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論文分三部分。一是把《啟蒙時代》放進王安憶自身的書寫脈絡(luò)(個人思想史、小說史);再者是與同時代的“文革小說”做平行比較,尤其是王小波的寫作;三是有限度地針對中國當代思想史的“啟蒙”議題做一番討論。
關(guān)鍵詞:王安憶;小說;《啟蒙時代》;文革;反諷
中圖分類號:I207.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4)4-0009-09
前言
2007年王安憶在兩岸同時出版了新的長篇小說《啟蒙時代》。這部小說把敘事時間設(shè)定在文革的某一年,以一群青少年為主人公,細膩地描繪他們在那動亂時代里得到的啟蒙:知識上的、心理上的、甚至是生理上的。迥異于傷痕文學(xué)以來的大量文革書寫(不只小說,包括散文、自傳、回憶錄)多半從創(chuàng)傷的角度著墨(因此有諸如黃子平《幸存者的文學(xué)》的談法),王安憶的書寫策略很顯然是要賦予文革正面的價值,或者說,給予積極的評估。該部小說很可能是改革開放以來大陸最全面、集中的賦予文革正面的意義者。這樣的給予文革全面的積極評估,或許恰可以把它議題化為“文革作為啟蒙”這樣的論題;因此我們可以說,《啟蒙時代》最令人吃驚的無疑是,它企圖全面地開展“文革作為啟蒙”這樣的命題。《啟蒙時代》說不定也暴露了王安憶自身的思想底蘊。也因為這樣,這部小說或許恰可以提供我們一探這復(fù)雜問題的契機①。
本文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部分。一是把《啟蒙時代》放進王安憶自身的書寫脈絡(luò)(個人思想史、小說史);再者是與同時代的“文革小說”做一番平行比較,尤其是王小波的寫作;三是有限度地針對中國當代思想史的“啟蒙”議題做一番討論。
光與真理?文革作為啟蒙
王安憶無疑是當代中國最重要也最多產(chǎn)的小說家之一,幾乎每一兩年都有一部中長篇推出,而且一直堅持一種社會寫實的進路,藉由小說去描繪、思考大陸的現(xiàn)實變遷。在她數(shù)量龐大的小說中,《啟蒙時代》有一種特殊的位置,誠如張旭東所言,“王安憶實際上是在以一個作家的筆法、資源和能力來處理一個中國當代思想界應(yīng)該來處理的問題?!雹诙鴱埿駯|針對《啟蒙時代》已經(jīng)做了從內(nèi)在視野出發(fā)的詳盡討論(包括把里頭的人物分成幾個系統(tǒng)、指出各自的思想體系等),可以說已對該書做了最全面、強悍的辯護③。因此本文不擬,也不必從零開始討論,張文已經(jīng)討論的,就可以略過,或引述,而直接進入核心。譬如張把《啟蒙時代》界定為“成長小說,青春小說,教育小說”(特別是成長小說),“幾乎是純粹意義上的思想劇”,認為個中的啟蒙并非“資產(chǎn)階級啟蒙”或“小資產(chǎn)階級啟蒙”,而是“社會主義革命或文化革命意義上的啟蒙”,因而這部作品“在精神氣質(zhì)上是屬于革命文學(xué)或現(xiàn)實主義范式的。”(83)這些判斷都有路標的作用,為本文的討論省下不少篇幅與力氣。畢竟張和作者是同代人,同為共和國的兒女,成長于上海,高干子弟,在同樣的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下受教育、長大,有相近的支持意識與世界觀。經(jīng)過張的這番梳理,《啟蒙時代》可能會變得意外的單純、明晰。
在中國當代小說史里,文革一直是個重要的主題,1980年代改革開放后的寫作人(不論是年輕世代還是復(fù)出的一代),都親歷過那段不尋常的歲月。在《為了忘卻的集體記憶──解讀50篇文革小說》里,許子?xùn)|以普洛普式的民間敘事模式來建構(gòu)文革小說的敘事模式。他建構(gòu)了四種模式:契合大眾審美趣味與宣泄需求的災(zāi)難故事、體現(xiàn)“知識分子—干部”憂國情懷的歷史反省、先鋒派文學(xué)對文革的荒誕敘事、“紅衛(wèi)兵—知青”視角的“文革記憶”。王安憶的文革小說在分類上應(yīng)比較接近許子?xùn)|的第四種模式:“紅衛(wèi)兵—知青”視角的“文革記憶”,然而王安憶的作品卻一向不在舉例之列,或許正因為它不那么典型。其情節(jié)模式也迥異于一般“紅衛(wèi)兵—知青”視角的“文革記憶”,而更像是“無傷”的成長故事。許子?xùn)|所舉第四類中最典型的大概就是張承志的《金牧場》(或其修改本《金草地》),那是一支贊歌,宣揚“紅衛(wèi)兵理想”,把文化大革命與知青歷練解釋為一場精神的考驗。相較于其他類型,這樣的作品和《啟蒙時代》的視域算是比較接近,然而相較之下后者還是稍微復(fù)雜一些。也就是說,前者太過強調(diào)“青春無悔”,企圖賦予文革一種烏托邦色彩(精神昂揚),以對應(yīng)改革開放后集體精神的頹喪(競趨于利),那是比較標準的毛澤東信徒的做法。
《啟蒙時代》寫幾個不同出生、不同個性的時代青年在文化大革命時期里的精神成長,同時涉及兩代人的精神狀態(tài)。父叔代的壓抑或憂郁,面對時代的大變革以不同的方式尋找出路或往往找不到出路,但主軸還是青年一代。從王安憶的訪談里可以看出,她嘗試以此來解釋改革開放后中國知識界、文化界那些骨干們的知識、精神氣質(zhì)的養(yǎng)成(《對話啟蒙時代》),那一代人在青春成長的年代恰恰受過文革的洗禮。
《啟蒙時代》嘗試去思考那對文革時已過中年的人(不管是一度得勢的共產(chǎn)黨干部或黨內(nèi)知識分子,更別說是1950年代后即被打壓的“右派”)是大災(zāi)難的文革,對某些新一代(文革時進入青少年)而言如何可能是一種啟蒙。換言之,《啟蒙時代》其實賦予它的視域一種歷史的必然性,歷史本身已做了確認。如果文革不是啟蒙,當代中國的知識界的存在是不可能的;正是那批經(jīng)歷了“文革作為啟蒙”的青年,構(gòu)成了當代中國知識界的骨干。在這里,許子?xùn)|的四種文革小說的模式,可以做不同的解讀。那明顯的分為兩個不同世代,知青(1. 災(zāi)難故事、3. 荒誕敘事、4. 紅衛(wèi)兵—知青視角)和他們的父輩(1. 災(zāi)難故事、2. 知識分子—干部憂國情懷的歷史反?。┯幸馑嫉氖?,是不是可以從這樣的世代觀點來補充《啟蒙時代》?也就是說,《啟蒙時代》里的“文革作為啟蒙”是不該同時考慮這三者?因而除了以張承志作為對照之外,我們也需要災(zāi)難故事、荒誕敘事來補充《啟蒙時代》之所未言——在《啟蒙時代》里(這是個關(guān)于光的故事),那都退入背景里去了。那都是些別人的故事。
這樣子來寫文革,當然是個相當特別的視角。“文革作為啟蒙”也只有在那樣的有限視角下方能成立。王安憶夫子自道:“(相較于認為文革是個蒙昧的時代),我的看法是另辟一路,正是因為這個時代是那么糟,所有的教育都停止了,年輕人才有可能用自己的腦子去看一看世界了?!雹芩哉俊秵⒚蓵r代》洋洋數(shù)十萬言,題旨或許意外的簡單:“這是青春的人生價值,在任何無價值的時代里,人總是有價值的。”⑤縱使是文革那么殘酷的時代,“青春”本身“總是有價值的”,但王安憶的主人公不是被毀家、送去邊疆勞改的那群人(如李銳《舊址》中的李氏家族),也不是因政治暴力而心智被摧毀、此后再也走不出災(zāi)難的廢墟的(史鐵生,《務(wù)虛筆記》),而仿佛是被庇護的一群人(尤其是高干子弟),“南昌他們”:南昌、陳卓然、七月、小兔子,“……這城市所謂高級干部子女,南昌他們就屬于這類學(xué)生”,“他們的被服用品多半出自軍需和供給制度,樸素里就帶有特權(quán)的意思了”?!耙鹊?966年夏天,這場革命起來,突然間,他們成了主角。就在某一天,他們這些人,齊刷刷地穿上軍裝,……臂膀上套著紅袖章,上書‘紅衛(wèi)兵三個大字。”⑥這段描述非常關(guān)鍵,這群高干子弟,紅衛(wèi)兵,是因特殊的歷史機緣而被推上歷史舞臺,成了歷史主人公的。因此文革不是任何其他人的啟蒙時代,而是這群特定的人;不是別人的青春(譬如被紅衛(wèi)兵傷害的那個階級),而是這群人。小說第一章的這幾頁就為全書定了調(diào)子:《啟蒙時代》寫的是共和國的孩子的精神啟蒙。因此這樣說應(yīng)該并不過分:這本小說可以說是王安憶所有小說中最具官方色彩的,毫不保留地為文革時一個既得利益的階層辯護。
由于棄絕了對既有文化的繼承,也選擇了與父輩(斗爭中暫時失勢的高干)決裂,那他們怎么啟蒙呢?去哪里找思想資源?王安憶的回答其實驚人的簡單:生活,青春本身。我們只需要看看小說中的若干段落,譬如南昌:
文化大革命初起,將這少年人的精神世界,突然開啟了。少年期的抑郁,是需要契機來轉(zhuǎn)變的。……這時候,倘若有正面性質(zhì)的變故來臨,就會將暗影一筆抹去。好比一下子從陰影走到陽光下,豁然開朗。(21)
南昌覺得自己很幸運,身逢其時。事實上,每個人都喜愛自己的時代,自己的時代里,最不濟的還有青春。當然,南昌的時代又特別地合青春的胃口,因有著過多的激情,多到有些盲目了,可連這,也是青春的性格。(21)
這語調(diào),是種理所當然的語調(diào),一句句都是對現(xiàn)實的合理化。因此這部小說幾乎沒有什么故事,都是用話語堆棧著論證。但那論證其實也不像是論證,而是循環(huán)的斷言,不斷地用肯定句來重復(fù)地加重它,意不在說故事的人的喃喃自語——更像是一種信念的陳述──青春無悔:
文化革命的狂飆滌蕩了少年一代的身心,它煥發(fā)了青春的激動,南昌的視野一下子明亮起來。(23)
南昌心里有一種感激,感激在他還沒有老、還年輕的時候,歷史就揭開新的一頁。(23)
這是“南昌們”共同的存有基礎(chǔ)。存在決定意識。生活體驗取代了學(xué)校知識。從被動學(xué)習(xí)到自主學(xué)習(xí)。其后小說藉由三個歷史主人公(兩個高干子弟、一個作為對照的市民子弟),區(qū)分出三種啟蒙(自我教養(yǎng))的路徑。
南昌的啟蒙有兩個關(guān)鍵時刻,一是把女孩嘉寶給搞大肚了,帶去墮胎。遇上一個有牧師氣質(zhì)的“牛鬼蛇神”高醫(yī)師,向他宣布“光與真理”的教義,而這脈絡(luò)中區(qū)分兩者的“青春體驗”的用語:“他想,他是痛苦,嘉寶是疼痛”(203)也是令人費解的。她在《啟蒙時代》里處于被傷害的位置(她是革命時代的受害階級,因此南昌敢占她便宜),而他的“痛苦”相較之下未免抽象,或甚低廉,是從受寵的角度被敘述的,其實有點無恥。這樣的“啟蒙”未免輕浮。
再則是小說最末章的“父與子”寫紅色中國兩代歷史主人公的對話甚至對峙。父親憑他的知識教養(yǎng)開書單,黑格爾《小邏輯》、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批判》,但這原系小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父親顯然說服不了兒子。從敘述者的口吻來看,前者不夠堅決(“小資產(chǎn)階級的搖擺病”),“看見了,又看不全,世界有了輪廓,卻沒有光,你渴望信它,懷疑又攫住你”(317),體現(xiàn)了“小資產(chǎn)階級的抑郁病”;那顯然不能給“共產(chǎn)主義的繼承人”予啟蒙,還遠不如偉大毛主席的一紙下鄉(xiāng)令。后者受到召喚,離開,雖然去處未定,但光和真理在等待他——未知的體驗將給他啟蒙,一個空白的未來的允諾,那在作者的《隱居的時代》早就論證過的(詳后文)。不管那是什么,總之是正面的,迥異于父親的小資抑郁。這也不過是正當化了一種歷史事態(tài)。
陳卓然是第二種路徑,這個角色透過閱讀自我教育成學(xué)者,藉由從圖書館、舊書香世家里被釋放出來的藏書,也藉由被打落民間的學(xué)者的滋養(yǎng),成就自己。這一路徑強調(diào)的還是學(xué)術(shù)傳承。
阿明(何向明)非高干,來自民間,小市民??梢哉f是文化革命理想的投射,一方面著重的是民間的傳承,民間處處有高人(這里可以聽見陳思和民間論清楚的回聲),“在南市,盡是這樣的老頭,身后都帶著一串來歷。”(225)教畫畫的老師、打落底層的右派——如“王校長”的科學(xué)啟蒙及引導(dǎo)他走向大學(xué)的憧憬;但這一路徑主要還是審美的,他有著“飽滿的內(nèi)心生活”,“在內(nèi)心里,積蓄著許多無可名狀的感性體驗,自成一體”(266)。
針對這三種類型,書中的旁白者又用總結(jié)性的語氣下結(jié)論:
在成長里,確實有著一些輝煌的時辰,在更長久的盲目時間之后,厚積而薄發(fā)。簡直就像母腹中的胎兒,在昏暗中沉睡,汲取養(yǎng)份,突然那一個誕生的時刻來了,陡地降臨光明。當你漸漸適應(yīng)這光明,光明便轉(zhuǎn)為昏暗,醒又轉(zhuǎn)為睡眠,汲取養(yǎng)份,等待下一次光明。這一次光明是比前一次更為堂皇,更為亮……你就是從一重光明走入再重光明,繼而走入三重、四重、五重,無數(shù)重光明。(269)
這是全書最具宗教意味的一段宣諭,關(guān)于光明的辯證揚棄上升的“啟蒙的辯證法”。如果只是這段說明,它像是自主的、純觀念的。但在這部小說的脈絡(luò)里,作者讓這三個路徑交匯、互補,經(jīng)由對話、對話中的沉思,“在他們中間,總是有一塊靜默的空間,選擇著停留,徘徊和看聽,就像宗教里的隱修室?!薄熬褪沁@種隱修的作用,淺俗的經(jīng)驗會提煉成純粹的思想情感。”(276)在這一節(jié)最后有一個長長的段落為這三條路徑及全書的宣諭做了總的說明,是全書大旨所在(為方便引述,我給它取個篇名叫《自然啟蒙論》):
他們這三個人,都未受到高等教育,思想沒經(jīng)過訓(xùn)練,許多概念都是自創(chuàng)的,方法也是自創(chuàng)的。他們更多的是在運用想象,他們有著無限的想象力,他們努力要做的,是給這些想象以紀律,使其走上合理的軌道,這才可抵達彼岸。彼岸是什么?是這世界的真相?!@個革命的時代,舊有的觀念全打個粉碎,新的還未建立起來,他們就像活在廢墟上,無遮無攔,裸著的向著天地。時間和空間全是渙散無形,從他們身邊鋪張流淌。要說,他們的世界真是大,浩浩蕩蕩,他們窮極視力,還是看不到邊。正因為如此,他們看見了天地的大──這就是理性,自主自長,自己找食,自己拉拔自己,養(yǎng)成的理性,只須有那么一點點,空茫的天地就綽約劃出了分界,有了立足之地?!麄冦露性馐艿碾H遇,以及斷章取義得來的知識,七拼八湊,組合成世界觀,企圖給無名以有名,給無以規(guī)定的以規(guī)定。不曉得出了百錯還是千錯,在錯過中犁開一條路徑,危險是危險,可在他們背后,還有一個更為巨大、更為無知的運命,那就是向善,那是從哪里來呢?是從自然中來。萬幸、萬幸,他們還是保持著自然的天性,對強力的逼迫起反感,對侮辱起反抗,對傷及他人起懺悔之心?!麄兯玫哪且恍┛蓱z的教化,總算順著自然的驅(qū)使,自然總是劣退優(yōu)長,這個運命籠罩著他們。千萬,千萬,不要讓他們受過苛的考驗,那會喪失信心。好在,他們尚有信心。(278)
這段話有多個層次,首先當然是“南昌們”(共產(chǎn)主義的繼承人,人民共和國未來的歷史主人公)沒有受正規(guī)教育,只能靠自學(xué),一切都得靠自己摸索,而那又是個價值轉(zhuǎn)換的時代。這里面出現(xiàn)的第一個疑點是,為什么“南昌們”不是直接繼承“無產(chǎn)階級的真理”而必須迂回繞道?有兩個可能,一是能傳授該真理的人(父親輩)在文革中都被打倒了,正當性蕩然(幾乎都是小資出身,不徹底);二是唯物主義的真理必須來自親身體驗,而非僅憑書本知識。文革的讓教育停擺因此有了正面意義:正是那樣的契機,讓唯物主義的“啟蒙”有了可能。在這一意義上,那真的是場文化革命:重建出一種文化(關(guān)于光與真理)。這長段辯護辭可以看出是合理化文革具有啟蒙意義的文化宣言──簡言之,即是“文革作為啟蒙”的宣言。
但它把不同的分析層次混在一起,審美活動、認識論、世界觀、倫理學(xué)、宇宙論、人性論──我們看它勾勒出來的從無到有的步驟。依其敘述,一層層加進去。
1想象力→合理化(紀律)→世界的真相
2想象力(理性的能力)→合理化(紀律,形式化,世界觀形成)→世界的真相
3(自然)→(向善)→(自然的天性-信心)想象力(理性的能力)→合理化(紀律,形式化,世界觀形成)→世界的真相
在邏輯上,個中箭頭→出現(xiàn)的地方都可能出現(xiàn)斷裂、差錯,并不總是能平順地過渡。是敘述保障了它的平順過渡。這需要某種更為本體的依據(jù)。(自然)→(向善)→(自然的天性-信心)便是個中的信念結(jié)構(gòu)。令人好奇的是,這有著善的意志的自然到底是怎么回事?它的思想來源是什么?并不是來自辯證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的自然沒有意志,它是以近代科學(xué)為基礎(chǔ)的);自然神論?似乎也不是,在這段敘述中看不出上帝或作為上帝之“世界理性”或“有智慧的意志”,那和共產(chǎn)主義的教義也直接沖突。因此,那似乎是傳統(tǒng)儒家的某些概念被偷渡進來了。向善→自然的意志。那信心,是敘述者對那歷史主人公的信心。而他們對世界、對自己的信心,已經(jīng)是人性論、信仰層面的問題了。這是怎么回事?中國思想的古老地層?那不是“四舊”嗎?
在《上種紅蓮下種藕》里也可以看到這一層閃現(xiàn)。
在這里,繞道王安憶其他的文革小說應(yīng)該是很有意思的。
“文學(xué)修飾了我們荒涼的青春”
在王安憶自身寫作的背景里,《文革軼事》(1993)、《紀實與虛構(gòu)》(1996)、《叔叔的故事》(1999)、《隱居的時代》(1999)等中、長、短篇小說均直接涉及文革。尤其《紀實與虛構(gòu)》的第五章,短篇《隱居的時代》都可說是《啟蒙時代》的預(yù)寫。因而或許可以藉此追蹤她如何藉由小說來思考文革,以及嘗試解釋何以她會采取這樣的觀點來看待文革,尋蹤“文革作為啟蒙”在王安憶作品里的精神史路標。
《”文革”軼事》寫的是在文革特殊背景下,上海弄堂里一個新興得勢的階級、一個“青工”(考不上大學(xué)、沒有受教育、胸無大志)和女知青在一般情況下不可能發(fā)生的愛情故事,和《叔叔的故事》一樣談不上對文革有什么獨特的思考?!都o實與虛構(gòu)》就不同了,整個第五章都直面文革,用的已經(jīng)是《啟蒙時代》的論斷性修辭。開篇的句子:“文化大革命創(chuàng)造了一個充滿奇遇的社會,它消除了社會一貫的邏輯性組織結(jié)構(gòu),偶然事故層出不窮,并且往往具有決定命運的功用。我們這些孩子打散與弄亂以往嚴格的編組,我們亂七八糟地成了一堆無組織無紀律的散兵游勇?!飨幸痪湓挿浅7衔覀儺敃r的情況,那就是:我們來自五湖四海?!雹邤⑹抡哂靡环N近乎節(jié)慶的語調(diào)訴說“我們”,共和國的兒女們在那種狀態(tài)下過節(jié)般的喜樂,“這是我們從我們自小居住的街道游離出去的一個短暫時機,是我們?nèi)松械囊粋€浪漫插曲,它使我們稍稍有了奇遇?!保ㄍ摚┻@章描繪了主人公的三次奇遇,前兩次是對底層世界的觸知,那些生活的黑暗面,不無悲慘意味的故事,是“我們光明的同志家所看不見的景象”,是都市弄堂里的民間。敘事者說:“這是我生命中故事最多的季節(jié)”是作家養(yǎng)成難得的機遇。更重要的毋寧是對同志的陽剛草莽味的認識,對紅衛(wèi)兵的認識。小說中有這么一段肯定的稱述:
……這就是文化大革命帶給我們最大的好處,它將我們卷入命運的漩渦。在正常的日子里,我們的生命走在平靜安全的軌道,而革命的動亂解散了秩序,我們的生命出了軌道,互相碰撞,交織在了一起。(170)
這里的“我們”和《啟蒙時代》的歷史主人公是同一伙人呢,“命運”這關(guān)鍵詞出現(xiàn)了,但還沒有具體的論述,沒有找到相關(guān)的概念群。但它顯然是正面的,給主人公帶來生命的啟示,認識另一個世界。
《隱居的時代》(“一個意識型態(tài)最狹隘和最嚴格的時代,卻恰恰是青年們思想最活躍的時代?!保鄬懳幕说臐撾[,知青的勇于思考,都是《啟蒙時代》的基調(diào)。它的故事時間后于《啟蒙時代》,但寫作時間早于它。對下鄉(xiāng)的思考,《隱居的時代》是充滿審美意趣的。那是個重要的文件,對下鄉(xiāng)知青的“下鄉(xiāng)啟蒙”(借《啟蒙時代》的修辭格式)做了全面的、主觀的集體分析。在那里頭已蘊含一種自然審美論:“農(nóng)民們天生有著藝術(shù)的氣質(zhì)”(80)那是民間;“在那種物質(zhì)貧乏的日子里,人們的精神需求便成長起來,對美的感覺神經(jīng),格外發(fā)達,形成了一種自然的欲望?!保?1)這是自然。這脈絡(luò)中最有趣的大概就是論證文學(xué)為什么對我們而言是必不可少的,“這好像是一個思想的前提,凡有頭腦的,勤于思想的人,都必須要有文學(xué)的武裝。假如沒有文學(xué),所有的思想就失去了組織的形式,成了一盤散沙。好像思想沒了語言,沒了依附于存在的實體,最后不得不流失了?!保?5)
依前面的圖式——想象力→合理化(紀律)——其實是個文學(xué)化的過程。想象力即審美的觀照。文學(xué)在這脈絡(luò)里即是那“給無名以有名,給無以規(guī)定的以規(guī)定”的特定機制。亂七八糟的思考、空洞抽象的思考“充實了我們空洞的生活,使我們的生活至少有了一種痛苦的意義。文學(xué)使我們的思想變得可以敘述,它為它們找到了命名。所以,那時期里,凡是苦悶的青年,就是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青年則是苦悶的青年。文學(xué)修飾了我們荒涼的青春”(95-96)前引“自然啟蒙論”不過是預(yù)示,它的發(fā)酵則要到后來,下鄉(xiāng),再后來,離開下鄉(xiāng)情境,有了審美距離后的回望,它方事后的被賦予正面意義?!拔膶W(xué)修飾了我們荒涼的青春”是比“自然啟蒙論”更為白話的告白。反過來似乎也可以說,“自然啟蒙論”其實或許也不過是一種文學(xué)修飾。
從《隱居的時代》的描述確實可以更好的理解《自然啟蒙論》中曖昧難解的部份。譬如為什么那么強調(diào)想象力,《啟蒙時代》里談的抽象的“痛苦”在這里也較為具體化了——苦悶(以及性的渴求)?!峨[居的時代》描繪了知青間書本的流通,流通的是什么書呢?幾乎都是舊俄時代的小說,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妥斯陀也夫斯基……作者也不諱言說是因為哲學(xué)太過艱難而假道文學(xué),甚至把哲學(xué)概念審美化。其實是這特定的文學(xué),塑造了他們的世界觀。
在那個世界,有民間的奇人,有被整肅下放的右派(其中多的是高人),以一種審美的目光訴說了鄉(xiāng)間的美好──消化了外來文化,讓它柔軟、好吸收。于是那成了嶄新的教育空間(顯然,毛主席又對了),“我們”成了隱居者,“嵌進了這些歷史長壁的裂痕里面,他們的孱弱的生存結(jié)成了藤蔓植物”(105)其中有個關(guān)鍵段落比較全面地勾勒了這種“文化積淀”論,敘述中的五河縣:
這里不僅師承了嚴肅端正的儒風(fēng),也師承了放蕩不羈的老莊,有著這樣的準備,什么樣的乖戾都可容忍了。但這乖戾,是必以知識作前提的。那個時代確實扼殺知識,許多文化傳統(tǒng)被滅絕了,成了文化的荒漠時期??墒牵谖覀兛h城這樣的地理的夾縫里,倒正相反,被排斥逐殺的文化和知識,退居到了這里,比平時更加聚集起來,變得突出和鮮明。它們有著一種固定不變的東西,是這種固定不變,保護了我們?nèi)祟惙e攢了很多時間的優(yōu)良訓(xùn)練,使其不致流失,得以傳承。(122-3)
“自然啟蒙論”中的自然教化的基礎(chǔ),就在這里吧。這看來都是些共和國時代被劃入“四舊”的歷史遺留物,也即是某些文化論者說的中國文化的底盤。在《啟蒙時代》里那城市的空間里它被廢棄、凍結(jié)了,因此《啟蒙時代》里的“啟蒙”的主體竟是青春成長的經(jīng)驗本身。三條路徑里只有第二條直接和書本知識產(chǎn)生聯(lián)系,但仍被批評“抽象”。《啟蒙時代》推出的“自然啟蒙論”在那有限的時間里并無法完成,而必須要等它走到下一階段,上山下鄉(xiāng),“回到民間”;在那烏托邦化的民間,經(jīng)由苦悶的試煉,在文學(xué)中找到表達的格式,并接受儒道遺風(fēng)的濡染,辯證的完成文化革命。換言之,文化是不可能歸零從簡單的生命經(jīng)驗、青春體驗出發(fā),自然而然地形成、建構(gòu)出它的形式——就如同語言是繼承而來的,沒有語言不可能思考——而符號形式,不論是語言,還是比語言更大的單位(譬如文學(xué)、文類形式)都必須仰賴繼承,從批判地繼承既有的基礎(chǔ)上加以開展。比文學(xué)更大的,屬于文化的方方面面,更不能僅憑個人有限的經(jīng)驗從零無中生有?!秵⒚蓵r代》的啟蒙論還是必須面對被文化輕率地革掉的部分,面對它自身的赤貧?!峨[居的時代》其實更早承認了,這些知青其實是從殘存的“封建文化”(而不是位居政治宰制的主導(dǎo)文化)那里得到養(yǎng)份。從這樣的聯(lián)結(jié)是不是可以看出,如果沒有歷經(jīng)下鄉(xiāng)-尋根,這啟蒙儀式就是不完全的?如果是這樣,豈不是承認文化革命本身的空洞、缺乏基礎(chǔ)?
如果說到最后只剩下青春體驗、青春本身的意義,那王小波的小說就很有意思了。如果“文革作為啟蒙”這樣的命題成立,那災(zāi)難故事、荒誕敘事里也該看到啟蒙之光?;蛟S有必要拿王安憶的同代人李銳、史鐵生等的文革-知青小說做一番比較。
文革災(zāi)難的啟蒙
王小波和王安憶的小說在各方面都差異極大。相較于王安憶的過度認真(現(xiàn)實主義-革命文學(xué)),有某種集體代言人的意味;王小波的小說顯得游戲趣味濃重,語調(diào)有時近乎吊兒郎當,刻意地略顯輕佻。然而身為同代人,兩人有部分經(jīng)驗是相似的(經(jīng)歷文革時的教育體制解散、下鄉(xiāng))。更甚者,王小波由系列中篇組成的長篇《黃金時代》整個的就以文革-知青下鄉(xiāng)為敘事的舞臺,以那樣的特殊背景為條件來說故事。也就是說,《黃金時代》可以說是王小波以自己的方式反思文革-下鄉(xiāng)這回事。他的主人公不是王安憶筆下的“歷史選民”,而毋寧是它的對立面,右派子弟。但如果“文革作為啟蒙”是個歷史命題,如果文革真的是個“啟蒙時代”,如果青春終歸有它自身的意義(如王安憶所言),那《黃金時代》其實也是另一版本的《啟蒙時代》,只不過那已不在王安憶《啟蒙時代》的準官方視野內(nèi)。
相較于《啟蒙時代》之把文革的暴力剔除得干干凈凈,像個血跡被洗干凈尸體被收拾掉雜物都被清除了的明凈得好像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發(fā)生過的舞臺,王小波筆下的文革則毫不避諱地寫暴力,尸體、涂地的肝腦、整肅;官僚與愚昧,那世界也比較接近我們從大量的回憶文章及“傷痕文學(xué)”里知悉的那個世界。但我這里意不在全面的比較,二王根本上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不同的階級立場,不同的世界觀。從王小波的《黃金時代》來看,他很直率地指出,青春的核心就是性愛,不是別的;也唯有美妙的性愛能為革命時代荒涼的青春帶來溫暖與救贖。以知青下鄉(xiāng)為背景的《黃金時代》,正是性與愛把荒廢的青春提升為“黃金時代”,這大概是對“文革作為啟蒙”的深刻反諷?!陡锩鼤r期的愛情》(1994)直寫文革,用兩段男女關(guān)系來框定它,一在文革的開端,1967年,是青少年的裸裎純愛;一在末尾,1974年,與團支書x海鷹世故的SM通奸。小說以直敘-倒敘的方式展開,主人公因疑似犯了錯(被懷疑在廁所墻上畫淫畫)而求助于團支書,接受“幫教”,在被要求告白的過程中敘述出“與有顏色的大學(xué)生”的性愛啟蒙。那背景是文革時期紅衛(wèi)兵各據(jù)校園大樓投擲石塊武斗,且已發(fā)展到槍戰(zhàn),少年主人公十六歲,剛開始對那局面還有青少年式的浪漫期待,游戲式的憧憬,“等到校園里動了槍,工宣隊解放軍沖了進來,把武斗隊統(tǒng)統(tǒng)解散,我就永遠失了這份天真?!雹醿簯蚴降奈涠方Y(jié)束了,只剩下她,黃金之物:“假如在臭氣熏天的時期,還有什么東西出污泥而不染的話,她就可算一件了。”小說花了不少篇幅細寫正式性交以外的視觸嗅味諸感,純粹的情色滋味,女體之美?!八探o了我女人是什么。女人不是世界上惟一的奇跡,但是連這都不知道的話,那就更是白活了?!雹饽且彩敲赖膯⒚?,全然從體驗出發(fā),這樣的體驗被視為是那無聊時代唯一可以留下來、可以珍視之物。
就文革作為災(zāi)難而言,李銳的《舊址》和史鐵生的《務(wù)虛筆記》都是有力的對照文本(當然,還有不少相似的案例)。
《舊址》寫一個中國古老家族的徹底崩解,在文革里,甚至連那家族里唯一的功臣李乃之也遭到清算,迫害致死。因而象征傳統(tǒng)中國的大家族被政治暴力沖刷殆盡,淪為一塊碑址?!杜f址》里展露的暴力是全面的,遠不僅限于文革,從土改到反右的連串暴力,文革不過是最后一擊。因而在《舊址》中,最后留給歷史的主人公(李乃之的兒女,新中國的兒女,同樣作為知青)的是一片廢墟。因而在《啟蒙時代》僅出現(xiàn)于黯淡背景里的災(zāi)難全面的被前景化,那稠密的黑暗,甚至也幾乎窒息了“文革作為啟蒙”的可能性。在《務(wù)虛筆記》錯綜復(fù)雜的敘述中,Z的叔叔和N的父親都在文革里受到嚴重的迫害,前者很接近李乃之(背叛自己的家族,但在文革里被判定為叛徒),以致文革如一場殘酷的、宗教式的考驗。而后者或許更具代表性,因為連串的迫害讓他失去了昨日。失去了昨日也失去了未來,留下了傷殘的形象。然而新生代卻在那樣絕對黑暗的心靈廢墟里重新找到各自的、頗為虛無的救贖意象。如果有所謂的啟蒙,那也是在事后,還得在那場災(zāi)難中幸存下來——藉由寫作,藉由藝術(shù),藉這樣那樣的方式,方能勉強走出文化革命加諸于身體與精神的傷害?!拔母镒鳛閱⒚伞睂@一類而言不啻是風(fēng)涼話{11}。
另一方面,如果說王安憶《啟蒙時代》著眼于集體,王小波則關(guān)注個人。而性愛恰恰是最個人最私密的層面,也是青春的必有之義。因此相較之下王安憶筆下的“苦悶”也是抽象的。王小波的個人主義,就下面這段文字也可看出:
在革命時期所有人都在“滲著”,就像一滴水落到土上,馬上就失去了形狀,變成了千千萬萬的土粒和顆粒的間隙;或者早晚附著在煤煙上的霧。假如一滴水可以思想的話,散在土里或者飛在大氣里的水份肯定不能。經(jīng)過了一陣呆若木雞的階段后,他們就飄散了。{12}
這段話可說是對革命時代集體主義的尖銳批判。主人公在文革中如果有什么啟蒙,無疑是對它的反叛。如何重新找回個人,這問題已優(yōu)先于張旭東為王安憶勾勒出來的《啟蒙時代》里頭蘊含的系列十九世紀舊俄小說中常見的問題:“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們在干甚么?這個世界是怎么一回事?什么是正義?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愛情?”{13}王安憶革命小說中的“我們”一直是政治立場正確的,但王小波里的那個“我”可能更貼近一般的小知識分子。他們最根本的“啟蒙”是對那企圖抹平所有個體的“我們”的挑戰(zhàn)。這個姿態(tài),或許已接近“啟蒙”本身。也就是說,我們最近還是必須面對康德于二百多年前對“何謂啟蒙”的界定──雖然,前引王安憶-張旭東文化革命論的視野似乎暗示了啟蒙也有階級性,但真的是如此嗎?
關(guān)于啟蒙
關(guān)于啟蒙,必須重返康德《什么是啟蒙?》(此文有多個中譯)對啟蒙的界定:“啟蒙是人之超脫于他自己招致的未成年狀態(tài)”{14}在康德的那篇小文中,召喚自由、理性(王安憶“自然啟蒙論”中也用了這詞匯,但在其脈絡(luò)中是種“自生自長”的事物),強調(diào)“其理性的公開運用必須始終是自由的,而且唯有這種運用能在人類中實現(xiàn)啟蒙。”(29)這其實預(yù)設(shè)了公共領(lǐng)域與個人權(quán)益的保障,但文革時代恰恰沒有相應(yīng)的條件——因此它只能被歸類于資產(chǎn)階級的啟蒙?理性、自由如果階級化之后,那何來啟蒙的可能?康德小文特別強調(diào)針對宗教強制的超脫(“在宗教上的未成年狀態(tài)也是所有未成年狀態(tài)中最有害且最可恥的”),但其實可引申至對一切的思想的宰制(理性公開運用的不自由),以此對應(yīng)《啟蒙時代》,只能說它近乎不可思議。除非它是反諷的,但不論在小說里,還是小說外的訪談,王安憶其實都非常認真{15}。
其實沒必要再往下談了。但就啟蒙論題而言,??略凇妒裁词桥小防镉羞M一步的發(fā)揮。他把康德所謂的啟蒙稱為批判,是指“不愿被統(tǒng)治”?!皯岩?、挑戰(zhàn)和限制統(tǒng)治藝術(shù),尋找它們的尺度,改造它們,希求逃脫它們,或者起碼置換它們。{16}簡而言之,是對權(quán)力的質(zhì)疑。而在其《什么是啟蒙?》中更清楚的指出,啟蒙問題關(guān)涉三個廣泛領(lǐng)域的實踐體系(知識、權(quán)力、倫理),而涉及如下的問題:我們怎樣被建構(gòu)為我們自己的知識主體?我們怎樣被建構(gòu)為操作或服從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主體?我們怎樣被建構(gòu)為我們自己的行為的道德主體?”{17}《啟蒙時代》離這軌道太遠了。
其實《啟蒙時代》意不在反思文革本身,而是以沒有受到傷害的歷史當事人的立場為它辯護,間接的為文革的存在提供正當性論證。這樣的立場因此可說是非常接近官方的,也可以看到作為作家的王安憶的意識型態(tài)的底蘊。
非常吊詭的,這本思想劇的思想是驚人的貧乏,而且努力正當化它的貧乏。從結(jié)果來看,它其實是在嘲弄啟蒙本身。
2013年7月5日初稿
參考暨引用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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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本文有兩千余字截取自本人的國科會計劃“文革作為啟蒙”(101-2410-H-260-035-)申請書“計劃內(nèi)容”的背景說明部份。因計劃書原本就是這小研究計劃的藍圖式試寫。本文為該計劃的成果報告,曾宣讀于“第三屆敘事文學(xué)與文化”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臺灣國立師范大學(xué)國文系主辦,2013年10月18,19日。
② 張旭東、王安憶著:《對話啟蒙時代》,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82頁。
③ 張旭東:《“啟蒙”的精神現(xiàn)象學(xué)》,《對話啟蒙時代》,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
④⑤ 王安憶、張旭東:《成長·啟蒙·革命──關(guān)于〈啟蒙時代〉的對話》,《對話啟蒙時代》,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29頁;第38頁。
⑥ 本文引文依麥田版(2007),為免繁冗,《啟蒙時代》的引文改文內(nèi)注。
⑦ 本文引的是麥田版(1996),147。由于接下來整段的引文出處同此,為免繁冗,引文改文內(nèi)注。
⑧ 麥田版,95。
⑨⑩{12} 《王小波文集》第一卷,318; 297; 305。
{11} 北島、李陀編的《七○年代》、查建英訪談的《八○年代》中的許多訪談?wù)叩目趶蕉际恰扒啻簾o悔”論,以他們在九○年代后取得的成就回頭對文革或上山下鄉(xiāng)做正面陳述。就歷史當事人從自身經(jīng)驗出發(fā),那無可厚非,歷史的災(zāi)難并不全然是負面的——但有的人會得意忘形的去批評那些受迫害以致未能盡情發(fā)揮才華的(四0年代成熟起來的多少天才被毀掉了,陳夢家、錢鐘書、沈從文、穆旦……),反而指控他們本來就不怎么樣,譬如當今西學(xué)祭酒劉小楓之譏錢鐘書為類書家;解志煕之倒果為因的說一九四九以后前后的沈從文本來就不出東西來了(《欲望的文學(xué)風(fēng)旗:沈從文與張愛玲文學(xué)行為考論》)都是缺德的風(fēng)涼話,就像對一個腿被打斷的賽跑選手說:你不是很會跑嗎?怎么在地上爬呢?可見你本來就不行嘛。不論是文革肯定論還是下鄉(xiāng)肯定論,都漠視了反右及文化大革命把晚清五四以來的累積一下子毀掉了,以致歷史必須重新開始。因此我們也就沒有估算,如果讓那一代天才(及那一批留學(xué)回來的)盡情發(fā)揮才華,中國的學(xué)術(shù)會是怎么樣的一幅景觀。只憑劫后燼余就下判斷,難免予人落井下石之感。
{13} 張旭東,96。
{14} 康德著、李明輝譯:《答“何謂啟蒙”之問題》、《康德歷史哲學(xué)論文集》,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2002年版,第27頁。
{15} 包括那個主標題有刻意誤導(dǎo)之嫌的《文革是個蒙昧的時代:王安憶德國談啟蒙》書評網(wǎng)www.china.Review.com.2011其實王安憶在答復(fù)中說,文革一向被稱為蒙昧的時代,但她有不同的看法,她認為不無啟蒙的契機。
{16} 詹姆斯·施密特編:《啟蒙運動與現(xiàn)代性:18世紀與二十世紀的對話》,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版,第390頁。
{17} 收于汪暉、陳燕谷主編:《文化與公共性》,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440頁。
(責任編輯:莊園)
Abstract: This articles consists of three parts. Part one places The Age of Enlightenment in Wan Anyis own writing career(personal history of ideas, history of novel); part two is a parallel comparison with other contemporary cultural revolution novels, especially Wang Xiaobos works; part three discusses the topic of enlightenment in Chinese contemporary history of ideas in a limited way.
Key words: Wang Anyi, novel, The Age of Enlightenment, cultural revolution, iro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