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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 城 戲 緣

2014-10-31 09:37:48孫崇濤
劇作家 2014年1期

孫崇濤

恭王府里的考試

“文化部文學藝術(shù)研究院”首屆研究生招考復試,定于1978年12月6日至10日在北京“文研院”舉行。在我接到復試通知差不多同時,平陽縣也正式發(fā)文批準我調(diào)回家鄉(xiāng)母校瑞安中學。也許在平陽方面看來,繼續(xù)留我的可能性已經(jīng)不大,索性做個順水人情,放我走人。

我到瑞中校長室報到,頭一件事,就是在遞交調(diào)動文件同時,出示了北京復試通知。瑞中領(lǐng)導乍聞此事,很感驚愕和不解,心想這孫崇濤怎么搞的,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折騰到這里來了,還另有打算遠走高飛。

我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訴說了一遍,講述了平陽原先不肯放人,自己跟中山大學王季思教授通信交流學術(shù),后被王先生推薦,報名參加“文研院”招考研究生初試,原想借此表示自己不安心留平陽工作以促成調(diào)動成功,不料瞎貓逮住活老鼠,蒙成了復試的前前后后經(jīng)過。最后我向瑞中領(lǐng)導表示態(tài)度說:調(diào)回母校是我多年愿望,如今愿望實現(xiàn)了,考不考研究生已不重要。如果學校認為不妥,我就不再參加復試。

瑞中領(lǐng)導聽后,嗖地從座位上站起,對我鄭重言道:好事啊,怎么可以不參加復試?考研究生百里挑一,多不容易。你現(xiàn)在已算是我們?nèi)鹬薪虇T了,你為母校爭光,為瑞中教師添彩,不但復試必須參加,而且還要努力爭取考上。還問我考試方面有什么需要學校幫你解決的要求。我說,按照復試通知建議,請考生所在單位提供備考時間和資助赴考費用。校領(lǐng)導當即答應道:沒問題。你暫停工作,全心全意準備考試,赴考所有費用,全由學校實報實銷!

家鄉(xiāng)人多以家鄉(xiāng)為文物之邦、人才輩出而自豪,重才興教的意識,滲透到每個人的細胞。瑞中領(lǐng)導的這番態(tài)度,令我真實感受到家鄉(xiāng)文教領(lǐng)軍人物對扶植人才的重視,他們的眼光和氣度,真跟別地領(lǐng)導不一樣。瑞中之所以成為全國名校,造就人才濟濟,根源就在于此。

這時,我跟老同學錢苗燦又取得聯(lián)絡(luò)。上海初試會面后,我們時有通信交流。當我去信告訴老錢自己已調(diào)回家鄉(xiāng)并收到北京復試通知時,他的來信也到了。他高興地告訴我,他也被定為復試對象。我倆又因“戲緣”作合,再一次擰到一塊。我們約定,上海相會,一道去北京參加考試,由他先訂好上海去北京的火車票。

12月初,我從家鄉(xiāng)瑞安城出發(fā),在溫州乘坐“民主”18號海輪,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東海漂洋,駛達上海。在六舅父家住下后,當晚我便去了上海西藏北路258號錢苗燦家,跟他商議行程細節(jié)。頭一回去北京,我對途中的事,不能不考慮得更加周到。

碰巧,那晚錢苗燦大姐錢妙花也在。一位外表看來極普通的接近花甲的老年婦女,一身簡樸的裝束,一口濃重的紹興鄉(xiāng)音的溫言細語,使人很難跟她銀幕上飾演的假包公(《追魚》)、長府官(《紅樓夢》)、李太師(《碧玉簪》)的顯赫和驕貴聯(lián)系到一起。心想舞臺藝術(shù)家的本領(lǐng)實在夠大。

錢大姐是來看望小弟錢苗燦的。她對小弟赴京考試,感到欣喜和自豪。交談中,曾言道:戲曲嘛,演演還可以,要研究,就不簡單哩。像錢大姐這一代越劇老藝術(shù)家,大多出身貧寒,少時得不到文化教育。她和袁雪芬等一批早期“紹興女子文班”骨干,自上世紀30年代從家鄉(xiāng)浙江嵊縣鄉(xiāng)間闖進大上海,到后來上海越劇院開辟出輝煌的新越劇天地,是跟她們始終團結(jié)文化人、依靠同文化人的合作緊密有關(guān)。因此,她們對文化人心懷特別的敬畏。如今小弟要去爭當一名專門研究戲曲的高級文化人,大姐看來,很不簡單。

交談中,說到我倆去考試的“文研院”地點在北京恭王府,大姐興奮地告訴我們這件事:1962年,上海越劇院來北京電影制片廠拍攝《紅樓夢》影片,周恩來總理特地吩咐有關(guān)部門開放“嚴禁入內(nèi)”的恭王府后花園,供攝制組人員參觀。上世紀60年代初,“京城何處大觀園”的討論十分熱烈,曾有學者提出:榮國府的原址就是北京恭王府,大觀園就是王府后花園。紅學家周汝昌先生就是此主張的極力堅持者。周總理大概對此有所聞,才提議劇組去恭王府后花園參觀,增加實地感受,有利電影拍攝。周總理對文藝工作的關(guān)照備至,令人起敬。

沒有意想到的事,此后若干年,我的工作及居家地點,就在這傳聞中的“榮國府”內(nèi)。禁止入內(nèi)的后花園,是我經(jīng)常帶領(lǐng)友人“偷渡”進去參觀的場所,并煞有介事地向來人轉(zhuǎn)述“大觀園”主張的種種“依據(jù)”,以證實本人就是現(xiàn)今“賈府后人”,所住蝸居,無上體面,無比驚艷。

每逢我面對滿園荒蕪、雜草叢生的這座花園廢墟,還會屢屢想起上述錢大姐告訴我的事,腦子里不禁浮現(xiàn)《紅樓夢》影片中王文娟飾演的林黛玉大觀園“葬花”的綽約風姿,耳際響起她美妙的唱句:“繞綠堤,拂柳絲,穿過花徑”,“人說道大觀園四季如春,我眼中卻只是一座愁城……”,不免產(chǎn)生物異人非之慨。

次日,我和錢苗燦一對年屆不惑的“赴京趕考”者,同排坐上上海開往北京火車的硬席坐鋪,向著追尋“戲緣”新夢進發(fā)。

錢苗燦書寫的昆丑打扇部位口訣

抖掉歲月的塵埃,21年前青春年少的同窗景象,又仿佛回到眼前。我倆一路不歇地暢談,跟從前一般,說的全是戲曲話題。當說到戲曲表演技法要領(lǐng)時,錢苗燦要過我手中的小筆記本,往上書寫了一段“浙昆”名丑、《十五貫》影片婁阿鼠扮演者王傳淞總結(jié)的昆丑打扇部位口訣:“文胸、武肚、轎褲襠;瞎目、媒肩、禿光郎;道領(lǐng)、青袖二半扇;農(nóng)臀、書背、奶大胖?!?像這類掌故,出身梨園世家,又干過多年戲曲編導和教學的老錢,雜七雜八地裝了一肚子。這令我們的旅途變得十分快樂,不知不覺中在車上度過一天一宿,很快到達北京。

按照“文研院”招生辦公室繪制的地圖提示,我倆在北京火車站口,乘坐103路電車,至東四改乘13路汽車到北海下車,步行一小段路,便抵達前海17號的恭王府。一路上,汽車經(jīng)過臺基廠、王府井、東四、地安門、北海等北京市中心地段。初次來到我向往已久的首都,我感到既新鮮又興奮,睜大雙眼,往車窗外觀望一路景象。

時值深冬,北京行人都穿起厚厚的冬裝。落盡葉子的樹木,剩下光禿禿的枝條,在寒風里抖抖索索。見慣了江南水鄉(xiāng)的明麗,乍到北方京城的我,感覺就是三個字:灰蒙蒙?;颐擅傻奶欤颐擅傻穆?,灰蒙蒙的墻壁,灰蒙蒙的瓦片,灰蒙蒙的路人衣裝……

灰蒙蒙中,透出的一抹亮色,是穿梭于行人中間的一些青年男女愛穿的一件件軍綠長大衣。在車廂內(nèi),我也見到幾個年輕姑娘穿著這種軍大衣。她們高挑,白皙,氣質(zhì)不俗,軍綠大衣配上高跟皮鞋與披肩長發(fā),似在引領(lǐng)當下首都的時尚新風。我估量,這是不久年前遍布全國的“紅衛(wèi)兵小將”著裝的沿用和改進,只是袖臂上的那圈紅袖章,已被送進歷史博物館。

汽車經(jīng)過王府井大街北端的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專業(yè)劇場“首都劇場”,只見外墻廣告屏上正貼著話劇《丹心譜》的醒目海報,鄭榕飾演的身著白大褂的主角方凌軒大夫巨幅畫像鮮明奪目。這部蘇叔陽編的話劇,反映“文革”末期生活,被評論界贊為是傳達億萬群眾同“四人幫”決戰(zhàn)的心聲,標志著中國話劇藝術(shù)“撥亂反正”的勝利。它由響當當?shù)摹叭怂嚒痹陧懏敭數(shù)摹笆锥紕觥苯o今年3月間來京參加全國科技大會代表首演,贏來許多喝彩,并在全國引起強烈的反響,這些我在家鄉(xiāng)早有所聞,因而激起我希望能到劇場親睹一快的向往。

錢苗燦出身大城市,對路徑東南西北了然于胸。在他帶領(lǐng)下,我倆左拐右彎,很順利地找到了“文研院”所在。因是早到了兩天,又是下班人散的傍晚,好不容易找到院后勤人員,把老錢安排了臨時住宿。我則另有去處,就是先去我北京大姨媽家。

在家鄉(xiāng),我家跟大姨媽家親似一家。1954年我家從瑞城八角橋舊宅遷出,搬到東小街跟大姨媽家合住。數(shù)十年間,我們兩家同在一片屋檐下,用同一臺鍋灶打理一日三餐。在那兒,我經(jīng)歷了父母老病、雙亡,弟妹成人、成家,自己兩度離鄉(xiāng)的漫長曲折的生活。

大姨媽是我母親大姐,兄妹十人排行老二,長我母親10歲。她年輕守寡,生有獨女,就是表姐張川谷,兩年前在下放東北勞動返回北京后不久,患癌癥去世,年僅49。大姨媽領(lǐng)養(yǎng)的獨子,就是《小城戲緣》中寫到的表兄張學海。

表姐活躍、能干、漂亮,年輕就讀杭州美專即今中國美術(shù)學院,學習西洋繪畫和雕塑。解放初輟學,求職浙江省政府,后以調(diào)干生身份進入剛建立的中國人民大學讀數(shù)學,畢業(yè)分配中國科學院數(shù)學研究所。所長華羅庚組建運籌學研究室,調(diào)表姐進運籌室搞研究。

表姐在京成家生有三子,就接大姨媽來京張羅全家生活。姐夫秦森建國初留學蘇聯(lián),跟前總理李鵬同屆,歸國擔任冶金部鋼鐵研究院六室主任,算是新中國一手培養(yǎng)的“紅色專家”。

“文革”來臨,顛覆了表姐一家的寧靜和溫馨。全家拆成三處,三個可愛的小外甥也各奔東西:表姐帶著長子秦柯,下放遼寧盤錦農(nóng)墾區(qū),看養(yǎng)鴨群?!爱敊?quán)派”兼“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的姐夫,挨批、靠邊站后,攜同二子秦華,下放河南漯河“五七干?!保瑓⒓愚r(nóng)村勞動鍛煉。大姨媽和四歲的小外孫秦川這對失去依傍的一老一少,只好返回老家舊宅,跟我家又一起生活了多年?!拔母铩苯Y(jié)束,姐夫恢復職務(wù),表姐返回北京,大姨媽再回北京,全家重新團聚。表姐去世,白發(fā)送走黑發(fā)后,便由大姨媽獨挑撫養(yǎng)三個小外孫和打理全家生活的重擔。表姐一家的“榮辱”,是沐浴新中國明麗陽光、后被“文革”風云裹擊的一代知識分子境遇的縮影。

老錢幫我提著行李,走過長長的護國寺街,到達平安里,送我上了111路電車。我坐至終點站動物園,轉(zhuǎn)16路汽車,到大柳樹南站下車,按照同表姐多年通信熟記的地址,很順利地找到了鋼鐵研究院宿舍。推門頭一眼,我就見到了我最熟悉的大姨媽。

兩三年不見,大姨媽竟老了許多,鬢邊掛起兩綹白發(fā),眼神呆滯,時顯驚恐,已不見昔日的安詳和敏銳,可見表姐去世對她打擊多么沉重。晚飯時,我見齊了已經(jīng)見過的三個小外甥——他仨先后都去過浙江老家。姐夫還是頭一回認識。全家高高興興地吃晚飯,姐夫還親自下廚,做了他拿手的家鄉(xiāng)川菜宮保雞丁。我環(huán)顧表姐多年生活過的房內(nèi)四周,表姐再也見不著了,令我傷心。但對往事,我則有意不問不提,以免再傷了大家的心。

談話中,姐夫聽說我這次來京是為了投考戲曲學研究生,頗感大惑不解:戲曲怎么研究???這是姐夫與我初次會面的客氣問話,其真實的含義是說:像我們那樣,選擇事關(guān)國計民生的鋼鐵科技做畢生專業(yè),很好理解。至于戲曲這行,傳統(tǒng)老戲已被“文革”批臭,現(xiàn)代“樣板戲”又不能演,生存都成問題。天底下可研究的東西多了去,干嘛你還去研究這個破戲曲?道不同,一時沒法跟他解釋清楚,我只好以笑作答。

12月5日傍晚,我暫離表姐家,趕回恭王府,因明日是“文研院”復試報到日期。當我從恭王府中軸道走向“文研院”臨時安排考生的住處王府大堂“嘉樂堂”時,只見暮色里迎面站著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高高的個子,穿身長長的藍色大衣,頭上頂著皮帽,戳在臺階正中,像棵去了枝葉的大樹墩。走近一看,又是奇遇,他竟是我大學同學周育德!

經(jīng)過交談知道,周兄也是來參加復試的,他從西安考點考上來。周兄是我們大學同級生中的有名“才子”,文思敏捷,課余喜愛染指戲曲,曾發(fā)表浙江戲曲劇評,參加編寫越劇史的科研活動。對他來說,闖過“文研院”招考的道道關(guān)口進入復試是件易事,只是我還來不及打聽他參試的詳細經(jīng)歷。我們大學畢業(yè)分別17年不見了,竟在此處意外巧遇,這又一次證實我的“人群志趣力量無窮”、會使“分散自相聚合”、“巧合屢屢發(fā)生”的哲學(《小城戲緣》)。

在參加復試的20來名戲曲專業(yè)考生中,杭大中文系57屆學生竟占其三,另外還有不同級系的歷史系畢業(yè)的蘇偉堂,參加美術(shù)史專業(yè)復試?!八臈l漢子”參加復試,我們?yōu)槟感8械阶院?,也令各地考生對杭大的教育水準刮目相看,時常聽到大家的贊美之詞。

復試其實就是一次口頭答辯,按報考專業(yè)方向分場舉行。我的那一場,由戲曲史導師張庚、馬彥祥兩先生主考,戲曲研究所個別領(lǐng)導和研究人員一同參加。我的答辯詳情,已經(jīng)記于《家鄉(xiāng)戲緣》中,不再重復。

復試的自我感覺,跟我初試同樣良好,發(fā)揮了自己的應有水平。只是自己向來有愛發(fā)表跟學術(shù)界公論相左的“異見”習慣。這些“異見”出自自己長年鉆研書本的心得,并非有意標新立異。如文學史初試題中對“話本”的名詞解釋,我不取“宋代說話人底本”的慣用解釋,而定義為“故事底本”;“話”即故事。再如復試時,馬彥祥老師問我“九山”地址何在?我答道:“九山”非實指地名,而是古代溫州的別名;“九山書會”即“永嘉書會”。我知道這些答題要冒風險,但我堅持認為,學術(shù)真理大于天,別人判對判錯且由他。

參加戲曲專業(yè)復試的考生接近20名,招收名額僅4名。其他專業(yè)的招考情況也類似。這就意味著絕大多數(shù)的復試者是來此“陪考”的。大家對此都心有不甘,私底下議論紛紛,于是決定聯(lián)手,一致對外,準備對“文研院”的招生工作提出批評、建議。

12月10日,復試答辯結(jié)束,招生辦分專業(yè)組織座談,聽取考生意見。研究生部主任張庚老師參加了我們戲曲組的座談。大家話題幾乎一致,都說此次“文研院”招生思想欠解放,名額太少。有人說,這不符合華主席(中共中央主席華國鋒)提出的有關(guān)“撥亂反正” 的“三個一點”精神——思想更解放一點,膽子更大一點,步子更快一點。有人說,經(jīng)過報名審核及論文、筆試兩輪篩選,證明我們?nèi)侨瞬?;見人才不取,文化部思想過于保守。還有人說,復試其實很難試出結(jié)果。戲曲史每人專攻年代、劇種、樣式不一,戲曲理論有文學、表演、音樂等方向之別,彼此沒有可比性,怎能試出高低優(yōu)劣?怎能“擇優(yōu)錄取”?大家的話句句在理,張庚老師聽后,頻頻點頭,最后表態(tài)說:我們再想想辦法。這話給大家吃了半顆定心丸,看來“文研院”是想擴招。張庚老爺子是老延安、部級干部、戲劇界領(lǐng)軍人物,其他導師也是各協(xié)會主席或副主席,差不多的大佬要員,他們說想想辦法,肯定會有辦法可想。

而我,對考試結(jié)果并不太在意。已經(jīng)調(diào)回家鄉(xiāng),多年愿望得以實現(xiàn),自感很滿足。雖然考試的自我感覺不錯,但自己不是藝術(shù)界出身,更沒有戲劇實踐的經(jīng)歷,“文研院”未必賞識。我的想法跟一起參加戲曲專業(yè)復試的南京王永敬說法一致,對結(jié)果抱“得之不喜,失之不憂”態(tài)度,一切聽其隨便。我的當下打算,就是利用這次初到首都的難得機會,把北京好好看一看,以后恐怕很少有再來的機會。

復試結(jié)束,10日晚,我返回表姐家,打算用一周左右時間,將北京主要名勝走個遍。我馬不停蹄地狂游了故宮、景山、頤和園、天壇、十三陵、動物園等許多名勝,逛了天安門、前門、大柵欄、王府井、西單等著名街區(qū),還參觀了人民大會堂、歷史博物館等重要場所,心想以后即使不再來北京,也算此生無憾了。

12月18日,星期一,在我離開北京前一日上午,我補游了北海。午后還有許多空余時間,想起恭王府就近在眼前,何不再去趟恭王府,最后看看這傳聞中的“榮國府”,回味一下值得我一生記憶的這段考試經(jīng)歷和場景。如若見到認識的老師,還可跟他道個別。

我再次來到復試地點恭王府后樓,即俗稱的“九十九間半”,把二樓長廊重新走了一遍?!熬攀砰g半”似長龍臥踞,氣度非凡,呈現(xiàn)昔日王府一派豪邁。人稱“一座恭王府,半部清代史”(侯仁之),這座北京最大、保存最完整的王府大院,見證了從康乾盛世至清王朝覆滅的二百多年間的歷史滄桑,其間有無數(shù)說不完的故事和道不清的世情演繹。

說來也巧,就在我漫步長廊的瞬間,我遇見了具體負責院招研工作的董潤生老師。彼此熱情招呼,如似舊友重逢。我向董道了別,正待我啟齒想問問考試結(jié)果消息時,董對我莫明其妙地說了一句:中央今天開會了。言下之意是,你想問的事情結(jié)果,同這次會議有關(guān)。

董說的中央會議,原來是指這天剛剛召開的決定中國歷史大轉(zhuǎn)折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此次會議確定把全黨工作重點轉(zhuǎn)移到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shè)上來的大政方針,拉開了我國改革開放的大幕,開創(chuàng)了日后中國各項事業(yè)的嶄新局面?!拔难性骸闭猩ぷ鹘窈笕绾伍_展,計劃是否調(diào)整,與之關(guān)系密切。董的回復,真的一點兒也不“莫明其妙”。

這天,北京正下過一場大雪,白皚皚的積雪,使京城披上一身銀裝,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北方雪后壯觀。路上積雪沒過腳脖子,踏在上頭,滋滋有聲,印出深深的腳印,令人舒心而有趣。就在此刻,時代車輪也碾下它厚重的車轍,向前延伸,邁進。

我走出恭王府,回看自己身后雪中腳印,一雙雙,一串串,留給恭王府大門,留給府前定阜街,留給什剎海,留給我即要告別,或許不會再來的北京……

挑起扁擔上北京

離京回鄉(xiāng),我取道省城杭州,逗留數(shù)日,主要是去母校杭大看望幾位要好同學和老師。

我最先要碰的是好友郭在貽(1939-1989)。老郭跟我大一同班,之后就分班各處。大學畢業(yè),我回鄉(xiāng)教書,他留校任教,并隨系主任姜亮夫教授研習古漢語。我倆的距離似乎拉得更加遙遠,實際我們卻走得更近。這是彼此心氣相投的牽系。多年來我們經(jīng)常通信往來,敞開心扉,無話不談。每逢我去省城,首站必定先去他家,接著便是數(shù)日歇不下來的長談。我見證了他在杭大從助教到講師、副教授、教授節(jié)節(jié)攀升的“發(fā)跡”經(jīng)歷,目睹他家住房從學生宿舍到單間、雙間、三間的遞增變化,也親聞他成為全國赫赫有名的“青年語言學家”的種種消息。他的學術(shù)成績,可用“罄竹難書”形容。后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的許嘉璐先生所撰《郭在貽教授墓志》,對英年早逝的郭在貽學術(shù)成就及治學精神有過比較全面的描述:

郭在貽給我信的首尾

“年甫四十,適逢盛世,自謂此正當有為之時,遂盡吐所蓄,訓詁之作,汩汩然來。校勘、考釋、評說,無所不為,尤精于《楚辭》、俗文學語詞之詮釋,卓然成一家言,杰出當世。在貽素羸弱,然初不自惜,漸罹心膽諸疾,不意后竟卒于癌癥,蓋積勞所致焉。嗚呼!一代俊秀,中道而殞。兇聞所至,士林潸然。歿時少一日即五十歲也?!辈涣私夤谫O的人,常錯誤地認為他是個只知鉆故紙堆、不通世務(wù)的書蟲子?!拔母铩遍g,杭大一篇大批判文章里,揭發(fā)中文系某青年教師是“封建遺少”,說他癡迷故紙堆,還仿照古儒打扮,身穿長袍,頭戴瓜皮帽,手捧線裝書,站在校門口攝影留念。所寫未免夸大,而所指的“封建遺少”,我猜想一定指郭在貽。郭在貽對故紙堆的癡迷程度,確實遠近聞名。

其實郭在貽還是個“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的天才,這一點恐怕只有我一人才了解(頂多加上他的內(nèi)人彭娜琪)。僅舉一小事,便可證實。這回我見到他,說起自己剛從北京“文研院”考研回來,他即刻告知我兩樁“文研院”人員走動的消息:一是說馬彥祥前陣子到過杭州,二是說馮其庸最近在杭州。后經(jīng)我查證,消息一點兒不差。這些別人不太理會,“文研院”院長也未必清楚的事,大門不出一步的老郭,竟是了如指掌,令我十分驚異。

我想,所有的天才讀書人都具備這種“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的天才素質(zhì)。他們有極好的記性,極敏銳的洞察力和極強的思索力。他們會從細微的現(xiàn)象間,捕捉到信息連接,從而對事物作出準確推理和判斷。郭在貽鉆研的是古文古辭,可他對近現(xiàn)代和身邊發(fā)生的事,還有外界學術(shù)信息,一概了然于胸。我和他結(jié)交,就是從窮聊近現(xiàn)代文學開始。1958年夏天,中文系學生下鄉(xiāng)參加蕭山臨平“雙槍”勞動,我和他分在一組。我們一邊并排踩踏水稻樁,一邊聊起了文學。他對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熟悉程度令我吃驚,就連那些二三流作家的作品情況都如數(shù)家珍,這使我自愧不如,只有乖乖恭聽他對我“教誨”的份。

老郭愛學古人做派,倒也真實。比如,他給我寫信,一律用毛筆,一律直書于紅格宣紙信箋,一律裝進印有紅簽框的豎信封。寫的是龍飛鳳舞的行草,滿紙之乎者也,讀之宛若跟古人交往。我還保存他給我的一信,現(xiàn)復制信的頭尾,供見一斑。

郭在貽的榮幸與不幸,是上世紀80年代我國多數(shù)中青年知識分子精英際遇的寫照。他們富有才華,迫切追求事業(yè),而在取得事業(yè)成功同時,卻被他們艱難的生活境況所擊倒。據(jù)說,那時中科院的中青年科學家平均壽命不足50歲。民間戲稱“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并非夸大之詞。已是全國聞名學者的郭在貽,其家庭生活困苦狀況,正如他給我此信所言:“上有老,下有小,收入微薄,難以糊口”,“母老,家貧,子幼”,“如蝸牛負重”……加上評職稱等造成的心情壓抑與郁悶,使他心力交瘁,疾病接踵, 而致英年早逝,并非完全如許先生墓志中所說,是由于“素羸弱,然初不自惜,漸罹心膽諸疾”、“積勞所致”結(jié)果。

在杭大,我還拜訪了大一同室同窗陸堅。陸堅和郭在貽相似,大學畢業(yè)留校,跟隨導師夏承燾教授研習詞學。陸堅還像從前那樣穩(wěn)重,謙和,熱情,相見如沐春風。說到自己,他總說環(huán)境、條件很好,自己努力欠夠,沒有多大作為。實際據(jù)我了解,他在杭大中文系的聲望甚高,擔任過系主任、黨總支書記等職。1978年公布的全國首屆研究生統(tǒng)招目錄中,杭大中文系導師名單里僅見徐朔方和他兩人,這讓這時正在報考研究生的我,見了汗顏。

舊同窗相遇,有說不盡的往事回憶,也有道不完的眼前感慨和笑談。這些笑談,多是有關(guān)“十年動亂”造成的社會讀書無用、知識匱乏、人才奇缺的笑里帶酸的見聞。

見我才一反常態(tài)、愛說笑的郭在貽,給我講了兩個我至今仍然記憶猶新的現(xiàn)代版笑話:一是說,學校圖書館的一位小青年,在編輯圖書目錄時,竟把蘇聯(lián)著名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編入冶金工業(yè)類。二是說,自己參加某地舉辦“訓詁學術(shù)研討會”,當?shù)匾活I(lǐng)導蒞臨開幕大會,發(fā)表即興祝詞,從頭至尾,把“訓詁”說成“訓話”。如先強調(diào)“訓話”的重要性,說:領(lǐng)導不善“訓話”,政策不能貫徹;家長“訓話”不對,孩子就會鬧脾氣;老公“訓話”有錯,老婆就會跟你打架,等等。繼而說明研討會舉辦對推動本地群眾學好“訓話”如何具有積極意義。最后對參加研討“訓話”的專家代表表示熱烈歡迎和衷心感謝,并希望通過這次研討“訓話”活動,促進全黨、全民、全軍把“訓話”水平提高到一個新階段,以推動“四化”建設(shè)……一番話聽得底下代表個個笑翻,但又不敢放肆表現(xiàn)出來,場面十分滑稽。

在陸堅家,我遇到一位在某刊物當編輯的陸堅學生拜訪陸堅。座間,這位學生也講了一個單位里發(fā)生的類似笑話:說他們編輯部曾約請某名家老先生賜稿。老先生給寄來一首古體詩,毛筆工楷,從右到左直書,不加標點。稿件由某青年編輯初審,他左看右看,就是搞不懂意思,于是擲稿于桌,罵道:什么名家,狗屁不通!主編過來問:怎么不通?此編輯一邊朗讀稿子,一邊反問主編:您聽聽,這寫的都是什么話?簡直像天書!主編細察其所讀文稿,發(fā)現(xiàn)他是按橫排文字、從左到右讀老先生詩稿的。

這類笑話,當時充斥全社會,完全可以輯成一部《新笑林》,來記錄“文革”的豐功偉績。

在郭、陸兩位帶領(lǐng)下,我還拜訪了中文系姜亮夫、王煥鑣(王駕吾)等老教授和蔡義江、邵海清等中年老師。詳情不必贅述。而我最想看望的業(yè)師夏承燾教授,正在北京夫人處養(yǎng)疴。

告別杭大,回到瑞中,已近1979年新年。過了元旦,學期接近結(jié)束,學校不再給我安排教學工作,說只需參加教工活動即可。我參加了一回全校教師集會、兩回語文教研組活動和一堂學生期末考試監(jiān)考。這是我留給母校的“全部工作”。我后來每想到此,深感對母校虧欠。

寒假期間,我從各方透露的信息,都證實我跟“文研院”讀研已經(jīng)無緣。錢苗燦來信中寫道:北京復試期間,“文研院”有關(guān)領(lǐng)導曾找過他談話,希望他做好來京讀書的思想準備。我想,無論從出身、經(jīng)歷、學識各方面條件考量,老錢絕對是“文研院”錄取的首選。沒有人找我談話,說明我屬淘汰之列。向來愛調(diào)侃的周育德來信說:據(jù)有關(guān)信息透露,“文研院”錄取研究生,只要“小生”,不要“老生”。言下之意,是指我等這批40年前出生的“老生”,都屬于出局對象。

我對考試結(jié)果,已不抱希望,并且漸漸將它淡忘,心里惦記的,是自己今后如何在母校好好施展身手。而事情結(jié)果,竟想不到發(fā)生戲劇性的變化。

1979年元月31日,陰歷正月初四日傍晚,我去瑞城郵局發(fā)信。郵局出來時,我驀見瑞中校辦主任江如鑫老師朝著我走來。走近時,他用家鄉(xiāng)土語對我悄悄言道:你北京的事“樁牢吧”(搞定了),通知書在我處。原來,“文研院”將我的錄取通知寄給瑞中校長室代轉(zhuǎn)。江如鑫這句輕聲細語的土語,無異對我后半生的宣判,它如同晴空霹靂,震得我心頭怦怦直跳。是興奮?激動?高興?還是驚訝?疑惑?不解?抑或在盤算來日的打算?……種種莫可名狀的感覺交雜一起,令我頭腦昏亂、發(fā)蒙,不知所以。

后來從各方消息了解到,“文研院”錄取情況發(fā)生很大變化,錄取人數(shù)比原計劃猛增了三倍,總?cè)藬?shù)由10名增至40名。這種變化是國家形勢大局轉(zhuǎn)變使然,印證了董潤生的預測,十一屆三中全會帶來“文研院”招生計劃的改變。結(jié)果是,我、周育德等一批“老生”們成為受惠者,被“文研院”幾乎全數(shù)收羅。而在少數(shù)被淘汰的復試者中,竟有眾人公認最有把握被錄取的錢苗燦,使人甚是不解。

后來聽說,心直口快、全無城府的老錢,過早地把自己參加“文研院”復試情況透露出去,消息傳到他原來工作過的浙江省藝校,引起“文革”對立一派群眾的強烈反響。他們給文化部聯(lián)名寫信,說“文革”中站錯隊的錢苗燦,怎能可以讓他削尖腦袋鉆進文化部研究院。部領(lǐng)導收信后,致電“文研院”詢問究竟。這一問,把“文研院”搞招生的嚇著了,把老錢的錄取希望問沒了。老錢也真夠倒霉,這是他繼21年前上海音樂學院高考失利又一次的升學摔跤,這回是被“文革”的“尾巴”給絆倒。跟此差不多年月,報讀北京電影學院進修班的張藝謀,因為超齡原因,在快被電影學院推出大門的關(guān)頭,是文化部長黃鎮(zhèn)的一個質(zhì)詢電話,把他喚回了電影學院。有人說,文化部給“文研院”的電話是黃部長親自打的。果真如此,黃部長的電話,一回打來了中國電影天才,一回打跑了中國戲曲怪才,威力夠大。

在家鄉(xiāng),我的錄取消息,很快變成一樁社會新聞,被紛紛傳布,被人四處議論、訛傳。這跟“文革”后首次考研,考取幾率極少,我是家鄉(xiāng)唯一一名考上研究生的稀罕現(xiàn)象有關(guān)。母校同事當做傳奇故事到處議論,我的先前老師,如曾教過我歷史課的馬允倫老師、語文老教師張世楷老師等,為我高興和自豪,親自來家登門道賀。馬老師進我家門時,見我在收拾書本,便用唐詩打趣道:嗨,漫卷詩書喜欲狂!消息傳到鄉(xiāng)間,被訛傳成:城里有個讀書人,被中央鄧小平調(diào)走了。這話傳到嫁給農(nóng)村的我三妹那里,三妹對眾人糾正說:這人是我大哥,他是考上北京去讀書的。眾人聽后,哈哈大笑:吹牛大王,你有這樣的大哥?村姑做夢去吧!

“文研院”招辦通知,3月9、10二日為報到日期。我收拾起日常必備用品、四季衣裝、被褥臥具、洗漱用品、文具書籍等等,分量不少。那時國家物資奇缺,什么東西都購買不易,舊物都得隨身帶上。兄弟崇川用舊木料給我釘了一只簡易木箱,裝了被褥和什物,交托相熟的汽車司機提前運往上海。我隨身帶著途中用品和那只跟隨我21年,逗留過杭州、平陽兩處人生驛站的牛皮箱——它是我高考“中舉”,大舅媽送我的“重禮”,也是我在眾人面前唯一可以炫耀的行李器具。

母親久病不愈,瑞城醫(yī)師確診不了,全家決定趁我出門之便,帶她去溫州大醫(yī)院做番深入檢查。3月初,弟妹崇川、阿靜陪送我和母親一起去了溫州,在長妹家落腳。經(jīng)溫州醫(yī)學院醫(yī)院“穿刺”檢驗,結(jié)果出來,診斷母親患的是腸癌后期。醫(yī)師說,治療已經(jīng)無望,頂多只剩下三個月的彌留期限。這個突如其來的宣判,使我們子女頓感山崩地裂,欲哭不能,欲語還休,只好強作平靜,勸慰母親放心無事,傷心的眼淚往肚里吞咽。我們帶母親去溫州最好的照相館拍了半身照,以備不測之用。這就是附在本書開頭的那一張照片。

告別母親,動身去北京的剎那,是我一生最刻骨銘心的時刻。我與母親這一別,不知今后還有重見的機會?當我意識到這可能是我跟她生離死別的時刻,心如刀割,對于未來的所有企盼,都化為烏有,什么前程、追求、向往,都變得無所謂。我?guī)е鵁o限悲傷、憂愁和茫然,走向我的第四處人生驛站,開始我此生最漫長的羈旅生活……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有個流傳很廣的真實笑話:說某大學生出身貧寒,平日生活艱苦樸素,出門行李布袋粗囊,用扁擔挑著走。畢業(yè)分配報到那天,他照舊挑著行李上火車,心想,從今開始,我已是國家干部,因公旅途費用國家報銷,這扁擔再也用不上了。于是他對扁擔揮揮手道:兄弟,再見了!將那條跟隨他多年的扁擔,射出了車窗外頭。

學校常用這個故事教育大家,無論個人身份、條件如何改變,勞動人民本色不能丟。我則以切身經(jīng)歷認為,這故事不具普遍意義。如我的身份無論怎樣改變,也不管走到那里,我的那條竹扁擔永遠是我的伙伴,從來沒想到跟它拜拜。那年月,沒有帶轱轆的旅行箱包,出門用扁擔挑行李司空見慣。大學畢業(yè)十多年來,我就一直用扁擔挑行李,挑東西,挑過家鄉(xiāng)小城的街頭巷尾,也挑過大城市的鬧市馬路。旁人見我這個戴眼鏡的讀書人,羅著背,一路晃蕩著兩頭擔子,滑稽可笑,我不在乎。用扁擔挑東西,一為方便,二因好使,三是省錢,我壓根兒不曾想到這是“艱苦樸素”,是為了“保持勞動人民本色”。再說,那年月知識分子是“臭老九”,有什么可值得擺譜的。下鄉(xiāng)“鍛煉”,下廠“改造”,不也天天挑擔嗎?人家還說“勞動光榮”,這樣做可以“脫胎換骨”呢。

這回去北京,出門時送人幫手多,竟忘了帶上扁擔。待來到溫州開往上海的海輪碼頭,告別了親人,準備上船時,才發(fā)覺一人手提行李走路是多么艱難。大妹夫瑞龍見狀,趕緊跑到附近小商店,給我買來一條竹扁擔,救了我的急。

我用這條竹扁擔,咿呀,咿呀的挑,挑過上海,挑進北京城,一路在想著母親的病況,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沉重……

研究生班開張之初

“文研院”研究生部報到后二日,3月12日上午,在由恭王府“嘉樂堂”改制的院禮堂,舉辦儀式簡單卻規(guī)格甚高的開學典禮。開學典禮上,張庚(“文研院”副院長兼研究生部主任,中國劇協(xié)副主席)、賀敬之(中宣部副部長、文化部代部長兼“文研院”院長)、馮牧(“文研院”副院長,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書記處常務(wù)書記)等領(lǐng)導先后講話,王朝聞(“文研院”副院長,美術(shù)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美協(xié)副主席)代表導師發(fā)言。近距離見到這些名聲赫赫、以往只在書本字里行間想象其尊容的我國文化界大名人,令我既興奮又激動。從這次開學典禮的規(guī)格來看,辦公設(shè)施很簡陋的“文研院”,分量卻真的不輕。

著名文藝家王朝聞的發(fā)言妙趣橫生,在批評“樣板戲”表演教條,英雄人物個個無例外地拿條白毛巾,不擦別處,光擦脖子時,作了模仿表演,逗得全場哄笑。張庚發(fā)言中肯,切中時弊,馮牧發(fā)言熱忱,激情洋溢,都給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和記憶。領(lǐng)導級別最高的賀敬之,發(fā)言代表部、院領(lǐng)導部門指示意見。會后,大師兄汪效倚又發(fā)表他人稱“樸素唯物主義”的評論了:唉,可惜啊,詩人賀敬之去了,官員賀敬之來也!

“文研院”首屆研究生班戲曲系的老童生們

大會開始前,我還見到相聲大師侯寶林先生在座——“文研院”重要典禮活動有特邀國內(nèi)藝術(shù)大師做嘉賓的慣例。我們的結(jié)業(yè)典禮,請的是豫劇大師常香玉。侯寶林是無人不曉的笑星,我們同學很想找他閑聊,便團團圍攏他。來者不拒,侯先生很爽快地跟大伙兒侃起了曲藝界現(xiàn)狀。在說到經(jīng)過“文革”傳統(tǒng)曲藝被摧殘的狀況時,他直搖頭嘆息。他還舉了一個事例,我至今仍記憶猶新。他說,在咱國家會有誰去研究相聲?可在人家美國,竟有人把何遲的相聲創(chuàng)作當做研究課題進行學術(shù)研討?!獛资旰螅以谌A盛頓參加美國亞洲研究會第54屆年會暨北美中國說唱文藝研究會2002年討論會的所見情景,證實侯先生所說的完全有據(jù)(詳后文《海外戲緣·相約華盛頓》篇)。由侯先生擔任主席的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也設(shè)在恭王府內(nèi),占居一塊小空地,辦公房子是用人造板和一些鐵條裝搭成的簡易房。如此簡陋的“曲協(xié)”辦公處,不正是是侯先生嘆息的很好注腳嗎?

“文研院”首屆研究生設(shè)戲曲、美術(shù)、音樂三系,共40名學生,組成“研究生班”。其中戲曲系人數(shù)稍多,15名加2名旁聽生,計17名。其余,美術(shù)系、音樂系各占一半。同全國各地所有院校和研究機構(gòu)“文革”后首屆研究生的情況相似,“文研院”首屆研究生也幾乎全是“老童生”。戲曲系年齡最輕的馬方德(馬也),1949年生,也年屆而立,多數(shù)為40歲上下年齡。我居中間,排行老七(照片中站立者左四。左五為何翠英老師)。遍布全國各地的這批特殊研究生群體,填補了經(jīng)“十年動亂”折騰的人才匱乏,成為日后“新時期”各行各業(yè)的中堅力量和領(lǐng)導骨干,使“首屆研究生”成為令人稱羨的代號。

大師兄汪效倚和六師兄朱文相(照片中站立者左三和左二),如今都已成了古人,其音容笑貌則永存我心。最令我難忘的一件事,記得是入學次年的1980年夏,文相兄加上汪兄、我、王永敬仨,一起合作,參加中央電視臺拍攝文相岳父、“四小名旦”之一宋德珠(1918-1984)的專題片。這可能是“文革”后央視首部制作并播出的記錄老戲曲藝術(shù)家藝術(shù)生平的專題片,是除張君秋之外,“四小名旦”(另兩位是李世芳與毛世來) 留下的唯一音像資料,為京劇歷史留下不可多得的寶貴文獻。還有下面這張拍攝現(xiàn)場的照片(從右到左:王永敬、宋德珠、朱文相夫人宋丹菊、央視導演莫萱、本人),具有同等的文獻價值。

文相兄出身跟戲曲結(jié)緣很深的名門。祖父朱啟鈐曾任北洋政府代內(nèi)閣總理,并是愛國企業(yè)家和著名古建專家。父親朱海北是張學良副官,一生酷愛京劇,是位小生名票,與梅蘭芳、馬連良、孟小冬、葉盛蘭等名家交誼頗深。晚年賦閑在家,慈眉善目,我們見面,都管他叫“伯父”。文相夫人宋丹菊,是宋德珠女兒,北京京劇院當紅武旦。姐夫閔兆華是中國京劇院著名小生。浸染在這個張口唱戲、講戲的家庭環(huán)境里的文相兄,自然對京劇有特殊的感情和修養(yǎng)。他熟悉京劇方方面面知識,后給央視主講京劇“知識庫”專欄。他還吊嗓子,學京胡,練身段,能唱會表。據(jù)說老生巨匠馬連良很喜愛少年文相,收他做干兒子,文相成人,還想留他做秘書。文相兄后來成為著名戲曲理論家,擔任中國戲曲學院院長,都是順理成章的事。

“助演”拍攝“四小名旦”宋德珠專題片

攝制場地就在東四八條111號朱宅四合院。院落不算森森,但很正規(guī),具備北京四合院的所有規(guī)格,并被收拾得整潔干凈。拍攝那天,朱宅特別熱火。宋氏父女早早扮起了當年(1940)“四小名旦”當選產(chǎn)生在長安戲院慶典獻演的宋德珠代表作《白蛇傳·金山寺》里的白素貞與小青。央視來了好些人。著名漫畫家李濱聲也來了。李先生是京劇迷,他的漫畫里常常有京戲元素,這天大概也為作畫而來——事后有沒畫作問世,未及了解。

我首次了解,拍攝電視專題是多么繁雜的工作。先要做好案頭工作,由文相兄寫成“劇本”文稿,再由莫萱導演編訂為鏡頭腳本,并再三討論。宋氏父女扮上戲妝,也要花費很多時間。為避免口頭訪談枯燥乏味,莫導采用現(xiàn)場“扮演”形式,我仨莫名其妙地成了“助演”,充當?shù)情T拜訪者角色,碰上正在彩排的宋氏父女,然后團團入座,暢談“宋派藝術(shù)”。節(jié)目播出后,我領(lǐng)到央視發(fā)給我的平生頭一份、也是唯一一份“演出費”,計人民幣16元7角。

當“訪談”中聊起宋派藝術(shù)特點時,宋老爺子最愛反復說的是三個字:美,媚,脆。面對年逾花甲、老瘦干巴的宋老爺子,我已很難找到這三字的影子,而從丹菊當時經(jīng)常演的《扈家莊》、《打焦贊》等戲里,我仿佛可以找到乃父當年的美貌、矯健和身手不凡的風采。

拍攝過后,我曾去光華路宋老爺子的住處看過他。那時他有個新收武旦女弟子,原名王振仙,賜名王繼珠,正侍奉左右,恭執(zhí)弟子禮,人前背后我?guī)煾?、我?guī)煾傅恼f話,使我深感梨園行師徒間的尊嚴非同小可。跟宋老爺子混熟了,他開口閉口地喊我“老孫”。這一喊,又把我這個老童生,喊成了“老前輩”,渾然不知自己活在了什么年代。

開學典禮后,開始上課。學制三年的安排,頭一年是分系課堂授課。從“一史一論”入手,是“文研院”研究生部各系課程設(shè)置的老套模式,一直延續(xù)至今,達30多年。戲曲系半年授中國戲曲史課,半年授戲曲理論課?!笆陝觼y”結(jié)束,百廢待興,學術(shù)理論界問題多多。由俞琳、馬彥祥、張庚三先生開篇的中國戲曲史“引論”,說的全是“問題”:俞琳講題,是“關(guān)于中國戲曲史研究的幾個問題”;馬彥祥講題,是“關(guān)于戲曲如何為四個現(xiàn)代化服務(wù)的問題”;張庚講題,是“關(guān)于編寫中國戲曲史的問題”。

4月中旬,上課剛一月,在張庚老師開講“中國戲曲的起源與形成”時,瑞安家里給我發(fā)來告急電報,告知母親病情危重。我在慌亂中告別大姨媽、表姐夫,決定即刻返鄉(xiāng)。我簡單收拾了行囊,還用那條來京時用過的竹扁擔挑著趕往火車站。一路經(jīng)過之處,行人都用好奇眼光打量我這個戴眼鏡的挑囊者,這時我才想起北京人很少用扁擔挑東西,自己還未“隨俗”。

到家時,見臥床的母親極度疲憊、消瘦,已到了生命奄奄一息時刻,回天無力。我們幾個子女所能做的,就是分頭設(shè)法去搞到盡可能多的止疼針杜冷丁,讓臨終前的母親盡量減輕一點癌疼痛苦。如此維持了三個多月,母親于陰歷己未年閏6月3日,撒手人寰,終年虛齡63,安葬于城北集云山“秀才坪”山嶺第630級墳冢。哀哀慈母,這么早舍我而去,叫我疼心欲絕。63,63,63,這組沉重的數(shù)字組合,永久壓在我沉重的心頭!

正是國家物資匱乏年代,瑞安中學給縣民政局打了報告,為我母親申請了一具杉木棺木,給我家送來一份安葬費,還派出師生代表,抬著花圈,加入母親的出殯喪隊。母親病重期間,我不在家鄉(xiāng),只是瑞中的一個掛名教師,校領(lǐng)導一視同仁,親臨我家探望母病。“文研院”研究生部聞訊噩耗,部副主任郭睿儒老師——大家親切地喊她“郭大娘”,用全體研究生名義,給我家發(fā)來唁電,表示悼念。這兩公家的體恤民情、盡責盡義,可稱當年少見,現(xiàn)在絕無。

不久,研究生部來信囑告:希望我在料理母親后事后,抓緊返京參加學期結(jié)業(yè)考試。8月中旬,我趕回北京,首先向研究生部遞交了中國戲曲史課程的結(jié)業(yè)論文。這就是我守候母親臨終病榻前三個月內(nèi)完成的長文《溫州地方戲概觀》。我特地將文章復寫了一份,留做存念。日后,每當我翻讀拙集《戲曲十論》所收此文,憶及當年所歷情景,常使我潸然淚下。

另一門當堂考試的課程是日語。因我日語只學個頭就回了家,連字母也半生不熟,哪能對付得了日譯中、中譯日的考試。好在教日語的中國音樂學院金老師的考試方法有孔可鉆。他預先公布40道考題,考試從中擇題。笨鳥先飛,我從別人處要來做好的標準答題,憑自己多年教中學輔導高考生練成的猜題、蒙題“本領(lǐng)”,重點背下金老師可能會考的題目答案。結(jié)果考試成績,居然名列全班第二。這使大家對我的日語“根底”,稱贊不已。

還有一門不曾上課的課程,是“觀摩課”,學期考查作業(yè),只需交篇觀劇感即可。而對我來說,“文研院”讀研三年,于我專業(yè)幫助最多的,倒是這門功課。

研究生部負責觀摩課工作的何翠英老師,解放軍部隊文工團舞蹈演員出身,性格靈動活躍。在部隊她是個干勁十足的先進分子,表現(xiàn)突出,提拔很快,據(jù)說小姑娘年歲就掛上多顆星的軍銜。她把人民戰(zhàn)士的雷厲風行作風,帶進研究生觀摩工作,賣力地四處搜求、購票,使我們?nèi)曜x研間的每個晚上,常為去劇場“疲為奔命”。不分專業(yè),無論種類,有票必購,有戲必看,多多益善,這是何老師操辦觀摩工作的宗旨。讀研逗京兩年半間,光我積存的演出節(jié)目單,就多達三百來份。遺失的,沒有買到的,或壓根兒就沒有節(jié)目單的演出以及內(nèi)部演出、電影、錄像觀摩等,還有許多。可以想見我們當年觀摩的次數(shù)之多、內(nèi)容之雜。

戲曲系的觀摩品種,不限于各類戲曲劇種,話劇、歌劇、舞劇、芭蕾、歌舞、交響樂、室內(nèi)樂、獨唱會、獨奏會、雜技、曲藝、木偶等等,包羅萬象,應有盡有。還有美、英、日、俄、荷、西、澳、希、朝、埃、印、菲以及其他記不清名目的國家與地區(qū)的各類文藝團體演出。滿缽滿罐、雜七雜八的觀摩,令我眼界大開,見識了藝術(shù)世界的方方面面和角角落落,學到了書本里沒有的東西。這些都全虧了何老師那股沒有“專業(yè)眼光”的“傻勁”!

春來京城百花艷

1979年3月10日,是我來京報到之日,也是我在北京看戲開始之日。那時,規(guī)??涨坝挚赡芙^后的“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十周年獻禮演出”活動開始不久。獻演于1月5日開幕,按規(guī)定每輪半個月,這時大約已到第四輪。那晚我看的是上海越劇院一團演的越劇現(xiàn)代戲《三月春潮》。以1927年3月上海工人在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為配合北伐戰(zhàn)爭發(fā)動的震驚中外的第三次武裝起義為題材,著重表現(xiàn)武裝起義領(lǐng)導人和指揮者周恩來的雄才大略。演出地點在離恭王府不遠的護國寺人民劇場,步行片刻,便可抵達。

戲的具體劇情和藝術(shù)表現(xiàn),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而留給我永久記憶的,是戲中兩位女主角扮演者金采風和曹銀娣。金采風是上海越劇院的當紅閨門旦、越劇“金派”藝術(shù)創(chuàng)立者。她飾演的越劇影片《紅樓夢》中的王熙鳳和《碧玉簪》中的主角李秀英,家喻戶曉,人人稱道。委婉、細膩而富有表現(xiàn)力的“金派”唱腔,迷倒不少越劇迷。《碧》劇里的“三蓋衣”、“送鳳冠”等名段,被南方戲迷們廣為傳唱。曹銀娣也是全國戲曲愛好者人所皆知的著名演員,她飾演的越劇影片《紅樓夢》中的琪官和故事片《舞臺姐妹》中的邢月紅,扮相俊美、清秀,給觀眾留下極深印象,成為全國觀眾街談巷議的對象。到京頭一日,看戲第一場,我就能近距離目睹這兩位演員的舞臺風采,這使我強烈地感受到:北京,首都,畢竟不一般!

三十周年國慶“獻禮演出”的規(guī)模之大,以下一組數(shù)字,足可說明:獻演日期,從1979年1月5日至1980年2月7日,共18輪,歷時一年又一月。參演藝術(shù)團體128個,演職員近萬人。演出臺數(shù)137臺,劇(節(jié))目931個。共有10類品種節(jié)目,各類節(jié)目的臺數(shù),計為:話劇61,戲曲30,歌劇12,舞劇7,歌舞3,音樂舞蹈18,曲藝3,雜技2,木偶 1。規(guī)模遠超第二規(guī)模的國慶60周年獻演的110余臺、時長5個月。

有“文研院”直通文化部獻禮演出辦公室的有利條件,加上“軍中模范”何翠英老師的勤奮張羅,看遍這么多“獻演”劇(節(jié))目,并非難事。那期間,我和研究生班愛看演出的同學,幾乎每晚都輾轉(zhuǎn)于北京各大劇場。心想,薈萃全國各地一流劇團、一流演員,精心打造送上門的演出,不去看個痛快才傻。我腦中的許多藝術(shù)空白感,就這樣一天天被填充起來。

“文革”十年禁錮和文藝專制枷鎖一旦打破,文藝工作者憋屈已久的心境得到盡情舒展,工作熱忱似火山噴薄,各類藝術(shù)品種和各文藝團體的創(chuàng)造力像浪潮翻滾。春來京城百花艷,在我眼前,展現(xiàn)了一朵朵美不勝收的藝術(shù)奇葩,閃現(xiàn)一顆顆耀眼的明星,還在觀摩座談會間,目見眾多編、導、音、美、制作等方面幕后的顯赫人才的身影。

話劇方面,號稱京城話劇院三巨頭的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中央實驗話劇院、中國青年藝術(shù)劇院,好戲連臺,好像他們天天都在為國慶三十周年而“獻演”?!叭怂嚒苯舆B搬出看家的“郭老曹”劇目《茶館》、《雷雨》、《蔡文姬》、《王昭君》等,還創(chuàng)編了《三月雪》、《為了幸福,干杯!》等新戲。“實驗”《大風歌》、“青藝”《伽利略傳》、《權(quán)與法》等,專為“獻演”而制作。外地的大牌話劇院團也不示弱,遼寧“人藝”《報春花》、天津“人藝”《唐人街上的傳說》、山東“省話”《沉沒》、湖北“省話”《大江東去》、吉林“省話”《吉鴻昌》、福建“省話”《淚血櫻花》……接踵而至,目不暇給。各大軍區(qū)部隊政治部話劇團也不甘落后,帶著他們精心打造的新劇,如南京“前線”的《向前,向前!》、沈陽“抗敵”的《回師北上》、廣州“戰(zhàn)士”的《神州風雷》等,相繼晉京,展示現(xiàn)代軍人的時代風貌。著名話劇老藝術(shù)家于是之、朱琳、鄭榕、藍天野、英若誠、李默然、杜澎等,寶刀不老,風采依舊。新銳中堅鄭振瑤、董行佶、林連昆、雷恪生、石維堅、胡宗溫、謝延寧等——其中還包括我母校瑞安中學的老校友黃宗洛和呂齊,舞臺形象,煜煜生輝。老劇作家曹禺、陳白塵,不辱使命,重新執(zhí)筆上陣,為“獻演”分別創(chuàng)作了新劇《王昭君》與《大風歌》。著名導演黃佐臨、服裝設(shè)計李克瑜、舞臺設(shè)計師薛殿杰等一批幕后高手,出手不凡,制作精良。中國話劇界的精英們,齊刷刷地現(xiàn)身京城,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戲曲方面,更是百花齊開,姹紫嫣紅。京城幾大戲曲院團,中國京劇院、北京京劇院、中國評劇院、北京曲劇團等,都以最強的藝術(shù)陣容,上演其拿手好戲或新排劇目。各地來的地方戲,繁花似錦,艷麗多姿。四川川劇《臥虎令》,河南豫劇《唐知縣審誥命》,山西晉劇《紅娘子》,湖南花鼓戲《三里灣》、漢劇《發(fā)霉的鈔票》,浙江紹劇《于謙》,山東呂劇《姊妹易嫁》、柳琴戲《小燕和大燕》,貴州黔劇《奢香夫人》,福建莆仙戲《春草闖堂》、歌仔戲《雙劍春》,江西采茶戲《孫成打酒》,廣西彩調(diào)戲《劉三姐》,上海滑稽戲《出色的答案》……多不勝數(shù),多為我以前所未見。

在眾多獻演的戲曲劇目中,最富意味的兩個戲,是北京京劇院三團的《海瑞罷官》和中國京劇院一團的《謝瑤環(huán)》。1965年11月10日,姚文元《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一文發(fā)表上?!段膮R報》,全國各地報刊轉(zhuǎn)載,這是“文化大革命”的導火索或稱信號彈。姚文把矛頭直指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的《海》劇作者、歷史學家吳晗,把《?!穭〈虺伞盀榕淼聭逊浮薄ⅰ肮裘飨?、“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繼而批判吳晗、鄧拓、廖沫沙“三家村”,連坐田漢、周揚、夏衍、陽翰笙“四條漢子”,口誅筆伐田漢《謝瑤環(huán)》,一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揭開序幕,中華民族史無前例的“革命”鬧劇、諧劇,在全國登場上演。

“文革”從批判《海》、《謝》二劇揭幕,現(xiàn)在則以“獻演”二劇,慶祝新中國誕生30周年和給“文革”送終?!吨x》劇的主演,還是當年那位為文化部樹作批判活靶子而做“內(nèi)部觀摩演出”《謝》劇的主演杜近芳。這是很有意味的歷史功課的“復習”!

9月3日晚,我去人民劇場觀看《謝瑤環(huán)》。10月13日晚,去剛恢復舊名的“吉祥劇院”——“文革”間改名“東風劇場”,觀看《海瑞罷官》。劇場觀眾安靜如常,波瀾不驚,大家只知陶醉于杜近芳、葉少蘭、趙世璞等主演的美妙唱腔和表演之中。我不禁思索,如此很正常不過的兩本戲曲,竟會卷起中國歷史風云翻滾,時代大波洶涌,億萬群眾為之奔忙,無數(shù)家庭命運因之牽連,真是令人不解。唯一可以解釋的是:原來歷史也是可以人為“創(chuàng)造”的。

歌劇、音樂、歌舞、曲藝、雜技等方面的獻演情況,不一一細說,需要特別說一說的是舞劇。舞劇,多迷人,多具欣賞誘惑力的藝術(shù)品種!她集舞蹈、戲劇、音樂、服飾、舞美、燈光等諸多藝術(shù)美于一身,加上舞者的姣好形象,男女陽剛、陰柔二美相濟,給觀眾營造極美的感觀享受。來京之前,我沒有看過舞劇現(xiàn)場演出,只憑文字、圖繪、影片等媒介,對她懷著美妙的向往。到京之后眼福大開,來京獻演的7部舞劇,我差不多全都看到了。

10月間某日,甘肅省歌舞團幾位隨團晉京的主創(chuàng)人員,來到我研究生部兼住處的“文研院”小樓二層,看望研究生班“老大哥”水天中。老水夫婦原在甘肅文藝界供職,主創(chuàng)人員可能跟他是老同事或老同學,特來登門拜訪。來人說起他們帶來北京獻演的舞劇《絲路花雨》,是一臉的沮喪,認為自己團體來自落后的西北,各方面條件都沒法跟別地城市相比。心虛、自卑而忐忑,擔心這回來京“獻演”可能成了“獻丑”。

10月16日晚,我同老水等一班同學去國家計委禮堂,當時又稱“紅塔禮堂”,觀看了《絲路花雨》首場演出,結(jié)果為之震驚。這本以盛唐絲綢之路為故事背景,以敦煌藝術(shù)為題材依托,以復活敦煌壁畫舞姿為舞蹈語匯的大型民族舞劇,無論題材確立、劇情構(gòu)想、舞蹈語言運用,都別開生面,撥動觀者心弦。編創(chuàng)者從敦煌著名壁畫《反彈琵琶伎樂天》(見節(jié)目單插圖)中獲得創(chuàng)作靈感,將壁畫的靜態(tài)舞姿,激活為舞劇女主人公“英娘”的鮮活形象,并敷演出一場場大唐歌舞的瑰麗場面。跌宕的劇情、多彩的舞段和諸種藝術(shù)手段的強勢綜合,使全劇美輪美奐,具有很高的觀賞性。此后若干年,我記不清自己有多少遍重復觀賞此劇演出,賀燕云、傅春英、張麗這幾位“英娘”的飾演,我都一一看過。另外,還看過中國煤炭文工團的演出版本。觀賞真正美好的藝術(shù),確實會使人達到不厭其煩的程度。

《絲路花雨》的成功,轟動整個“獻演”活動,打破原定一輪半個月的“獻演”計劃,應觀眾要求,在京連演了28場。這之后,她又被無數(shù)次調(diào)京演出,一直到2008 年北京奧運會的“獻禮展演”,盛勢延續(xù)近30年。舞劇贏得無數(shù)榮譽稱號:30周年國慶“獻演”節(jié)目評獎舞劇“狀元”、“20世紀中華民族舞劇經(jīng)典”、“中國舞劇里程碑”、上海大世界基尼斯總部確認“中國舞劇之最”(至2004年統(tǒng)計,演出場次1500余場,觀眾達310多萬)……等等。舞劇復活敦煌壁畫的“三道彎”舞式及“反彈琵琶”等典范舞段,影響巨大、深遠,被舞論界定義為“敦煌舞派”,充實了中國古典舞的藝術(shù)寶庫。所有這一切,當我聯(lián)想起那天來見水大哥的幾位主創(chuàng)人員的杞人憂天,感到格外好笑。

與《絲路花雨》同輪,在民族文化宮禮堂“獻演”的云南省西雙版納州文工團的《召樹屯與楠木婼娜》,是另一部同樣可以載入中國舞蹈史冊的傣族民間舞劇。與《絲》劇不同,《召》劇并不以舞劇的整體優(yōu)勢取勝,它的優(yōu)勢主要得力于推出一顆耀眼的舞蹈新星:楊麗萍。楊麗萍,當年芳齡21,我們在民族文化宮召開的觀后座談會上曾驚鴻一瞥,大家被她卸妝后的美麗、精致,驚訝得啞然無聲。她在舞劇中飾演女主角“孔雀公主” 楠木婼娜。這只后來飛遍全中國、飛遍世界各地的孔雀精靈,從那時起飛,直到近年以一部大型舞劇《孔雀》擬做收官,先后飛了30多年,一直強健、美麗、年輕,直至2010年50多歲的她,還和年輕影視明星范冰冰、章子怡、周迅與世界小姐張梓琳一起,構(gòu)成“中國五美人”巨幅畫面,出現(xiàn)在美國紐約時報廣場滾動播出的中國形象宣傳片,這是舞蹈創(chuàng)造的生命奇跡。

楊麗萍的名字,永遠跟舞蹈聯(lián)系在一起。舞蹈不光是她揚名立腕兒的事業(yè),更是她生命的全部。今天已是家喻戶曉舞蹈家的楊麗萍,直言從來不以為自己是個“職業(yè)舞蹈家”,只是一個“生命的舞者”?!犊兹浮分杏袀€很特別的設(shè)計:楊麗萍讓她的接班者、外甥女小彩旗在舞臺一側(cè)做永不停歇的旋轉(zhuǎn)動作,全劇轉(zhuǎn)了三千轉(zhuǎn)。小彩旗象征生命“時鐘”,不停旋轉(zhuǎn)意味生命不息、舞蹈不止。這是舞蹈之于楊麗萍生命價值的深刻體驗。當藝術(shù)一旦與創(chuàng)造者的生命融為一體的時候,藝術(shù)就成為超乎物外的神圣。

我只是愛看,卻并不懂得舞蹈藝術(shù)。看《召》劇是10月8日,比看《絲》劇早8天??础督z》劇那晚,我身旁坐著中國音樂學院歌劇系兩位女生。中國音樂學院學生跟我們“文研院”研究生同在恭王府內(nèi)學習、生活,兩邊人都不多,彼此都相識或面熟,包括稍后進校的現(xiàn)今國家“第一夫人”彭麗媛。當我們一起聊起《絲》劇如何了不起時,兩位女生則發(fā)表不一致的見解,說:西雙版納文工團的那個女孩跳的舞,那才叫真正的好?!澳莻€女孩”就指楊麗萍。具有專業(yè)眼光的音樂學院學生畢竟不一樣,她們慧眼識珠,會從一大堆文工團舞者中挑出這時還沒成名的楊麗萍說事。

除楊麗萍外,“獻演”節(jié)目中的上海歌劇院舞劇團的舞劇《半屏山》和解放軍總政文工團歌舞團音樂舞蹈專場,還分別推出另兩位煜煜閃光的舞蹈明星:周潔與劉敏。

周潔當時才是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圓圓胖胖的小臉蛋,稚氣未脫。女大十八變,后來變成美艷驚世的絕代佳麗,被人贊為“東方美神”。她主演的舞劇《半屏山》(飾女主角石屏),還有稍后(1981年9月)晉京主演的舞劇《鳳鳴岐山》(飾妲己),使她少年成名,后來更因為出演《楊貴妃》等影視作品主角,多次登上“春晚”舞臺,成為舉國皆知的耀眼明星。

劉敏一直堅守著她鐘愛的舞蹈藝術(shù),幾乎拿遍國家舞蹈競賽的所有第一名。直到現(xiàn)在,她還站在“軍藝”舞蹈教學第一線,偶然還登臺表演,被網(wǎng)友們贊為“中國最美的女少將”。她在總政“獻演”節(jié)目《割不斷的琴弦》、《刑場上的婚禮》中,把兩位革命女英烈張志新與陳鐵軍的業(yè)績,轉(zhuǎn)換成優(yōu)美的舞蹈語言,使主旋律精神抒發(fā)和舞劇藝術(shù)之美熔鑄一體。

楊麗萍、周潔、劉敏三人的舞蹈生涯及影響,在我國延續(xù)了二三十年,成為“新時期”人人稱道的“三大舞星”。如果加上稍后脫穎而出的“學院派”舞蹈精英沈培藝,可以湊成舞蹈“四大名旦”。在北京,我沒有趕上京劇“四大名旦”年代,卻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目睹舞蹈“四大名旦”的盛世芳華,也可彌補前者的缺憾。

國慶三十周年“獻禮演出”,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我國文藝力量的全面展示,是掙脫“文革”動亂、禁錮的藝術(shù)正能量的傾情釋放。本人生當其年,歷睹盛況種種,榮幸之至!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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