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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馬拉雅之風(fēng)

2014-11-10 07:41李亮
延安文學(xué)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旅人尼泊爾

李亮,女,陜西志丹人。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十月》《散文》《散文選刊》《延河》《美文》《延安文學(xué)》《中國散文家》《西部散文》等刊,入選《散文2007年精選》《散文2008年精選》《中國散文年選(2011年選)》等多種選本。

這一次,真正的旅程從一只高翔于群山之上的鷹開始。

我想象著它在空中暫時收縮銳利的趾爪,氣流穩(wěn)穩(wěn)地托住它完全張開的寬幅翅膀。不遠(yuǎn)處的雪山在更高的天際,帶著微微俯視的角度向著旅人的目光和心靈壓下來,最高的雪山頂上正有一大朵云被凍結(jié)在那里,又或是正從那遙不可及的峰頂徹底分娩出來。半個經(jīng)年古玉般的月亮在雪山右上方,隨時會被天空的湛藍(lán)銷蝕掉一般。近處低一些的山則全部籠罩在烏藍(lán)色的云氣之中,這些云氣柔軟而混沌,像是剛被天地孵化出的一個模糊的夢。天地如此寂靜,那只黑色的鷹就盤旋在這云氣之上,有那么幾刻看起來也是靜止的。

我不知道背后此刻是否有陽光。我在雪山的俯視中渾身發(fā)冷,眼睛卻發(fā)熱,心中如鐘鼓法號齊鳴般,聲浪一波波地向上喧騰。同時,感覺到自己久已蒙塵的生命被什么東西一下下地劃開,利落而迅疾,繼而一些潔白的光從這些被劃開的縫隙中噴涌而出,向著身體上部匯聚,一種從未有過的靜突然在腦海里鋪展開來。

我迷失在這巨大無邊的突然的靜之中,一時間,那些在路上時身體受過的所有苦累,心靈承受過的所有輾轉(zhuǎn)迂回,都在這一瞬間被眼前的靜完完全全地接納和安慰。

來尼泊爾時,在飛機里是無法感覺到這種靜的,雖然下方也是浩大無邊的雪山,但卻如寬屏的無聲電影,沒有風(fēng),沒有冰冷的氣息,也沒有那種曠世獨立的體驗。喜馬拉雅山脈看起來有一半都在云層之上,原始迷蒙,冷峻潔凈,似乎沒有任何生物活動在那些冰雪和裸露著的巖石土壤上,有的只是豐沛而凝固不動的永恒時光——在這樣的永恒中,人甚至連一粒沙都不是。

唯有云朵以其形狀和特性顯露出一絲溫柔。它們與雪山親昵的觸摸和交合最終生產(chǎn)出依偎著雪山的一切生靈——于是,隨著逐漸接近尼泊爾,先是看到頂上沒有了積雪但依然荒涼的大山,那些因發(fā)白而區(qū)別于山體顏色的道路正清晰地證明著生活的足跡。山外的人永遠(yuǎn)無法想象,在這些植被稀少的高山地區(qū)人們的生活是怎樣一種狀況。旅人眼中的風(fēng)景,對于生活在喜馬拉雅山深處的人來說卻是不可逾越的命運。但隨著飛行高度的不斷降低,云層就像次第拉開的帷幔,更多彎曲的道路,山間反射著光芒的河水和人們小如方盒的住所開始一一顯露出來。這是一種層次豐富的展示,在這樣的展示中,似乎有一部關(guān)乎生命的史卷被從高處向低谷之地拋展而開,且卷中都是以圖畫形式記錄著一切,也只有在空中以俯視的角度看下去才能感知接收到那些傳達(dá)出的訊息。

越接近人口密集的加德滿都,雪山所表達(dá)出的慈愛就愈明顯。色彩漸漸豐富,樹木林立,民居錯落,一畦畦的油菜花在周遭顏色的對比中那樣亮眼,彌漫著恬靜淡然。遠(yuǎn)遠(yuǎn)地,加德滿都的建筑們雖然看起來熙熙攘攘,但決不同于大城市中那些高樓與水泥的氣息,它們沒有絲毫炫目的尖銳或灰色的壓抑,像是信手拈來的一些線條與色塊的隨意拼合,反倒使整個城市呈現(xiàn)出一種爛漫的放松閑散。

而旅人們則堅信,在這雪山下的國度里,能找到關(guān)乎生命本質(zhì)的一切隱喻。

尼泊爾的太陽似乎更大更白熾一些。但那些從雪山深處一路奔騰而來的大河依然冷冽。也許正是這種熾熱與冷冽的交接碰撞,使得尼泊爾人的生活迸發(fā)出強烈的對比和豐富的層次感。或者,皚皚雪山并未阻隔切斷飄動在印度次大陸上的色彩絲帶,它們穿越了雪山繼續(xù)在尼泊爾鋪展蕩漾開來。有了這種來自于文化與大自然的呼應(yīng)與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從植物到衣著、建筑,尼泊爾所有的色彩都帶著熱度和巨大的感染力。

——有一種名叫黃金花的菊花在尼泊爾似乎顏色純度更高,它們被穿成豐滿的花串用來表達(dá)一些禮儀。與旅人初次相見時,尼泊爾的朋友合掌微笑著說“Namaste”,并把這樣一串潮濕柔軟的黃金花戴在旅人脖子上。陽光下,這些花串因緊密聚集而顯得更加飽滿隆重,每朵花的每一層花瓣邊緣都如同鍍金般明艷。一種陌生奇異的喜悅感隨即環(huán)繞著旅人的身心,像是生命中一些原本簡單卻極難察覺的歡樂感被重新清洗與鏈接。不需要歌唱與熱情的隊列,擯棄虛偽的掌聲與禮儀性的笑臉,這是如此簡單干凈的儀式。

另有一種黃色的小花要輕巧一些,在尼泊爾深山中的寺廟邊,它們也被穿成精巧的花串兒,等候著某些宿命式的來訪。想象著這些小小的花朵被人們心懷感激地從枝頭摘下,繼而被輕柔地穿成花串兒等著獻(xiàn)給神靈的情景。對于一些尼泊爾家庭,這樣的工作也許只能換得一點微薄的貼補,但勞作的過程卻始終充溢著花朵的芬芳,這芬芳就像那些疼痛生活中偶爾抬頭看到的星光,總給人帶來巨大的撫慰。

捧著這些小黃花穿成的花串,赤足踏進(jìn)寺廟,地面上浸漫著從山中流下來的泉水,清澈而冰涼。當(dāng)鮮花被獻(xiàn)給神靈,寺廟的鐘聲敲響,陽光從稠密的樹木間隙灑下來照射在寺廟的金頂之上,旅人在瞬時感覺自己或也曾經(jīng)是喜馬拉雅山脈中的一片冰雪,在被陽光蒸發(fā)成云氣之后,就那樣一路飄著飄著,后來又變?yōu)橐坏斡晁德湓诂F(xiàn)在的故鄉(xiāng)。而當(dāng)下在這深山安靜的寺廟中,旅人似乎是久未歸家的游子,借著某種機緣,從而回來完成了某種對喜馬拉雅山的回饋與回歸。

在尼泊爾的另一些角落,巨大無蕊的白色曼陀羅正帶著豪華的神秘與純潔盛開枝端,那五角星形的花朵如某些永恒旋轉(zhuǎn)的星辰,使人眩暈與迷失。它的枝葉毒性巨大,但花朵卻曾在過去的豪華宴會上被侍女們纖柔的手指采摘并盛放于精美的盤中,據(jù)說前來參加宴會的人只需拈花一嗅,便會得到一種莫可名狀的喜悅與興奮。這是一種神奇的組合,黑色的死亡深淵與潔白如乳的歡喜交織一處。在這個信奉印度教的國度,曼陀羅像是某些隱秘存在的入口被安排在路邊。在人們行走的步履之中,也許只需一個長久的沉思或是一個瞬間的頓悟,智慧之門就會無聲地打開。

而那些街道兩旁的居所,房屋一律都被繁花裝扮,深深淺淺的桔色槌形花朵甜蜜而喧鬧地從葉間垂下,像是枝蔓里蘊藏著的所有歡欣都從某些節(jié)點上焰火般明亮地噴發(fā)出來。屋檐上,矮墻上,這些焰火一簇又一簇,使一條又一條街道都因之而散發(fā)一種全身心的喜悅。

在山間,一棵三角梅的花樹使空氣都似乎剎那凝固在它周圍并同時被洇染上綺麗的色彩。花樹并不高大,卻舉著一樹繁盛明艷的玫紅色花朵立在那里。旅人們都不由得停駐了腳步,像是夢中之景與現(xiàn)實突然交疊。更多的花朵和樹木則隱藏在喜馬拉雅山中,它們總是離人群更遠(yuǎn)一些,像含蓄的麗人或隱士,只等著機緣巧合的剎那,才會與旅人的目光相遇輝映。

有一首叫做《Resham Firiri》(《木棉花開》)的民歌幾乎響起在尼泊爾的每一個角落,重復(fù)而跳躍的笛子伴奏聽起來很歡快,若是再由尼泊爾中年男子來唱,那種略微沙啞但沉著的音色伴著手鼓響起在暮色中時,旅人們的心都要融化了。

木棉花開了

木棉花開了

你是何時開的花呢

花落似白鳥翩翩飛下

白色的鳥一直在飛

你是否很累很累

是否想停下來休息

還是你夢想飛去更遠(yuǎn)的地方

當(dāng)歌詞呈現(xiàn)出來的時候,我們還是發(fā)現(xiàn),無論身處何時何地,這些精靈般的花朵們在帶給人們心靈愉悅的同時,永遠(yuǎn)伴隨著對愛,對生活,對生命的悵惘和眷戀。Resham Firiri,Resham Firiri,歌詞被反復(fù)詠唱著,鼓聲似乎永不停歇,夜晚的篝火熊熊燃燒起來,花朵們開放和飛旋在這如夢似幻的生命中。

更多的色彩和形式美在世俗中,這使得在尼泊爾行走的路途中永遠(yuǎn)充滿著未知的興奮——通往鄉(xiāng)鎮(zhèn)的道路兩旁那些有著強烈色塊對比的房子,那些用高純度顏色的織物纏繞圍攏出曼妙紗麗的女人,那些前去參加盛大節(jié)日的隊伍。朱紅配著翠綠,艷黃配著紫羅蘭,藏藍(lán)配著燦金,在這些搭配映襯中,人們的眼神卻因之更加分明起來??粗承┠岵礌柡⒆拥拇笱劬?,那種白與黑沒有一點雜質(zhì),你幾乎會由這樣的眼睛想到中國的太極圖案,一樣的簡單卻深邃,像是混沌初分時天地瞬間清明的折射與光輝。

尼泊爾人多崇奉印度教——相比之下,印度教的神是個龐大有趣的隊伍,而組成這個隊伍的成員幾乎都有著如同世人一般的情感經(jīng)歷。這些情感經(jīng)歷使人們在神的傳說故事中看到了人間情感的影子和升華,也看到了自己的理想。印度教諸神因而更具生命力和親切感,同時也似乎具備了更多的可信賴性。每日清晨沐浴之后,人們先把最新鮮的花朵與大米、朱砂粉獻(xiàn)給神,朱砂粉涂抹到神像上之后,再把神像上的朱砂涂抹在自己和家人的眉間,意為已得到神的祝福。這個鮮艷的印記不僅是嶄新一天的開始,也是人群之中同一種信仰的訊息與相互辨識的標(biāo)志。

宗教與生活總能激發(fā)出人們熱烈的情感與創(chuàng)造力,在尼泊爾,尤以木雕和建筑最能體現(xiàn)出這種狂熱和奇跡般的創(chuàng)造能力。尼泊爾年代久遠(yuǎn)的住所和寺廟多數(shù)都以木頭為材料,工匠們在木板上雕刻出鏤空的孔雀花窗,雕刻出寓意吉祥和智慧的圖案,又雕刻出每一個佛龕上最細(xì)微的花紋。關(guān)于住所中每個雕刻細(xì)節(jié)將會產(chǎn)生的效果,諸如光線透過花窗時所能產(chǎn)生的奇妙變化,那些木雕師內(nèi)心一定是事先就十分明了的,他們知道某種設(shè)計有可能產(chǎn)生的一切光影效果與情愫——每當(dāng)有人坐在這樣一扇花窗邊時,某段時光正被欞孔過濾成通透柔軟的多個小光柱,灑開在窗邊的木桌上或是地面上。這些有著相同形狀的小光斑你可以掬在手中,也可以讓它們?nèi)彳浀負(fù)湓谀樕仙砩?。那光或是陽光,或是月光,又或是某位?zhí)燈少女從通道這邊輕盈地走到那邊去時手中的燈光。不同的溫度色澤,不同的瞬時感受。這簡直是光的魔法。在這樣的魔法中,一定曾有不少人迷戀其中,迷戀著生命中諸如此類的安靜時刻。

尼泊爾舊式民居多是二層木樓,有時樓上的窗戶會懸掛著粉色窗簾,柔軟的棉布被風(fēng)微微鼓蕩著,很是旖旎。底層的木門則無一不雕刻著吉祥圖案,如佛教八寶等。這些圖案有時會有些中國線描的韻律感在其中,由此便可觀想不同文化在廣闊大地上游走或駐足的行跡。

駐足于民居旁的唐卡店內(nèi),年輕的畫師并不會因陌生人的打擾而在筆下出現(xiàn)任何偏頗。在他的眼睛中,沒有青年人特有的躁動,一切的出現(xiàn)似乎都并不突兀,一切的發(fā)生都像他面前正在繪制的故事般有著來龍去脈,有著糾纏的緣分和業(yè)力。梵文六字大明咒低低唱響在小店中,檀香把濃烈的味道推送在旅人的鼻尖——這時再看那些細(xì)致入微的唐卡或畫中的曼陀羅,便會覺得畫中的世界真有一種感召力。在流暢的金邊勾勒下,綠度母的澄凈,黃度母的沉穩(wěn),白度母的純潔,層層疊疊的建筑,以及那些有著特殊寓意的花紋,這所有的圖像無一不在店門外渡進(jìn)來的天色中散發(fā)一種微光。這種微光相對于繁復(fù)描畫出的內(nèi)容更能打動人,似乎畫中那熠熠生輝的世界就筑建在小店中的另一個空間之內(nèi)。這些唐卡只是一面面鏡子,使那些瓊宇樓閣和居住其中的神們顯了形。店內(nèi)店外還有一些旅人一時不能了解的圖畫,風(fēng)格迥異的畫風(fēng)和陌生的文字讓人敬畏生命與智慧之浩瀚。

尼泊爾的廣場遍布寺廟建筑,寺廟梁柱和門頭間裝飾著姿態(tài)各異的木雕印度教諸神,纏繞的巨蛇,姿態(tài)各異的瑞獸,律動的水紋,升騰的火焰,層層疊疊的對比烘托反倒襯托出神們的靜然氣度。雖然這些木雕全然只是木頭本身的色澤,但樸實中卻彰顯著一種堅定的自信。一些低處的寺廟石柱浮雕被前來祈禱的人們用手掌和朱砂打磨得面目模糊,但卻讓人絲毫不覺冒失。遠(yuǎn)處近處的鴿子們在廣場上飛低飛高,風(fēng)正一遍一遍把寺廟邊沿裝飾著的藏紅色布幡從一邊輕輕掀起,繼而把一個個弧形的波紋從這邊緩緩抖動到另一邊去。時光在這藏紅色的波紋中真的就慢下來了,靜下來了,從容得仿佛廣場上那些孑然一身卻酣然熟睡的流浪者。

與此同時,尼泊爾的巴格瑪提河邊,就在形式相似的一些寺廟邊,展示著的還有最真實的笑與淚,生與死,熱與望。

旅人們先要從自己的生進(jìn)入到他人的死。從帕斯帕提納神廟邊繞過去便是巴格瑪提河,雖然河流在旱季時流量很小,但依然有能力把人類的骨灰?guī)蜻h(yuǎn)方。這里就是尼泊爾的火葬場,信奉印度教的尼泊爾人認(rèn)為,人死之后只有燒掉身體才能使靈魂徹底得以解脫而進(jìn)入天堂或是再次輪回。

經(jīng)過為死者祈禱和用河水為之洗浴凈身等儀式,死者就會被抬往河邊的某個寬大石臺,石臺上早已搭建好足夠的木柴,木材中又放置著香料。隨著最后的告別儀式完畢,死者口中被點燃火焰,繼而從口中引火,點燃底部的層層木材。這些工作只能是男子們完成,死者的女眷們一般不被允許前來。人們都說,女人那柔軟的心無法承受這樣的場景。

而那些躺在火中的身體,在有生之年中曾花費心思去裝飾打扮,曾經(jīng)受過多少情感的沖擊,甚至承載多少其他人給予的牢籠或希望。如今,它們最大意義靜止地躺在火焰當(dāng)中,像是某種報廢容器或材料般被緩緩燒毀。要是沒有香料和本身帶有香味的木材所掩護(hù),它們或許會散發(fā)出比其他工業(yè)制品銷毀時更加難聞的氣味。

火焰明明滅滅,那些石臺上徹底被燒成粉末的軀體最后都會被河水帶向遠(yuǎn)方的恒河,或是再次沉淀到養(yǎng)育了這個軀體的土地中去,不占任何地方,不留任何讓人生怖的骨骼。在這個過程中,沒有縞素滿目,沒有花花綠綠的陪葬,沒有或真或假的哀嚎,也并沒有過分夸張的悲慟。所有色彩還是尼泊爾生活中的色彩,不會出現(xiàn)任何大面積的渲染與夸大?;鹧骘w鳥,黃花朱砂,喃喃的經(jīng)文念誦,似乎這樣的儀式也不過是日常生活最為平淡的一項,諸如某個清晨的一次祈禱沐浴。

正當(dāng)旅人還沉浸在對生命最極限的思考中無法自拔時,隨著道路一轉(zhuǎn),眼前的另一番景象便瞬間洶涌著淹沒了剛剛肅穆的心。這寺廟北側(cè)的廣場上正是怎樣的一番人間歡騰呀。人們正聚集在這里忙碌著各種祈福儀式。寬大的樹葉被縫制成碗和碟盛放食物和鮮花,劈開的木柴按序堆放成神秘的形狀,彩色畫粉正用來描繪出一個個對稱的圖案,僧侶們圍攏出一圈又一圈金黃色的法會會場。廣場旁的諸多小店售賣著旅人們叫不起名字的各種法器與物品,其間有不少孔雀翎羽扎成的團(tuán)扇,扇子中央貼著彩印的印度教濕婆神一家,或是象鼻神甘尼許與克里希納,這些團(tuán)扇在肅穆的法器當(dāng)中顯現(xiàn)著的又全然是一種暖洋洋的世俗幸福,令人心生親切。在旅人的心念流轉(zhuǎn)間,各種祈福的念誦與歌聲,各種交織流動的色彩,各種不同的面孔與表情都在這一處這一時混合出一種巨大感人的氣氛——如果說寺廟背后的火葬場彌漫著的是關(guān)于死亡的原始靜默,這里則升騰著同樣原始的關(guān)于活著的全部熱情,二者之間的對比展示出一種怎樣的生命完整性,這種完整性在廣袤的天空之下轟然有聲卻又悄寂愴然,令人動容。

這樣,當(dāng)見到落日的余暉又一次把尼泊爾山上的某一面土墻渲染成微冷的黃色,而土墻邊正坐著一位靜默望著遠(yuǎn)方的老人時,旅人的眼睛終于流出了淚水。于這茫茫生命之海,我們永遠(yuǎn)張望的究竟是什么?是那看似每日消失卻又在次日重新交還人間的高處的光嗎?

一些幸運的時刻,旅人們會在白天看到一些少女,她們一律畫著極粗黑的眼線并使之延長到兩邊的鬢發(fā)當(dāng)中去,額頭上又涂抹著金色描邊的藏紅底子,并在額心畫出另一只睜著的眼睛。這樣的妝容有著奇異神秘的美感,加之她們頭上扇形大帽子上穿綴著的各色“寶石”和珍珠,以及帽子兩邊蓬松垂下的層層紅纓和衣裙的另一種冷艷紅色,女孩們看起來簡直是從空而降的長頸鶴群。她們手捧鮮花,應(yīng)邀前來參加某些商場開業(yè)時的慶典活動和表演。在周遭充滿現(xiàn)代化氣息的商場環(huán)境對比下,這群女孩像是尼泊爾從前時光與現(xiàn)在時光的一個華麗搭扣,旅人的視覺因此可以順暢地通往尼泊爾民俗的幽深之處。

而每個夜晚來臨時,加德滿都一些小酒館中的另一些少女便會扭動起腰肢,歌唱著世俗生活的種種美好與樂趣。站在酒館門外向里望時,除了酒館搭建的小舞臺上有一片明亮之外,門內(nèi)其余都隱藏在昏暗之中。小酒館咚咚咚的手鼓聲飄得并不是很遠(yuǎn),偶爾在風(fēng)中還有些模糊,但那臺上的少女們卻因此而顯得更加明艷與清晰。旅人們?nèi)糁皇锹愤^,少女們的歌聲便像從門內(nèi)拋出的細(xì)韌絲線,幾能繞身三匝,若經(jīng)不住這聲線的誘惑而走進(jìn)門內(nèi),旅人們定會慶幸自己前邁的腳步。這小酒館雖已有了與城市接軌的經(jīng)營形式與表演,但內(nèi)里包裹著的還是尼泊爾的鄉(xiāng)村氣息,旅人們因而得以在這里一瞥尼泊爾人本真生活的又一個層面。

不知是否和海拔有關(guān),尼泊爾人歌唱時的聲線始終懸于高處,像是某種高山上的植物在風(fēng)中震顫有聲。男人們的歌聲如沉甸甸的枝條和樹葉在旁邊鋪墊,女聲則掛在男聲的枝頭,顫巍巍的,幾乎介于破音的邊緣,但卻又始終保持著那一點微妙的分寸,一如初冬了還沒掉下來的果子般,果實中早已熟成了果沙,且每粒果沙都在手鼓和其他樂器的聲波中閃爍發(fā)光。

和著這種高聲線擺動著的還有女孩們脖子上佩帶著的尼泊爾項鏈。許多米粒般的單色塑料米珠被穿成若干串,或按相近色穿出漸變的層次和幾何圖案。白天在某些店鋪中看到它們時覺得普通,但在這小酒館內(nèi)的舞臺燈光照射下,這些晶亮的項鏈在女孩們頸上便蕩漾出一種水滑的艷光,伴隨著舞蹈動作,這種艷光幾乎可以用波光粼粼來形容了,女孩們的膚色也因此顯得白皙細(xì)膩,她們的身姿也顯得更加柔媚婀娜。

隨著臺上輪流響起的歌聲,夜的腳步也向更深處悄悄地挪移著。尼泊爾的女人們不會來這里,她們此刻或許正坐在自家的木雕花窗旁為某些事而陷入沉思,又或逗弄著自己的孩子們,那也是屬于她們的好時光——小酒館內(nèi)的男人越來越多,他們多是結(jié)伴而來,進(jìn)來便被招呼坐下,然后點一些小吃啤酒之類。臺上的女孩們此時看起來更加明艷了,她們的眼睛顧盼生輝,不時加入與客人的互動。類似于點歌的形式,客人掏錢便可讓某個女孩唱自己喜歡的曲目,其他女孩則伴舞?;蚴强腿酥苯觼淼轿枧_旁邊,與臺上的女孩兒對唱。每到一段重復(fù)的旋律,這個客人帶來的朋友便有一個要加入舞蹈。每到需要合唱時,往往就是樂曲最為歡快的段落了,這時,臺上臺下的舞姿和歌唱聲便交融一處,客人們也大多會跟著節(jié)奏手舞足蹈起來,但舞姿絕對不是那種大城市迪廳內(nèi)的放浪形骸,無論女孩還是客人們,都始終有一種優(yōu)美的矜持和真摯的感覺在每個動作里面。一首歌往往是耳聽著眼看著接近尾聲或就要告一段落了,這時,臺上一位年紀(jì)稍長的女子便再次扯出一根悠長的聲線來,似乎在挽留,又似乎是在詢問和留戀,而客人往往也會再次高興地接唱下去,如此反復(fù)幾次,客人盡興,客人帶來的朋友們也可盡興。在這樣的歌唱和舞蹈里,處處閃現(xiàn)著尼泊爾鄉(xiāng)村舞蹈的影子,由此也可推想這些且歌且舞之人的命運曲線。扎根于土地深處的東西,即便是被包裝了霓虹,那種原始?xì)庀⒁廊蛔屓擞雄E可循。只要不喪失舞蹈的初衷,不喪失對根系的追溯,相信這些女孩們即使每個夜晚都要跳同樣舞蹈,她們也還是能夠得到相應(yīng)的來自舞蹈深處的歡樂。

不知這樣的場景會在每個夜晚持續(xù)多久。退出來,再向里看,那方小小的舞臺依然那般明亮,每一句歌唱,每一片移動著的色彩,每一聲手鼓的敲擊都使尼泊爾之夜如此迷幻。

在距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120公里的地方,旅人長梭形的木船正輕柔地駛過奇旺叢林邊緣。大河水流汩汩,眾多水葫蘆正順著水流向著一棵植物能到達(dá)的最遠(yuǎn)方悠然前行。鳥兒翻飛間露出光彩燦然的羽毛。河邊住戶們的木秋千正被夕陽染了一角。尼泊爾鄉(xiāng)村少年騎著自行車駛過小路,猶如鄉(xiāng)野自由的風(fēng)。暮色溫柔地籠罩下來,水天一色中,高大疏朗的樹木們是靜默著的豎線條和斜線條,河流上方的木橋則劃出一道悠長慵懶的橫線,橋上牛羊和行人魚貫而行,叮叮咚咚的牛鈴聲與流水的聲音交織一處,使得整個畫面更加空靈而深遠(yuǎn)。

夜晚,寄宿在叢林邊的旅店中,人們在巨大的非洲風(fēng)格的亭子下燃起篝火,點燃馬燈。馬燈橘色的光旁邊,壁虎們沉靜著等待,木材燃燒的青煙則升上去氤氳在亭蓋之下,繼而溢散出去與濕潤的夜霧彌漫在一起。不時有陌生的動物叫聲從對面叢林中傳來,并由一邊飛快地掠到另一邊去,似乎能夠穿透人的靈魂,令人激動而略微恐懼。想象著白天所進(jìn)去過的叢林此刻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那些植物們在月色中相互攀談,動物和鳥類在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活動或安靜棲息。一棵殺樹藤正悄悄向著周圍某棵樹盤桓而去。此刻,那是充滿生命律動的世界。

奇旺叢林5里外的小鎮(zhèn)是旅游者的集散中心,街道兩邊的店鋪內(nèi)貨物琳瑯。每個傍晚,寄宿在叢林邊的旅人們都會坐著破舊的敞篷吉普車一路顛簸著去往小鎮(zhèn)觀看傳統(tǒng)舞蹈表演。風(fēng)從遼闊的平原上伴著夜色大面積地漫過來,車廂內(nèi),人們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歡樂地舞動,身體也隨著顛簸而抖動著,宛如原始部落之舞。自由的時刻大抵莫過于此,不需要豪車盛裝,只要和風(fēng)與路途,外加簡單的能敞開著與自然親近的心。

小鎮(zhèn)上表演的多是尼泊爾塔魯族傳統(tǒng)的民間歌舞,亞熱帶氣候與平原以及廣袤的叢林給予了人們野性的血液,當(dāng)這種野性通過歌喉和肢體動作傳達(dá)出來時,就成了宛轉(zhuǎn)卻不萎靡的純樸歌唱,成了粗獷卻不簡陋的力量之舞——小伙子們變換著隊形與動作敲擊著光滑水亮的木棒,噼啪劈啪的聲響就是整支舞蹈的音樂伴奏,即便是節(jié)奏越來越快,動作越來越快,騰挪跳躍之間他們也絕不會亂了陣腳,失去與伙伴的合作。一名手腳細(xì)長的打鼓少年看起來很孱弱,但從他走上來站在舞臺中央的那一刻起,某種巨大的力量便似乎注入了他的身軀,他幾乎是很輕松地手腕一抖,便有一串激越的鼓聲飛濺出來,隨即,連貫的鼓聲像一條歡騰的河流傾瀉而下,淹沒了臺下所有的觀眾,這鼓聲甚至有種可以穿越遼闊平原直向喜馬拉雅山而去的力量。打鼓少年此刻看起來與鼓融為一體了,他把血液中本身就有的搏動轉(zhuǎn)換成了鼓聲,他的整個生命似乎都是為鼓而來。女演員們則圍繞著少年和少年的鼓聲旋轉(zhuǎn)歌唱,腳脖子上的舞鈴颯颯作響,似乎有麥子成熟的氣息從她們的身體和聲音中散發(fā)出來。其余的孔雀舞、火舞等,無一不充滿原始的魅惑。到表演的結(jié)尾,觀眾會獲邀上臺和演員們一起跳舞,嘭嘭嘭的鼓聲中,人們圍成圓圈,暫時沒有了國界的隔閡,沒有了年齡的差異,有的只是融洽一處的歡欣。

再次乘坐吉普車返回旅店時,皓月當(dāng)空,星辰點點。同行的尼泊爾少年在風(fēng)中說著自己的夢想,他說要賺足夠的錢,行游世界,盡量遠(yuǎn)地去往遠(yuǎn)方——旅人一邊聽他這樣說著,一邊看著更遠(yuǎn)處閃爍的星,心中一時悵惘起來,不知道怎樣的遠(yuǎn)方才算是最遠(yuǎn)。

駐足于喜馬拉雅山的落日中,地球上的又一天正在此刻掠過喜馬拉雅山脈最高的雪峰頂,向著天空深處永恒地抽離上去。在那峰頂之上,最后一片緋紅色的陽光即將消逝,它看起來那么輕柔而不可捉摸,易逝而又永恒,綺麗卻又決然。旅人迷失在這一抹緋紅之中,但同時,心卻是無比清醒著的——與時光相比,每個生命終究不過曇花一現(xiàn),但就是這短暫的許多瞬間組成了這場永恒的時光電影中的一幀,一幀一幀連續(xù)起來,竟也播放出了多少精彩絕倫的片段。屬于每個人的那一幀,或是連一幀都算不上的短暫時光中,就像飛鳥不因云霧而迷途,植物不因寒冷而停止生長和怒放一般,我們曾承受了多少苦難和歡樂,又積蓄了多少力量和勇氣繼續(xù)試著向前向上,追尋著那似乎和時光同在高處的智慧。這電影中的每一個片段都是悲歡離合,生死明滅,這電影中的每一種色彩和聲音,都是這些生靈用盡一生的綻放和呼喊。

類似這樣用來觀賞喜馬拉雅落日的山頂空地有好多處,大多為了游客們而修整出來,尼泊爾當(dāng)?shù)厝艘部稍谶@里售賣奶茶或食物。這其中有一位面容黧黑的老婦人和她的兒子,老婦人身著破舊的尼泊爾衣裙,兩只碩大的金屬耳環(huán)把耳洞和耳垂拽得老長,偶爾與人對視時兩眼發(fā)出兩線暗淡卻干凈的光。她安靜地坐在簡陋的木凳上,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只有她的兒子用并不流利的英語偶爾與游客們交流或出售奶茶食物。兒子說自己的母親從未踏出過大山一步,也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每日都在發(fā)生著怎樣的巨變。自從有人以觀光者的身份踏上這座山巔,她才慢慢懂得了一些其他的事。起初,她看著這些觀光者來,又看著他們走,她看到旅人們身上和眼眸中攜帶著的異國風(fēng)塵。這些旅人來此之前有著怎樣的身世和命運,從此一別后又命運如何——她一定是想過這些問題的,她用盡了自己在山中積累下的所有智慧想。再后來,來的每個人也便似乎一樣了,她看著他們匆匆前來,對著遠(yuǎn)處夕陽中的雪山不停拍照與驚呼,又在黑夜來臨之前匆匆離去。每當(dāng)夕陽收起在雪峰頂上的最后余輝,這塊山頂上的空地就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一般,只剩下老婦人和她的兒子收拾著東西準(zhǔn)備回家。夜色從山腳下淹上來,他們知道即便是這極高之地也將很快會被漫進(jìn)夜海之中——卻一定會有某個旅人在目送老婦人和她的兒子離去之后仍怔怔地站在山頂上,仰望夜空,等待著雪山頂上即將燃起的璀璨星光,那又會是怎樣一番明澈而讓人驚艷的景象。

大鷹依然在高處盤旋,它們是雪山忠實的擁躉者,且隨時都會降落下來并在林木間大聲討論。潔凈圣潔的喜馬拉雅雪山也依然矗立在遠(yuǎn)處高處,帶著微微俯視的角度向著旅人的視線壓下來。風(fēng)是那樣涼,就像時光深處冒出來的大股活泛之泉,即將漫過一切事物的頂端繼而消失在天之盡頭。

旅人站在風(fēng)里,一時身心俱靜,忘記了自己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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