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東 廣東汕頭潮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廣東省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研究會副會長,廣東現(xiàn)代作家研究會會長。著有長篇小說《中國知青部落》、《青年流放者》、《暗夜舞蹈》、《非常迷離》、《非常迷惑》等;專著《中國知青文學史稿》、《中國敘事 中國知青文學》、《中國當代知青文學》、《想象中的時間》;小說集、散文集《雨天的曼陀羅》、《走失的小酒館》、《南方的憂郁》、《知青人信札》等。獲中國作協(xié)莊重文文學獎,第四、七、八、九屆廣東省魯迅文學獎,第四屆中國文聯(lián)文藝評論獎等獎項。
今天是我母親92歲生日。我必須為這個日子寫下一些記憶。
父親在“文革”中罹難,死于非命,享年53歲,正于英年。
母親48歲時守寡,外祖母也是在48歲時守寡。外祖父馬燦漢,是一個舊軍人,早年留學美日法等國,于1924年在普林斯頓學成歸國,獲教育學碩士。受蔣介石之邀,效力黃埔軍校,至交好友是胡宗南??箲?zhàn)時任財政廳要職,當東江視察,1937年廣州淪陷,外祖父在廣州北京路財政廳被炸重傷,由東江縱隊護送至澳門治傷。那年母親13歲,她是長女,獨自到澳門去探視外祖父,其實是她奉父命前往,為她婚事作安排,命她嫁與泰國富商。外祖父一家在泰國經(jīng)辦“安順機構(gòu)”,是泰國最大的保險銀行公司。母親堅決不從。她與我父親,青梅竹馬,早已兩情相悅。外祖父亦不勉強。
“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結(jié)束很久,好多年過去。我對我的家庭、家族的真相依然是模糊不清。我一直生活在一種負罪的傷感之中。從靈魂深處,感到愧對新社會,愧對勞動人民。我從15歲起,就自覺地把自己歸入“等外”的行列。我從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或談?wù)撐业募彝ァ⑽业耐?、我的父母。我從小就知道我有眾多沾親帶故的親戚,無數(shù)的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以及更為龐大的他們的父母所扭結(jié)而成的社會關(guān)聯(lián)、倫理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但我始終沒有見過他們……
我的父親仿佛是從天外落入人間的孤種。他至死都沒有來得及對我言說他的家庭、他的父親、他的家族。我只是從“文化大革命”的大字報上,知道他1938年到游擊區(qū)去參加革命,和地主家庭脫離關(guān)系(聲明登在香港的《星島日報》上)。后來我才知道,這紙聲明是我的爺爺郭鳳巢,而不是我父親登的。父親為了抗日救亡,18歲離家出走,到大南山游擊區(qū)梅峰中學,做了中學的學生會主席,投身抗日救亡的革命工作。爺爺害怕這個逆子給家庭帶來禍害,便主動登報和父親脫離關(guān)系。這一紙聲明并沒有在解放后救父親一命,相反,卻把父親推進一個致命的深淵。原因是,地主家庭與他脫離關(guān)系,而非他與地主家庭脫離關(guān)系,非但無功,反而有罪,證明他參加革命動機不純潔;后來他去延安,穿越封鎖線受阻,在淮北被日軍打擊,中途返回上海,此乃又一罪;解放后,父親收留了從庵堂遣送流落的生母鄭惠照,瞻養(yǎng)“地主婆”,又是罪加一等。父親始終生活在罪責之中。青年時代接受共產(chǎn)主義思潮,認識家庭的原罪,贖罪投身革命,進入新社會,由原罪衍生的新罪,一直在折磨著他并最終要了他的命。
父親的革命是無處不在的,為了起帶頭作用,他于1965年,把初中畢業(yè)、剛滿15歲、患有嚴重哮喘的大哥,送到山寒水遠的粵北“連南勞動大學”,響應(yīng)劉少奇提出的“半工半讀”口號。實際上就是上山下鄉(xiāng)。多年后五十多歲的大哥從農(nóng)場歸來,成了一個無業(yè)游民,后來繳了一些錢,才重新補辦了社?!?/p>
1979年,父親平反昭雪,此刻離他被迫害致死已經(jīng)過去6年,但形勢依然嚴峻。在他的追悼會上,我代表親屬發(fā)言,我堅持不按專案組審查的發(fā)言稿,而是依母親的意愿向父親致悼詞。仍然感覺我的家族,依然充滿著有罪感。
追悼會上,我說出一個事實:當年也是在這個禮堂,還是臺下的這些群眾,父親就站在我現(xiàn)在站立的位置,被五花大綁,按成噴氣式,接受革命群眾批判,最終受迫害致死。6年過去了,還是這些人,來為他開追悼會??墒?,父親地下未知。說他天上有知,那是鬼話。
我毋須客氣,也毋須感激誰!一個無辜的獻身革命的高級知識分子,死于非命,英年之殤……本身就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
幾年前,老家來人邀我擔任“汾陽郭氏銅缽盂族譜”主編?;乩霞壹雷?,我始知父親并非孤種。出于客氣與尊重,族中老者并沒有數(shù)落父親“逆忤”之罪。解放前,他參加革命,對這個家族一定有過傷害;解放后,因種種復(fù)雜因素,他對自己的父親、兄弟、親人的疏遠(劃清界限),在族人中肯定不會有好名聲。在我面前,沒有人提起這些,大多說到父親童年往事,說到他的好處。我后來知道,因為父親的叛逆,因為他在1949年從上?;毓枢l(xiāng)參加土改運動……鄉(xiāng)村階級斗爭形勢急轉(zhuǎn)而下,已屆八旬的我的曾爺爺郭信臣,一位德高望重的上海銀行家、民國大慈善家,惟恐受辱,他高大的身軀,蜷縮著吊死在眠床的棚架上……
有時,我也殘忍地想到,幸好曾爺爺早早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要不,以他的性格,他如何能夠挺得過后來急風暴雨式的土改運動?
從唐朝郭子儀始祖,繁衍四百余年,凡十七傳,及宋(1210年)端齋公受誥封玻議大夫,其子宣省公受欽命廣西按察使。秧滿而卜居粵之潮陽竹橋,為潮郭氏一、二始祖,宣省公脈下四大男,長房分居白水塘,次房創(chuàng)于銅缽盂、三房守居竹橋,四房安于南陽……
郭氏輩序為:端元球,朝若調(diào)仕、維文廷世、邦宗守國、北仲昌欽、崇德象賢、豐亨豫大、奕祀有光、仁義禮智、修齊治平、溫良謙讓、明允篤誠。
我的輩序為“奕”,系郭子儀后裔端齋公第二十八世謫孫。
郭氏銅缽盂家族,自宋光宗紹熙元年以來,迄今七百多年,代代英雄才人輩出,銅缽盂近現(xiàn)代,更是誕生了無數(shù)各界臣子。明清兩代,受封無數(shù),現(xiàn)代國共兩黨,要人眾多。尤其在國內(nèi)外商界,更是翹楚星羅棋布。
在我父親的時代,這些正是壓在他身上、心上的千古罪愆。他對革命的死心塌地,和革命在他身上的偽裝,結(jié)果為一個時代的悲劇。
父親名郭大藩,字文雄。生于1919年,農(nóng)歷12月24日,卒于1973年6月20日,享年53歲。endprint
母親馬燕惠,字凌芳。生于1923年,農(nóng)歷5月12 日。外祖父馬燦漢,生于1900年,1924年從美國普林斯頓碩士畢業(yè)回國,效力黃埔軍校,后任國民政府財政廳要職、東江視察。1949年被游擊隊誤抓囚禁,半年后在獄中病逝,此時,他已解甲歸田十年有余。我在1963年“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展覽會上,看到他的照片、中正劍、軍官服,以及抗戰(zhàn)期間胡宗南力邀他出山的信函等。那時,我并不知道此人正是我的外祖父,只感覺那段時間,母親如驚弓之鳥。
郭馬鄭周,是明清民國時期潮陽四大家族。聲名財富遠赫上海、東南亞。這四大家族多有聯(lián)姻。我母親馬家祖居潮陽成田,外祖父一家,幾代在泰國、上海經(jīng)營銀行、保險及黃金米鋪。泰國最大的保險機構(gòu)“安順機構(gòu)”,便是外祖父馬燦漢與其弟馬燦雄的兄弟公司。外祖母鄭素冰,是沙隴鄭姓大戶,外祖父在美國和黃埔軍校時的紅粉知己也姓鄭,鄭小姐于1937年廣州淪陷時,被炸死在北京路財政廳,外祖父被炸重傷,由共產(chǎn)黨人護送往澳門治傷。那時,他與共產(chǎn)黨人多有接觸,中共高層多是他黃埔的學生、同僚。外祖父一生大起大落,他是厭倦大時代并被大時代拋棄的舊中國知識人,一位正統(tǒng)軍人在國破家亡中的悲劇。我的祖母名惠照,亦為鄭姓。祖母鄭惠照一家,在潮汕經(jīng)營碼頭生意,郭家從上海運回潮汕的銀元與財物,均由鄭家碼頭經(jīng)手。郭鄭聯(lián)姻是有傳統(tǒng)的。潮汕嫁娶雖十分重視門當戶對,但俗話說,“嫁女要嫁大門樓,娶妻要娶垃圾頭。”同一標準下的雙重價值,在潮汕文化中出神入化。郭氏家族也無例外。
從唐宋元明清到民國,銅缽盂郭氏家族始終煙火興旺發(fā)達,家族生意貫通上海、潮汕、東南亞。在海內(nèi)外享有盛名。這一切,在1949年斷裂,開始了全新的一頁。這個家族從此進入另一種歷史。
父親郭大藩,是20世紀初年上海潮商巨富郭信臣的謫孫。郭信臣育有十五子一女,我的祖父排行第三,字鳳巢。郭信臣是上海灘著名的銀行家和慈善家。上海法租界源茂行、汕頭元安、仁茂銀莊,均為他所開創(chuàng)。他喜結(jié)交社會名流,康有為、吳昌碩、于右任、張大千、鄭孝胥等人常為座上客,多有手書畫作相贈。郭信臣于30年代,曾捐贈30萬銀圓作浙江大學經(jīng)費,又挾資南下汕頭,開辦多家銀莊,并于潮陽銅缽盂老家建有“駟馬拖車”官廳豪宅與私家園林,“曾是歷史上郭族輝煌時代的標幟”。
我是在成年之后,才聽說曾祖父郭信臣的傳奇經(jīng)歷。他死于我出生之前的1949年。我只是在他的墓志銘和祖居門樓的碑刻中,看到他的名字。他于1906年,從上?;劂~缽盂建造祖屋“汾陽世家”。門樓石匾刻有張騫題“積厚流光”、張大千的老師李瑞清題“保合太和”等字。門洞左右側(cè)是左繼同(左宗棠繼子)與鄭瀛州的題詞。老屋雖已破落荒蕪,但舊時的顯赫輝煌,在斑駁的古檐粉漆中依然隱約沉浮?!榜嗰R拖車”式的建筑,前有花園噴泉,后有二進天井及后花園,側(cè)有“伙巷”。
郭信臣排行第四,人稱鑒四爺,兄弟四人,八座“駟馬拖車”,自成一條街巷,取名“仁記”。今稱“仁記巷”。如今,幽深的仁記巷藏在銅缽盂鬧市區(qū)中。大屋深宅,人煙稀渺,大多空置或由外地人租住,其荒涼冷寂更顯昔日繁華。我無法真切想象,半個多世紀之前,這條連結(jié)著半個亞洲聲氣的深巷里,那時人們的生活。我的曾祖父、祖父以及童年的父親,他們是如何從這里走出又歸來,在這里完成又中斷了香火的?令人困惑的是,我將永遠尋找不到答案!無人能夠再現(xiàn)這些已經(jīng)消逝的圖畫。我只能從這些古舊建筑、無人空屋的冷寂中,去感受一種同樣空蒙的回聲。先人的行腳早已消失,包括被視為逆子的“革命者”父親,也已經(jīng)早早地離開人世。他自從18歲踏出“汾陽世家”之后,就再也沒有踏進這座“駟馬拖車”。父親給我遺留了太多猜想、回味。
父親作為主房長孫(郭信臣共育有十五子一女,爺爺是郭信臣三子。長子出洋留學,次子多病英年早逝,三子便主政家族。父親是為次孫,卻是正房所生,故為長孫位),卻革命出走,義無反顧,犯了天條,無異于豪門望族里出了土匪。我每每在老屋回眸,難以溯源。龐大的家族,細節(jié)多得使故事煩瑣得無法厘清真?zhèn)?,澄清事理。父親的對錯,我無法評說,也想不明白。但有一個事實,那就是他來不及后悔或懺悔,就死于非命,他至死都是一個徹底的革命者。
家族文化史的研究,是文明史的切口。1926年,轟動上海文化界的新聞,是家族印本《郭節(jié)母廖太夫人清芬錄》的出版。它作為一個家族慶典,抑或文化盛事,其轟動在于,與此書有關(guān)的人事,幾乎囊括了滬上各界名流政要、文人雅士。上海的1926年,正是歌舞升平,各種政治文化精英云集的年代。眾多名流傾心于區(qū)區(qū)家族印本,可鑒滬上風氣。
《郭節(jié)母廖太夫人清芬錄》,一函四冊,是書收錄各界名家書畫60幅,各派名人要人撰志賜銘,作序贈詩,場面盛大,氣派非常。
作畫的有吳昌碩、張大千、王震、馮超然、吳青霞等,均為滬上畫壇大家。
撰志賜銘題詩的有康有為、于右任、胡適、鄭孝胥、顧維鈞、陳寶琛、朱祖謀、陳步墀、曾彭年、吳鴻藻、朱汝珍、劉丹崖、林廷玉、劉承干、何士果等,或是前清遺老,或是民國大員。
康有為為郭母貞節(jié)坊題匾:“天褒節(jié)孝”,于右任書簽:“郭母廖太夫人清芬錄”,胡適書簽并作序。其序感人至深:
“五十二年之苦節(jié),七十五歲之高壽,始食貧而撫孤,終開先而裕后,生得見家門之盛,歿而名垂于永久,小人有母,亦廿三歲而守節(jié),積半世之苦辛,未能享一日之娛悅,執(zhí)筆作頌,拊心凄絕?!?jié)母廖太夫人不朽”。
《郭節(jié)母廖太夫人清芬錄》,被視為族譜傳記極品,該書不但收錄20世紀20年代60多位各界名流政要的題詞、畫作、書簽,且制作精美,裝潢豪華,在全國姓氏族譜中極為罕見,如今已成孤本,現(xiàn)存世不過三四部。我曾于拍賣行高價拍得一部。
《郭節(jié)母廖太夫人清芬錄》,由曾祖父郭信臣的叔伯兄弟郭若雨發(fā)起編撰,并呈具當局奏準,在潮陽興建貞節(jié)牌坊。
郭若雨于1900年創(chuàng)設(shè)郭乾泰行,以販售花紗、雜糧為主業(yè),兼營匯兌,先后為建邦海味行炳昌號行及源來行大股東,在永興錢莊亦有投資,其匯兌業(yè)務(wù)遠屆新加坡、香港、西貢、安南等地,在南洋有廣泛匯兌代理網(wǎng)點。是旅滬潮州會館駐汕代表。1918年正月,潮汕發(fā)生地震,郭若雨全力投入巨資救災(zāi)賑災(zāi)。民國十六年,已屆六十的郭兆霖(字若雨)深恐曾祖父祥山公孝行與太夫人之貞節(jié)年久湮沒,先編“清芬錄”,再遵照前清體例,在銅缽盂為太夫人建節(jié)孝坊。endprint
郭母廖太夫人,系二十一世祖平仙公之次子郭祥山之妻。
郭祥山,贈公奉政大夫,后晉贈通奉大夫。天資聰明,幼有岐嶷之稱。稍長即力學不倦,號為通儒。生平孝行克敦,雖早失怙恃而歲時忌諱奉祀考妣,未嘗不涕泣哀悼,具孺慕之深情。公生于乾隆五十五年庚戌(公元1790年),終于嘉慶十八年癸酉(公元1813年),終年23歲。
太夫人姓廖,號閨媛。本邑司馬浦鄉(xiāng)國子監(jiān)生廖魯山公之長女,生有至性,幼稟母教,嫻習禮儀,奉事父母,能先意承志,得親歡心,以孝謹聞于鄉(xiāng)。長守閨訓,貞靜純一,淑慎幽閑,不茍言笑,不喜嬉游,唯女紅是職,以禮教自持,蓋自未出閣時,已行淑女稱焉。年十八于歸銅缽盂鄉(xiāng)贈公郭祥山先生,夫妻伉儷,相敬如賓……
公以廿三歲卒,太夫人即以廿三歲寡……太夫人乃遵公遺命,一志撫孤。搘持門戶辛苦歷三十年而兩孤始成立。長子元聲以商起家,次子元勛繼之,尤精明干練,遂以財雄于鄉(xiāng)。奉先極本,為公建祠。元勛援例以同知銓敘吁請五品封典贈公奉政大夫,封節(jié)母為太宜人。太夫人雖苦盡甘回,怡然自樂,而深以盈滿是懼。謁祠之日,禮成詔二子曰:“余自汝父歿,艱苦數(shù)十年,初不料有今日。其所以有今日者,皆汝父純孝之報也。然天道忌盈,汝等善處富貴,毋忘貧賤。世間孤嫠最苦,宜時加存恤。勿縱欲貪安,以隳先德。”二子咸唯唯。嗚呼!如太夫人者,貧賤不移,富貴不淫誠,所謂巾幗丈夫,豈徒以節(jié)見哉。
太夫人生于乾隆庚戌年4月29日(公元1790年),卒于同治甲子8月19日(公元1864年),享年七十有五。歿后20年,閩縣葉恂予侍郎督學來潮汕,始以“節(jié)并松筠”一額旌其閭。時太夫人文孫6人,繼承商業(yè),咸自奮于功名。元聲長子國華花翎候選道加三級,萃庭、國棟均以同知用;元勛3子,國樑、國鈞均以武職顯,俱授都司,之松諳鹽務(wù)得運同街。一門鼎盛,牙笏盈床。曾玄達百有余人,咸學成致用,有聲里黨。間以國華秩,晉公通奉大夫,晉節(jié)母二品太夫人。復(fù)臚舉節(jié),行請大吏奏于朝,得旨準予建坊,崇祀節(jié)孝,時光緒乙未也。
以上均輯自《郭節(jié)母廖太夫人清芬錄》之“郭節(jié)母廖太夫人傳”。
自太夫人后,曾玄子孫達百余人,大多為近現(xiàn)代杰出人物。郭信臣的叔伯兄弟郭任遠,25歲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歸國,受母校校長李登輝誠邀回復(fù)旦任教,次年便擔任復(fù)旦大學副校長,后又擔任代理校長。并由族叔郭子彬分別捐資3000銀元、50000銀元,創(chuàng)辦了復(fù)旦大學心理學系。再捐資建一座當年復(fù)旦最堂皇的大樓“子彬院”,上?!渡陥蟆贩Q,該樓規(guī)模居世界第三,僅次于蘇聯(lián)巴甫洛夫心理學院和美國普林斯頓心理學院。復(fù)旦大學心理學院隨“子彬院”的建成而成立。亦為國內(nèi)首創(chuàng)的心理學院。
郭任遠著作等身,在國外以英文發(fā)表的論文專著甚多,僅在歐美發(fā)表的學術(shù)論文就有40多篇。諸如《我們的本能是如何獲得的》、《人類的行為》、《行為學的基礎(chǔ)》、《行為主義心理學講義》、《社會科學概論》,1928年出版《郭任遠心理學論叢》,1934年出版《行為主義》,1935年出版《行為學的領(lǐng)域》和《行為的基本原理》、《心理學的真正意義》。
1935年,郭任遠出任浙江大學校長,并任教于南京中央大學。他是唯一被選入《實驗心理學100年》中的中國心理學家。郭任遠生于1898年,卒于1970年,終年72歲。美國著名的《比較生理心理學》雜志發(fā)表了哥特里勃撰寫的《郭任遠——激進的科學哲學家和革新的實驗家》一文,稱郭任遠對美國乃至世界心理學的貢獻是巨大的:“他以卓爾不群的姿態(tài)和勇于探索的精神為國際學術(shù)界留下一筆豐厚的精神財富”,并以整頁刊登他的照片,美國學術(shù)界如此評價一位中國心理學家,是絕無僅有的。
30年代,正是曾祖父郭信臣金融事業(yè)最為鼎盛的年代。他在上海擁有多家銀行或錢莊,如上海法租界寶興里郭源茂北號(銀行)、汕頭市永和街郭仁茂銀莊,汕頭市大通街郭元安銀莊、香港文咸東街鴻大元記莊等等。在郭任遠任浙江大學校長期間,郭信臣捐出30萬銀圓給浙江大學作辦學經(jīng)費。此款當時在上??芍脴I(yè)半條街巷。
郭信臣養(yǎng)有十五子一女。子女們也即我的爺爺及叔伯爺爺們,各有所成,在十六個子女中,四子郭豫瑤(郭承恩)曾任上海圣約翰大學校長、滬杭甬鐵路管理局局長、上海兵工廠廠長、軍政部兵工署副署長、國民政府中央造幣廠廠長,陸軍中將。五子郭豫來(郭德昭)是民國四大銀行(中國、交通、農(nóng)業(yè)、國華)之一國華銀行董事長,八子豫恭是汕頭福音醫(yī)院院長,十二子郭豫篤是民國以及解放后上海電力總工程師。
郭節(jié)母廖太夫人之后,其五服之內(nèi),曾玄子孫中多有名人偉人,如外交家郭豐民,古典文學家郭豫適、中國科學院院士郭慕孫(郭承恩之子)、中國工程院院士郭予元、農(nóng)學家教育家郭守純、中國兒童保健學科奠基人郭迪、制糖工程學家郭祀遠等等,不一而足。
母親已成這個家族最高壽的長者。長嫂為母。母親每年生日,各地親朋都會遠道而來為她祝壽。記得90年代中期,70多歲的大伯父從臺灣回潮汕探親,我第一次見到和我父親長得一模一樣的伯父,高大偉岸,軍人氣概依然。1948年,伯父從重慶專程回老家銅缽盂,他已為整個家族遷往臺灣做足了準備,但曾祖父郭信臣自以為一生坦蕩無愧,見過了太平天國、捻軍、義和團,也與國共兩黨和睦相處,于國于民有知遇有愛心,何必驚慌自擾!堅決不去臺灣做島民,也不允許家族成員逃亡。大伯郭大偉系國軍要員,不在此列……
大伯返鄉(xiāng),聯(lián)系起失散多年的家族成員,三叔文彥、四叔文柱、五叔文旭、大姑文娟、小姑文麗,及其龐大的子女群……郭蕤、浩鋒、欽湖、郭丹等都學有所成,令人欣慰。
在母親92歲生日這天,在達濠慶生晚會上,無當年“郭節(jié)母廖太夫人清芬錄”輯時之盛況,亦無眾多民國名流相賀。但以史為鑒,母親于亂世中舍棄榮華富貴,甘愿與投奔革命的地主家庭逆子相愛相攜,在戰(zhàn)亂流離中同涉愛河,又于“文革”動亂中,中年喪夫,守寡近五十年。艱辛撫苦拖攜6個未成年子女,撫養(yǎng)成人,于今仍未嘗甘飴,與郭節(jié)母廖太夫人何異?我知父親故去四十余年間,其靈魂不散、不安、不妥。他死無遺言,亦無遺存,定無寧日。他對我母親及子女的記掛,死無了斷。惟于我記憶中永生。
我的22卷文集將出版發(fā)行,我在梳理祖宗線索之時,首先要聯(lián)結(jié)的是,替我的父親,續(xù)繼爺爺、曾爺爺?shù)幕觎`與香火,化解祖孫三代因政治而生的郁結(jié),并感念母親。且以清朝遺老賜進士及第南書房行走、翰林院侍讀吳士鑑1926年致“郭節(jié)母廖太夫人”書,摘抄轉(zhuǎn)致母親大人:“汾陽勛業(yè)付兒曹/ 況復(fù)松筠勵節(jié)操/ 青史留名傳不朽/ 英雄巾幗女中豪/ 賢孝由來本性成/ 撫孤難得志堅貞/ 至今桑梓談遺事/ 贏得家家崇拜聲”。
嫁入郭家的女人們,與郭節(jié)母廖太夫人一脈相承,代代皆有郭節(jié)母般的品格德行。
我自15歲出走海南黎母山,迄今將近五十年。五十年間,與陳冠相濡以沫四十年,相攜相行,往事多多,唯以相視一笑,心領(lǐng)神會矣。陳冠的父母均為海南瓊崖縱隊革命軍人,40年代參加革命,在槍林彈雨殘酷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歷經(jīng)生死磨難,父親身上留下多處槍傷疤痕。陳冠予我,情懷殷切,扶持無數(shù),我予陳冠,可謂清湯寡水,無以為報。歉甚!歉甚!有女嫁與寫字者說話者,注定清寡度日,無華屋亦無奢侈,無權(quán)勢亦無豪雄,碌碌中生兒育女,惟念一生平安足矣。
2014年6月9日~6月20日
責任編輯 梁智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