會了解陜北真正的力量。生活在陜北高原上的祖祖輩輩,摸爬滾打在陜北的四季里,辛勤勞作在陜北的大山大河中,吃五谷雜糧,行萬里厚土。他們血氣相通,一脈相承。
陜北的四季我想從冬天談起,哪個地方都沒有陜北的冬天帶給人無盡的希望?!岸禧溕w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漫天大雪、黃河漂凌才算是陜北真正的冬天。黃河是從來不結(jié)冰的,流凌疙瘩漫天涌來的時刻,其他的小河已經(jīng)跑滿了溜冰的小孩。石崖上流下的水瞬間凍結(jié),幻化成一個個固態(tài)的瀑布。經(jīng)過春天的播種、夏天的生長、秋天的收獲,這里的冬天是安靜的,是孕育的安靜。每一塊土地都是凍結(jié)的,沒有喧嘩,沒有恣意,只有麻雀嘰嘰喳喳地在屋檐下找食吃。有閑不住的農(nóng)人會把人畜的糞便源源不斷地送到地里。所有的樹木、土地、農(nóng)人們都在積蓄著力量。這所有的一切,全寄托在來年的春天。有趣的是,冬天里的吃卻是熱熱鬧鬧的,除了蒸米饃饃、炸油糕、釀黃米酒以及準(zhǔn)備年飯外,人們會精心地過“臘八”,吃臘八燜飯。燜飯分紅棗燜飯和肉丁燜飯,紅棗燜飯是用當(dāng)年產(chǎn)的新軟糜子、紅棗、水按比例在鍋中用小火燜,待熟后,用鏟子邊翻邊拍,讓棗和米完全融合在一起。肉丁燜飯主要是用羊肉和軟糜子做成,最后放入調(diào)料和香菜就可以吃了。 空氣中還夾雜著寒冷,細(xì)心的人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黃土高原向陽坡、墻角旮旯,小草已經(jīng)從堅硬的土地中鉆出了綠茸茸的小腦袋。在漫天的黃沙中,迎春花開過了季,一樹一樹白的杏花、粉的桃花在光禿禿的山上獨顯氣質(zhì)。第一場春雨后,大人們提著準(zhǔn)備好的籽種,分散在溝溝峁峁。小孩則提著小籃子在垴畔上、石崖旁撿地軟,大人說只有第一場春雨后的地軟才好吃,等長出青草就不好吃了。撿回的地軟經(jīng)過認(rèn)真淘洗,和土豆拌在一塊兒當(dāng)餡,做成的包子簡直是人間美味。陜北的春天很短,如果遇到倒春寒,幾乎和冬天沒有什么區(qū)別。綠了一樹的柳葉,會在一夜之間全部凍成蔫葉。遇到杏花、桃花開的時候,為了使倒春寒不會傷到花,農(nóng)人們便會在樹下生一堆火。在人們的細(xì)心經(jīng)營下,土地開始蠢蠢欲動,種子已經(jīng)發(fā)芽,河里的冰開始融化了。年輕的姑娘迫不及待地穿上花花綠綠的衣裳,如同不怕寒冷的花兒一般盡情開放。
乍暖還寒的春天似乎很短,太陽一下子就升了老高,杏樹、梨樹、蘋果樹,最常見的楊樹的葉子,似乎在一夜之間遮滿了人們的眼。對面山上的谷子長得快一尺了,毒辣辣的太陽照得莊稼都無精打采,除草的農(nóng)人一邊吃著送到地頭的午飯,一邊抬頭望望天,“該下點雨了吧,這老天,要不可糟蹋了這好苗子”。農(nóng)人鋤著地,手捉的鋤把出溜松了,他笑了,“要下雨啰”。可不,下午黑壓壓的云從南面山頭聚過來了,一陣涼風(fēng)吹過,吧嗒吧嗒銅錢大的雨點打在快要沸騰的土地上,“吱”一聲瞬間消失,雨點逐漸變成雨簾,農(nóng)人們蹲在土窯子里避雨,“慢慢下么,梯田堎要塌了”。村子里盆盆罐罐都接滿了水。雨過天晴,一道彩虹掛在了兩山之間。夏天最有意思的就是在溝里洗衣服,女人們?nèi)宄扇?,提著、?dān)著一家老小的臟衣服、床單被套,選中小河最佳地址,搬一塊干凈平坦的石頭當(dāng)搓衣板,“嚓嚓嚓”甩開膀子洗起來,旁邊的小孩早已經(jīng)在躡手躡腳捉蜻蜓了,嘴里還念念有詞:“蜻蜓蜻蜓歇歇,二哥過來捉捉?!币路赐旰?,滿溝的石頭上、草地上,鋪滿了“花花綠綠”。正值晌午,男人們都午休了,溝里只剩下知了在不厭其煩地叫著。洗完衣服的女人,不約而同地來到一個水澗旁,東瞧瞧、西望望,看四周沒人,安排一家的孩子去放哨,便開始洗一洗這滿身的汗味,壓低聲音的咯咯笑聲在溝兩邊的石崖間回蕩。水嘩嘩地流走了,帶著所有的辛勞和憂愁。
當(dāng)人們的飯桌上開始呈現(xiàn)新土豆、新豆子時,秋風(fēng)卷著落葉如約而至,滿樹紅彤彤的棗兒搖搖欲墜,一碰枝丫,吧嗒吧嗒落滿了一坡一地。男人、女人一哄而上,連三歲小兒也提著小籃子蹦蹦跳跳。甜甜的棗香,嗡嗡的蜜蜂聲,偶爾還會看到毛毛蟲歡快地蠕動著。這時的天空湛藍(lán)湛藍(lán),涼涼的秋風(fēng),暖暖的太陽,載著南去的大雁。土地里蘊藏著無窮的力量,松軟的泥土在翻滾的镢頭下,冒出來又白又嫩的土豆、粉嘟嘟的紅薯、水靈靈的蘿卜。有時一镢頭下去,會挖出一堆白花花的黃豆,黃豆在泥土里吸飽了水分,胖胖的。這是老鼠們精心準(zhǔn)備的過冬食物??赊r(nóng)人們辛勤的勞動果實哪能容忍老鼠盜竊?統(tǒng)統(tǒng)挖出拿回家,他們還發(fā)動小孩找別的“老鼠倉庫”。這可給小孩找了一個好活兒,一個個興致勃勃,收獲不小。
從春到秋,人們守候著、耕耘著,用他們的堅持、爽朗感染著這片土地。不,也許是這片土地的沉實、厚重在牽引著人們的腳步。他們的靈魂是相通的,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葬于斯……黃土地的兒女擁有著黃土地的血氣。
落寞的窯洞
行走在山路,光禿禿的黃土坡,剛解凍的小溪,落在樹枝上的麻雀,冬季里的景象隨意而安詳,可我總感覺有一雙雙落寞的眼睛在那里,是誰?這里沒有我熟識的人,我陷入了深深地思索。忽然,一排裝修齊整的窯洞院映入我的眼簾,窯洞,對,就是窯洞。是那一孔一孔沒有上門窗的窯洞,那些落寞從一孔孔窯洞黑暗的眼睛中氣勢磅礴地涌出來,我的心顫抖起來。
如果說鄉(xiāng)村是有生命的,那么,陜北進進出出的人們就是鄉(xiāng)村的血液,而窯洞則是鄉(xiāng)村的靈魂。
昔日,熙熙攘攘的人群散落在鄉(xiāng)村的各個角落。當(dāng)晨曦的第一縷陽光照亮東方第一個山頭的時候,雞叫了,狗吠了,男人們在抽完第一支煙后開始準(zhǔn)備上山的家具什,女人們推開門潑出一盆洗臉?biāo)谑窃罨鹋缘娘L(fēng)箱呼啦嘩啦響開了,迷迷糊糊的小孩爬出熱乎乎的被窩,窯洞開始熱鬧起來。雞蛋拌疙瘩湯的香味彌漫在整個窯洞里,男人嘩嘩幾口就倒進嘴里了。小孩則哭哭鬧鬧不愿上學(xué),女人的打罵聲,哥哥姐姐等待的不耐煩聲、埋怨聲交織在一起。不一會,人們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窯洞,開始了新的一天。傍晚,炊煙裊裊升起,像一面面召喚人們回家的旗幟,一縷縷炊煙由濃變淡,這時鍋里的飯大多已經(jīng)熟了,窯洞開始等待歸來的人們。一會工夫,天空扯下一塊黑紗,籠罩了整個鄉(xiāng)村。鄉(xiāng)村寂靜了,只有滿天星星陪伴著。家家戶戶點亮了燈,從遠(yuǎn)處看來,窯洞似乎都長了眼睛一般,一雙雙溫馨的眼睛在敘說著每家的故事,不一樣的美好,不一樣的心酸。那時的鄉(xiāng)村是熱鬧的,它的靈魂歡快地跳躍著。
熱鬧的窯洞在爺爺?shù)难劾?,是實力的象征。那個年代,誰家娶媳婦都要準(zhǔn)備三眼出面子石窯。而我的爺爺有兩個孫子,讓他無比自豪的兩個胖實小子,他得為爸爸解決后顧之憂。于是漫長的修窯歷程伴隨著爺爺?shù)暮蟀肷?,成為我們家的頭等大事。
每天雞叫三遍后,爺爺就和爸爸到溝底背石頭,從春背到冬,準(zhǔn)備好出面子石頭,再準(zhǔn)備填充石,準(zhǔn)備好壓檐石再準(zhǔn)備鋪炕石板,炕棱條要完整的,鍋臺石要和石匠提前預(yù)定,看有合適的留著。
從開挖窯洞到建成,大致要經(jīng)過選地、挖界溝、整窯臉、畫窯券、挖窯、修窯,上門窗、裝修等過程,因此需要相當(dāng)長的時間。在正式開挖窯洞前,要選擇黃道吉日,將窯匠請到家中,擺上酒席宴請。然后,叮叮當(dāng)當(dāng)十幾號人忙碌著,大工是使手錘的,小工是和泥、抱石頭的,家里還請來了親戚朋友來幫忙,間隔一段時間還要擺上酒場犒勞大家。只是簡單的韭菜炒雞蛋,或是一碟花生米,再加上一瓶老尖莊酒,“六六六”、“九九九”的劃拳聲就此起彼伏。在陜北農(nóng)村蓋房是家業(yè)大事,蓋房過程中,上梁又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故在上梁這天,還要辦上梁酒。最后拱形窯頂以石條“合龍”,標(biāo)志著箍窯成功,所以還要喝“合龍酒”。合龍的那天,奶奶和媽媽準(zhǔn)備好面花花、糖果、花生還有硬幣端在一個盆子里,然后站在窯頂上,鄭重其事地向院子里撒去,嘴里還說著,“一撒平平安安,二撒富貴有余,三撒健健康康”。我們小孩子就等著這一刻,推推嚷嚷往前面擠,希望能撿到糖果還有硬幣。大人們也接著、搶著,接個好福氣,搶個好彩頭。
上門窗、盤火炕、做家具、漆油漆,全部是技術(shù)活,木匠、漆匠、泥匠全部都要是好把式,一樣弄不好這窯洞里住的人可要受罪了。窯洞的面子石是粗是細(xì)、家具是多是少顯示著家底的殷實情況。一個村子有時會有兩家同時開工,主人跟較勁似的,你吃豬肉熬粉條,我家就敢殺頭羊,錘子、鐵釬也開始飛舞著,比實力,比進度,熱火朝天的場面中窯洞成了主角。此刻的窯洞是幸福的,無比榮耀的。爺爺一口氣修了四孔窯洞,成為當(dāng)時的“財主”。每當(dāng)收棗、賣面的來家里,都忍不住要給弟弟們許配媳婦,爺爺笑著說,早咧早咧。
當(dāng)再修一院窯洞的時候,爺爺老了。雖然當(dāng)時窯面上的是最好、最細(xì)的青石面,工人喝著最好的酒,吃著頓頓有肉的飯。但此時的熱鬧多是看“老財主”的熱鬧,窯基地地界糾紛出現(xiàn)了,水路也不能順利地留著了。爺爺老了,他拼最后的力氣顯示著自己實力,展現(xiàn)著對兒孫的愛?!懊總€孫子一院窯洞”是他的許諾。窯洞修好了,爺爺去世了,這院最新的,最豪華的窯洞,卻沒有裝上門窗,沒有盤上土炕。
窯洞就這么敞著,一排四眼窯,空空蕩蕩,只有成群的麻雀在這里駐窩。爸爸時不時嘆口氣,“應(yīng)該擱上(安裝)門窗,好好拾掇拾掇”??蓛号畟冊缫央x開窯洞了,他們?nèi)缤w出去的鳥兒,回來也只是棲息幾天而已。慢慢的,村里的男人們走了,女人們也跟去了,孩子們也越來越少,只有少許的婦女和老人留下來。
新修的窯洞來不及裝修,曾經(jīng)住人的窯洞因無人照料衰敗了,破窗戶紙風(fēng)一吹呼啦啦響,沒有悲傷,透出來的全是無奈。一眼窯洞不寂寞,只有那一排排四孔、五孔,一字排開的窯洞,產(chǎn)生的落寞氣勢洶洶,無法排解。
后來,我有空就去一些村莊走一走、看一看。我知道,落寞的窯洞只是換一種方式存在著,鄉(xiāng)村的血液依然在流淌著,他的靈魂依然在召喚著人們的歸來。
欄目責(zé)編: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