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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土

2014-10-31 17:13黃爽
廣州文藝 2014年10期
關(guān)鍵詞:馬甲老婆老師

黃爽 1958年出生,曾在《廣西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小說,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就職于廣西百色電視臺。

偏遠小學(xué)

麻屯小學(xué)是這樣一所小學(xué):有一、三兩個年級,二十多個學(xué)生。兩個年級的學(xué)生背靠背合在一間空曠的教室里上課,叫復(fù)式班。學(xué)生的年齡、個頭參差不齊,但大多數(shù)是剛剛穿上渾襠褲的孩子,大多數(shù)人還拿衣袖擦鼻涕,袖口像上了一層芝麻糊,板結(jié)后又黑、又硬、又亮,閃閃發(fā)光。教室的隔壁是老師的宿舍,沒有另外的門,門的進出口是從教室這邊開過去的一孔墻洞。一張辦公桌放在靠窗的地方,桌上堆放著學(xué)生作業(yè)和教本之類,老師禁止學(xué)生入內(nèi)亂翻。課間批改作業(yè)時,窗外的孩子便踮起腳跟伸長了脖子朝里看分數(shù),鼻涕長了,使勁一吸,嘴唇上嗦的一聲響,讓里面的老師咽喉里一下子生出怪癢癢的感覺。太長了吸不進去時,那孩子便抬手拿衣袖抹了,看看袖口,沖老師赧然一笑,再抹在屁股上。

陳藝老師被調(diào)到了麻屯小學(xué)。按照學(xué)生人數(shù),這樣一所小學(xué)自然只能配備一名教師。那就陳藝老師一人吧。陳藝老師時年三十八歲,教二十多個低年級學(xué)生對他來說,不吃力。鄉(xiāng)村小學(xué)和城里的學(xué)校不一樣,早上八點鐘上課,十點半放學(xué);下午一點半上課,三點放學(xué)。下午放學(xué)后陳藝老師改完作業(yè)備完課,就沒有事干了。沒有事干,陳藝老師就在窗前枯坐。學(xué)校坐落在村頭,土墻瓦頂,前面是操場,后面是長滿樹木的山坡。學(xué)生散去后,校園里空蕩蕩的,留給老師的是無邊無際的寂寞。坐在窗前的陳藝老師表情木然,兩眼空空,看著窗外的日影緩慢地向操場那邊移動。

操場那邊的一叢夾竹桃下,有個豬窩。有一只黑豬,不知是誰家的,總是在那里過夜。這只黑豬是只公豬,精瘦結(jié)實,豬身呈圓柱狀,有六七十斤重的樣子。它被閹過,但肯定沒有閹得徹底干凈,屁股上那兩個卵子還有半個凸出來。這卵子顯然是在剛被捏出半截時,那個閹豬的家伙就不負責(zé)任地把刀口縫上了。陳藝老師注意到,它沒閹干凈的卵子是左邊那個。黑豬從來不與任何同類交往,更不與任何異類接觸,它總是在每天早晨八點整學(xué)生上第一節(jié)課時準(zhǔn)時地離窩而去,不知去向,到下午五點半準(zhǔn)時回窩,獨往獨來,準(zhǔn)時得令人難以置信。陳藝老師的手表有時忘了上鏈,不走了,就看這頭黑豬校正時間,過后外出到有電視的地方跟中央電視臺播報的時間一對,竟分秒不差。

日影過了操場,到了夾竹桃那兒,黑豬回窩了。看到黑豬回窩,陳藝老師才意識到自己該生火做晚飯吃了。這時他在窗前已經(jīng)兩眼空空枯坐了兩個多小時。生火做飯給了他一個做事的由頭,否則他覺得自己連站起來走一走的理由都沒有。

陳藝老師覺得,麻屯的日子真好。陳藝老師需要這種日子。

但是,麻屯的日子也有不好的。

麻屯這地方,過去是個匪盜出沒之地,那時為了防盜,屯里家家養(yǎng)狗。狗一叫,屯人們就有了警惕,盜賊就難以下手?,F(xiàn)在匪盜沒有了,天下太平,屯里養(yǎng)狗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也沒有改變,依然是家家有狗,大狗小狗,公狗母狗,狗如人一樣的多。狗們多了吃不飽,便吃屎。由于狗們吃屎,整個麻屯里里外外便都干干凈凈,只有狗屎,沒有人屎。但是,狗太多了也會給人帶來這樣或那樣的麻煩。就說狗吃屎這件事本身,就有讓人麻煩的一面。

麻屯沒有廁所。這一帶農(nóng)村差不多所有的村屯都沒有廁所。這里的人們對城里什么都羨慕至極,單單對城里人把屎屙進廁所里不以為然。認為是不衛(wèi)生的,不文明的。尤其是住樓房、住套間、住房里有衛(wèi)生間的人們,把屎屙在屋里,呸!簡直就是牲口。屯人們屙的是野屎,屙在屯前屯后的草叢樹叢里。屎剛落地,早已候在旁邊的狗們立刻撲上來,席卷入肚,吃不飽,還伸長舌頭把地面舔得溜溜光凈。

幾乎所有的人都有早上起來先屙屎屙尿的習(xí)慣,于是每天天剛麻麻亮,便有大群的餓狗晃蕩著癟沓沓的肚皮,候在屯子四面的各個路口。它們都具備了無與倫比的判斷能力,一眼就能看出出屯的人誰是去干活的,誰是去屙屎的。只要看見誰提著褲頭急急匆匆火燒火燎的樣子,它們立刻跟在后面去吃早點。不一會兒草叢里樹叢里便會傳來它們搶奪食物打架的嗷嗷叫聲,驚天地泣鬼神。

陳藝老師也有早上起來先屙屎屙尿的習(xí)慣。他每天早晨六點三十分準(zhǔn)時起床,穿衣服時,屎便極準(zhǔn)時地來到肛門,并以屁作信號,急著要破門而出。初到麻屯那天早上,陳藝老師憋急了,信號都放了好幾個了,他鉆進學(xué)校后面的樹木叢,忽聽身后有響動,回頭一看,狗們跟在后頭,蜂蜂擁擁,竟浩蕩成軍。他走,它們也走;他停,它們也停。停時有的狗眼睛直勾勾地盯死了他的屁股,有的則盯住他的臉,狗臉上堆滿了媚笑,尾巴溫柔地搖著。陳藝老師莫名其妙,以為狗們是想看他的屁股。他想,看就看吧,又不是人。他解開褲扣,在一株小樹下蹲下。他的第一團糞便剛落地,狗們立刻不要命地撲上來。陳藝老師毫無防備,有只母狗頭一拱,把他拱栽在地,屁股朝天口啃泥。陳藝老師從地上爬起來,嚇得面如土色,沒顧得上擦屁股,提起褲頭就跑。他終于明白了,原來狗們不是來看他的屁股的,它們比人務(wù)實得多。

第二天早上,陳藝老師吸取教訓(xùn),拐過墻角,想避開這些狗。不料狗們的眼睛比偵察員還要厲害,他剛鉆進樹叢,它們就跟上來。陳藝老師沒奈何,只好找到一棵水桶粗的橡樹,爬上去蹲在樹杈上,把屎往下拉。樹下立刻響起狗們打架的嗷嗷叫聲。陳藝老師在樹上坐山觀虎斗,心里充滿了得勝的快感。卻在這時,從屯里傳來一個人的喊聲:啊呀!大家看,那里有個人爬到樹上拉屎!看見屁股了!就在狗打架的地方,看?。£愃嚴蠋焽樀貌铧c從樹上摔下來。

為大便所苦,陳藝老師下決心做個簡易廁所。他的設(shè)想很簡單:在學(xué)校后面的山坡上挖個坑,搭上兩塊木板,圍一圈籬笆。不料坑未挖成,即遭到屯人們的強烈反對。屯人們說,臭!風(fēng)一吹,滿天屎臭,誰還能吃得下飯!不要搞不要搞。陳藝老師你就辛苦點吧,以前羅歡老師也是屙野屎的。反對得最強烈的是一個姓黃的老頭。黃老頭七十多歲了,為此還拄著拐杖專程來到學(xué)校找陳藝老師。他對陳藝老師說,萬萬使不得!老師帶頭做廁所,以后屯里的人你做我也做,家家有廁所,整個麻屯不成了個大屎坑啦!陳藝老師無奈,只好打消做廁所的念頭。endprint

正常人每天屙兩次屎,早上一次,傍晚一次。陳藝老師是個正常人,因此也每天屙兩次糞便。早上這一次,陳藝老師不堪眾狗的騷擾,又不能走得太遠,只好下決心改變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硬是憋住,到中午才屙,致使他在一段時間里面色蠟黃,好像患了黃疸肝炎。

陳藝老師為此覺得麻屯也有讓人遺憾的地方。

陳藝老師

十年前,陳藝老師是縣城一所重點小學(xué)的教導(dǎo)主任。那時候,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被調(diào)到麻屯小學(xué)來,甚至不知道天底下還有這樣一個叫麻屯的地方。

十年前一個周末的下午,陳藝老師正在埋頭批改學(xué)生作業(yè),一位年輕漂亮的女教師向他款款走來。女教師姓劉,她后來因為以下的“睪丸事件”被人們背地里稱為“高老師”,因為“睪”和“高”同音。

高老師軟軟地叫了一聲陳藝老師,陳藝老師抬起頭來。首先映入他的視線的,是兩片嬌小的朱唇,仿佛兩片鮮艷欲滴的玫瑰花瓣。

朱唇輕啟:陳藝老師,這兩個字怎么念?

隨著一陣醉人的芬芳,兩只嬌嫩白皙的小手把一張同樣白的紙片送到陳藝老師的辦公桌上。紙片上歪歪斜斜地寫著兩個字:睪丸。

陳藝老師一怔,一名女教師拿著這樣一個詞語向一名男教師討教,不免讓人生出曖昧的感覺。但陳藝老師畢竟是陳藝老師,這種感覺轉(zhuǎn)瞬即逝。他用標(biāo)準(zhǔn)的北京語音老老實實地念出了這兩個字的讀音。

高老師跟著他念了一遍。她大概是覺得這兩個字的讀音很有美感吧,念出來的聲音很響亮,頓時引來辦公室里一大群老師驚愕、疑惑的目光。

陳藝老師看出來了,她是真的不認得這兩個字。

這時,如果高老師僅僅滿足于懂得這兩個字的讀音,轉(zhuǎn)身離去,后來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至少沒有那樣嚴重??蛇@位女教師偏偏在這時還想弄清楚這兩個字所指的實物是什么。

朱唇再度輕啟:睪丸是啥東西?

陳藝老師不知道怎么開口了。他本來完全可以按照詞典的注釋這樣回答她:睪丸,就是男子或雄性動物生殖器官的的一部分,能產(chǎn)生精子,也叫精巢。但是,身為教導(dǎo)主任的他,眼看著自己很快就要被提拔為副校長了,他覺得,對這樣一位低水平的女教師,他不能那樣回答她。那樣的回答太復(fù)雜,也太不負責(zé)任,必須給予啟發(fā)。

陳藝老師這時忽然發(fā)現(xiàn),在他辦公桌上一摞學(xué)生作業(yè)旁邊,有一只核桃。這只核桃是幾天前一位老師送給他嘗一嘗的,他當(dāng)時因為太忙,還來不及品嘗,就把它留在辦公桌上,后來又把它忘了。

看到這只核桃,陳藝老師的眼睛一亮,他把核桃捏起來,舉在高老師面前問她:這是什么?

哦!睪丸就是核桃。

高老師興奮地說。臉上現(xiàn)出自以為聰明的小學(xué)生一樣的得意勁兒。說著她把那只核桃搶去,放在自己的掌心上把玩。

不是核桃。陳藝老師說。

不是核桃?那是啥?

是一種跟核桃一個模樣的東西。我不好說,你能聯(lián)想出來的。

高老師仰起漂亮的臉蛋,長著長長睫毛的眼睛眨巴半天,想不出跟核桃一樣的東西為何物。就在這時,一位真正姓高的男老師走了過來,一把奪去她手里的核桃,大聲說:連這個也不懂?就是男人的卵蛋!你沒見過嗎?你見得太多了!

辦公室里一陣大笑。

高老師傻了半天,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這就是十年前傳遍東林縣教育界的“睪丸事件”。在這個“事件”中,陳藝老師的行為本來沒有什么可以指責(zé)的,更不能讓他承擔(dān)什么責(zé)任,但是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

原來這位姓劉的高老師,別看她沒有什么水平,卻是有一些來頭的。她是縣里一位分管教育的領(lǐng)導(dǎo)一手從鄉(xiāng)下一所偏遠的小學(xué)調(diào)進縣城重點小學(xué)的。沒有人知道她和那位領(lǐng)導(dǎo)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安G丸事件”使劉姓高老師覺得自己當(dāng)眾受了侮辱,她在那位領(lǐng)導(dǎo)的懷里哭成了個淚人。那位領(lǐng)導(dǎo)找到縣教育局長,責(zé)令局長一定要嚴肅處理這個事件。這時,真正使劉姓老師哭起來的高男老師害怕了,他找到那位領(lǐng)導(dǎo),說他是看到陳藝老師拿核桃當(dāng)睪丸,調(diào)戲侮辱劉老師,他實在看不下去了,才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向劉老師解釋睪丸是什么東西的。當(dāng)然,通俗易懂的語言難免有些不好聽,但他的動機絕對善良純潔,他的目的完全是為了使劉老師少受一些侮辱。云云。

不久,縣教育局對這件事情的處理決定下來,陳藝老師被免去縣城重點小學(xué)教導(dǎo)主任的職務(wù),受到記過處分。罪名是調(diào)戲女教師,損害人民教師形象。陳藝老師傻眼了,他大聲喊冤,但是毫無用處。緊跟著下來一紙調(diào)令,陳藝老師被調(diào)離重點小學(xué),調(diào)到一所離縣城很遠的鄉(xiāng)鎮(zhèn)中心小學(xué)去,當(dāng)普通老師,從此開始了他倒霉的命運。

處置農(nóng)村小學(xué)教師,人們慣用的辦法是調(diào)動,把他(她)從人多的地方向人少的地方,從交通便利的村鎮(zhèn)向偏遠閉塞的村落,一步一步地調(diào)動。調(diào)動的理由很簡單:工作需要。

十年間,陳藝老師背著“調(diào)戲女教師”的黑鍋,從調(diào)離縣城重點小學(xué)那天起,整整被調(diào)了十八次,差不多是一個學(xué)期換一個地方。

一次次調(diào)動,是一步步朝著偏僻、朝著閉塞邁進的過程。頭幾年,陳藝老師還以為自己的倒霉是暫時的,冤情總有一天會被雪清。他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著,希望有一天能夠重返縣城,與妻子女兒團聚。他不停地以書面形式向上級有關(guān)部門反映自己的情況,訴說自己的冤情。但這些書面材料最終都一次次地退回到縣教育局來。到了縣教育局立刻被扔進廢紙簍。有一次,陳藝老師所在學(xué)校的校長從縣教育局開會回來,給他帶回一封前不久他向上級部門申訴冤情的信件,說是從教育局辦公室的廢紙簍里撿的。材料最后一頁下方有上級部門的批字,批曰:東林縣教育局,你縣教師陳藝多次來函向我們反映他被處分的情況,如其情況屬實,請給予糾正:如不實,請教育他好好工作,不要為此耽誤教學(xué)。

校長在把這封材料拿給他時,對他說:你不要到處叫屈了。你那個事,縱有冤情,這么多年了也已成為事實,還翻得了案嗎!世間的事就這樣,你想一輩子不受半點冤屈,那就別在這個世界上活著。endprint

陳藝老師接過材料,在學(xué)生剛剛散去的操場上獨自一人一動不動地站了將近二十分鐘,才低頭無力地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調(diào)離縣城重點小學(xué)的第四年,也就是調(diào)到東嶺鄉(xiāng)馬蹄村小學(xué)那個學(xué)期,一天,感情上早已出現(xiàn)裂痕的在縣財政局工作的妻子,乘一輛黑色轎車來到學(xué)校,把一份離婚協(xié)議放在陳藝老師面前,要他簽字。至此,陳藝老師才明白,那個“睪丸事件”給他帶來的厄運,還遠不止無休無止的往下調(diào)動,他再也走不出那個厄運了。

那個有著十分明亮陽光的下午對陳藝老師來說,跟他妻子楊小燕坐來的黑色轎車一樣漆黑。

車子徑直開進馬蹄村小學(xué),停在校園中間的操場上。它那一身黑亮的豪華使馬蹄村小學(xué)土墻瓦頂?shù)男I犸@得更加灰暗和破敗。這時學(xué)校正在上課,校園里靜靜的,只有教師講課的聲音。

楊小燕打開車門,先伸出一條腿,然后弓腰從車上下來,站在車子旁邊張望。她顯然沒有來過馬蹄村小學(xué),一時不知道怎樣找到陳藝老師。車上,坐在司機座位上那個面色紅亮的男人沒有下車,但他打開了車窗,把頭從窗里伸了出來,那只搭在方向盤上的手不停地摁響嗽叭,顯然是在叫教師們快點出來,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

聽到嗽叭聲,跛著一條腿的校長以為來了縣教育局領(lǐng)導(dǎo),屁股一顛一顛的快步走到轎車旁邊。學(xué)校這時下課了,孩子們跟決了堤的洪水似的從教室里涌出,也跑到轎車旁邊,把車子團團圍住。校長問清了情況,帶著楊小燕去找陳藝老師,孩子們一窩蜂地跟在她的身后,還小聲地議論著。

這個女人是哪個?她來干什么?

不知道。是找陳藝老師的。

噢,我懂了,是陳藝老師的……老婆。

看到楊小燕突然出現(xiàn),剛從教室出來,披著一身粉筆灰的陳藝老師還以為妻子是專程來看望他的呢。他快步朝宿舍走去,先去把自己的房間打開,手忙腳亂地收拾了一陣屋里的東西?;仡^一看,卻見妻子跟在校長身后,走進了學(xué)校的辦公室。他只好也跟了進去。

辦公室里老師們都在,門口擠滿了學(xué)生。眾目睽睽之下,楊小燕拉開坤包,從里面取出一份早已打印好的離婚協(xié)議,放在陳藝老師面前的桌子上,就像四年前在城關(guān)一小劉姓高老師把那張寫有“睪丸”二字的紙片放在他面前那樣。

楊小燕面無表情地說:簽吧。

看在女兒份上,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沉默一會,陳藝老師艱難地說。盡管兩三年來楊小燕不止一次地向他提出過離婚的要求,但她的這一著,還是讓陳藝老師缺乏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

你都這樣了,還商量個什么?楊小燕臉上顯出一副決絕的表情。

陳藝老師的臉白了。

楊小燕把臉轉(zhuǎn)向校長:校長,你看看這個人,辦事就這樣黏乎。都商量兩三年了,再商量下去,人都老了,還離個屁婚!

楊小燕的語氣,像是說一個在生意場上認識的人。陳藝老師頓時覺得自己和這個女人已經(jīng)形同陌路,過去曾經(jīng)的恩愛只是一個騙局,一種虛假的東西。這些年來,他一直被欺騙。

校長看看他,再看看楊小燕:這個……這個……怎么說呢。

這時,操場上那個一直沒有下車的男人又摁響了嗽叭,一連摁了好幾聲。

楊小燕一把抓起桌上的離婚協(xié)議,又拍在陳藝老師面前:你就簽了吧!不然我就向法院起訴了。

辦理離婚手續(xù)那天,陳藝老師才聽說,早就在他被調(diào)離縣城重點小學(xué)剛半年的時候,那個不下車的男人就上了楊小燕的床,也就是他和楊小燕曾經(jīng)共同擁有的床。

辦完離婚手續(xù),陳藝老師在縣城就再也沒有了家,當(dāng)晚因為趕不上返回東嶺的客車,他只好在一家小旅店住下。小旅店離車站很近,窗下就是一條車馬如流人流如織的街道。開了房間陳藝老師就在床上躺下了。他沒有吃晚飯,他吃不下,更怕出去吃飯被熟人碰見。

這個縣城陳藝老師住了整整八年,熟悉這里的每一條大街小巷,也熟悉這里很多人。這些年來他一直把這個縣城看成是自己的家,即使是調(diào)離縣城后的這幾年時間,因為城里有老婆、有孩子,在他的心目中這里也還是自己的家。離婚后的這個晚上,陳藝老師才意識到,此刻的他已經(jīng)成了這個縣城的客人,一個陌生的客人,不是客人怎么會住旅社呢?

漂泊感像潮水一樣漫上陳藝老師的心頭。不僅在縣城沒有了家,在老家,他的家也沒有了。他是由上面的兩個哥哥供著上學(xué)的,父母逝世后,哥哥們分家,因為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在縣城結(jié)婚成家,經(jīng)他同意,應(yīng)該屬于他的那一份哥哥們也分了。從此回老家,他也只能是哥哥們的客人。

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會,已是晚上九點多鐘,城里一片燈火。這時,一股煙火的氣味,燒烤的氣味,還有人身上的汗味,從外面飄進窗子里來,黏黏膩膩的。陳藝老師醒了,從床上爬起,想去關(guān)上窗子,發(fā)現(xiàn)窗上的玻璃早已破碎,只留下一副空空的窗框。

陳藝老師把頭探出窗外,只見街道兩旁擺滿了燒烤攤子,攤上圍著一堆一堆袒胸露臂的男女。那股煙火氣味、燒烤氣味和人身上的汗味就是從這些攤子飄上來的。同時飄上來的還有攤主和食客討價還價的吵嚷聲。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攬著一個臉上涂滿了脂粉的年輕女人,選了好幾個攤子,終于在一個攤子旁邊坐下。剛坐下,中年男人就把手探進了年輕女人的褲腰,女人扭捏著。中年男人抽回手,竟然把手放在自己的鼻子前嗅了起來。

陳藝老師的胃一陣攪動,緊跟著有一股熱烘烘的東西從胃的深處直往上涌。陳藝老師趕緊跑進衛(wèi)生間,剛彎下腰就“哇”的一聲吐了。

這一吐,吐得昏天黑地,胃還在肚子里翻江倒海。在衛(wèi)生間足足蹲了半個鐘點,陳藝老師把胃里的東西全部都吐了出來,連酸水都吐出來了。

馬甲一家

每天放學(xué)以后,當(dāng)陳藝老師兩眼空空地坐在窗里望著窗外時,他最怕看見一頂沒有遮檐的破帽。當(dāng)這頂破帽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時,陳藝老師臉上會立馬現(xiàn)出惶恐、無奈的表情。

那是他的學(xué)生,馬甲的兒子,叫馬日。馬日是來請他去他家里吃飯的。

馬日念小學(xué)三年級,也不知念過多少遍了。陳藝老師的前任羅歡老師說他的成績很好,全班最好,可他就是升不上四年級。四年級以上是要到村完小去念的,進村完小要經(jīng)過村完小出題考試,成績達不到要求的,不能上去,只能留下來。每次升學(xué)考試,成績最好的馬日都考不上,倒是那些不是成績最好的他的同學(xué)一茬一茬地考上去了。陳藝老師來了,陳藝老師才發(fā)現(xiàn),馬日的成績其實是糟透了,一個多年留級的學(xué)生,甚至比剛從一、二年級上來的孩子還要差??蛇@馬日就是怪,他可以把整個三年級語文教材的幾十篇課文,包括講讀課文、閱讀課文、獨立閱讀課文,統(tǒng)統(tǒng)背得滾瓜爛熟。但除了自己的名字馬日二字外,你指給他課文中的任何一個字,他都必須從教材的頭篇課文頭一個字背下來,才能順口認出那個字。陳藝老師有一次開家長會,公開披露了這一內(nèi)情,麻屯人舉屯皆驚,仿佛突然發(fā)現(xiàn)狀元郞原來是個掃盲對象似的。endprint

家長會的第二天傍晚,馬日的父親馬甲叫兒子到學(xué)校請老師吃飯。馬日第一次來,陳藝老師不去。第二次來,陳藝老師也不去。第三次來時,馬日哭喪著臉,陳藝老師還是不去。陳藝老師說,馬日同學(xué),老師吃過飯了,肚子裝不下了。你把功課學(xué)好了,老師就高興,不用請吃。馬日回去不一會兒,又來到學(xué)校,這一回他是真的哭了,不停地拿手抹淚。他的父親馬甲叉腰跟在后面,臉上氣乎乎的。馬甲一進門,就把兒子推到陳藝老師面前,吼道,馬日,你這不是人日的!今天你不把老師請到家里,老子就把你吊死在這學(xué)校的房梁上!說著猛地從褲腰間抽出一卷繩子,“叭”的一聲拍在陳藝老師的辦公桌上。陳藝老師無奈,只好去了。他看見馬甲目露兇光,覺得還是去應(yīng)付一下好,橫豎就一次。不料,馬甲從此像是上了癮,只要他在家,三天兩頭叫兒子到學(xué)校請陳藝老師。陳藝老師不想去,又不敢不去。

馬甲是麻屯一個外出做生意的人。做生意是他自己說的,真假無人考證,反正他不在家里種地。

馬甲人矮矮壯壯,模樣十分兇悍。據(jù)說他過去并不是這個樣子。過去的他,無論見到誰,也無論人家對他說什么,他的臉上都是笑嘻嘻的,似乎生來就不會生氣。他對老婆特別好,下地干活時,總是讓他老婆坐在地頭上歇著,活路由他自己干。他說他只要看見老婆坐在地頭上,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勁?!叭恕眿D女節(jié)在農(nóng)村,婦女們是不能享受的,特別是在麻屯,女人們幾乎不知道有這個節(jié)日。只有馬甲,每年的這一天,都按城里女干部的待遇,讓老婆在家休息半天,還給她做好吃的,比如殺雞,或者做糖餡蒸饃,都是他老婆最愛吃的。

羅歡老師在麻屯教書時,曾經(jīng)把馬甲介紹到鄉(xiāng)里的中心小學(xué)當(dāng)工友,就是炊事員。因為他有一套御狗術(shù),再兇惡的狗見了他都會搖頭晃尾,乖乖聽話,馴馴服服。殺狗更是他的拿手戲,紅燒狗肉、油爆狗鞭、狗肉粥、狗灌腸,他都做得讓人吃了一頓想二頓。中心小學(xué)校長特別愛吃狗肉,認為狗肉能滋陰補腎,他剛吃了一次馬甲做的狗肉,就對馬甲信誓旦旦地許下諾言:一定要弄個指標(biāo)把他轉(zhuǎn)為享受財政工資的正式職工。馬甲在中心小學(xué)領(lǐng)得第一個月工資,當(dāng)晚就趕回家交給老婆,還給老婆買了一瓶花露水和一套麻屯女人想都不敢想的漂亮衣裳??墒呛髞?,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不愿在中心小學(xué)干下去了,校長親自到麻屯請他,像劉玄德當(dāng)年三顧茅廬請諸葛亮,他也不去,還避而不見。從此,馬甲開始外出做事,成為麻屯第一個外出謀生的人。也是從那時候開始,馬甲變得驕橫狂傲,變得兇巴巴的,包括對他老婆。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任何麻屯人的影子。

馬甲請陳藝老師吃飯,酒席總是擺得很排場。桌上全是魚和肉,連湯也是魚或肉煮的,而且是切成很大塊的魚或者肉。這樣的宴席設(shè)計體現(xiàn)的顯然不是口味,而是錢的顯示和炫耀。陳藝老師后來終于明白了,顯示和炫耀才是馬甲請他吃飯的真正目的。

一張方桌擺在堂屋正中央,馬甲自己坐上首,下首是他老婆,兩側(cè)分別為陳藝老師和馬日馬月兄妹。上桌坐定后,馬甲分別把酒倒進兩個碗里,舉碗對陳藝老師喝道:搞!對于酒,陳藝老師歷來不大會搞,二兩臉就紅了,但馬甲非要他搞不可。一聲搞字喝出,馬甲先自咕咚咕咚一口氣搞下半碗。他在放下酒碗的同時,沖他老婆把眼一瞪,他老婆立刻像奴仆接到主子的指令,把大塊的魚或者肉夾起,放進陳藝老師面前的醬碟里,一點不敢怠慢。

馬甲老婆三十四五歲,是一個很有些姿色的女人。陳藝老師自從離婚以后,已經(jīng)把女人看得很輕很淡,但他還是客觀地認為,像馬甲老婆這樣的女人,即使放在城里,也是一個千人回頭的角色。陳藝老師想,這馬甲倒是有福氣,這女人是無論如何不會跟他離婚的。然而馬甲卻對他這個老婆好像充滿了仇恨,看她的眼神是恨恨的。

吃飯的時候,女人只顧低頭扒自己碗里的飯,不敢吃菜,聽到馬甲干咳,她才抬起頭來看男人的臉色。馬甲一瞪眼,她就知道該添湯還是該給陳藝老師夾菜了。陳藝老師面前的醬碟很快堆滿了魚肉,因為馬甲一上桌就用同一種腔調(diào)不停地干咳。

等到陳藝老師面前的醬碟堆成一座尖尖的肉山時,馬甲才終于不咳了。從他的嘴里發(fā)出另一種聲音:灌!我就知道你們當(dāng)教師的油水不足,肚子里鬧得慌。一個月就那么一點點薪水,吃卵呀!還不如我跑半天生意,看!

馬甲使勁拍著自己腰包,那個腰包確實又大又脹。

陳藝老師嘴里沒有一點兒魚肉的味道,倒有另外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給馬甲點頭。他承認馬甲說的是實情。但這并不重要。他點頭只是給馬甲看。他知道馬甲要看的就是他這個動作。那就點給他看吧。

對馬日馬月兄妹,馬甲總是催他們快吃。

快吃快吃,狗娘養(yǎng)的!他罵道。狗肚子還沒填滿?都成了你們狗娘的那個洞洞啦?想吃什么吃什么,吃飽了都給老子滾出去,都不準(zhǔn)在屋里玩!

孩子們很快扒完飯,扔下碗筷,站起來,再每人抓一塊肉,塞進嘴里出去了。

孩子們一走,馬甲就開始講他在外面做生意如何如何地搞女人,總共搞了多少個。他講得很細,細節(jié)、感覺都繪聲繪色地講了出來。他一邊講一邊用眼角瞟他的老婆,看他老婆的臉上有什么反應(yīng)。他的神情酷似一只把獵物咬倒在地,正在欣賞它做著最后掙扎的狼。

我搞過二十七個。這是個不多不少的數(shù)字。馬甲舞著手說,唾沫星子在桌上亂飛。我本來不想再搞了,但是還要搞。我要搞到三十八個才收手。你知道三十八是什么意思嗎?就是三八婦女節(jié)。搞女人要搞到這個數(shù),才算把女人搞了。

女人聽他扯起這個話題,匆匆扒完碗里的飯,要走。馬甲吼道,哪里去!老子酒還沒喝夠!

女人的臉抽搐一下,再坐下來,頭低得更低。

她神情哀怨,哀怨使她蛋形的臉和柔柳一般的身材顯得很動人。陳藝老師從來也沒聽到她說過一句話。從馬甲對她幾近蠻橫的態(tài)度和她的逆來順受,陳藝老師看出這兩個人過去在感情上,一定有過什么抹不去的陰影。陳藝老師猛然想起聽說過的一些事情,說是馬甲之所以離開中心小學(xué),和羅歡老師有關(guān)系,羅歡老師用調(diào)虎離山之計把他介紹到中心小學(xué)當(dāng)工友,再以給馬日補課為借口,晚上去馬甲家,后來就睡到本來應(yīng)該睡著馬甲的那個位置上了,馬甲有一天半夜回到家,把羅歡老師和他老婆堵在了熱被窩里……endprint

陳藝老師不由想起了自己。

馬甲說,陳藝老師,你到現(xiàn)在為止搞過幾個女人?除了自己的老婆,那是不算數(shù)的。我看你不會比我多,雖然你是領(lǐng)工資的,可你沒錢!

馬甲說,我最近搞了一個,是和我一起做生意的。這個女人跟她老公離婚了,但是十分漂亮!我在賓館跟她包了個房,拉亮電燈,扒干凈了,媽呀!白晃晃的,山高水闊!

馬甲說,這個山高水闊,哪一天我把她帶回麻屯你看看,必要時我讓給你一個晚上,不然你可就白活一世了。

跟馬甲一起吃飯,陳藝老師的感覺是跟狼一起吃人肉。一餐飯要吃好幾個鐘頭,馬甲不醉不能散,他老婆也不能走。話題除了女人,沒別的。馬甲給陳藝老師倒酒,每次一點點,一點完了又一點點,陳藝老師的臉就一點一點地紅起來了。到散席時,站起來已經(jīng)有些搖晃。馬甲揮手喝令老婆,把陳藝老師送回學(xué)校去!扶住他,扶穩(wěn)點。他獰笑一下。陳藝老師拒絕了。

從馬甲家回來,風(fēng)一吹,陳藝老師直想嘔吐。他歪歪斜斜地走過村巷,惹起一路犬吠。于是每當(dāng)犬吠聲在夜空飄搖時,屯里人就知道,陳藝老師去馬家喝酒回來了。

刺叢中的空地

麻屯左側(cè)有一條干溝,從學(xué)校旁邊下來,通到屯前的小河。溝里布滿石頭,但干干凈凈的。溝口的三角地帶,有一叢倒鉤刺,密密麻麻,鳥都飛不進去。里面卻是空的??盏目臻g約有一間房子大,上面是刺枝織成的碧綠的拱頂,下面是黃色的疏松的沙地。有一個只容一人通過的甬道通進去,道口被樹枝遮掩,極其隱蔽。人在里面,看外面的一切都清清楚楚,而從外面往里看,卻什么也看不見。沙地靠里的地方,有一道被洪水沖出的深槽,蹲在槽沿往里拉屎,第二天那些糞便都不知被什么野物吞食得干干凈凈。

一直為大便問題困擾,憋得面色臘黃的陳藝老師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是哪一天發(fā)現(xiàn)的這個去處。只記得那天他看馬甲又回到屯里,怕他又叫他去喝酒。他已經(jīng)看出,馬甲請他去喝酒,其實是借他發(fā)泄心中的怨恨。陳藝老師放學(xué)后就匆匆做飯,做好了就吃,吃完了就習(xí)慣性地想去排泄。他走出門來,鉆進學(xué)校旁邊的灌木叢,有一只母狗跟了上來。因為這只母狗,他不得不一直往前走,于是便發(fā)現(xiàn)了學(xué)校左側(cè)的干溝。他跳進溝里,母狗終于止住了腳步,兩只眼睛卻還在盯著他的屁股。他怕母狗又跟上來,便繼續(xù)沿溝往下走,于是便發(fā)現(xiàn)了這個去處。

第一次進入刺叢,這個刺叢中的空地便給了陳藝老師一種奇異的感覺。那是一種仿佛不在人世之間的感覺。這種感覺沒有聲音,沒有氣味,沒有顏色,沒有形狀,是從疏松的沙地、刺枝織成的拱頂和空地四周的刺壁像潮水一樣涌上來,一下子把他淹沒的。這種感覺什么也沒有,又恰恰因為它什么也沒有而讓陳藝老師怦然心動。

陳藝老師怔住了。他感到自己似乎終于找到了什么,而具體的找到了什么呢?一時間又弄不明白。他不由仔細打量起這個空地。它是圓形的,上面的拱頂有兩人多高,周圍刺壁的刺棵子長得齊刷刷的。他為刺叢中居然有這樣一塊空地這樣一個空間感到驚異,難怪這里會讓他產(chǎn)生不同的感覺。

但這種感覺只是一瞬之間,很快便無影無蹤,陳藝老師重新意識到自己是來這里方便的。他不禁有些悵然。他在沙地上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了靠里的溝槽。這溝槽剛夠著膝頭那樣深,像一個長形的馬槽,槽底也是沙土,鋪著薄薄一層倒溝刺細碎的枯葉。槽邊上有一塊平坦光滑的石板,長方形,有一張小學(xué)生課桌那么大,從地面高出約有半尺,可以坐上去,也可以踏上去往溝槽里拉屎。

大自然一些不經(jīng)意的擺設(shè),有時竟是那樣吻合于人類的需要,讓人類驚嘆。

陳藝老師褪下褲子,踏上石板。這一次大便是他調(diào)到麻屯以來屙得最安然最舒坦的一次。人就需要這樣的安然和舒坦,不僅吃需要,睡需要,屙也同樣需要。刺叢里靜寂無聲,空氣涼浸浸的,是那樣清新,那些許的糞便之氣剛剛冒出,就被大氣稀釋得無一絲蹤影。仿佛一滴黃雨掉進了浩瀚的大海,眨眼便不見了。陳藝老師使勁吸了一口氣,一道清洌注入他的肺腑,山泉一般,使他頓覺渾身清爽。他盡情地享受著排泄的快感,這一次大便足足在刺叢里蹲了四十多分鐘。

第二天傍晚,陳藝老師抗拒不住誘惑,又到刺叢里來。頭一天剛進刺叢時那個轉(zhuǎn)瞬即逝的感覺,他認真地想過了,還是想不明白。但刺叢里這個寬敞的空間,對于飽受騷擾的他來說,確實是個方便的理想去處。陳藝老師覺得自己其他方面無法安然舒坦,至少拉屎撒尿要安然舒坦,這是生存最起碼的要求。他只有一個擔(dān)心,就是總在一個地方方便,難免跟廁所一樣臟臭,而這里又不是廁所。他不愿意把這里看成廁所??僧?dāng)他走進刺叢看時,頭天屙下的糞便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來,連擦屁股的紙都不見。他不禁又暗暗驚異起來。

以后每天吃過晚飯,陳藝老師都帶上毛巾、香皂、沿干溝而下,進入這個刺叢。在刺叢里排泄完畢,下河洗個澡,然后才回學(xué)校。這是他一天里黃金一樣的時刻。發(fā)現(xiàn)這個去處后,他的臉色又慢慢地紅潤起來,人也一掃過去的垂頭喪氣,變得有精神了。

每次排泄,陳藝老師都要在刺叢里蹲很長的時間,有時一蹲就是一兩個小時。長久地蹲在這兒,目光一動不動地向前平視,他的心會漸漸地變得纖塵不染,靜寂無聲中,恍然覺得自己變成一尊化石。那是一種進入了永恒的感覺。這種感覺將世間的一切凝固,又全都化作了空無。

有一天傍晚,當(dāng)這種感覺再度上來時,陳藝老師突然弄清楚了,他頭一次進入刺叢時那個轉(zhuǎn)瞬即逝的感覺,就是這種空無的感覺。

空無,是博大的,無邊無際的,它包容一切,又化解一切。它能化解世間所有成為事實的苦痛,也能化解一切未經(jīng)驗證的憂患。在它的包容下,已經(jīng)過去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歸于無形、無聲、無色、無味;未來的一切,即便來了,最終也是無形、無聲、無色、無味。

這個感悟讓陳藝老師十分興奮。這些年來,頻繁的調(diào)動,沉重的屈辱,一次次失敗的抗?fàn)幒推床欢ǖ纳?,早已使他身心疲憊。這感悟讓他瞬間跨越了這一切,看到了精神的彼岸。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學(xué)校不上課,陳藝老師上山砍來青竹,扎成一把兩米多長的笤帚,戴上草帽,進入刺叢。他先將刺叢的拱頂掃一遍,把那些細小的枯枝和掛在枝上的蛛網(wǎng)統(tǒng)統(tǒng)掃下來,然后才清掃沙地。他掃得十分認真,十分細致,像打掃自己準(zhǔn)備入住的新居那樣。經(jīng)他這么一掃,刺叢里空間顯得更加清爽,沙地上干干凈凈,沒有一絲塵埃。這里的沙子顯然是過去小河漲洪時被洪水拋上來的,都是細沙。后來河床變低了,河道變深了,再沒洪水淹上來,它們便永遠地留在了這兒。這些沙子都經(jīng)過河水的千淘萬濾,黃澄澄的,又因為離水遠了,一點兒水分也沒有,干干爽爽。endprint

清掃完畢,陳藝老師坐在地上,又禁不住仰身躺了下去。瞬間,一股疏軟而清涼的感覺水一樣浸透了他的全身。他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躺得這么自在這么舒服過,一躺下去便不想再爬起來,就這樣一直躺到天黑。

這之后,陳藝老師便把差不多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這個刺叢中的空地上。他用了整整一個月的課余時間,對刺叢進行美化。做著這一切他當(dāng)然是秘密的,不讓任何人看見的。而這個地方除了他,也沒有任何人涉足。

他先從河邊搬來石頭,在刺叢里砌成一圈一尺多高兩尺多寬的花圃,把空地圍起來,只留下進口和溝槽邊上那塊供他踏上去方便的石板。然后,他從小河對岸挑來肥黑的泥土,敲碎土塊,把花圃填平了。再從河沿找來一些他認為稀奇好看的花花草草,種了上去。有水仙、有蘭草,有野生的美人蕉和金絲菊……凡是能在河邊上找到的他認為好看的花草,都被他移栽過來。

這些花草剛栽上去時有些發(fā)黃,他天天給它們澆水,還給它們施肥,不到幾天,它們就開始轉(zhuǎn)綠。刺叢里并不缺少陽光,經(jīng)過清掃,拱頂上的刺枝變得疏朗了,看得見蔚藍的天空和悠悠的流云,陽光就從那里篩落下來,斑斑駁駁的照在花圃上,給了這些花草足夠的光線。又過了幾天,這些花草便瘋了似的長起來,長得茁茁壯壯。大小不同,形狀不一的各種葉子,一律舒展開來,水靈靈,綠瑩瑩,鮮鮮亮亮。有一蔸牽牛花還開始往刺壁上拉蔓,先是怯怯的,而后便頑強地爬了上去。

碧綠的花圃使刺叢一下子變得賞心悅目,也顯得更幽深、更寧靜了。夏季到來的時候,刺叢里的花圃在陳藝老師的精心護理下,很多花草開花了,紅的白的,黃的紫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地開著,像給沙地戴上了美麗的花環(huán)?;ǖ姆曳荚诖虆仓袕浡?,有幾只金黃色的小蜜蜂整天在花叢中流連不去,嚶嚶嗡嗡的吟唱渲染出這里孤庵遠寺一般的恬靜。陳藝老師每天進來,都有一種走進神仙洞府似的感覺。他的心情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平和、慰貼和踏實。

在護理著這些花花草草的日子里,有一天陳藝老師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差點兒把他絆倒。他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這塊橢圓形的石頭酷似一顆心臟,簡直就是跟心臟一個模子里鑄出的。陳藝老師心上的靈光閃動了一下——那些日子,他的心上總有靈光閃動著,使他眼里的一切都有了光彩,比如小河在他眼里,是一條銀鏈;河聲在他聽來,是天籟;河岸上的萋萋小草,都是奇花異草……

這塊心形的石頭顯然又是大自然的一件杰作。陳藝老師彎腰把它從地上慢慢捧起來。他心里涌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感動,忽然覺得這塊石頭就是自己的心。這個時候這塊石頭絆住他的腳,難道不能說是上蒼對他的某種暗示?天真有眼啊!他仰起臉來,翹望長天,淚水不禁涌流出來。

發(fā)現(xiàn)這塊心形石頭,讓陳藝老師更堅定了對刺叢的某一種信念。他又從河里搬進一些石塊,在空地中央搭起一座近兩尺高的臺階,再找來一塊扁平光滑的石板當(dāng)臺面,然后才把心形的石頭洗干凈,虔誠地安放在臺面上。

刺叢里又平添了幾分神圣而肅穆的氣氛。

做完這一切,陳藝老師盤腿坐在石臺前面,面對臺上心形石頭,沉入冥想?;腥婚g,他感到自己的心變成了山間月光下一泓泉水,寧靜、清幽、冷涼,閃著銀亮銀亮的白光……

山高水闊

馬甲在外面的生意不知道是不是越做越大了,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家。馬甲回不回家,陳藝老師最清楚。幾乎每一天,馬日都會對他重復(fù)著這樣一句話:等我爸回來,我請你去吃飯。

這天傍晚,馬甲終于回來了。馬甲這次回家,帶回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是他對陳藝老師吹噓過的“山高水闊”。他們是在太陽快下山的時候走進麻屯的,在屯口一棵老黃皮果樹下,最后一抹夕陽正好照在他們汗津津的額頭上。進屯第一戶人家一只正懷著崽的母狗看見他們,汪的叫了一聲,屯里的狗們立刻都跟著叫了起來,還從四面八方匯集過來。狗們是沖著女人叫的,不是沖著馬甲。山高水闊有些怕,不知該走在馬甲前面還是后面。馬甲這時低喝一聲,狗們立即停止吠叫,并把兇相換成一副歡迎的表情,前前后后地簇擁著他們,拼命搖尾巴。

偏僻寂寞的麻屯平時少有外面的人進來,這一回來的還是個女人,而且是個挺洋氣的女人,屯里很多人便都找借口去看。特別是男人們??椿貋砭驮谕椭械拈艠湎?,在門外的曬臺上,聚作一堆一堆的發(fā)表議論。都說那女人如何如何美貌,如何如何白嫩,屁股又是如何如何的圓,奶子又是如何如何的大。所有的議論都從適用出發(fā),是純物質(zhì)的。他們有的說她是馬甲的小老婆,有的說不是,應(yīng)該叫野老婆,理由是共產(chǎn)黨不準(zhǔn)討小老婆,只有野老婆,明里叫同志,暗里做夫妻,共產(chǎn)黨想管也管不了。

山高水闊姓劉。陳藝老師是在馬甲請他去吃飯時見到她的。陳藝老師本來已經(jīng)決心不再到馬甲家吃飯了,但是沒有逃脫。馬日到學(xué)校來請他的時候,興奮地對他說,陳老師,我爸回來了,請你去吃飯。這回你不去就可惜了,我爸帶回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好看死了,比我媽好看。我媽是堆狗屎,她是一枝花,香噴噴的。她還給我們糖吃。

陳藝老師在馬家的堂屋見到了山高水闊。

我來介紹一下,馬甲站在他們中間說,這位是麻屯小學(xué)陳藝老師;這位是劉小姐,我的生意伙伴,也是我的這個——他側(cè)身擋住山高水闊的視線,悄悄伸出指頭,沖陳藝老師做了個曖昧的動作。還把嘴伸過來,附在陳藝老師耳邊得意地問道:山高水闊吧?

山高水闊沒有注意到馬甲在介紹過程中這個細節(jié),或者說她根本就不在意,她盯著陳藝老師的臉孔,把手大大方方伸給了他,幸會幸會。

初次見面,劉小姐和陳藝老師一樣,都對對方有些驚訝。劉小姐驚訝的是在麻屯這種地方還能見到這樣一位斯文、白凈的小學(xué)教師;陳藝老師驚訝的是,劉小姐這樣的人也會跟馬甲成為生意伙伴,還跟他來到了麻屯。劉小姐三十來歲的樣子,上身穿一件乳白色的無袖柔絲襯衫、下身是一條淺藍色的長裙,發(fā)髻高高挽起,盤在頭頂。她雖然沒有馬甲老婆的妖艷嫵媚,卻比她端莊優(yōu)雅,且渾身上下都透出城里人的高貴氣質(zhì)。馬甲老婆從一開始見到她,就被她的氣質(zhì)壓倒了,臉就黑了,過去的憂郁一下子都變成了痛苦的妒恨,明明白白寫在她的臉上。馬甲支使她做家務(wù),她不是裝著聽不見,就是磨磨蹭蹭,嘴撅著,一副消極抗拒的態(tài)度。馬甲顯然看出了老婆的嫉恨,吃飯的時候不停地沖她獰笑著。endprint

山高水闊一直在麻屯住了好幾天,這幾天里,每天放學(xué)以后她都到學(xué)校找陳藝老師閑扯一會兒。在陳藝老師面前,她顯得特別放松、隨便,陳藝老師這才弄清楚了,她根本不是馬甲什么生意場上的伙伴,而是他的老板。劉小姐在城里開了一家狗肉餐館,高薪聘請馬甲給她殺狗,烹制各種狗肉佳肴,生意十分紅火。但是近來由于人們生活富裕了,喂狗用的都是魚呀肉呀,還要加上增長素什么的,狗長得比豬還快,狗肉的質(zhì)量下降了,生意出現(xiàn)了滑坡。劉小姐發(fā)現(xiàn),肉質(zhì)好的狗不是那種喂魚喂肉增長素的狗,而是農(nóng)村里吃不飽到處找人屎充饑的狗。她聽說麻屯有很多這種狗,就讓馬甲領(lǐng)著她來了。

這是一種令人費解的現(xiàn)象,魚和肉變不成好肉,倒是人屎能變成好肉。劉小姐說。這個世界有很多事情是荒謬的,人們拼命追求養(yǎng)殖科學(xué),到頭來卻又要揚棄這種科學(xué)的成果。看來,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最終還是要回歸自然,任何科學(xué)都是對生命的欺騙,只有自然尊重生命。

山高水闊坐在陳藝老師宿舍里唯一的一張椅子上,這張椅子已經(jīng)被她掉轉(zhuǎn)過來,椅背靠著辦公桌。她斜斜地坐著,兩條修長的玉臂交叉在胸前,動作優(yōu)雅地吸著煙,她是陳藝老師見到的第一個吸煙的女人。但凡吸煙的女人,心里都有個難以治愈的傷痛,這女人的心受了傷了。陳藝老師暗想。

陳藝老師坐在一張矮凳上。這也是他宿舍里唯一的一張矮凳,是他吃飯時坐的。面對這樣一個陌生、漂亮的女人,陳藝老師不免有些不自在,手腳都不知怎么擺放才好。山高水闊卻一點拘束也沒有,她用愉悅的目光一眼一眼地打量著他。

山高水闊告訴陳藝老師,她聽馬甲說,麻屯的狗歷史上從來沒有發(fā)過瘟,她這次到麻屯是想實地考察一下,打算在這里建立一個養(yǎng)狗基地。只要這里的群眾每家保持有狗七只以上,她的餐館就不愁辦不下去。

難道人們真的那樣愛吃狗肉嗎?陳藝老師問。

愛吃。山高水闊說。

其實狗肉也不見得怎么好吃,總比不得雞肉、鴨肉吧?陳藝老師說。

人們愛吃狗肉的原因,倒不是因為狗肉口感特別美妙,而是人人都說狗肉能補腎壯陽。山高水闊說。人們就是要借助狗肉找到另一種更美好的感覺,那才是他們的目的。吃狗肉只是一種手段,但這個手段對他們來說非常必要,于是大家就都來吃。

她的尖銳和直率讓陳藝老師感到很驚奇,陳藝老師不由抬起頭來,重新打量了她一眼。

山高水闊露齒一笑。狗肉生意好做,但是長期跟狗打交道是很危險的。我被狗咬過,就這里,現(xiàn)在還有傷疤。

她把長裙撩起,露出白皙的小腿,左腿的腿肚上果然有一塊指甲大的疤痕。

你過來摸摸,她說。

陳藝老師目光閃爍著,臉上的肌肉古怪地扭動了一下,沒有動。

來呀,摸一摸。山高水闊非讓他摸一下不可。

陳藝老師沒有辦法,怯怯地把身子探過去,同時伸出右手。

疼嗎?他問。

現(xiàn)在不疼。

那時候呢?

那時候應(yīng)該疼,很疼,但我不覺得疼。

你能忍。

不是。我那時還有傷,另外一個傷,更可怕的傷。這個傷是皮肉之傷,那個傷傷在這里。

山高水闊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這只手一壓,上面兩個飽滿的乳房立刻從質(zhì)地柔軟的襯衫里凸露出柚子一樣的輪廓來。

陳藝老師不由又慌了,心咚咚直跳。他以為劉小姐這次又要對他說,就這兒,你來摸一摸。

山高水闊這次沒再叫他摸。

山高水闊跟陳藝老師來往,馬甲并不干涉。他也不再請陳藝老師吃飯。馬甲這次回家整天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灌夠了就搬一張懶人床到門外的柚子樹下沉進去,豬一樣地呼呼大睡,蒼蠅爬到他的眼皮上時,他的眼睛才會眨動一下。于是山高水闊就有了足夠的時間每天來找陳藝老師聊天。一回二回,陳藝老師也覺得跟這個女人在一起特別放松,還有一種特別的情味。他和她很快沒有了界限,無話不談,相見恨晚,成了很投合的朋友。他們常常從陳藝老師放學(xué)的時候聊到日頭西偏黑豬回窩的時候,山高水闊才回馬甲家吃晚飯。閑聊中陳藝老師感覺得出,這女人心中有許多苦澀,不禁生出一股同病相憐之感。后來陳藝老師每當(dāng)回憶往事,都覺得跟山高水闊在一起這幾天,是他打從調(diào)離縣重點小學(xué)以后最愉快的日子。

這天下午他們扯著扯著,太陽偏西了,陳藝老師起身去煮飯,他對山高水闊說,今晚在我這里吃個便餐算了吧?陳藝老師這么說,不過是個禮貌的招呼,不想山高水闊爽快地回答:好,我去馬甲那兒弄兩瓶仰韶,我們這次帶回不少酒。

陳藝老師自然拿不出什么好菜,但山高水闊既然如此爽快,他也難得地興奮起來。他在山高水闊去馬甲家拿酒時,整了一碟荷包蛋,一碟脆豆,一碟蘿卜干,一碗辣椒湯,總算把那張小小的餐桌擺得像一點樣子了,有紅的,有白的,有黃的,色彩也不單調(diào)。

劉小姐,簡單了,窮鄉(xiāng)僻壤,實在沒有辦法。上桌時,陳藝老師把酒倒進兩只小瓷碗里,每碗先倒一點。

還用得著客氣嗎?山高水闊說。我喝酒不在乎菜,在乎情份。

那就干吧。

干!

兩只瓷碗碰在一起,錚的一聲。

劉小姐到底是餐館老板,酒喝得像男人一樣瀟灑,跟她女人味十足的身材和長相極不相稱。

三十八度的金仰韶流下去,兩人的胸口立刻火辣辣的,所有不痛快的事情都被攆得無影無蹤,同時攆出的還有一大堆的醉話、瘋話。

這個世界真奇妙,三天前你我素昧平生,想不到才三天,我倆就酒逢知己了。山高水闊又抬起玉臂,把酒碗遞過來。這叫什么?一見鐘情還是一見如故?

一見如故吧。陳藝老師說。一見鐘情可不得了。

怎么不得了?

那是要脫褲子的。

哈哈哈!

校園這時靜悄悄的,孩子們早走了,狗們也不在了,一抹夕陽正斜斜地抹在窗上,給這里添上一筆輕柔的浪漫和溫馨。陳藝老師的宿舍有如大海里一座孤島,此刻島上只有他們兩人。endprint

馬甲跟他老婆怎么啦?山高水闊突然問。好像有點不正常。

是不正常。陳藝老師說。

為什么呢?

這個,我不知道。

跟你有關(guān)系吧?

別冤枉好人,我看倒是跟你有關(guān)系。

笑話!這可能嗎?

這個世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

去你的!喝!

兩人又碰了一次碗。

馬甲老婆可惜了,她比我漂亮,對吧?

哪兒呢。

你騙我。我有自知之明。

不是騙。你的腿比她白。

好呀,你算計我!

我算計你?讓天來作證。我是把你當(dāng)知心朋友。給你說的是真話。

兩瓶金仰韶差不多見了底的時候,兩人真的都有些醉了。山高水闊扶著桌子站起來,搖搖晃晃的。

麻屯這個鬼地方,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去哪兒方便。我這幾天,每次屙尿,都遭到狗的騷擾。她說。

你現(xiàn)在想屙?陳藝老師問。

有點想。

那好,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一個地方,一個好地方,保證你舒服。

心形河石

陳藝老師說的是河邊刺叢中的空地,他心中那個凈潔的地方。

陳藝老師和山高水闊兩人相攙著走出學(xué)校,搖搖晃晃沿干溝而下,來到溝口。陳藝老師先進刺叢去查看一遍,然后才讓山高水闊進去,自己留在外面。

就在這刺叢里解決?山高水闊說。虧你想得出,還說是好地方呢。

進去吧。陳藝老師說。屙在里面那個深槽。

山高水闊縮著胳膊走進甬道。進入刺叢后,她先是感到有些暗,暗里卻有一股異樣的感覺,迅速浸透了她的全身。繼而,刺叢里像是有一盞燈,慢慢地亮了。亮光照住了她的眼睛,她走近了細看,竟是一束盛開的水仙。

山高水闊沒有想到刺叢里會有開得這樣鮮艷的水仙,感到十分驚奇。環(huán)顧四周,只見沙地邊緣全是花,高高低低的,一層層紅著、白著、黃著、藍著、紫著,滿目璀璨滿眼繽紛。這些花都是種在用河石砌成的整整齊齊的花圃里面的。

山高水闊一下子傻眼了。這是什么地方?誰在這里養(yǎng)的花?一道奇異的芬芳鉆進她的鼻孔,沁入她的心脾。花的艷麗和濃香,加上酒的微醺,頓時使她感到恍惚迷離起來。

陳藝老師!陳藝老師!她在刺叢里叫。

怎么啦?

你進來。

你解決啦?

沒有。

沒有你讓我進去干什么?快屙吧。

請你再進來看看。

陳藝老師不得不重新走進刺叢,只見山高水闊一臉驚訝地站在那兒,目光在四面的花圃上應(yīng)接不暇地忙碌著。

你是讓我在這里方便嗎?

就這里。

這里不行。這個地方太美了,你看看這些花花草草,多美!在這里方便,糟蹋呀!

咳!花花草草,本來就是種著給人看的。

看也不是拉屎撒尿的時候看吧?拉屎撒尿看花,這是對美的玷污。

山高水闊彎下腰去,把一枝玫瑰板過來,湊近鼻子使勁吸氣。她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是來這里方便的。

你錯了。陳藝老師說。人最干凈的時候是拉屎撒尿的時候,只有在拉屎撒尿這一行為上,人還保留了小小的一席凈潔。

荒唐。山高水闊直起身子。你難道不覺得這種說法荒唐至極?

一點也不荒唐。陳藝老師笑起來。人的所有行為,包括說話做事,吃飯睡覺,都或多或少地,無一不沾上世俗的污跡,甚至是罪孽。就說吃飯吧,就有人請吃的,被人請的,這一行為就不是單純的生理需要,也不是單純的情感交往,其中就包藏著私利目的,有的甚至是為了發(fā)泄。再說睡覺,這一行為更加骯臟,有多少人在床上干著見不得人勾當(dāng)!有多少人從床上開始荒淫腐?。≌l誰誰上了誰的床,誰誰誰跟誰睡了,這樣的傳聞你沒少聽說吧?但就沒有聽說過誰誰誰請誰拉屎撒尿,誰誰誰從拉屎撒尿開始荒淫腐敗。所以,只有拉屎撒尿,是純粹的個人的生理需要,是人千般萬般行為中最干凈的一種行為。

見解倒真新鮮!山高水闊兩眼灼灼發(fā)亮。我還從來沒聽誰這么說過,自己也沒這么想過——繼續(xù)說,說下去。

經(jīng)過幾天接觸,陳藝老師看出,這個劉小姐對這類話題特別有興趣,從這一點上看,她不是純粹的生意概念上的人,不像是開餐館的。這也是他和她之所以一見如故或者說臭味相投的原因。他們是同一類人。

拉屎撒尿是人行為的一個側(cè)面。陳藝老師說。

這天傍晚,陳藝老師腦細胞也特別活躍。事后冷靜下來想,他在這天晚上出的事,就是從這里開始一步一步走向縱深的。

從整體上說,人的一生最凈潔的時段只有半分鐘,就是走出母親的生殖器到落入接生婆的尿布這個時段。陳藝老師說。一旦被接生婆用尿布包住,人就開始染上了世俗,不再是赤條條的,不再那樣凈潔和純真。這時候人即使還來不及產(chǎn)生任何世俗雜念,也已經(jīng)被世俗從外部浸染,開始融入世俗了。因此人的一生最可貴的時段就是那個只有半分鐘左右的赤條條的時段。赤條條,是人生命中天國一般的境界。以后人要重新體驗這種境界已經(jīng)不可能,只有通過拉屎撒尿這一行為,才能在靜靜的純粹的生理排泄中,得到些許的彌補。

深刻!深刻!山高水闊興奮起來。這是對人生的最深刻的感悟!這么說,這里的花呀草呀,都是你親手種的?好啊,那就讓我在這里體驗一下人生中的天國境界吧!

先別忙。陳藝老師忘記了自己是把她帶來這里屙屎的。

你過來。再看看這個。

山高水闊剛進來時,一下子被刺叢里的鮮花吸引,沒有注意到沙地中央矗立著的石臺,更沒有注意到石臺上心形的石塊。陳藝老師把她拉到石臺旁邊,指著臺上的心形石問:這是什么?

山高水闊說,石頭。

陳藝老師說,它像什么?

山高水闊猛然醒悟,哦,它是一顆心!endprint

陳藝老師得意地點點頭。

你這又是什么感悟?山高水闊問。

這還不明白嗎?陳藝老師說。心,是人身上最重要的生理器官,也是人的精神源地。人啊,只要內(nèi)心凈潔,外部的一切都會纖塵不染;只要內(nèi)心寧靜,外部的一切便波瀾不驚;只要內(nèi)心坦蕩遼闊,外部的一切就空空如也。所以,就要給心找到這樣一個住所,才能保持內(nèi)心的凈潔、寧靜和坦蕩。

哦,你是把這里當(dāng)作自己的心的家園了。山高水闊說,轉(zhuǎn)頭環(huán)顧空地四周。

不錯。陳藝老師說。

為什么偏偏選擇這個刺叢?不能選擇一個比這里更好的地方嗎?山高水闊問。

這個問題問得太突兀、太擊中痛處,陳藝老師雖然臉上還掛著笑,神色卻瞬間凄黯。

能選擇嗎?他說,我是從縣重點小學(xué)因為不明不白地遭到詆毀,被一步步往下調(diào),最后調(diào)到這里來的。我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家沒有了,老婆離婚了,女兒不由我監(jiān)護。我兩手空空,什么也得不到。除此以外我還發(fā)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甚至沒有任何一個空間是屬于我的,沒有任何一個空間由我自由支配,我能選擇什么呢?

你太坎坷了。山高水闊嘆道,神色也不由黯淡下來。

陳藝老師把石臺上的心形石捧下來,抱在胸前。

一路調(diào)到麻屯,我想,這已經(jīng)到了一個小學(xué)教師所能到達的最底層,再沒有比麻屯小學(xué)更遠更偏僻的小學(xué)了,我的調(diào)動應(yīng)該到此為止了。我已經(jīng)感到十分疲憊,就想在麻屯好好安下身來。麻屯小學(xué)在村頭,環(huán)境倒很靜,可是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就是在這所小學(xué),我也無法得到安生。我終于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我安生的空間。有一天我走到這個地方,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這個刺叢中的空地,這里從來沒有任何人涉足。因為它是刺叢,從外表上看,它是那樣丑陋,所以任何人都不會愿意到這個地方來,連豬狗都不屑于進來。我突然就覺得,這個誰都不來、誰都不要的地方,就是我安生的空間了。只有這個地方是屬于我的。這里雖然不能讓我安身,卻能讓我安心,它能讓我的心靈變得安寧、純凈、空闊、明亮,沒有任何陰影,沒有任何污跡……

于是你就把自己的心放到這里來了。山高水闊打斷陳藝老師的話。

聽著陳藝老師的訴說,她的眼里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涌出了淚花,淚光一閃一閃的。她把陳藝老師懷里的心形石抱了過去,緊緊地摟進懷里。

你還在這里種花,還……

對。陳藝老師說。

此刻的他,又興奮起來,他從來也沒有對誰說過這些話,也從來沒有對誰說過這樣多的話。

不怕你笑話,在這里,我曾經(jīng)脫光衣服,讓自己赤條條的,躺在地上,重新體驗人之初那半分鐘的純真和圣潔。

?。∩礁咚熃辛艘宦?,那種感覺怎么樣?

語言形容不出。陳藝老師說。

山高水闊仰起臉來,目光對著刺叢頂部,似乎在竭力想象那種語言無法形容的感覺。這時,太陽已經(jīng)沉沉西墜,從刺叢頂部望出去,天空正飄著幾片紫紅色的晚云。刺叢四面一片寧靜。

陳藝老師,除我以外,你還讓誰到這里來過?過了一會山高水闊問。

沒有。你是唯一的人。陳藝老師說。我能隨便領(lǐng)個什么人到這兒來嗎?

謝謝你!謝謝你讓我走進你的心靈。山高水闊十分感動。

不用謝。陳藝老師說。看得出,你在人生上也是跟我一樣的人,不然,像你這樣的女子怎么會跟著馬甲來到麻屯呢。

山高水闊臉上的表情驟然一變,她低下頭,避開陳藝老師的目光。顯然,陳藝老師的話勾起她不堪回首的往事,觸動了她心上的傷口,那傷口又在滴血。她的嘴唇神經(jīng)質(zhì)地哆嗦了一下,又哆嗦了一下。

陳藝老師沒有注意到她神態(tài)的這一變化,這時,他忽然想起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那兩句詩,脫口吟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然后他說,你方便吧,我到外面等你。說著走出刺叢。

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

陳藝老師在刺叢外面等了很久。他先是坐著等。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天上的晚霞消失了,有歸棲的小鳥從刺叢上空嘰啾嘰啾地飛過。他開始來回走動。又過了一會兒,他站住腳步,覺得任何人任何一次排泄,都不可能這么久。

劉小姐!他在外面喊。

劉小姐!

里面沒有應(yīng)聲。

劉小姐!

……

陳藝老師的心不由一緊,快步?jīng)_進刺叢。他認為山高水闊沒有理由聽不見他的聲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是掉進那個深槽里爬不起來了吧?她是喝過酒的。

刺叢里的情景卻讓他驚呆了:一個女人,脫光了全身,仰躺在地上。地是黃的,女人是白的。女人橫伸玉臂,雙腿微微叉開,一副自然隨意、不作姿態(tài)的樣子。她的衣裙就搭在旁邊的石臺上。

山高水闊。

光裸著躺在地上的山高水闊,真像馬甲說的那樣,山高水闊。

劉小姐!陳藝老師呻吟一樣輕喚了一聲。

他看見女人的目光在他的臉上閃動了一下。

他轉(zhuǎn)身要走。

女人的聲音卻從后面攆來,抓住了他的腳跟。

陳藝老師,你愿意聽聽我的故事嗎?同是天涯淪落人,過來吧,讓我們靜靜地在這兒躺一會兒,體驗一下人生中那個凈潔純真的天國境界吧。

……

陳藝老師已經(jīng)記不得這天晚上到底是什么日期了。他沒有留心這天晚上的日期,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這樣一個晚上。

這個晚上后來月亮就出來了。剛出來的月亮是黃色的,它的光也是黃的,從刺叢旁邊照進來。后來月亮慢慢變白,光也水一樣的白。他和山高水闊仰面躺在刺叢下,月光碎著下來,落在他們身上、臉上,也落在他們身旁的沙地上。四周寂靜。這種靜不是死靜,是有一些細碎的聲音伴隨著的,卻因不是死靜而顯得更靜。一只蛐蛐,有時是兩只,在刺叢里叫著,嘀鈴!嘀鈴!歌唱似的,叫個不?!璭ndprint

在 劫

馬甲老婆沿著河岸往下走。

她去河里洗澡,手里拎著一只小袋子,袋子里裝著毛巾、香皂和換洗的褲衩之類,還有一盒香煙和一盒火柴。

這女人吸煙了。

山高水闊的到來,讓馬甲老婆心亂如麻。這女人自從羅歡老師上了她的床深更半夜被馬甲堵在被窩里以后,再沒有男人碰過她,包括馬甲。馬甲恨她。馬甲又以他驕橫而又猙獰的面目,使所有對她流著口水的男人都只能膽怯地把口水咽進肚里。她因此就像一塊三年沒見過一滴雨的旱田一樣焦渴。因為事實就擺在那里,把柄就在馬甲手里攥著,她不敢對馬甲怎么樣,只能逆來順受,心里一片苦楚和無奈。

她原本以為馬甲吹噓自己在外面如何如何搞女人,那都是假的,不相信外面的女人會看得上馬甲。想不到這馬甲還真的把個女人弄到家里來了!如果他帶回來的女人不怎么樣,倒也罷了,偏偏帶來的是山高水闊。這女人馬甲老婆無論怎么看,都悲哀地覺得自己比她矮半截。她覺得馬甲這一回不光是跟她扯平了,還讓她虧了。她恨山高水闊。她無法容忍這樣一個女人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她雖然在馬甲面前還能維持那種低眉順眼的神態(tài),心里卻在不停地盤算如何讓山高水闊從家里消失,從麻屯消失,從她的視線里消失。

馬甲老婆沒有想到機會居然會來得這樣快——她在陳藝老師沖刺叢里喊劉小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他。

馬甲老婆立刻像偵察員發(fā)現(xiàn)敵情那樣在一塊巨石后面趴下,她的目光則像野貓發(fā)現(xiàn)了老鼠那樣灼灼發(fā)亮。

這時太陽已經(jīng)下山,天空中晚霞消失了,但天還亮著,小河上有很多蜻蜓在高高低低地飛著。

馬甲老婆聽到陳藝老師又喊了兩聲,然后看見他鉆進刺叢,久久不出來。馬甲老婆按照自己的心之所思推想刺叢里的情景,她的心突突突地狂跳起來。她以貓科動物準(zhǔn)備襲擊獵物的步態(tài)和姿勢,躡手躡腳地向刺叢靠近。在這個過程中她的身上也像著了火一樣燃燒起來,燒得最厲害的是她的頭腦。

但是刺叢里沒有她想象的聲音。她什么聲音也沒有聽到。

她輕手輕腳地掰開刺枝,目光穿透密密的枝葉,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刺叢里清清爽爽干干凈凈的沙地上,并排躺著兩個人,全脫得白白晃晃的。

第二天上午,在鄉(xiāng)里中心小學(xué)的孩子們快要放早學(xué)的時候,馬甲老婆走進了鄉(xiāng)教委辦主任林國光的辦公室。

林國光主任坐在辦公桌后面,身子歪斜著靠在椅背上。他讓馬甲老婆隔著桌子坐在他的面前,辦公室里還有一位專干李良老師坐在稍遠一些的地方。馬甲老婆擺出一副羞羞怯怯的神態(tài),故意欲言又止,像是羞于出口的樣子。

林國光主任說,你有什么情況就直說吧,這里什么話都可以說。

聽完馬甲老婆的報告,林國光主任不由坐正了身子。

你可不許瞎說。

我沒有。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他們就那樣躺在那兒不動?

我見到的時候他們早就把事情做完了。

李專干插進話來,這陳藝老師雖然有過前科,可他好像不是那樣的人。

我不是說陳藝老師,我是說那個女人勾引了他。馬甲老婆說。

再一天的中午,林國光主任和李專干鬼不知神不覺地來到麻屯村旁,他們跟馬甲老婆約好,讓馬甲老婆在那兒等著他們。馬甲老婆把他們帶到河邊,走進了陳藝老師的圣地。

刺叢中的空地讓他們感到不可思議。不可思議的是這里竟然有這樣一塊纖塵不染的沙地,沙地周圍竟然還有這樣美麗的花圃,這個花圃甚至比中心小學(xué)校園里那個小小的花圃還要鮮艷好看;更不可思議的還有沙地中央砌起的石臺,石臺上供著一塊心形的河石,這塊河石竟然如此酷似一顆心臟……

馬甲老婆也是第一次進入刺叢,她一進來目光就被空地四周開得紅紅白白鮮鮮艷艷的花朵抓住了。這一刻兒,馬甲老婆恢復(fù)了女人愛花的天性,她一邊驚奇地欣賞著這些鮮花,一邊從嘴里發(fā)出“哇呀哇呀”的叫聲,在一支剛剛開放的金盞菊前,馬甲老婆停下來,伸出手去,想把這支金盞菊摘下戴在自己的頭上,可她的手在剛要觸著花枝時,她的心情猛然回到現(xiàn)實,那手一抖,又縮了回來。

林國光主任和李專干都看得出來,這個刺叢中的石臺和花圃,不是一天兩天能夠建設(shè)和美化起來的。憑著一個人的力氣,這得花多少時間和心血!李專干說,這個陳藝,弄這么一個地方,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國光主任說,什么意思?等著把女人勾引進來胡搞唄!這還不是和尚頭上虱子明擺著的嗎?在這個地方干那種事,天知地知,別人不知,連鬼都不知道,再安全不過了。

李專干說,好像沒有這么簡單。

林國光主任說,就這么簡單。事實都擺在那兒了,就是為了勾引女人。除了這一點,你還能怎么解釋?人嘛,說復(fù)雜就復(fù)雜,說簡單也簡單,無非就是吃飯,穿衣和那個。

李專干捧起石臺上的心形河石,這塊石頭要是拿到奇石市場上賣,少說也是七千八千,抵得我們一年的工資了。去年教師進修學(xué)校有位老師,賣了一塊像美女像一樣的石頭,就得了五千元。嘖嘖!

林國光主任說,別亂七八糟的扯遠了。看看這沙地,躺下去多舒服!

李專干說,這個陳藝,他好像事先就知道馬甲會把那樣一個女人帶回來似的,事先就做好這個準(zhǔn)備。瘟雞樣的一個人,真是想不到。

林國光主任說,你的腦子進水了,這個屯子里也是有女人的。

這兩個人只顧自己說話,沒有注意到馬甲老婆的臉這時猛然紅了起來,從腮幫子一直紅到耳根。

兩天后陳藝老師接到鄉(xiāng)教委辦一個通知,讓他去一趟,匯報工作。鄉(xiāng)教委辦讓下面的老師單獨上去匯報工作,還沒有先例。只有出了嚴重問題的教師,才會這樣被叫去。陳藝老師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高高興興地去了。那天正好是個趕場天,鄉(xiāng)政府所在地那條小街塞滿了人。陳藝老師直接去了林國光主任的辦公室。

林國光主任早就坐在那兒等著他了,見他進來,抬手示意他坐在他辦公桌前的椅子上。這是他接待下屬和客人專用的椅子。陳藝老師坐下來,把他出門時經(jīng)??嬖诩缟系目姘?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膝蓋上。他坐著的這張椅就是兩三天前馬甲老婆坐過的,不過他沒有馬甲老婆坐得那樣近,坐下之前,他把椅子向后拉出來一點,距離林國光主任就遠一些。endprint

他剛坐下,李專干也把他的椅子挪了過去,坐在主任辦公桌左側(cè)橫著畫的那一面,打開筆記本和鋼筆,放在桌上,做好記錄的準(zhǔn)備。這位李專干原來也是一名在下面各個教學(xué)點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教學(xué)人員,可后來,用他的話說是吉星高照了,他被調(diào)進了教委辦,成為一名非教學(xué)人員,角色相當(dāng)于鄉(xiāng)教委辦的秘書。

李專干坐下之前,先給林國光主任沖了一杯茶。林國光主任喝了一口,點燃一支煙,身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眼睛盯著陳藝老師說,說吧。

陳藝老師從挎包里掏出本子,把麻屯小學(xué)從班級、人數(shù)、男女生比例到入學(xué)率、鞏固率、及格率,從自己的教學(xué)情況到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情況,從群眾辦學(xué)態(tài)度到校舍面積、結(jié)構(gòu)……事無巨細,一一作了匯報。

他這個匯報足足花了四十多分鐘的時間。可當(dāng)他終于從本子上抬起頭來時,瞥一眼李專干面前那本筆記,卻還是一片空白,一個字也沒記。李專干的目光從對面的窗口直著出去,落在不遠處的山坡上,那兒有一頭牛正在悠閑地吃草,尾巴不緊不慢地擺動著。林國光主任的煙早就抽完了,他也耷拉著眼皮,眼睛瞇著,原來抱在胸前的兩條胳膊有一條不知什么時候豎了起來,蹺起的拇指抵住眉心,一下一下地揉著。

陳藝老師疑惑地看著他們,說,我的匯報完了,請領(lǐng)導(dǎo)指示。

林國光主任這才停止揉搓動作,坐正了身子。

沒有啦?

沒有了。

還有。林國光主任語氣堅硬地說。你剛才匯報的是工作,下面匯報你生活方面的情況。

陳藝老師不由皺起眉頭。工作上的情況,他可以匯報得有條有理,清清楚楚,可生活方面的情況,他就不知道從哪里說起了。從來也沒有任何領(lǐng)導(dǎo)讓他匯報過這方面的情況,不光他,別的老師也一樣。生活上無非吃喝拉撒,有什么值得匯報的呢。

想一想,他說,到麻屯以后,我的生活很正常,每天吃兩餐飯,睡一次覺。大便是原來每天兩次,后來改成每天一次。

就這么簡單?林國光主任說,你好好想想,不光屙屎吃飯睡覺,還有更應(yīng)該匯報的。

一直望著窗外的李專干這時收回目光,拿起筆來。

陳藝老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他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不明白他們今天把他叫到這里來是什么意思,到底要他匯報什么,該匯報的他覺得自己都已經(jīng)匯報了。

林國光主任這時問,麻屯有個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叫馬甲,你認識他吧?

陳藝老師說,認識。

他請你喝過酒,對吧?

對。

他最近從外面弄來了個女人,你見過沒有?

見過。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

劉燕。

你跟那個劉燕,是怎么回事?

陳藝老師終于明白了他們把他叫到這里的真正目的。他有些結(jié)巴地回答,沒……沒什么,接觸了幾次,如此而已。

打從那天晚上把山高水闊帶進刺叢以后,陳藝老師再沒有跟這位劉小姐接觸。接下來的兩三天,山高水闊還是天天到學(xué)校找他。遠遠見她走來,陳藝老師就躲進學(xué)校后面長滿樹木的山坡,等她走后才回來。山高水闊找不見他,在學(xué)校操場上大聲喊他的名字,他蹲在樹叢里不出聲。他不是不愿意跟劉小姐在一起,也沒有為那天晚上的事懊悔,他是怕劉小姐又要叫他帶她到刺叢里去,這樣去得多了,目標(biāo)大了,讓群眾發(fā)現(xiàn),會引起猜測和議論。陳藝老師沒想麻煩來得這么快。

沒什么?林國光主任瞇眼盯住他,實話告訴你,我們今天通知你到這里來,就是要了解一下你跟那個劉燕,到底干了些什么,生活作風(fēng)方面的。

作風(fēng)方面我們什么事也沒有,陳藝老師說。劉燕也做過老師,我們只是經(jīng)歷相似,比較談得來,閑談一些個人的事情而已。請領(lǐng)導(dǎo)不要多心。

林國光主任沉下臉來,你倒說我們多心!我們多心啦?陳藝老師,不要以為我們是傻子,什么也不懂,我們是有證據(jù)的。我們要是不掌握任何證據(jù),能叫你到這里來嗎?

證據(jù)。什么證據(jù)?

提到證據(jù)二字,陳藝老師就覺得他們把他當(dāng)作犯罪嫌疑人了。證據(jù)總是讓人想起罪證。他不由有些慍怒起來——就是自己跟劉小姐真的發(fā)生了什么,那又怎么樣?

負責(zé)記錄的李專干這時放下鋼筆,插進話來:陳藝老師,不瞞你說,我們前兩天去過麻屯,進過麻屯河邊的刺叢,你不要隱瞞了。這個事本來也沒有什么,男女之間這種下三濫的事情,人家雙方都需要,誰也管不著。只是你為了女人,竟然在誰也不愿走進的刺叢里弄了那樣一個去處,有花有草,還有奇石,你跟那個劉燕在那里的時候,又讓群眾看見了,這就直接影響了人民教師的形象,我們不能不過問了。

陳藝老師大驚。

那天晚上的事,他們竟然知道,這個世界真是太可怕了。

那天晚上他和劉小姐確實在刺叢里躺了很久,直到月至中天才回家??墒牵姓l會發(fā)現(xiàn)他們呢?是馬甲?只能是馬甲,只有他才會跟蹤而來發(fā)現(xiàn)他們。

我跟劉燕真的什么事也沒有。陳藝老師說。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想自己只有好好解釋了。那天晚上他在山高水闊身旁躺下,完全是身不由己。后來月亮出來了,他感到身上像月光一樣清涼如水,心也像月光那樣空明寧靜。那確實是個令他身心超然的夜晚,只有身心超然,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可是,沒等他把話說下去,林國光主任的手就拍在了桌子上,都把全身脫光了,睡在那兒,還說什么事也沒有!這話誰相信呢?要是什么事也不干,干嗎把全身脫光?

陳藝老師的臉霎時變得黃蠟蠟的。

李專干又插進話來,陳藝老師,我們也希望你什么事也沒有,可是事情就那樣擺在那兒,你要說自己什么事也沒有,恐怕三歲的小孩也不會相信你。

陳藝老師頓時覺得自己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十年前在那個倒霉的睪丸事件中,他有口難辯,受盡冤屈,十年后的今天,這種可怕的事情又一次發(fā)生在他身上。他感到自己的全身在一點一點往下沉陷,沉進地的深處。endprint

劫數(shù)。他想。

凈 土

馬甲的突然出現(xiàn)跟三流電影的情節(jié)一模一樣,仿佛從天而降。用“從天而降”這樣一個三流的詞語來形容他的不期而至,真是再切貼不過。

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這天是趕場天,馬甲和山高水闊也正好要回城里去,他們必須到鄉(xiāng)政府駐地的小街上等車。從小街到城里的客車每天兩趟,頭一趟早晨八點發(fā)車,下午從城里返回;第二趟是從城里發(fā)出的車,中午十二點左右到達小街,下午一點返城。馬甲和山高水闊要搭的是下午返城那趟車。他們一早從麻屯來到小街,這時離從城里出發(fā)的客車到達小街還有一個多小時,馬甲讓山高水闊在街頭的候車亭等他一會兒,說是去看看集市,一個人沿街走下去。走過鄉(xiāng)教委辦門口時,馬甲聽到里面陳藝老師說話的聲音,又聽到劉燕的名字,不由停下腳步在外面偷聽了一會兒,然后他就像三流電影的情節(jié)那樣十分適時地出現(xiàn)在辦公室的門口。

陳藝老師什么事也沒有,他說的我相信。

林國光主任抬頭看見馬甲,皺起眉頭。馬甲這個人,他當(dāng)然認識,不光認識,還知道不少關(guān)于他的故事。馬甲在中心小學(xué)當(dāng)炊事員時,他在下面的一個村完小當(dāng)校長,那時村完小校長經(jīng)常到鄉(xiāng)教委辦開會,因為鄉(xiāng)教委辦沒有專門的飯?zhí)?,會議期間飯就在中心小學(xué)的食堂吃,他還吃過馬甲專門為他們做的紅燒狗肉呢。

馬甲的突然出現(xiàn),讓陳藝老師感到很意外。陳藝老師更想不到這個馬甲居然還幫他說話。此刻他是多么孤獨無助,多么需要得到別人的理解和相信??墒沁@個兇神惡煞一樣的馬甲,又能幫他說什么呢?

只見林國光主任沖馬甲揮揮手,老馬,這里沒有你的事,不要來這里添亂!

怎么沒有我的事!馬甲說,那個女人是我?guī)淼?,我不帶來才沒事。

林國光主任說,女人是你弄來的,你愛怎樣怎樣,我們不管??晌覀兊睦蠋煵荒軄y來,誰亂來誰犯紀律,我們就要查。我們查的是我們老師和她的事,不是你和她的事,你別來這里胡鬧!

馬甲說,我胡鬧啦?我沒有。我是來幫陳藝老師說句實情話的,你們不要冤枉好人。你們說他跟劉燕搞了,你們看見他搞進去了嗎?嗯?

林國光主任:……

李專干說:是你老婆來向我們打的報告,你老婆說她看見他們兩個人都脫光了,躺在那里……

脫光了躺在那里就一定搞?馬甲說,你們這是猜想。

馬甲走進門來,把一只手搭在陳藝老師肩上,兩眼在林國光主任和李專干的臉上來回劃動。

有一個人在路上看見別人掉下一顆糖,這個人到底把那顆糖撿了吃掉沒有?誰也沒看見。有人說他撿吃了,有人說他沒有。張三說他吃了,那是因為如果是張三,張三一定那樣;李四說沒有,那是因為如果是李四,李四不會那樣。他說。陳藝老師就像那個在路上看見糖果的人,你們是張三。他那件事如果放在你們身上,不用說什么事都早就發(fā)生了——衣服都脫光了嘛,是不是?你們就是這樣想當(dāng)然地推想別人的。可惜陳藝老師不是你們,更不是羅歡老師,劉小姐也不是我那個爛×老婆,所以,你們錯了,哈哈哈!

林國光主任和李專干目瞪口呆,繼而惱羞成怒。林國光主任氣得抓起茶杯,狠狠頓在辦公桌上,發(fā)出“橐”的一聲響,把小街上很多趕集的人引了過來,扒窗的扒窗,探頭的探頭,一齊往里看熱鬧。這次詢問調(diào)查不得不中止,林國光主任怕馬甲還要說出什么話來,趕緊揮手讓他和陳藝老師都出去。

走出鄉(xiāng)教委辦大門,陳藝老師拉住馬甲的手,感激得幾乎流下眼淚。他怎么也想不到馬甲幾句話就把林國光主任和李專干扒得顯丑露陋,無地自容。

老馬,今天要是沒有你,這一關(guān)我又過不去了。謝謝你??!

謝個屁!馬甲說,你就是窩囊!

回味馬甲剛才說的那番話,陳藝老師若有所思,若有所悟。那番話里好像有一個干凈的去處,一片凈土,那里沒有塵世的喧囂,沒有爾虞我詐,沒有人間的污跡,只有芳草萋萋,野花飄香,蜂飛蝶舞,猿鳴鳥唱。

可還沒等他往深處想,馬甲又轉(zhuǎn)過身來,盯住他的眼睛。

嘻嘻,陳藝老師,你到底跟山高水闊搞了沒有?搞幾次?

這回輪到陳藝老師目瞪口呆了。

沒……沒有!老馬,你這又是什么話!

咳呀!搞了就說搞了吧,搞了又怎么啦?哈哈!

馬甲大笑著揚長而去。

陳藝老師戳在那兒,兩眼一片茫然。

馬甲走出去十多步,又回過頭來:我和山高水闊今天回城去,她就在街頭候車亭那里等車,你不去見見她?

陳藝老師好像沒聽見。

實習(xí)編輯 姚 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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