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周,甘肅天水人,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飛天》《延河》《文學(xué)界》等,著有長篇小說《紫衣》。
1
陽光落在窗欞上,就有暗處的空間被紅紙戳破了的縫隙照亮。鳳菊阿姨輕輕睜開眼睛,好似這樣的睜開并沒有費多大的勁就能夠完成。她想,吃藥睡著之后一切就都成了往事,太多年輕時經(jīng)歷過的畫面統(tǒng)統(tǒng)從她的記憶里隱退。她不想回憶太多,那些過往的家事一旦回想起來總是讓她傷心,那些平日里需要打理的瑣碎每當(dāng)她吃藥躺下之后總是光顧她需要休息的大腦,包括兒子,包括兒媳,甚至,也包括婆婆。婆婆去世已有數(shù)十年光景了,她也是在婆婆離世后從大門左側(cè)的廂房里搬到上房里住的,因為緊接著兩個兒子都要結(jié)婚,家里實在是沒有多余的地方,她和男人有來住進(jìn)上房,這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因為,現(xiàn)在他們是家里的長輩。但是,每當(dāng)她躺下的時候,她就想起在兩個兒子文斌文康還小的時候她住在廂房里時的情景,想起那時候婆婆睡在上房炕上,她隔著窗戶說給她的話。那樣的話現(xiàn)在想來真是太難聽了,難聽到需要詛咒才能平息她如今懺悔的心。這樣的懺悔,在她得病之前住在上房炕上的時候并沒有在她的腦海里閃現(xiàn),甚至在過去了好幾年,她看著自己的兒子娶上了媳婦,孫子也如玉米般茁壯成長的時候,也都沒有閃現(xiàn)。但后來隨著日子的不斷縮減,隨著自己心情的日漸復(fù)雜,這樣的懺悔就一下子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她就對往日的自己感到了厭惡。尤其當(dāng)她吃了藥之后,就有一股酸楚的感情夾雜著哀嘆抵達(dá)她昏昏入睡的腦門:說了那么多的話,做了那么過分的事情,到頭來,還不是和婆婆一樣成了多余的需要別人照顧才能繼續(xù)活著的人?是啊,還有什么話要說呢?人這一輩子,年輕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是多么有能耐,而當(dāng)自己終于有一天老了的時候,或者總歸有一場大病消耗著你的身體,讓你看著自己慢慢走進(jìn)墳?zāi)沟臅r候,你就會覺得,年輕時所認(rèn)為的那一點能耐,真的沒有什么了不起。也是的,只有當(dāng)一個人身處和別人一樣的困境時,才能真切體會那人同樣悲涼的心境!
她這么想著的時候,陽光在窗欞上緩慢地移動著腳步;陽光的腳步遲遲得真像是一位蹣跚走路的老人。窗外的鳥叫聲此起彼伏地鳴著,也聽見隔壁有生大伯家的驢叫聲。鳳菊阿姨轉(zhuǎn)動眼珠在上房里尋找著,好像要在這里重新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她的腦海比睡著之后繁雜了許多。她張著眼睛好奇地看著頭頂?shù)囊磺小.?dāng)陽光從窗欞上走遠(yuǎn),可能都照到了院子的某個角落時,她想,是該起來坐坐了。得了要命的病,總歸是要死的,這會兒,遺留在她眼前的景象,卻是那樣地讓她留戀。
她晃動了幾下腦袋,翻身坐起。這次她用了較多的勁,好似背了一袋子麥子到磨坊里磨面似的。但同時,她感覺自己的腹內(nèi)一陣一陣地蠕動,好像腹中居住著一個鬧騰的動物,貓一般,或者不是貓,跟個牛一般,在慢慢地抵撞她的胃。她感到一陣陣隱痛。藥剛吃了不久,但似乎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藥是兒子文斌從醫(yī)院里買回來的曲馬多片,但這藥只能緩解她的疼痛,對于治病,真的是一點作用也沒有。但她能怪他什么呢?
當(dāng)初,她的確是很埋怨兒子文斌的:她得了那么嚴(yán)重的病,文斌竟然不來醫(yī)院看看她。當(dāng)時圍在她身邊的人只有她的兩個弟弟——文斌的兩個舅舅。文斌舅舅打電話給文斌,說你媽治病的錢我和你二舅出,你來醫(yī)院看看就成了,而這孩子,竟然沒有來!這就讓她一下子產(chǎn)生了落日黃昏一般的感覺。她覺得自己是個可憐的人,甚至連動物都不如!她的淚就咕咕地從眼眶里溢出,被她擦掉在被子的里側(cè)。
但后來就原諒了他,也理解了他。作為兒子的,也真的有諸多的不如意。他好不容易要從這逼仄得無法讓人生活的老院里搬出去住,這會兒在忙著修新房,這能有什么錯?當(dāng)然了,主要是他不想來,因為,她的大兒媳不叫他來。一想起大兒媳,她就一下子又想到了自己。自己在婆婆得病躺在上房炕上不起來的時候,不也是站在窗前破口大罵有來給她買藥花去了供給文斌念書的錢的嗎?那時的她,不也把老人的病不當(dāng)一回事嗎?——年輕人,當(dāng)他還身處健康之中時,真的是無法體會一個即將死去的人內(nèi)心悲涼的感受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文斌來到了醫(yī)院,也看著她治病,那又能怎樣?她的病就能治好了?所以,真的要怪的話,只能怪自己當(dāng)初錯誤的判斷了。最初的時候,她總認(rèn)為自己得的是小病,是吃幾服中藥就能治好的病,誰想到一拖就這么嚴(yán)重?那時她一上廁所就有血隨著大便帶出來,她卻以為那只不過是痔瘡。她說給男人有來聽的時候,有來也認(rèn)為那只不過是痔瘡而已呢。甚至有一天,在文斌打工回家的時候,她告訴給文斌聽,文斌也說那只不過是痔瘡罷了,到縣醫(yī)院里看看會好的。她就去了縣醫(yī)院。可后來,就遲了。等到她在外工作的兩個弟弟聽說了她反復(fù)治不好的病,叫她到省城的大醫(yī)院里檢查一下的時候,就查出了大?。耗c癌晚期。那天兒子文斌正好在川道里蓋房子,男人有來也在給兒子打下手。有來說,既然娃他舅引你到大醫(yī)院里看一下,那再好不過了,你知道,文斌在修房,我是離不開身的,你去了,有啥事,再給我打電話。她就走了。等到查出來是腸癌,文斌他舅給文斌打電話,說你真的應(yīng)該到醫(yī)院里來一下才好呢!文斌說我實在是離不開,我媽的病,治治就好了。他舅說,這病比那要嚴(yán)重的多,是癌癥。文斌也在停頓了一陣后說那你把她拉回來吧!這病,看來是治不好了。他舅就生氣了,他舅說,你作為一個兒子,竟然是這樣的無情!文斌就說起了他的道理,文斌說,你作為舅舅的這會兒幫我們一下就咋了?這么多年來,你們幫過我們嗎?我媽那時候有病,你們也不管;我和文康都沒錢娶媳婦,你們也不問;現(xiàn)在我好不容易在修房,我怎么能離得開呢?他舅說那有啥離不開的?你來醫(yī)院,給你媽治完病,你再回家修房子,不是也行嗎?文斌這就說開了,文斌說,說得倒輕巧,這會兒是開春,修房還有人來幫忙,要是等到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我修房,誰來幫忙啊?他舅說,那你連工帶料包給工程隊不就完了嗎?文斌說,哪來那么多的錢?他舅說,不是錢的問題啊……文斌竟笑了:你們不缺錢,你們真的不曉得錢的重要性,我們和你們不一樣,一分錢,都是要用到該用的地方的!就掛斷了電話。
但她終于還是平靜了下來。既然這些都成了事實,不來就不來吧!得了這種病,花錢就成了無底洞。真如文斌所說的那樣,一點錢,真是要用在該用的地方的!手術(shù)一周后,她就催著兩個弟弟把她拉回家。家里這會兒什么都攤著,文斌在蓋房子,也沒一個做飯的女人。endprint
她抹了一把臉,就緩緩地挪動著身子。這些事情本來不想的,想它干啥呢?她挪下炕,揭開上房的門簾。上房外面的空氣很清新。中秋過后的天氣雖說有一種寒冷在蔓延,這會兒的陽光還是暖暖的。太陽照在廊檐下,照在薄霜消融后的房頂上,就有一股流水般的氤氳的氣浪在浮動。
2
鳳菊阿姨看了一陣院子里的雜物,就拄著木棍走進(jìn)了廚房。廚房里也很冷。有來去地里挖洋芋之前,對她說,若是能動彈,就給他做一頓面魚吃,實在不能動,那就等他回來再做了。她就想,男人辛苦了一輩子,到頭來,一頓飯,怎么能吃不到嘴里呢?她還躺在炕上時,就為著這樣的事情操著心。
鳳菊阿姨把玉米面從面缸里挖到洋瓷盆子里,發(fā)現(xiàn)做面魚用的漏盆恐怕早已不在了。這面魚,自從文斌文康相繼從這老院里搬出去,她和有來已有好多日子沒有吃過了。她回憶了一陣子,想那就等到柴也抱來了,水也燒開了,再到巷子里老王家借來做也不遲。就開始燒水了。但當(dāng)她點著了麥草后,覺得還是在廚房里看看再說呢!說不定,它在呢。就將燃燒的麥草塞進(jìn)灶膛里。鍋臺上當(dāng)然是沒有;鍋臺上放著鹽罐筷子一類的東西,也有碗。那再看看墻上了。盤了鍋臺的這面墻,參差不齊地掛著鍋蓋、鐵鏟,和盛油的漏斗,漏盆是沒有的。南面的那堵墻上掛著刃子,蒸饃用的鐵巴和搟面杖。搟面杖有三個,這會兒安分地被兩根鐵釘支撐在上面。漏盆也是沒有的。那再看看西墻了,當(dāng)然了,也沒有,這面墻光禿禿的幾乎什么都沒有,只有抽水用的閘刀安靜地守候在那里。剩下的,就是北面那堵墻。她轉(zhuǎn)臉來查看,就有一縷午后的陽光射進(jìn)來。她避開那陽光,很是仔細(xì)地查看了一遍,最終,也沒有。那漏盆會放到哪里呢?會不會真的丟了呢?她嗯嗯地自語著,看來是丟了,要不然,這么多年里,家里吃面魚,男人有來為啥一直是到巷子里去借呢?
她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家里的破屋,想那就到其他屋子里找找吧!
院子這會兒和她剛從上房里出來時一樣地安靜。沒有風(fēng),盤踞在樹梢的鳥兒們也不知飛去了哪里。太陽從房檐上射下來,地上就多出了一片潮濕的陽光。自從文斌文康從這老院里搬出去,這里就很少有人來。當(dāng)然了,主要是她得了病。她被檢查出得了病,村子里的女人就一窩蜂似地涌滿了院子,但接著,再也沒有一個人進(jìn)來了。偌大的院子,從此成了空空的老屋。
當(dāng)然了,前年她收養(yǎng)的那條狗——毛毛,這會兒卻臥在太陽下面睡覺呢。
關(guān)于這狗的來歷,那還得從兩年前說起。兩年前,文斌的小兒子還吃奶。有一天晚上,她起來給孫子熱奶,她搖著乒乓作響的奶瓶,聽到了另外一種不同的聲音,她當(dāng)時被嚇了一大跳,她以為是鬼在叫。有來睡在炕上說,有可能是狗呢。她就說,這半夜的,哪來的狗?怕是催命鬼催我快點上路呢?她這么一說,有來就穿衣出去了,一會兒,就有一條狗出現(xiàn)在她面前。這狗低頭站在上房地上,渾身打著顫。有來說,也不知被誰打斷了前腿,倒是很可憐!跑到廚房里找了一塊饃給它吃,而這狗,竟然沒有吃。也不知為什么,她當(dāng)時心一熱,將熱好的一壺奶倒到臉盆里,這狗就幾下舔完了。有來說,你也真是的,這是奶……然而,沒再說什么。奶是文斌從超市里買來的,但她想,反正文斌也沒看見。
她從廚房廊沿上下來,就看到毛毛唰地一下從陽光里站起來。她伸手撫摸它的頭。想起兩個兒子的不懂事,就覺得人世間不管有怎樣的糾葛,這狗,卻是懂得疼人的。那一天,大兒子文斌搬走了家里最后一件認(rèn)為屬于自己的家什,罵罵咧咧地說分給他的東西比老二文康還要少。她聽著兒子如此的口氣,猛地一下生氣了,她說,那就把毛毛也拉走吧,不管怎么說,它也是會看門的。當(dāng)時文斌狠狠地看了一眼這個被她當(dāng)成朋友一樣的畜生,但終于還是將它牽走了。文斌將它圈在川道上的新院里,后來拴在木樁上,而這狗,卻在之后的某一個夜晚,再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那時她已經(jīng)吃藥入睡了,有來也睡著了,但她聽到誰在拍打著她家的院門。她還以為是誰這會兒串門呢,盡管從此之后很少有人來她家串門了。有來踉踉蹌蹌地穿上了衣服去開門,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竟然是毛毛。毛毛一看門被打開來,一下子爬上了他肩頭,那條被打斷的左腿,耷拉著。毛毛跟在有來的身后,來到上房里,毛毛看到她坐在炕上看著它,吱吱叫著一個勁地擺尾巴,她從炕上下來撫摸它的頭,毛毛就伸出舌頭在她的手上一下一下地舔著。不知為什么,那一瞬,她的心里一翻滾,就有兩滴眼淚流出來。她想即使是人吧,有時候也真的做不到這點呢;一條狗,有時候也真的強(qiáng)過一個人。
她撫摸著毛毛的腦袋,和毛毛站在一起曬了一會兒太陽,推開了柴房門。柴房之前是文斌的藥房。那應(yīng)該有十年光景了。那陣子,文斌初中剛畢業(yè)。文斌看著同學(xué)們有的考上了師范,有的考上了高中,就嚷嚷著要上衛(wèi)校。那陣子她和有來真的沒有錢,她上有老,下有小,而有來也不過是靠種地和當(dāng)木匠維持著生活。但有來最終還是找人借了錢。文斌衛(wèi)校畢業(yè)后要在村子里開藥鋪,有來就把多年前他哥有生住過的屋子騰出來,收拾了一下,藥房這就開起來。
她掀開布滿蜘蛛網(wǎng)的柴房,四下里尋找漏盆,找不見。
她關(guān)上柴房門,想那就到文斌的屋里看看吧。假若這漏盆在家里,文斌的房子是最先應(yīng)該看看的。文斌從這院子里搬出去之前,文斌女人會偶爾吃一吃面魚的。鳳菊阿姨用力推著緊扣起來的木門。她推了好幾遍,都沒有推動。想來是自己太過虛弱了。但不知為什么,有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迫使她繼續(xù)這么做。她拿木棍搗了這門好幾遍,最終還是給撬開了。門被打開來,就有一股灰塵的味道鉆進(jìn)了她鼻孔。她轉(zhuǎn)臉張望著,猛然注意到這屋子也只有屁股那么大。這么大的一點屋子,怪不得文斌急著要從這里搬出去住呢!
她一邊感嘆著,一邊在四面墻上找。墻上當(dāng)然什么也沒有。人都走光了,這里還會有啥呢?她這么自言自語的時候,就有一綹隱隱約約的紅字閃進(jìn)了她眼眶:跟著毛主席,永遠(yuǎn)鬧革命!跟著毛主席,世界一片紅!這些字,還依稀可辨地貼在墻的最上面。那是自己年少時,有一天,母親對她說,張家的小伙子有來找媒人來說親,都說人家糧食多得拿騾子馱!她當(dāng)時心一軟,就給嫁過來。鬧洞房的晚上,她一抬頭,就看到了這行字。而現(xiàn)在……竟有兩代人從這里走出去!就有一種時過境遷的悲愁蕩漾在心頭。endprint
走出文斌的屋子后,她本來還想到老二文康的屋子里看看的,但卻沒有去。
文康是她的二兒子,比文斌小兩歲。文斌那年上了衛(wèi)校后,文康就跟著輟學(xué)了。文康輟學(xué)后先是去了廣東的鞋廠,后來文斌藥鋪倒閉后去了深圳的電子廠。但總歸算是娶上了媳婦??晌目等⑸狭讼眿D后,就開始抱怨她,是她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又到了生孩子的時候,有一天,文康女人竟然坐在上房炕沿上罵她:都是我命不好,老大女人娶來時,你沒病,老大的兩個娃娃都是你給帶大的,現(xiàn)如今我有了娃娃,你卻得了要命的病,我的娃娃誰帶??!她那時也剛吃了藥,身子好像輕松了一些,可這話,讓她一下子又覺得病重了。她想文康不念書也不能全怪她,假若文康要念書,她怎么會不讓他繼續(xù)念書呢?而至于看孩子,誰知道她會在這時候得上這么嚴(yán)重的病呢?就有一種委屈的心情在眼眶里盤旋著。后來就睡在炕上大哭了,想起婆婆生前從窗子里面說的話:你罵我,我等著,看你的兩個兒子對你咋樣呢?她就覺得真的遭到報應(yīng)了。
后來的情況,就真如文康女人所說的那樣,文康的孩子生下來,她已無力撫養(yǎng)了,文康女人就將孩子抱到娘家去撫養(yǎng),而文康,也是和女人打工回來時,都去了岳母家。文康的屋里,什么也沒有。去了也白去。
鳳菊阿姨這么想著來到上房里。上房里很陰冷,走進(jìn)上房之后的景象竟然和她走出時完全的不同。這個自己居住了多年的地方好像一下子讓她不認(rèn)識。那時候,她剛?cè)淼臅r候,這上房里住著自己的公公,就聽有來說,這房子是他的爺爺修下的,那時他爺爺是地主,可后來這房子再也沒有翻修過,因為地主被打倒了,他的爺爺死在了這屋里,后來就是她公公,后來就是她婆婆,如今也就輪到她自己了。她想到這些時,就覺得這屋子,真是一個奪人性命的地方呢!她坐在炕沿上休息了一會兒,也沒有再找找,低著頭出來了。
她想就算沒找到,也總歸看了一遍這個她生活了多年的房院,這樣她就不再留戀了。至于做面魚用的漏盆,看來得要到老王家借才行!
3
鳳菊阿姨借來了漏盆后開始做飯了。做飯用去了她太多的氣力,中途有好幾次她都需要站著喘粗氣。但好不容易還是做完了。面魚好像泥鰍一般躺在涼水盆里面,韭菜炒得也在碟子里冒著氣。剩下的就是兌湯了,飯好不容易做好后,她靠在麥草上休息了一會兒。
時間這會兒還早呢!她挪動著柴禾一般干瘦的身子,站在廊檐下想她接下來干什么。呆在家里已經(jīng)很久了!院子這會兒還是濕濕的,像是剛下過雨那般,一陣一陣的熱氣升騰著。當(dāng)然了,也干凈,那些從地里背回來的洋芋蔓和玉米葉,都被有來抱到了柴房里。鳳菊阿姨看著被有來碼在磚頭上剝掉外皮的玉米,就想應(yīng)該到山上走一走。得病后的這兩年,她還從來沒到山上走走呢!
她站在廊檐下瞅著遠(yuǎn)處的大山,進(jìn)屋吃了藥,穿上了棉衣,拄著木棍出了門。
鳳菊阿姨出門后,想她這么一出去,有來若是知道了,怕是會罵她的。她站在巷子里猶豫了一會兒,看到斜對門的老王挑著一擔(dān)洋芋從地里回來。老王說,他阿姨,閑著呢?她緩緩轉(zhuǎn)過臉,說,也閑著??粗贤鯊拇箝T里進(jìn)去,就想,也被老王看見了,說不定會告訴給有來的,心一狠,就走了。
巷子里長著幾棵大槐樹,巷子外,世界就變得開闊了起來。也熱鬧,幾個女人站在磨房門前的空地上說閑話。這么忙,還真有時間!她打算退出去,從另一個巷子里穿過,卻被鵬翔女人看見了。鵬翔女人說,鳳菊阿姨,出來啦?她只管往前走,待走到跟前時,才說,出來了,總歸要出來的。鵬翔女人看著她,想要說什么,卻也住口了,好一陣,才說我們都在曬太陽,這么好的太陽呢,多曬曬,多好呀!她就說,娃他大挖洋芋去了,我就出來了。鵬翔女人說,那也站在這里曬曬吧!她看著她們被太陽曬得通紅的臉蛋,說,我想到山上走走呢。改琴阿姨說,就是的,走一走,也好??;怕是路有點滑。她就說,轉(zhuǎn)轉(zhuǎn)就行了。就走了。
她從擔(dān)水巷那里走出去,對面是條河。河很小,應(yīng)該叫小溪才對的!河的兩面種著老王家的洋槐樹,樹很大,都遮擋了山上的視線。她站在這樹下,想起她還年少時,她被一頭毛驢馱著走進(jìn)村莊的情景,那時候,這河灣里就種著兩排洋槐樹,但那樹也只有墻頭那么高。
她站在槐樹下愣了一陣子,聽到河水咕咕流淌的聲音。這年頭,雨水多,河水就從多年來一再干涸的河床上流過。這要是在過去,這樣的河水總是惹人羨慕的,種了蘋果樹的人,會把這河水挑到山上澆樹的,修新房的人,就在河水里撈沙子。現(xiàn)如今,這河水,也就白白流掉了。
好在河面上架起了水泥橋。這橋架起來也有好幾年時間了。幾年前,她在地里割麥子,村支書在喇叭上喊:修橋了,誰家有勞力,按小工結(jié)工資。男人有來就去了。有來的木匠是越來越不吃香了,他只能在工地上再賺點小錢了。小錢也是錢,有一天,文斌從外地打工回到了家里,看著一天只知道在地里干活的有來,這么說。
鳳菊阿姨從橋上開始了自己的長征,她每走幾步都要回頭張望一下子。橋?qū)γ娴拇笊綄嵲谔罅耍ь^細(xì)細(xì)地打量,覺得這么大的山,怕是一時走不完。但她還是從最低處開始,慢慢地往上移。她用了太多的時間,從河畔鵬翔家的玉米地那里開始往上走,最終還是來到一處山谷里。這里沒有風(fēng),太陽一下子暖和了起來。她的周身全是汗。她想那就到這里先休息一會吧。她坐在一處田埂上,田埂上的冰草都有半人高。她抬頭向下看,腳下的村莊就在她的眼里一覽無余了。她這樣打量的時候聽到山上騾子啾啾鳴叫的聲音,也有男人吆喝著老驢耕地的聲音。頭頂一片茂盛的榆樹投下了陰影,眼前的世界就更加明亮了起來:改琴家還沒有扳的玉米在微風(fēng)中搖動著,老王家的煙囪里冒著煙,村小的紅旗在風(fēng)中飄揚(yáng)著,也有人在河畔的水井里打水……整個大地這會兒都生動了起來。她一閉眼,不知不覺睡著了。
她醒來時天快要擦黑了。黃昏的天氣有點冷,卻并不見有人在路上走動。月亮逐漸亮起來,就有星星閃爍著突破了月亮的光芒。她撫摸著毛毛安穩(wěn)睡著的腦袋,猛然想到這下可壞了,她這么一出來,可把有來急壞了。得趕緊回家才好的。她打算坐起來,聽到遠(yuǎn)處有來呼喚的聲音:鳳菊——鳳菊……聲音隨著風(fēng),在空中一下一下飄蕩著。聽著這聲音,鳳菊阿姨輕輕閉上眼,不知為什么,她的心里一翻騰,就有兩行熱淚涌出來。
責(zé)任編輯:侯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