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
群羊滾進了廣場,被扯天漫地的風(fēng)雪一擦,不見了蹤影。倏地一下,人的心就塌了。像是一把鹽丟進水里,再難撿拾出來。只得干著急,眼珠子瞪出血絲絲來,掛著恨。平娃抱住鞭桿子,喲喲地喊了幾聲嗓,也沒喊出意思來,便悻悻地站停,往遠(yuǎn)里瞅。
其實也望不遠(yuǎn),雪下成了一堵高墻,橫橫地栽在眼前,叫人頹喪。張嘴時,雪襲進來,舌頭上有麻酥酥的燙。
“牛先燈,求求你牛先燈,快把秀秀她們給我領(lǐng)回來?!?/p>
平娃跺了跺腳,又追喊了一聲嗓,卻聽見風(fēng)陡一變臉,叉開十指,捉住了那一嗓子喊,掌心一搓,搓成了齏粉,一風(fēng)吹凈。吸溜了幾下清鼻涕,將皮襖領(lǐng)子款款豎起,他背過身去,不想搭理那一幫忘恩負(fù)義的貨。
心想:我是唐僧的扁擔(dān),擔(dān)了一路的經(jīng)(驚)。
先前跑得太緊,從北山基地上下來,跨過黃河橋,端直進了城。進城是有講究的,不能在天明,也不能在前半夜,怕碰上警察和紅綠燈。老板以前雇過十來個人,干的都是和平娃一樣的營生,趕羊進城,交給鬧市里的幾家大餐廳。后來他們都黃瓜打驢——半截子走掉了,讓老板統(tǒng)統(tǒng)解了職,幾巴掌攆跑。緣故是,一進了城,他們便三心二意起來,忙著看街上的風(fēng)景和女人,羊只走失了不說,還被餐廳的掌柜們做了手腳,當(dāng)傻瓜一般哄送出門。平娃是半年前接的班,讓老板的越野吉普從河西走廊的山丹縣接來的,場面煞是隆重。
走前,老板還特意去了一趟平娃家里,丟給他爹娘老子三百塊錢,外加三盒茯茶和一袋冰糖。惹得爹娘老子一驚一乍的,以為遇上了活菩薩。家在胭脂山下,一村子的大人娃娃們聞訊趕來,高低不一地袖手肅立,耐心地看越野吉普打了幾響黑屁,喇叭一鳴,拐上了瀝青路面,脖子也不回,徑直往省城里開去。村里頭,平娃是第一個浪省城的人。
河西走廊一帶的戈壁荒灘是黑的。曬了幾萬年,石頭也曬出了油漬。
不用說,老板是個精明的生意人,腦子也沒進水,咋會偏偏下工夫,纏磨著雇下平娃這樣的擋羊娃?這是個半年前的故事了,掉了牙,不新鮮。
當(dāng)時,平娃在荒灘上擋羊,羊只舔食著石頭上的光斑和鹽粒,屁眼里淌下糞球來。平娃嫌他們肥水外流,不在圈里拉,將好端端的肥料浪費了,氣得跳腳直罵。恰巧,老板從祁連山里打獵路過,見識了這個稀罕場面,心下蹊蹺,遂將越野吉普停在路邊,細(xì)細(xì)地瞅了平娃半天。
老板問,碎娃,你能跟羊說上話呀?
啊是!我指東,他們不敢往西,我是他們的魂靈子,不信?不信我給你試試看。平娃在戈壁荒灘上游牧了半個來月,現(xiàn)在終于有人說話了,免不了有一股炫耀的勁。鞭梢子一甩,朝著群羊喲喲地喊了幾聲嗓,羊只們乖乖地停下嘴,蹄子里藏了鬼似的,遠(yuǎn)遠(yuǎn)跑過來,跪臥在他的鞍前馬后,像一幫手下人。
老板抬起屁股,遞給平娃一根紙煙,忙不迭地說,不試了,不試了,我信你還不成么。平娃第一次抽煙。銜在唇間的海綿過濾嘴很甜,三兩下,半截?zé)熅捅惶驖窳?,熄了火。你咋能跟羊說上話,你懂羊的心思呀?平娃虛晃一槍說,剛給你說了,我是他們的魂靈子,他們是我的木偶,認(rèn)我是神主。老板嘁地一聲,掉轉(zhuǎn)屁股欲走,你個碎娃娃,人小鬼大,嘴里沒個正經(jīng)話。平娃于是實話說,荒灘上連個人影子都不見,我再不跟羊說說話,我怕我的舌頭廢了武功,真的啞掉,往后連個媳婦都娶不上。一來二去,我懂了羊,羊也乖乖地懂了我心里的念想。老板拍了拍腔子說,呵,這是大實話。那就好,我給你在城里找一房媳婦,白菜一般嫩的黃花閨女,一指頭能彈出個水來的。
呵呵,我一個擋羊的,羊才是我的伴當(dāng)么。
伴當(dāng)?
我的嘴土,伴當(dāng)就是陽世上的朋友么。
那好,把我也看成你的一個伴當(dāng),跟著我干,結(jié)結(jié)實實賺錢。
老板慨然道。
天殺的,今天撞了鬼,一進城,這些招數(shù)偏偏失了效。群羊不再聽話,失心瘋,眨眼間滾進了廣場上去。風(fēng)雪一擦,蹤影不見。平娃背對寒流,站了站,覺得地層里鉆出了一股冷,粘粘稠稠的,纏漫上來。那個冷呵,像戈壁灘上的荊棘刺,一寸寸地茁升,沿著趾頭和腳脖子,再蔓延到膝蓋骨和褲襠里,直把自己凍成了一塊生鐵。再加上先前跑得緊,皮襖里的汗蒸汽一泄,就像穿上了一件冰制的鎧甲,指甲皮大小的剜刀在身上叼肉,心都塌下了。
一冷,腦子就醒了。
平娃忽地失笑起來,精神氣一抖擻,忙將牛皮梢子從鞭桿子上解下,攔腰綰上幾綰。老話說,十單不如一棉,十棉不如腰里一纏。正是這個意思。身上有了靠山,心里頭頓時輕松許多,平娃暖和地蹴在地上,手遮住眼眉,扭身望了望遠(yuǎn)處——雪照舊下成了高墻,人一蹲下,卑微得不得了。眼前是省城最大的一座廣場,比河西的戈壁灘小不了許多,還滑得像埋下了一塊水銀鏡子。
“牛先燈,牛先燈你是我先人,聽著了沒?”
他箍起喇叭手,沖著前頭死喊了幾聲嗓。嗡嗡的,顯見是撞在高墻上,被彈了回來,砸在臉上,鼻頭一陣子發(fā)酸。牛先燈是頭老羯羊,是他委派在羊群里的班長,平時歸歸順順的,可一到了節(jié)骨眼上,就扯上反旗,當(dāng)了陳勝吳廣。平娃心里吃咒說,牛先燈你個狗雜碎,等下子捉到你,非抽了你的腳筋、打折你的踝骨不成,叫你沒個組織紀(jì)律性,滿各處去跑!
話歸話,平娃依舊箍起喇叭手,喊別的羊只:秀秀、地主婆、石頭他媽、小甘南、金家崖的、大屁股、雙眼皮、四姑娘、馬金花……一嘴喊出,將幾十只羊的名字統(tǒng)統(tǒng)捋了一遍。
他偏不信,其他的羊只們會跟著牛先燈這個騷羯種,緊趕著去走那一條死路。先前游牧?xí)r,他就掌握了這門手段——群羊捏成一團造反時,就去策反,各個擊破;要是群羊炸堆,散成一捧沙子時,他就嚎唱酸曲,籠絡(luò)人心。瞧眼下,該使策反的手段了,將狗雜碎牛先燈一個人剝出來,叫他撂單,叫他一個人發(fā)慌,再叫他知錯即改,改造成個領(lǐng)袖的樣。念想至此,平娃又喊了一遍羊只們的名號,喊得嗓眼里一陣子揪疼,肚子也餓上了。
——啊是,真沒見識過這么大的一場雪,從生下來,到長成現(xiàn)在的少年人,也端端沒見識過。又心想:怕是老天爺在試探我呢,給我一次大考驗?抬眼深望了一下夜空,鉛色的背后,藏著指甲皮大小的無數(shù)飛刀,奪奪襲下。
雪是亂的,剛進城時,還下成了花瓣瓣,一朵一朵地往地上砸。平娃緊跑了幾個路口,雪就下成了白沙子,能將人活埋掉。眼下蹴在廣場上,雪像甘南草原上制牛毛氈房的縫紉機,咔咔咔地釘下來,縫得密密實實,連喘氣的空隙也不見。哈上一口氣,氣像一位老神仙坐在云頭,拂塵一閃,忽地沒了,也猜不透藏在哪一片片雪花后頭了,死眉爛眼的。
手戳進地上,粗粗一量,少說也有七八個公分。再看天色,非跟今晚夕過不去,不埋了河谷里的這座省城,好像誰不知道他是天王老子似的。平娃又想,可惜嘍,這么肥實的雪,要是下在祁連山下,今年夏天的草準(zhǔn)能肥得榨出油來,牲口們吃上幾嘴,不壓秤才怪呢。真的惜疼死了,下在城里有啥意思,不是人栽蔥,就是車翻軸,連廣場都像河西一帶的荒灘戈壁,蕭蕭索索的,沒個正型。
這么想時,領(lǐng)口塌了下去,腦脖子后有些燙——也說不上燙,頂多是一片熱乎勁,夾在風(fēng)天雪地里,讓人一激靈。好像神仙的拂塵一掃,帶了內(nèi)功。平娃端住胳臂,一扭身,見是四姑娘一偎一偎的,往前送熱氣。平娃嗓眼里一堵,差點失聲尖喊起來。屁股一沉,頹坐在地,一把摟住了四姑娘的頸項。
“天爺,我就知道你最乖?!?/p>
四姑娘掙著,不樂意受到束縛,腰身退上幾步,卻被平娃挎起臂,一把摟死了。她是個一歲大的母羊,眨巴著眼,眼底里凈是孩子氣。平娃沖著她的額心,吹開眼皮,見那種孩子氣像一種透明的水晶石,一左一右,嵌在眼眶里,濕漉漉的。他惜疼地說:“四姑娘,我就知道你不會背叛我。誰出賣我平娃,你也不會拿我墊背當(dāng)猴耍的?!毖蛑粧曛?,后蹄擦了幾擦,險些滑倒在地。他腸子更熱了,臉貼了貼羊只的額,匹手將羊毛捋平,防止散熱。兩枚水晶石閃了閃,仿佛對他作答。平娃脫了手,喜興地蹲起,活絡(luò)地問:
“秀秀人呢?其余的伴當(dāng)們在哪?”
四姑娘得了自由,撇開身子,朝著虛空的廣場望上一眼,表情淡薄。平娃知趣地說:“看你,還吃醋呢。一提起秀秀,你們都給我掉臉,好像我偏心她一個人哪?!毖蛑桓┥恚蚱鸬厣系难?,顯見是想刨出一撮干草來。平娃眼明手快地摸出一把熟黃豆來,喂給四姑娘。咀嚼中,一股清冽冽的豆香氣彌漫,壓住了風(fēng)?!皩嵲捳f,要不是秀秀肚子里懷了娃,我才不偏袒她呢。秀秀真不容易,到這個節(jié)骨眼上了,老板也不放過,非攆著上這條路。我心里不忍她哦。”羊嚼得很舒服,讓平娃的胃一陣子發(fā)熱,咕嚕咕嚕地叫。于是,他也嚼了起來,你一口,我一嘴,比賽似的。剛吃了半晌,四姑娘忽然停下,沖著廣場深處咩咩咩地喊起來,兩枚水晶石像燒紅的炭,猛地灼亮開來。
妥了,走失的伴當(dāng)們回來了。風(fēng)吹送過來羊腥氣,四姑娘先嗅見了。
這么一驚,平娃停下了牙齒,呆住了。雪茫茫的廣場,猶如鄉(xiāng)下春節(jié)時的皮影戲,罩著一塊大帳子,影影綽綽。先是地主婆掀開雪絨絨的帳子,支起兩只掃帚耳走了出來;接著是石頭他媽,臀部夸張地一翹,拉下一路的糞球,仿佛在紙上寫書法;稍后跳出來的是馬金花,一臉的趾高氣揚,邊走邊撣著肩上的雪瓣,就數(shù)她最愛干凈。在她們?nèi)齻€之后,群羊款款地涌出了皮影戲的大幕布,抱成團,呼哧呼哧地滾過來。雪白白的羊,雪慘慘的燈光,加上雪天雪地的大校場,真好像薛仁貴率著一哨人馬,剛剛征西而歸。
風(fēng)仍舊緊,拿著一團破棉紗,卻怎么也擦不掉羊只的蹄音。蹄子里藏了鬼,先是刷刷響,越響越明亮,后來轟轟一片,碾壓過雪地。羊毛也互相擦磨著,卻不見擦出火星子來。平娃呆望半天,咽下一口干唾沫,緊著往前去迎接,火燒火燎地數(shù)著數(shù)。數(shù)到五十七只時,心里又險些塌掉半座崖,懸懸地吊著。
再數(shù)一遍,還是五十七,丟了兩只。
平娃簡直急成了一捧灰,嗓眼里漾起火苗來。他喲喲地朝廣場深處喊了幾聲嗓,又用鞭桿子點數(shù)了一下每個人頭,獨獨缺了秀秀和牛先燈那個貨。這空隙,群羊都很老到,不待平娃去招呼,快速圍成了一個大圓圈,頭朝里,屁股頂著風(fēng),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地取著暖。眼下權(quán)威受了損,不人不羊的,平娃干瞪眼,沒個辦法,心里又不想讓其他的伴當(dāng)們?nèi)⌒?,遂假模假式地站定,攏起袖,暗暗吃咒說:牛先燈啊牛先燈,你知道剝皮是什么滋味么?嘿嘿,你不明白的話,我平娃保準(zhǔn)給你示范一下,不打麻藥,活活把你剝成一張皮,硝熟了,制成一盞羊皮燈籠,也好在春節(jié)上掛你在我家的屋檐下,圖個喜興哦。
如此一想,平娃釋然不少,還咧嘴一笑。
其實,平娃猜得出,他兩個貨就在附近,藏在雪幕后搗亂呢。借他們一人一顆豹子膽,也絕不敢在省城里滋是生非。省城又不是誰家里的熱炕,各處是賊眉鼠眼的紅綠燈,各處是戴了領(lǐng)章帽徽的警察,還能由著一個畜生去橫行逞威?牛先燈啊,你真是坐在轎子里翻跟頭——不識抬舉。
平娃立意要給他點顏色瞧瞧。
喲地尖喊了一聲,是出發(fā)的口令,群羊緩緩散開,仿佛一塊醒轉(zhuǎn)的面團,被扯面師傅拉成了一條線,首尾相扣地排起了隊。平娃站在頂頭,舉起光禿禿的鞭桿子,在空氣里劈了兩下,很威嚴(yán)地說:“一個跟著一個,別落下,誰要是再掉隊,我就先把誰送進餐廳的灶房,讓他去當(dāng)明早上的第一碗羊肉泡饃?!笨跉夂軆?,兇成了衙門大堂上的仆役或刀斧手。群羊咩咩地呻喚,似乎領(lǐng)會了平娃的精神,踩著前頭留下的梅花蹄印,往廣場深處走去。
離了牛(先燈)屠夫,我也不會吃帶毛的豬。心想。
平娃代替了牛先燈,做了頭羊,深一腳淺一腳地試探前行。雪落在廣場的瓷磚上,一半凝成了凍冰,一半虛浮地蓋著,很容易讓腳底下產(chǎn)生些幻覺。平娃腰上吃住勁,細(xì)細(xì)的棗木鞭桿子杵在地上,做了第三條腿。他知道,斷斷不能叫羊只閃了腰折了腿,城里的餐廳老板們都迷信得很,一般不收殘疾的羊只,怕老天爺給自己記上一筆。罡風(fēng)勁吹,寒流使整個廣場像一只扎緊的牛皮口袋,無處遁逃。相反,平娃卻走出了一身熱汗,嘴里的噴吐也熱辣辣的。他反穿了一件羊皮襖,瓤子里墊了毛,光板的襖子上掛不住雪,當(dāng)然也濕不了,凍不怕。
褲兜里的小靈通響了三響,是老板催打的,但平娃沒聽見。
遠(yuǎn)遠(yuǎn)的,平娃望見了廣場正當(dāng)中的旗桿,像一棵冬天的樹孤零零站著。白天的旗子忘了收下來,也在寒風(fēng)中瑟瑟,垂頭喪氣的樣子。再走近些,平娃端直地瞅見了牛先燈那個貨——他趴在地上,枕著兩條胳膊。秀秀站在一旁,不知害臊地舔著他的脖頸,一口一個香的,比吃苜蓿草還甜。平娃一下子怒了,真氣躥滿了一肚子兩肋巴,手也發(fā)抖。
心里發(fā)愿說:牛先燈你個貨,脫離開大部隊,背叛我,背叛組織,還當(dāng)你能長出兩扇翅膀,飛到天堂里吃草去了呢。呵呵,也不想想你先人墳上漾沒漾青煙?誰會給你燒那一炷高香?原來你也讓身體里的一泡屎給墜住了,也是個地里刨食吃的貨呀!秀秀,你也不是個東西,腦子發(fā)潮,筋錯亂了,清清白白的個女人,肚子里還懷著娃娃,何苦和牛先燈這個貨纏磨一起,壞了自個的好名聲?邊走,平娃邊有一股興師問罪的架勢,心里樂死了,表情卻冷似寒鐵??拷鼤r,他使鞭桿子戳了戳牛先燈的頭,粲然說:
“呵呵,你瞌睡裝死呀,沒見過馬王爺長幾只眼么?”
豈料,牛先燈斜覷他一下,又躺在胳膊上睡下了。秀秀更沒搭理他,伸長舌頭,將牛先燈脖根里的一片毛舔得濡濕,很受用似的。
平娃心想:狗雜碎,真的反了!
身后的群羊們不知平娃的態(tài)度,現(xiàn)在終于找見了班長,散開隊形,扇面地圍攏而來,將牛先燈和秀秀拱在中央,咩咩咩嘹亮地噓寒問暖。平娃的力氣使在鞭桿子上,想美美地開個現(xiàn)場批斗會,給些顏色試試,再整肅一下隊伍。老話說,飯沒鹽了淡如水,人沒精神賽過鬼。瞧你個貨,蔫頭耷腦的,裝出一副可憐相,想讓我饒了你,放你一馬。哼哼,實話說吧牛先燈,我平娃再也不會替你胸脯上掛勺子——撈(勞)撈(勞)肺了。念想一來,平娃舉起手里的家什,想在牛先燈的腦殼上來一記霹靂鞭,再用腳尖施一記閻王腿。
恰此時,一個人叼著發(fā)紅的煙頭,從雪幕后掙出來,越來越顯,像極了皮影戲里的索命使者。來人四十上下歲,唇上掛著一抹胡子,邊走邊撣了撣左肩右臂。他瞅了幾瞅,才從群羊里認(rèn)出平娃是個活人,嘴紋一咧,虎威地說:
“滾!滾出去!”
平娃踅出了羊陣,堆起一臉僵硬的笑:
“咋的了?”
“廣場關(guān)閉了,禁止通行。我照場子的?!?/p>
“我就過一過么?!?/p>
“不行!這是人民群眾活動的廣場,又不是你家里的羊圈。”
說著話,這索命使者俯身一拽,竟從雪下面扯出了一根紅黃參半的隔離繩,拉拉拽拽,一端拴在東頭的電線桿上,另一頭掛在西邊的一只錐形圓桶上,劃開內(nèi)外距離,將平娃和群羊攔在了廣場外。隔離繩約摸一拃寬,上頭印著“保險公司”和幾顆英文字母,密密匝匝的,在風(fēng)聲里抖瑟不止,煞是醒目。
平娃咽下幾口干唾沫,身心猛地涼了。
抬頭望去,左邊是一座巨型商場,右邊是一幢三十幾層的寫字樓,旱地拔蔥地戳進夜空,仿佛一扇門,騎跨在頭頂。罡風(fēng)襲來,這扇門幾乎成了風(fēng)口,把人往地獄里吹送。心想:碌碡拽到了半坡上——我是進退兩難。也不知今天的黃歷上寫的什么,偏偏碰上了那么多的怪事情。
那廂邊,牛先燈凄厲地咩叫了一聲,像一根蠟燭頭,快要熄了。
海關(guān)大樓上的報時鐘響了,重錘敲響鼓,一記一記,從夜空里漫漶而下。平娃抬望一眼,心想壞了,鐘聲竟將云層里的雪都敲落了,一瀉千里地傾下,猶如雪崩,人基本上睜不開眼睛。他默念著,不多不少,數(shù)了整十二下,知道是子夜來臨。最后一記敲畢時,青銅余音踩著無數(shù)片雪瓣,嗡嗡營營地繚繞耳側(cè),不像是水凝的,倒像銅匠鋪子里打制的一種獨門暗器,奪奪欺來。
一低頭,果真,腳脖子被淹了一半厚。
八字胡的索命使者來回踱了幾趟,整理完隔離帶,哈了幾下手,遂心滿意足地離開,表情很有成就感。平娃盯著背影,發(fā)現(xiàn)他一聳一聳,身子側(cè)側(cè)的,不由想起黑臉包公的一句唱詞:你左肩高來右肩低,家中必定有賢妻……嘿嘿,平娃猜想,你也就是個陳世美,到頭來,還不是喂狗頭鍘的貨么,威風(fēng)什么?
再一細(xì)看,平娃便發(fā)現(xiàn)了大問題。
光滑如鏡的地上,一溜腳印,款款尾隨著走遠(yuǎn)的索命使者。右側(cè)的腳蹤踩得很實,鞋印完整;但左側(cè)的只是虛晃一槍,只留下鞋尖的紋路,似乎是一般的膠鞋底。平娃從十來歲就開始了游牧生活,對動物的足印頗有心得。平素里,他能從一枚梅花蹄印上,猜出羊只的公母、齒歲和體重來,當(dāng)然也能猜透羊只的去向。在河西走廊一帶擋羊時,天敵甚多,狼、棕熊和雪豹也時常從祁連山的密林里下來打游擊,掠食羊只,往往一禍害一群。吸血咂髓不說,羊只們大多被嚇破了膽,至死不敢出圈,能活活餓死。但平娃就有本領(lǐng),狼多山緊時,他能從一枚足印上嗅出危險,辨識出埋伏中的敵人的規(guī)模和詭詐。于是扔下備妥的一兩只野兔的尸身,布下一盤迷局,唱起歌,反方向游牧去了。
順著那一串腳蹤,平娃的目光焊在了索命使者的脊背上,卻發(fā)現(xiàn)他原先是個瘸子——右腿短了一截,重心才壓在了這一邊。但他好像故意帶了些掩飾,走得慢,盡量跨得勻稱,肩膀卻一高一低地聳動,又讓腳下的鞋印暴露了身份。唉,你個現(xiàn)世報,虛榮鬼,逞能的貨!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走踏實些,別閃折了另一條腿。平娃幸災(zāi)樂禍地念叨,知道那個家伙也聽不見么。剛喜悅完,平娃的心接著灰了,又塌下了半座崖,懸吊起來。
人有病,天知道。
當(dāng)初,爹老子手把手教他游牧?xí)r,就語重心長地說過,哪怕是一頭牲口,但凡害上了殘疾病,自尊心便格外強,是斷斷不敢對他吆三喝四,當(dāng)靶子使的。一急慌,他開始撕扯那條隔離繩,卻怎么也扯不斷,顯見是尼龍的?;⒖谝菜毫蚜藥讞l口子,血很黏稠。平娃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從襠下摘出那根繩子,舉手投降。
進了城后,給老板往餐廳里擋羊,從沒出過一次紕漏。老板也很嘉許他,越來越器重,一來二去熟稔了許多,竟然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老板是個癲狂人,常常在河西走廊、青海和甘南草原一帶收購羊只,業(yè)余時更喜歡打獵,越野車的后備箱里藏著好幾支獵槍。老板的羊只繁育基地在黃河北岸的山后,鮮有人跡,卻是狐狼鬧歡的所在,聞腥即來,以為一座座羊圈是免費的點心車間。有一次,老板技癢,拉著平娃在北山上尋獵,轉(zhuǎn)達(dá)了半天,也沒放上一槍。結(jié)果,老板在山洼里豎了一排排啤酒瓶,先是點射,后來又用五連發(fā)轟射。一地的碎玻璃茬,竟讓一只放風(fēng)的羊誤以為是青草,吃成了啞巴。
平娃也開過幾槍,靶靶十環(huán)。
先是懼怕,平娃躲在十幾米開外,食指塞進耳眼里。開第一槍時,后坐力很沖,險些踢飛了平娃的肩胛骨。幸虧老板的虎口卡住了槍管。后來,老板安上了瞄準(zhǔn)器,教他如何將目標(biāo)嵌在十字交叉的準(zhǔn)心內(nèi),再屏住氣息,扣下扳機。由此,喝光的啤酒瓶都被當(dāng)成了試練的標(biāo)靶,再也沒運下山去換新酒。
其實,老板另有一桿槍,從來秘不示人。平娃也僅見過一回。入秋的某夜,老板留宿在基地,卻被夜鳥驚鬧得夜不能寐,臟器暴躁。他叫罵不止,取出那支秘密武器來,聳肩叉腿,一根鮮紅的光絲射向樹叢,釘住目標(biāo)。槍響后,一只奇怪的大鳥栽下來,一命歸西?,F(xiàn)在,那只鳥被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的一位老師制成了標(biāo)本,天天展翅在老板的桌上。老板逢人便吹,那只鳥叫“鴟梟”,屬于國家保護名錄上的珍稀動物。
槍呢?
平娃好奇地問。
老板摸著烏亮的槍管,咂咂嘴說,狙擊步槍,俄羅斯貨,從新疆走私進來的。
剛跌坐下,平娃舉起雙手,作投降狀。對面的瘸子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又啞掉了,陷在雪茫茫的廣場內(nèi)部。但那束強光還未走,逗留了三分鐘,細(xì)細(xì)地捋了一遍平娃,再扇形地掃射了一遍周遭的動靜,忽地失蹤了。究竟搞不清楚光源在哪兒。但平娃仍感覺得到瘸子在暗處里的喘息聲,也明白這個小鬼盯死了自己。他忍住腰眼里跌傷的痛,掙了幾掙,退回到群羊里。
善無錯行的,功沒枉費的。
一入羊群,平娃的眼眶快要濕下了,喉眼里凝著一股屈辱氣,咽不下去,吐也難辛。思想說:緊要三關(guān)處,才見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哦!還是知根知底的伴當(dāng)們好,我給他們一把草,他們還會給我叫個屈、寬個心哪。爹老子說過,人世上交下一個伴當(dāng),人的悲苦也就能減輕一分,還指靠什么?爹還是骨頭老,眼毒。我剛才癩蛤蟆跳門檻——連蹾屁股帶傷臉的,狼狽得要死,只有伴當(dāng)們不笑話我,還衷心地團結(jié)我。
他剛蹴下,小甘南和馬金花就偎了上來,哈哈哈地朝他的臉上噴熱氣,暖和他。四姑娘和地主婆也不示弱,擠在他身后,卷起舌頭,一舔一舔的,將光皮襖上的濕氣揩凈。雙眼皮齒歲小,還不懂得照顧人世上的恩怨,也沒寬慰他,只蹙起鼻子,往他的口袋里湊,想吃一把熟黃豆。平娃摸出一把來,攤開掌,讓雙眼皮舔食。偏偏這個節(jié)骨眼上,金家崖的臭不要臉,一發(fā)狠沖上來搶,硬生生地將一把黃豆擠掉了,撒了一地。平娃惱下了,抬手給金家崖的一個大耳光,扇得她趔趄了三四步,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淚汪汪地瞅著平娃。四姑娘心善,咩咩地過來求饒說項,平娃摟住了她。
“剩半把了,你都吃了吧,別牽心金家崖那個賊。”
孰料,四姑娘不為所動,木然地盯住他,眼眶里的兩枚水晶石慢慢地亮起,好像電壓不穩(wěn)定,忽明忽暗的。那是一種孩子氣的委屈,絲毫掩飾不住。雖說他見不慣人的軟弱勁,但平娃明白,四姑娘有一副菩薩心,不忍自己剛才受辱遭屈,鳴不平罷了。當(dāng)然,四姑娘順帶著替金家崖的說話,也在情理之中么。誰叫她們自小玩得熟,親得像一雙姊妹花呢。別看白花花的一群羊,他們也是分派系和鄉(xiāng)黨的,有時候還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對此,平娃盡可能的睜一眼閉一眼,一碗水端平,不叫他們說閑話,不留把柄。
他招了招手,喚金家崖的也過來吃,給足了四姑娘面子。手摸進兜里,抓了幾抓,卻只摸出了十幾粒熟黃豆,攤在掌心里。一對姐妹湊過來,濕濕的鼻頭嗅聞著,找了半天,連一顆也沒吃上。平娃慌了,叉起十指,借著天幕里漂漂泊泊的橘紅色燈光一瞧,才察覺滿手是凍血,指縫再也合不攏了。
這是個不祥的兆頭。按祁連山里的說法,一個人的指縫開了,再怎么勞碌,都是舍財?shù)拿?,捧不住金錢,也抓不住人世上的大光陰。
眼睛一濕,平娃聲嗓里哭了一句。
——又驀地止住了。要不是四姑娘定定地瞧著他,他也從四姑娘的眼窩里發(fā)現(xiàn)了兩汪汪藍(lán)顏色的淚的話,平娃早就號哭開了。心里說:我哭了又怎樣,還怕一群牲口笑話么?我是活生生的人,是你們的魂靈子,吃的是五谷雜糧,受的是人世悲苦。你們呢,不過是一群低頭吃草的貨,低級動物。你們想讓尼龍繩子割破手,人家尼龍繩子還偏不搭理哪,對不對?
四姑娘仰起頭,眼睛瞪如牛鈴,似懂非懂的樣子。但她好像明白平娃偏愛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邀寵的姿勢。平娃挨著疼,抬手撫了撫她的腦殼,見一片片拇指大小的雪花陷在四姑娘的眼窩里,淤成了淚。算了,他及時止住了下面的話,扳直了脊梁骨,硬挺挺地站起,端是個當(dāng)家人的樣子。
喲地喊上一聲嗓,附近的羊只們攏過來,麇集在身前身后。
平娃咽下一口干唾沫,疼疼地拍了拍巴掌,叫他們集中精力,好講講眼下的形勢,以及大家面臨的困局。按路程計,從廣場的東頭一直走到西城的餐廳里,一般只花一個來鐘頭,人還不疲累,路上的風(fēng)景由人看飽。但人算不如天算,從傍晚開始,這么大的一場暴雪砸下來,把省城都淹了,黃河也凍了,各條馬路都癱瘓下,條條死路。這場災(zāi)星雪,不管下在甘南草原和青海,還是下在河西走廊一帶,都是一場十足的“鐵災(zāi)”,逃是逃不脫的,恐怕是老天爺在試探人,懲罰人世上的孽障來的。我長成了十七八的少年人,也是頭一遭碰上天破了,云塌了,滿各處被淹了哦。
若要知道,經(jīng)過一遭。老話說的是這個意思。
謝天謝地!還好,大家現(xiàn)在都安然無恙,既沒丟胳膊,也沒瘸了腿,款款地站在廣場上,渾身囫圇。都瞅見了,前頭有一個閻王爺譴來的小鬼,一個老天爺卸掉腿的瘸子攔路擋著,牙齒磨得尖利,手里還握著三八大蓋槍,像舊社會的日本鬼子,想沾咱們的便宜。哼哼,在我平娃眼里,瘸子頂多是一泡臭大糞,攔路惡心人來的。瞧他身上穿的那個薄,能扛得了多久?糞放三年成土,土放三年成糞,跟他熬煎。咱們把他熬煎成一捧土,拿回去墊圈吧。
思來想去,平娃拿定了主意。
他沒點名,也沒讓羊只們喊報告,圖的是保存精神,東山再起。平娃只用眼神一掃,數(shù)了數(shù),一共是五十七個人,丟了兩只。待扭身回望時,才瞧見牛先燈那個貨仍趴在不遠(yuǎn)處的雪幕后裝死狗??蓱z的秀秀兀立一側(cè),裹著一寸厚的雪,仿佛一個披麻戴孝的白寡婦,守著家里的死鬼。
“秀秀,你給我靠過來!”
對方漠然一望,目中無人,更不吱聲。
“聽到?jīng)],過來報到!”
平娃斷喝一聲,也沒效果。秀秀連脖子都不給他,僵僵地站在罡風(fēng)里,一副沒皮沒臉的架勢。他不想呵斥牛先燈這條狗。把秀秀喚來,牛先燈這條狗的威風(fēng)自然就滅了。平素在基地時,這只老羯種吃得開,拿自己當(dāng)干部,人五人六的,不是多吃多占,就是欺男霸女??纱链┡O葻暨@條死狗,揭下他的假面具又很容易——說白了,他不就是一個太監(jiān),三個月大時被騸掉的貨么。瞧著,老子今天有他受的手段,不叫他告饒認(rèn)錯,我平娃就是一塊干搓板,任他蹂躪。心想時,平娃的內(nèi)心里燒紅了一把烙鐵,浸濕了一條皮鞭,高高地懸著。他只喊秀秀過來,語氣平和,耐心十足。這是一招離間計,各個擊破。平娃屢試不爽。
停了停,平娃忍著痛,俯身抓起一捧雪,團成一個瓷實的雪球。
他開弓搭箭,邁出一個馬步,狠狠地將雪球扔了出去。球像一記炮彈,精準(zhǔn)地射向秀秀。孰料,秀秀右肩胛一抖瑟,腦殼一偏,炮彈滑進了霧茫茫的雪幕后,如泥牛入海,連個響聲都聽不見。再團,再連發(fā)一枚,秀秀照舊閃避開了,態(tài)度冷漠,姿勢挑釁。平娃尷尬地塑住了,似乎聽見了群羊呵呵呵的嘲笑聲,有個家伙還幸災(zāi)樂禍地鼓起掌,顯然是里通外國的貨,潛藏的敵特分子。平娃心里煩躁地說,反了,反了!一幫挨宰的畜生,死到臨頭,居然想劫法場呀。
老規(guī)矩,就地鎮(zhèn)壓。
平娃腳尖刨了刨地上的雪,拾起鞭桿子來,胳膊也貫穿了力氣,腳下生風(fēng)地?fù)屃诉^去。寧給狠漢子牽馬拽鐙,也不給松漢子主謀定計——跟著你們這幫子不通人性的牲口,我平娃的一世英名算是毀到頭了。此前,從黃河北岸山上的基地出發(fā),平娃給城里的餐廳送了幾十批生羊,從沒出過一絲麻煩,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山裢硐σ怀鲩T,邪性的事一樁接著一樁,竟然連羊只都會暴動,公開和自己翻臉,難道還想騎在我頭上拉屎撒尿么?
擒賊擒王,冤債有主。
平娃真炸了,劈頭蓋臉地抽在牛先燈身上,不是霹靂鞭,就是閻王腿。可這廝,居然牙關(guān)緊咬,任打任罵,紋絲不動地趴在兩條前腿上,默不作聲。是可忍孰不可忍,分明是一種頑固到底的抗拒,一種愛搭不理的蔑視么。鞭桿子落在牛先燈身上,發(fā)出一聲聲悶響,如落在了棉花垛子里。再一瞅,肥厚的羊毛像給牛先燈穿上了一件金甲鐵鎖衣,比武打片里的強人還耐扛。平娃抽得渾身冒汗,胳膊和肩胛骨都酸痛了,仍不解恨。打累了,平娃收了手,氣喘吁吁地站定,喝令牛先燈站起來,對剛才的錯誤有個交代。
他是給牛先燈一個臺階,讓對方借坡下驢,好歹保住個面子。但這死狗一點也不理會平娃的苦心,故意找難堪,斜眼打量了一下平娃,又側(cè)身睡下了。睡得很實,胸脯兩側(cè)一起一伏的,似乎還說了夢話。
更可氣的是一旁發(fā)呆的秀秀,從愣怔里醒轉(zhuǎn)過來,噴吐著熱氣,抖落了肩脊上的雪,蹣跚到牛先燈身邊,一舔一舔地揩拭起了死狗身上的水珠和冰茬,表情陶醉,全然無視平娃的存在。
一瞬間,平娃的腦漿都攪稠了,哀嘆一聲,扔下了鞭桿子。心里責(zé)罵說,你個狼心狗肺的女賊,平時沒少惜疼你,不是單獨給你開灶,就是把你攔進干草墊圈的單間里生活。我平娃偏心偏愛,時時遮護你,處處禮讓你,不就是怕你受欺負(fù)、挨委屈么。我這么做,是拿你當(dāng)基地里最漂亮的公主對待,誰叫你是甘南草原上最優(yōu)秀的部落里生下的羊只呢。話說開了,我坦率地告訴你,其他的伴當(dāng)們意見早就大了,隨時在給你設(shè)圈套,打伏擊,挖坑埋你。但我明白,他們那是得了嫉妒病,眼紅你,反對你。嫉妒是一根刺,誰的心上扎了刺,誰就會渾身不舒服的。這一點上,我真的比較霸道。我袒護你,把那些意見都壓下了,駁斥了他們的嘴臉,平息下一次次的陰風(fēng)暗浪。
唉,可這些功課,你都不知道。到如今,眼睜睜的,功都枉費。
跟好人,學(xué)好藝,跟上師公子跳假神。我也算是心細(xì)如發(fā)的人,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可我竟然摸不透你了,什么時候跟牛先燈這條死狗攪達(dá)在了一起呢?我攔了快十年的羊,攔出了成千上萬的伴當(dāng)們,這一回在你身上,我真算是瞎掉了,穿著正鞋走了歪路。你把我的心都傷爛了,秀秀。
嘖嘖,牛先燈是個什么貨,你難道不清楚么?別看他吆三喝五地當(dāng)班長,是這一輪圈里的頭羊,可他頂多是一個太監(jiān),一條三個月大時被騸掉的公狗,不男不女,蹲著撒尿的二尾子呀。你秀秀好端端的黃花閨女,不管不顧別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偏偏和這么個騷羯種情投意合、纏纏磨磨的,你被豬油糊死了心么?你這么做,讓我的臉往哪里擱?叫其他的伴當(dāng)們怎么笑話我?唉,現(xiàn)在我平娃是風(fēng)匣板子做鍋蓋——淘了冷氣淘熱氣。
其實,我更是背著媳婦朝華山——受大苦,壞名聲呀。
越思想,平娃越覺得一肚子兩肋骨的郁悶氣,頂?shù)米约何迮K六腑放了閘,翻江倒海地鬧騰開了。身后的群羊們聽見好戲開了鑼,誰也不愿錯過這場熱鬧,稀稀拉拉,散漫地攏過來,將他們?nèi)齻€圍在了中央地帶。平娃蹴在群羊里,瞬時覺得風(fēng)歇緩,空氣寧靜,人也暖和多了,便抓住機會,拿牛先燈和秀秀祭刀,殺一儆百,準(zhǔn)備整肅一下隊伍。
“瞧你那樣子,舔來舔去的,真像個破鞋!”
平娃重拾起鞭桿子,一下一下戳在秀秀額心里,掌上有分寸,下手并不很重。但秀秀不為所動,繼續(xù)卷起窄細(xì)的舌頭,舔完了牛先燈的臉頰,又舔脖根子。牛先燈死狗樣地趴下,半身被揩得干干凈凈,好像剛從浴池子里撈上來的,蓬蓬松松,比新郎倌還滋潤。在基地時,每半月都會浴一次羊只,防的是傳染病。可平娃沒見過牛先燈這死狗如此光鮮過,仿佛穿了一件新紉的純毛外套,豬鼻子里插蔥,偏要裝象。
群羊的聲嗓里似乎壓抑著笑聲,險些爆發(fā)出來,當(dāng)場歡呼他的發(fā)言。平娃惜疼秀秀懷了娃娃,并不想真的發(fā)作,只想將她做一個反面教材,訓(xùn)斥幾句,好收回大家的心。但秀秀蹬鼻子上臉,瞎子烙饃饃——不看火色,不僅不罷嘴,反倒舔得越起勁了。
平娃甚至偷偷使了幾次眼色,勸慰和提醒都在里頭了,但秀秀也沒戛然停下。按村里人的說法,她是不疼的手指頭往磨眼里鉆,怨不得別人。他被逼無奈,蕭索地扔下鞭桿子,沖著群羊哈哈一笑:
“瞧見了吧,大家可都看在眼里了吧!一個臭破鞋,把臉皮一抹,裝進了口袋里,什么臊也不怕嘍。破鞋是個啥,你們知道不?破鞋就是誰都可以搞,誰都能穿上幾腳,穿破了就扔遠(yuǎn)遠(yuǎn)的嘍?!?/p>
他忽然成了說書人,給一群伴當(dāng)們講解說:
“讓她舔,讓她美美舔上一頓吧。就當(dāng)牛先燈這死狗是一塊酥皮點心,豆沙杏脯的餡,棗泥砂糖的餡,蛋黃玫瑰餡……讓她過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嘻嘻,其實他什么餡都不是,他只是一條被騸掉了命根子的狗,是宮里流竄出來的一名小太監(jiān),他爺爺名字叫李蓮英,他爹叫三德子,他兄弟叫魏忠賢,他叔叔叫和珅,他自己叫牛先燈。實話說,他家里藏著一本變天賬,下輩子投胎為人了,他想造我的反。啊呸!什么燈,他頂多就是一只耗干了油的煤油燈,破罐子破摔。我平娃也不是吃素的,我是黃飛鴻,我是皇阿瑪?shù)乃陌⒏纾瑢淼挠赫隣?,我還是鐵齒銅牙紀(jì)曉嵐,一口真氣出來,隨時能吹滅他的火捻子,讓他一輩子發(fā)黑?!?/p>
他腦子里閃過了電視劇的情節(jié),云龍虎風(fēng)地滔滔不絕。稍頃,他停頓下,咽下一口干唾沫,環(huán)視一遭觀眾。
平娃覺得自己講得極有效果,舌燦蓮花,從沒受過如此的追捧。五十多個伴當(dāng)們站在罡風(fēng)里,如癡如醉地聆聽,連個哈欠聲都沒有。闊大的廣場上,一群羊仿佛在秘密結(jié)社。平娃終于取得了主動權(quán),取代了牛先燈,做了頭羊。思想說,這下齊了,一場嘩變被鎮(zhèn)壓下去,像漢武大帝說的那樣,兵不血刃,咯嘣利索。
一激動,他跑過來,一手提起牛先燈的耳根子,拽起來示眾。
“說,你認(rèn)不認(rèn)罪?”
群羊往前一擠,像是呼應(yīng)他。
“你給大家點頭認(rèn)錯,我就放你一馬。”
恰在這個空隙,一畔看戲的秀秀咩咩地喊了幾聲,聲嗓凄苦得像一個瞎子手里的二胡。咩完了,秀秀往前一聳,兩條前腿打彎,撲騰跪在地上。平娃想破腦殼,也沒猜出秀秀會使這么一手陰招,明擺著是想代人受過,替人求情。扭頭再看手里提懸的牛先燈,闔了眼,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任人宰割。
——平娃使了幾次眼色,秀秀都堅辭不讓,踏實地跪在原地,咩咩地哀求不止,繼續(xù)要他的將。平娃忽然下不了臺面,罵她不是,打她也不忍。一時間雙方僵住了。群羊鴉雀無聲,仿佛知道戲的高潮部分來了,一個個眨著灰鼠般的賊眼,定睛觀摩起每一寸細(xì)節(jié)。
謝天謝地,懷里的電話響了,替平娃解了圍。
手一松,吊在半空里的牛先燈疲軟地栽在地上,癱成了一堆泥,動靜皆無。平娃掏出懷里的小靈通,指頭卻不靈活,老半天打不開翻蓋。電話不屈不撓地叫喚,是平娃前幾天才換的彩鈴,一首周杰倫的《菊花臺》:你的淚光,柔弱中帶傷,慘白的月彎彎,勾住過往……接聽起,平娃喂喂喂了幾聲,里頭傳來一陣子淫褻的笑,一個女醉鬼結(jié)結(jié)巴巴說,本女子三三三十有四,企業(yè)業(yè)高管,風(fēng)姿綽約,性性性感高挑,喪偶無孩,要求對對對方在一一一米七八八以上,月薪五千,有有有私車,有獨立立住房,婚否否否不限……話未講完,平娃憋起一口氣,仔細(xì)告訴對方說,×你媽,你哪里的鬼,就去害哪里的人吧。對方很機敏,幽默地回說,哦,那你是我爸爸,對不起,打錯了。爸爸晚安!
雖說氣惱,但畢竟支了架梯子,讓平娃很體面地下了臺。又很受用,被一個女人認(rèn)了爹。一時間心花怒放,覺得飛雪不是雪,而是燦爛之陽。
扭轉(zhuǎn)身,他做出一副心無芥蒂的樣子,滿臉堆笑地面朝一群手下。群羊豁開了一個口子,夾道迎接他。平娃背起手,想接續(xù)剛才的話題,部署下一步的工作。牛先燈照舊躺在當(dāng)間,端像一條抽了脊梁骨的喪家犬。
電話又響了,周杰倫的大舌頭涮來涮去,含了一塊磨刀石似的。一瞧屏顯,不是剛才的號碼,卻是老板掛來的。平娃側(cè)轉(zhuǎn)身子,讓罡風(fēng)的呼嘯聲灌入聽筒,制造出一幕混沌的音響效果,啞下聲嗓,滄桑地喂了一句。老板淡漠地問:
“走哪兒了?”
實話實說:“困在了廣場東頭,眼下走不脫。一個小鬼照著廣場,硬是不讓過,還端著狙擊步槍瞄準(zhǔn)我。我命在旦夕。要是他一槍斃了我,你千萬給我家告訴一聲,我爹娘老子可都指靠我養(yǎng)老送終呢?!?/p>
“娘的!太平盛世,怕是警察在演習(xí)吧?”
平娃心想,果然是老狐貍,沒訛住,也不惜疼我的力氣。遂撲哧一笑說:
“……看著不像警察,也不是便衣,警察里頭哪有瘸子呀。對!瘸子不瘸了能上天,八成是個攔路打劫的,手里真的有槍,帶瞄準(zhǔn)鏡。”
“路線錯誤么。你改別的道兒走,立馬改!”
“嘁!”平娃牙齒里蹦出一絲不屑,真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但口氣仍很恭順:“乖乖,老天爺作證呀,掌柜的你坐在高堂暖房里,可是有所不知。下了山,往西城的幾條路全癱瘓了。最近的一條紅軍街,暖氣管道破裂了,供熱公司正在搶修,六臺挖掘車把路都給刨開,三四米深的壕溝,大吊車往下邊送管子,死路一條。另一條北京路寬展,我剛走上一半,十六輛小轎車前后追尾,統(tǒng)統(tǒng)撞成了一塊爛柿餅,連傷員都取不出來,警察一來就封鎖掉了。哦,我知道你想問葵花大道,對不對?葵花大道上的拆遷戶正跟房地產(chǎn)公司的人在打架,一伙人提著鐵锨和榔頭,另一伙拿著家里的菜刀和搟面杖??茨切蝿荩裢硐Ψ浅鰩讞l人命不可。我哪里敢過葵花大道呀,硬著頭皮把羊攔過去,準(zhǔn)保讓那一幫賊練了武功,砍瓜切菜的。沒辦法,我總不能把羊趕上南山的戰(zhàn)備公路,爬雪路,溜冰坡,再往西城里跑吧?剩下一條要穿廣場,卻偏偏碰上個喪門星瘸子,三七不對,就讓我滾,還使槍瞄準(zhǔn)了我,就差把我五花大綁了。”他掐起指頭,數(shù)說完了路徑,心想皮球踢到了你腳下,老板賊,橫豎你瞧著辦吧。
“哦,原來這樣子呀!”
老板四兩撥千斤地一嘆,好像在嚷嚷著別人快出牌。一個女人喊了聲:六條。又一個女人喊了聲:吃,吐出來一枚“北”風(fēng)。老板砸了下桌子,高調(diào)地狂喊:和啦!單吊將,最后一個“北”風(fēng)。
平娃涼了半截,環(huán)視一遍廣場上凌亂不堪的雪象,似乎下得更暴虐了。他一邊聽著打情罵俏的浪聲淫語,邊伸出舌頭舔了舔雪花,涼絲絲的:“城里都亂了套,比伊拉克和巴基斯坦都亂。城心里的雪下了有一米多厚,廣場上至少也有幾十個公分,寸步難行呀!我成了保姆婆,把羊一個一個肩扛手抱過來的,連皮毛都沒擦傷,全囫圇著哪。老板,我尋思著,你趕緊把越野吉普開過來,拉上幾趟,也就按時按點送到西城里了。行不?”
“……瓜娃子,要是能用車送,還雇你干什么使?動植物檢驗檢疫站的大蓋帽們把著各個路口,狗鼻子靈光得很。我以前被罰過好多回,賠得我都吐了幾次血。你方便,抓住了,就說是郊縣的擋羊娃,走錯了路。還得指靠你呀,你就是送雞毛信的一個小羊倌,誰也不注意?!?/p>
“那成!過不了這一關(guān),我原攔回去,上北山基地。”
“嗨!那怎么能成?”
老板警覺地問。平娃猜想,他也許放下了手中的牌,推開門,走出了基地附近的暖氣屋,站在雪地里說話。頓了頓,平娃聽見了一陣激烈的溺尿聲,夾雜著吼吼撕裂的山風(fēng),仿佛在呼應(yīng)廣場上的狂雪。平娃思想說,北山上的罡風(fēng)其實最輕松,順著山坡,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越過黃河,無憂無慮地在廣場上盤剝搗亂。說不定,剛吹我的這一股,也剛好鉆過老板的褲襠,有一股尿臊味呢。他蹙了蹙鼻子,聊賴地說:
“困住了,動彈不了??!恐怕這一群羊不該去挨刀子,老天爺惜疼他們,故意試探完,又設(shè)下了關(guān)口,存心留他們一年半載的命呢。”
“胡說!你個小迷信。”
“不是迷信??峙抡娴氖墙贁?shù)沒來,老天爺還沒磨好刀子,等下一次的劫數(shù)。祁連山下的擋羊人都知道這一碼事,羊有羊的天命,人有人的天命。天命就像水,水不來,地就澆不透。嘿嘿,其實這是我爹的話,我借用的?!?/p>
“別耍嘴皮子,羊就是被吃的命?!?/p>
“未必!我尋思,把著廣場的這個瘸子,八成是一只頭羊轉(zhuǎn)世來的,硬攔下了,不讓羊只們?nèi)ピ饽欠葑?。他或許真是只頭羊,連牛先燈那個貨見了他都癱下了,爛泥扶不上墻,李鬼碰上了李逵?!?/p>
“牛先燈是誰呀?”
“哦,你不認(rèn)識他。他是我一個伴當(dāng),一個平頭百姓?!逼酵尢孤实鼗卣f。這是他攔了十幾年羊只的秘籍,爹老子親授的,秘不外傳。
老板不理他的無賴話,只說:“娘的,樓蘭餐廳惹不起的。”
“惹不起?吃屎的能拿住拉屎的嗎?”
“兔崽子,你成心在惡心我。樓蘭餐廳是省城最大的一家羊肉店,每天能賣出去上百斤的手抓羊肉,還供不應(yīng)求哪。我盤了好幾年,才盤成了供貨商,從沒出過一次差池。樓蘭老板還兼著幾家大公司的董事長,在這碼頭上跺一腳,南北兩山都會矮下去一寸,真惹不起。三年學(xué)個莊稼人,十年學(xué)不成個買賣人。你不懂!聽我的話,趕緊想辦法沖破封鎖線,把貨運上去?!?/p>
平娃問:“前一禮拜,我不是給他送過一百只嗎?”
“嗨,黃河里扔石頭,多少是個夠呀!那幫子人,胃口大著哩。下午人來電話,讓我趕緊再送一百只,說是他們公司明天要辦新春聯(lián)歡會,招待手抓羊肉。我把基地里的所有羊只都交你手上了,還這么磨蹭的。”
“哼,他肚子疼了才找茅廁?!?/p>
“閑話休說,趕緊動身吧。剛才又掛來電話了,一趟趟地催。人樓蘭餐廳的廚師們晚上都沒下班,等得心急了。現(xiàn)在快后半夜了,廚師們還要連夜屠宰剝皮,等著下鍋呢。千萬不敢耽誤了人家明天中午的宴會。平娃你個小碎鬼,人家是你我手里捧的吃飯的碗喲,得罪不起的?!崩习宓目跉夂苘洝?/p>
平娃記得,上一次老板的口氣發(fā)軟,是他在北山里放槍時,誤將一個拾蘑菇的老女人擊倒。傷不很嚴(yán)重,頂多是半截胳膊被炸斷了。事主家人找上門來,六七個兒子揚言要砸了基地,嚇得老板撲騰跪下求饒,后來拿出八千多塊,才算擺平了那件事。否則,老板早就吃了官司,判入大獄的。
吃誰的飯,看誰的臉,他順從地聽了話:“那好!現(xiàn)在我原地休整一下,喘喘氣,非要跟那個瘸鬼熬煎一下不可。他穿得單,半扇子壞了,等一下他就凍成冰棍了,非撤不行?!?/p>
“你兜里有多少錢?”
“下山時你給的,一共剩七十五元。另五元我的饞病犯了,買了一根冰糖葫蘆,又買了一把椒鹽瓜子嗑光了,太咸,嘴里的唾沫都干了?!逼酵薜?。
“來軟的!”
“不成!塑匠給佛不磕頭——佛的底細(xì)爺知道,別看他光鮮和威風(fēng),其實凈是一肚子的爛麻和麥草,憑什么要喂那個白眼狼?”
“你全給那個瘸子,買條道兒?!?/p>
將要再辯解幾句,老板猛地不耐煩起來,語氣里冒出了火星子。平娃又聽見了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心里說,老板還是老板,省城都快被淹了,路途都斷了,還能有這份閑情去哄送女人開心——真是搬了油缸倒了醋,事情越大越好做。誰叫我平娃是下苦趕路的命呢。他悻悻地答應(yīng)下,又涎著臉,問說:
“掌柜的,你手頭有電視機嗎?”
“有啊?!?/p>
“哦,那麻煩你一下子,”平娃抱歉地說,“安徽臺正演《亮劍》哪。你幫我看看,前一集李云龍的獨立團圍了縣城,日本鬼子綁了他媳婦在城樓上,要挾獨立團退兵。這一集老李究竟下沒下命令,炸了他媳婦呀?”
“關(guān)你屁事?”
“李云龍像我爹。我爹就那樣子?!?/p>
關(guān)了電話,平娃昂然地走入群羊當(dāng)中,順手摸出來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心想,打發(fā)閻王靠命,結(jié)交小鬼憑錢。這五十個大毛對付一個瘸子,絕對是綽綽有余,讓他牙花子能笑得掉下來。鈔票從懷里取出時,帶著一絲體溫,也帶著一股羊毛的膻腥氣。像應(yīng)了那句老話,羊毛出在羊身上。
平娃喲地一聲,又拍了拍巴掌,讓隊伍集合起來,首尾相銜地站成一列,準(zhǔn)備往廣場深處走去。他剛想喊牛先燈過來,站在前頭領(lǐng)隊時,卻驚愕地發(fā)現(xiàn)牛先燈躺在雪地上,像一具尸體。
鼻孔里淌出一攤鮮血,洇濕一片。
秀秀可憐巴巴地兀立一畔,一邊咩咩地哀叫,一邊伸出舌頭,舔食牛先燈臉上的血跡。秀秀身上的積雪更厚了,又添了一件喪服似的,滿臉凄苦色。平娃驀地被一種恐懼攫住了,束手釘在地上,瞠目結(jié)舌——思前想后一番,他恍然明白事情準(zhǔn)保出在瘸子身上,一定錯不了。
“狗日的,要問問你的另一條好腿去?!?/p>
——他知道自己該亮劍了。
平娃摸出一把保安腰刀來,卸了鞘,三七不問,割斷了橫在眼前的那條隔離繩,步伐騰空,腳不沾塵地往廣場內(nèi)部走去。群羊昂起頭,手拉手,仿佛一列輕騎兵,隨在平娃身后頭,索索索地往洶涌的風(fēng)雪中涌入。
廣場中央的旗桿下,瘸子在掃雪。
實際上,他沒嗅見另一邊的動靜,更不知道一個陌生的擋羊娃,正領(lǐng)著一哨人馬,大踏步地問罪而來。雪虛浮地落下,如一群浪蕩公子,將一切聲音都混淆擾亂了。他或許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和哽咽。很久了,他都沒這樣傷心過,在空無一人的角落里,美美哭上一頓。傷心和回憶像一口惡痰,時時堵在喉眼里,揮之不去。太冷了,廣場變成了一座大冰窖,四肢僵硬麻木得像一個稻草人,隨時會被刮倒,讓自己散了架。臨來時,他本想多帶幾件衣服,但病房里沒多余的。身上的一件絨衣褪了毛,前襟縮水,短了半截,掖在外套里面,根本抵不了寒。牙齒像一臺壞掉的車床,機械地磕碰著。
下午時,他接到保衛(wèi)科長的電話,讓他照場子。
放下電話,他甚至有些激動,感念地搓了搓手,認(rèn)真洗了一次熱水臉。父親看在眼里,忍住痛,卻什么都沒問。他知道父親是醒著的,閉了眼在聽自己。父親輸了三次血,還掛了不少的營養(yǎng)液,人也不再呻喚,夜里也睡得好。隔著玻璃,云是鉛黑色的,低低掛著。風(fēng)晃來晃去,試圖撬開窗框,入室祛寒。臨走前,他又給父親把了尿。當(dāng)夜壺塞進被子下,將父親襠里的家什對準(zhǔn)時,他仔細(xì)摸了摸睪丸的溫度,有一種熱烈的灼燒感,遂心下一喜。完畢后,他端著夜壺,伸手試了試尿液,喜悅地說:燙的!
父親掙了掙,回避說:你多穿點兒,我膝蓋酸疼,怕是天氣壞了。
果真如此。父親吃過的鹽,比自己吃過的飯多;走過的橋,比自己走的路還長。父親一輩子的老寒腿,仿佛里頭埋了一顆微型的氣象衛(wèi)星,但凡風(fēng)吹草動、陰晴雨雪,比新聞聯(lián)播后的天氣預(yù)報還靈。后來上街,今年的第一陣雪花襲下來,行人們?nèi)杠S歡呼。一冬無雪天藏玉,老天終于慷慨地開倉賑濟了。他也異常喜興,猜想父親的腦子還正常,一些生命的征象還在運轉(zhuǎn)。
其實,病房里沒有多余的衣物。那件小絨衣,還是父親身上脫下來,掛在衣架上的。幾天前,父親起夜時,忽然一頭栽倒在客廳里,吐了一地血。現(xiàn)在查過了大小便、血液和鋇餐,也做了胃鏡和超聲波胃鏡,卻連一個起碼的結(jié)論都沒有,只得慢慢耗著,待醫(yī)生們回心轉(zhuǎn)意。
但誰都明白醫(yī)院是咋回事。夾著嗩吶丟盹兒哩——把事沒當(dāng)回事。醫(yī)院一天不確診,那張床還得用人民幣去墊牢。病是用來“養(yǎng)”的,好比伺候一株熱帶植物,絲毫馬虎不得。再說了,若要試人心,害病的年成。他是家里的獨子,奔前忙后當(dāng)然少不了他。
爸,我去去就來。
父親眼皮耷拉著,不吱聲,嘴角卻一撇一撇的,有一絲委屈。老人孩子,孩子老人,活上一個輪回,人就打顛打倒,重頭再起了。他拍了拍父親的臉蛋,又揩掉了一星星眼屎,哄著說:
乖,聽話!領(lǐng)導(dǎo)來電話了,去去就來,一陣子。
父親遞來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胯,扯住了褲子,不忍他走。他卸下父親的手,掖嚴(yán)了被角,又給巴掌大的小收音機換了電池,塞在枕頭下,讓他隨時解悶。父親沒什么文化,卻偏偏喜好聽亂七八糟的節(jié)目,連醫(yī)療廣告和交通信息都不放過,肚子里有一盤棋似的。比如有一次,父親問說,南極的企鵝不怕冷么?要是怕冷,它們干嗎不像候鳥一樣遷徙,照顧自己呀?又比如前幾天,薩達(dá)姆被一根繩子絞死滿周年了,父親很是傷懷,嘴角抽搐說:
薩達(dá)姆和我一個屬相,落這么個下場,不該!
還說:我不同意美國人的做法,得饒人處且饒人,哀莫大于心死,他還能活幾天哦。咦,美國人么,下坡里追乏兔,柿子撿軟的。
出門時,他再掖好父親身上的被子,打好一壺開水,又削妥一只蘋果,支在杯口上。鄰床是一個來自郊縣的老農(nóng),六個兒子開著手扶拖拉機連夜送來的。深度昏迷,據(jù)說已到了胃癌晚期。兒子們不避人,草草商量定了,兩人一班,三班倒,安排得井井有條。應(yīng)了那句古話,兒子要好哩,不要多??伤枪录夜讶耍瑳]白沒黑地陪護了七八天,連嘴上的胡子也來不及刮。他給值班的倆兄弟一人讓了一根煙,還留下了電話號碼,央求他們分神盯著點父親的動靜,說等傍晚時,自己會趕來打晚餐。臨了,他還支招說:
去租個馬扎坐下歇歇吧,站著太累。
他又說:馬扎租一個五塊錢,靠墻一躺,還能睡上一覺;千萬別租躺椅,零件基本壞了,使不成,還二十五元一天哪。
老農(nóng)的兒子拍了拍他的肩,慨然應(yīng)允了,說你去忙吧,照一個是照,照一群也是照,不耽擱。其實,兩個鐵塔狀的黑漢子一直在覷他的腿,惜疼他是個殘疾人。他也全然沒當(dāng)回事兒,反而爽快地介紹說,我叫周大世,在保險公司的保衛(wèi)科工作,接到了緊急任務(wù),拜托了。
一接上班,他就在打掃旗桿一側(cè)的落雪。
對此,他有些經(jīng)驗。知道第一層積雪不及時掃凈的話,一般會凝成凍冰,再覆上的落雪就很難去清掃了??崎L有先見之明,留下了鐵锨、強光手電筒、笤帚和防身的家什。但笤帚是塑料的,不像竹條的那樣好使,握在手里軟綿綿的,把柄還短,一直讓他佝僂下腰身,重心也不穩(wěn)。尤其是那條殘掉的腿,拖在地上,像見不得人的一根尾巴。
他需要掃凈大約半座廣場上的積雪,露出地上的彩色瓷磚來。
惱人的是,天破了,成噸的雪花席卷而至,讓他防不勝防,無從去招架。剛開始,他還一溜一溜地橫掃,像個書法家在臨摹大字。風(fēng)一緊,雪灌下,他便急出了一身汗,叼來叼去地掃,將落雪集中起來,就近拍成三四個墳堆。幸虧,他想幸虧天寒地凍,沒人在廣場上散步,否則一踩踏實了,別說笤帚,就是開來一輛鏟車也奈何不了啊。
抬望一眼夜空,他明白夠戧。
低云垂掛,風(fēng)雪肆虐,要命的是華燈初上后,時間就被打亂了。人站在廣場,被燈光一攪擾,便分不清黑夜與白晝。剛開始,他還不停地掏出手機,盯一盯時間。后來掃完幾遍地,意識到午夜將至,才開始牽心父親的晚飯吃了沒吃。不過他一點也不擔(dān)心,說不上緣故,他對病房里那兩個黑鐵塔樣的漢子,有一種天然的信任感。
他真正氣惱的是科長。
接了班,科長吩咐完活,便帶著一幫子親信去吃飯了??崎L說,周大世你請了好幾天的假,也該陪完你父親了吧?你先照著場子,把雪掃干凈,別丟了東西,我們先去打打牙祭,喝頓小酒暖和暖和,再來換你不遲。他清楚地記得,科長連一句問候家父的話也沒有,倒是對他的請假頗有微詞,臉上稍顯不滿。他輸了理,怔怔地望著一伙健全人疲疲塌塌地走遠(yuǎn),有說有笑的。
他們還一直在商量吃什么。一個說去涮鱔魚火鍋,科長恥笑道,火鍋是娘們兒吃的,大老爺們兒湊啥熱鬧。另一個說,草原鄂博的小肥羊不錯,料碗夠勁,科長又嫌環(huán)境差。其實,意見都是幌子,最終還是由科長說了算數(shù)。權(quán)大一級壓死人??崎L含了一口涎水,咂巴著嘴說,媽的,我的饞病犯了,好想吃一頓剛開鍋的手抓羊肉,再啃一只梅花羊頭。
自然,西城樓蘭餐廳的手抓肉是首選。這是常識,大家心知肚明。
直到走遠(yuǎn)了,科長和哈巴狗們上了兩輛帕薩特,駛出了廣場,也沒丟下一句話來,問問他吃了沒。思前想后,捋了一遍平時的言行,他也沒察覺出哪一點上曾冒犯過領(lǐng)導(dǎo)。他猜想,科長在給他治“病”,當(dāng)著眾人的面為他問診。病有大有小,一般來說,前期都沒什么朕兆。
但是吃了半宿,也沒人來替換他,更沒一個電話。
剛開始還左顧右望,巴兮兮地盼著。后來,他干脆塌下心,一門心思認(rèn)真地打掃,只當(dāng)贖罪似的。希望將半座清清爽爽的廣場,當(dāng)成一份成績單,博得科長的一絲好感。周遭無人時,他也不再顧忌自己的形象,拖著那條殘腿,趔趔趄趄地行進,往笤帚上用力,仿佛考生在一道道地答題,搶時間。
第三遍開始后,他支撐不住了,忙拄住鐵锨,心里叫魂。
提了幾口氣,才勉強站定,沒摔在瓷磚地上。眼底里閃過一縷縷的火花,像一把幾欲燃燒的焊槍,被弧光刺傷。意識呢,意識也猶如一只離岸的魚,板著身子,在空氣里顛來覆去,喘息未定,不能自禁。他猜可能是低血糖,還歸罪于自己沒及時吃晚飯,哪怕一只蘋果也好,一罐八寶粥也行。半晌,腦際里爍爍閃閃的金星一一幻滅了,待他再次感覺自己置身于偌大的廣場中時,他找見了前因。心里迅速地鄙夷一聲,將自己看賤。
幾天前,他抽過600CC的血。
是分三次抽的,一次200CC,共三天。大夫?qū)⒓本葐芜f給他,他緊著跑了一趟中心血站,卻吃了閉門羹。告示牌上說,該種血型的血液已告罄,恕不接待。沒了轍,他綰起袖子,央求大夫抽自己的,還強調(diào)說與患者的血型相符,父子關(guān)系。大夫疑慮地盯了盯他,問說,方便么?他清楚大夫的意思,慨然鼓了鼓胳膊上的肌肉疙瘩,笑著回說,羊毛出在羊身上,盡管抽!
分離后的血清掛在塑料袋中,一點一滴,從脈管里流下。他捏了捏脈管,掌控著節(jié)奏。心里說,哇,這是我的血?透亮,緋紅,飽滿。他第一次逼真地看見自己身上的血,覺得太不可思議。自小,他就是個乖孩子,甚少讓父親操心,既沒流過鼻血,也沒打架摔破過腦殼。
輸血時,他就俯在父親的耳畔,發(fā)現(xiàn)先是耳垂上有了絲絲紅暈,蚯蚓般地蜿蜒漫漶。接著是嘴唇和鼻翼兩側(cè),白里泛紅。漸漸的,臉蛋也帶上了生氣,皮膚一下子潤澤起來。他想,整個過程,真像將一滴紅墨汁濺在水盆里,發(fā)生的暈染效果。父親平靜地躺著,白雪雪的頭發(fā)比枕頭還白。直到某一天,父親從被子下伸出手,攥住了他。他才明白,菩薩開眼,救過來了啊。
他望著父親羸弱的樣子,惜疼不已,像凝視自己的兒子一般。
一念至此,他便覺得自己真太嬌氣,不算個爺們兒,心眼也太小,鉆不過一根針眼去。父親的病都好了,給了他底氣,給了他一塊紅色根據(jù)地,還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呢。他趔開腿,左右開弓,埋頭掃起地上的雪。雪也會欺軟怕硬,在他的威勢下乖乖歸攏,堆起了幾座小丘。
他想,等一下科長回來,一見這份成績單,準(zhǔn)保會放他的羊,攆他回家。
真的,半座干干凈凈的廣場,泛出瓷磚特有的冷光。雖說還在下,但都是殘兵敗將、牛鬼蛇神,不值得手中的鐵掃帚一試。他踱了幾趟,審視了幾番勞動成果,又往西去的方向打望了幾眼。
就算吃一頭整牛,科長他們也該來換班了吧。邊思想,他邊走到另一半廣場上去,掏出家什,澆了一泡熱尿。尿繩繚繞,將厚厚的雪地泚出一幅神秘的花紋和圖案來。他猛打了幾個激靈,仔細(xì)瞅了瞅握著的物件,不由得想起了妻子。好多天了,妻子在家里獨自操持著另半壁江山。
——清掃完畢的廣場上,稀稀拉拉地碼了幾十張桌椅,左看列成了一條線,右看裁成了一片林,齊齊整整。右桌角上的名簽也等級有序,董事長、書記、總經(jīng)理、工會主席、部門經(jīng)理等等的,一個蘿卜一個坑。桌椅是下午時擺放好的,保險公司租了明日全天的場地,要大張旗鼓地搞宣傳活動,向群眾派送一些春節(jié)的對聯(lián)和禮品。沒成想,天氣預(yù)報里的小雪,反倒下成了一場紅紅火火的雪災(zāi),差不多淹了廣場。但無人指示要取消,活動照樣要搞下去。他也只能按部就班地值守下去,一點也不敢松懈。
想象中,明天雪止息,冬陽高照,全城的群眾涌進廣場,歡聲笑語,人聲鼎沸,腳上都潔凈無比,連一點爛泥也不沾。為此,他有一種十足的驕傲感。內(nèi)心濃釅到頂點時,他卻忽略了另一種危險正悄悄迫近。讓他的這一個值守之夜,有了另一層非凡的意義。
剛直起腰,準(zhǔn)備歇緩時,便看見一支破破爛爛的隊伍,自廣場對岸奔襲過來。他眼角一挑,便明白來者不善。
不用說,他咂摸出了火藥味,嗅見了一股挑釁的氣息。手一緊,攥住了那把鐵锨,橫在胸前。他先前擊退過一次侵犯,掏出兜里的防身武器,給頭羊來了一下子,群羊才惶惶撤返。這次不妙,頭羊換成了人,一個粗糙的青皮少年。
咣——海關(guān)大樓上的報時鐘響了。仿佛一把天斧,將一塊巨銅一劈兩半,聲播遐邇,震得天空一抖瑟。雪像木匠鋪里的刨花,紛紛揚揚。凌晨一點整。
隔了五六米,平娃站定,盯住了周大世。
“你還算不算人?”
鐵锨一亮,一是嚇唬,二為撐住身體。他太珍惜剛才答完的那份試卷了,絕不允許旁人亂涂亂畫,毀了他大半夜的努力。周大世避開問話,叱道:
“滾出去!去別的街上走,此路不通?!?/p>
“你守著陽世的道,我走的陰間的路,我們兩不耽擱。閃開!”
“小子,你已經(jīng)犯規(guī)了。告訴你,一跨過那條隔離繩,你就犯規(guī)了。我隨時能把你攆出去,把你轟進山上,讓你也去吃草?!敝艽笫揽匆娏似酵奘掷锏难?,卻不驚懼。他也是從少年人過來的,那些莽撞輕薄氣,似曾相識。
“咋的,老子跨進來了。”
周大世指出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胳膊一揮,對著廣場上的布置說:“呵呵,那都是國家財產(chǎn),誰也不敢咋的。有本事你過來搶,試試看?!?/p>
“誰搶?”平娃愣住了。
一站在廣場內(nèi)部,平娃險些暈眩過去,抬手遮擋著。
光線比雪粒更鋒利,刺入眼底,有一股發(fā)脹的酸痛感,如皮膚沾上了戈壁灘上荊柳條的毛刺。停了一陣子,他才望見旗桿上忘了收下來的旗子還在,鮮艷地跳著,仿佛夜空中的心臟。再打量,平娃終于看見了漂漂泊泊的光源——廣場四角的方向上,橘紅色的燈光落下來,將心臟地帶照得亮若白晝。
這是平娃第一次來廣場。
其實,他以前來過一趟,但那是坐在老板的越野吉普上認(rèn)路,不算數(shù)。當(dāng)時,越野車來回顛簸了一下午,將省城的街道認(rèn)了個全乎,連偏僻的雞道、狗道、貓道都走了一遍。好在平娃的方位感強。這得益于天賦,不能解釋。
平娃蹊蹺地發(fā)覺,其實夜里的廣場就是一座巨大的玻璃魚缸,比老板養(yǎng)在基地的那一缸夸張了許多——有假山,街邊枯樹是魚草,旗桿像氧氣泵,雪花紛揚仿佛一尾尾金魚,還有五顏六色的燈光襯托著,如夢似幻。
頭一次見到金魚時,他詫異極了,從沒見識過如此優(yōu)美鮮艷的小動物。老板伸手抓了一條寬尾巴的,叫水牡丹,送給他。平娃稀罕地養(yǎng)在罐頭瓶子里,時時換水,喂饃饃渣。不出三天,魚就脹死了,害得他心疼了好一段時日。
但現(xiàn)在,一座奇異的玻璃魚缸里,出現(xiàn)了瘸子這只老鼠,想壞了這鍋湯。他沒理由不生氣,死盯住了瘸子,想盯垮對方。
視野里除了雪花,惟有一張丑陋的臉。
——畢竟是水做的。風(fēng)和雪混搭,再怎么狼狽一起,被燈光一照,就逼出了原形。云再低,風(fēng)再烈,成千上萬的雪花一擠進光線當(dāng)中時,便無處遁逃了,露出馬腳,惶惶惑惑地落在地上,像小時候教室里落下來的一層粉筆灰。有一瞬,平娃恍惚覺得橘紅色的燈光似曾相識,更像是以前黃昏牧歸時,太陽打碎成了一枚雞蛋黃,清清涼涼地攤在山頂上的那番稀薄景象。那時,一群群的羊只往圈里麇集,還咩咩地叫喚不止,親熱得你擠我蹭,搭著濕淋淋的鼻尖說話。往昔的這個時辰上,他一般都睡在祁連山下家里的熱炕上,能聽見天邊偶爾掉下來的一兩顆流星,以及雪線上野獸的嘶鳴,伴雜著羊只咀嚼干草的咂咂聲。一進了城,從去年夏天始,平娃再也沒能夢見過家里的景物。除了匯過三次錢,讓爹娘老子按時交上澆水、用電和吃藥的一應(yīng)費用外,再無其他。
心想:剛才跑得太急,還是肺被氣炸了,太陽穴竟隱隱發(fā)酸?
聽見瘸子在對岸嘿嘿冷笑,他沒接招,鎮(zhèn)靜一番。他想,瘸子的風(fēng)頭太勁,氣焰囂張,先避過一陣子再說。他握緊保安腰刀,定睛鉚住了目標(biāo)。羊只們索索而至,像一群起義兵,眾星拱月地攏著首領(lǐng),屏住呼吸。仿佛知道大戰(zhàn)將至,箭在弦上,雙方的首領(lǐng)在對峙。平娃得了群羊的擁護,底氣更足了
他瞄了瞄對方的腿,想找出弱點來。心里想,你敢傷我的伴當(dāng),我就敢卸下你的另一條好腿來,當(dāng)拐棍使。但周大世勢扎得很穩(wěn),立馬橫槊,不露點滴破綻。又聽了剛才的嘲諷聲,平娃一時語塞。怔了怔,平娃叫陣說:
“有本事,你再說一遍!”
“行!算你小子有膽。”周大世指著另一壁廣場,斬釘截鐵地說,“瞧清楚哦,那可都是國家財產(chǎn),我奉命在這里照著。有本事,你來偷來搶,用刀子在我身上扎出窟窿眼,放倒我,過了我這一關(guān)再說?!?/p>
思想一下,他辯解說:“桌子是國家財產(chǎn),你不是。我又不想搶桌子?!?/p>
“對,我不是國家財產(chǎn)??晌艺乙粋€上家,打發(fā)我后半輩子呢。大不了,你成全我做一個烈士,讓我家屬吃撫恤金,那我還得謝謝你呢?!?/p>
平娃苦澀地說:
“你真玩不起!瘸子?!?/p>
“哼哼!沒人跟你半夜三更地玩,沒義務(wù),也沒心情。好心奉勸你一句,趕緊繞別的路走,愛哪兒是哪兒,叫我眼不見為凈。我正煩著呢。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當(dāng)我是一個殘疾人就好欺辱,做你的大頭夢去吧?!?/p>
“其實,我只想路過一下,就一趟。”
他壓抑下內(nèi)火,明白擋羊娃認(rèn)出了自己的缺陷,欺軟怕硬。他想,人一強勢,神鬼皆怕。說不定,科長他們已吃喝完了,正剔著牙花子往廣場上趕哪。一想起前來增援的部隊,他立刻將自己削成了一根針,尖銳無比。
“話說兩遍比屎臭?!?/p>
“就過一趟,我保證!等我過了廣場,按時將羊只們送進西城的餐廳里,剩下我一人時,就算讓我跳黃河,我也打死不來這里了?!?/p>
“別費唾沫了,除非你從我身上踏過去!”
“呵,八成廣場是你家里的?”
“不是!”
“對了哇。那你霸著一整個廣場做什么?”
周大世啟蒙說:“我公司交了租金,要在廣場上舉辦活動。我值班,我就得盡一份責(zé)任,不能叫一群牲口胡亂跑進來,在這里搗亂鬧騰。再說了,廣場是人民群眾活動的場所,又不是你家里的羊圈,由著你的性子放牧。小心點兒,小子,警察和城管隊一來,沒收牲口不說,還要罰你的款,叫你吃不了兜著走?!?/p>
“由你嚼舌頭胡說呢。難道,廣場不是共產(chǎn)黨的了?”
“對頭!不管是共產(chǎn)黨的,還是美國的,廣場是為老百姓修的,不是為牲口搭的羊圈,更不是動物園和馬戲團的?!?/p>
“嘻嘻,那就是你的,叫一個瘸子在這里表演?”
“別逼我!我隨時可以掛110,喊警察來?!彼隽耸謾C,炫耀地閃了閃,似乎公安局就藏在機器里,一聲令下就會全部出動。屏顯亮了,電池格里空白,有幾天沒充電了。充電器落在了家里。
“老哥!”他嘴一軟。
“嘿嘿,別奉承我,我不是你老哥?!?/p>
“是這!”平娃難辛地低下頭,像啃肉骨頭時,一不小心咬爛了舌頭,咸澀難忍。他掏出皺兮兮的一張鈔票,遠(yuǎn)遠(yuǎn)遞過去,討好說:“這是五十元錢,有多沒少地都給你,買一條活命的路,讓我趕緊過去吧?!?
“五萬元我倒沒見過,五十元我兜里可有?!?/p>
“你究竟想咋樣么?”
——雪花汩汩紛飛,在罡風(fēng)中蕩起一層層漣漪,仿佛幾匹絲綢在騰空翻卷,使人抽冷。他抹了一把臉上和頭頂?shù)难┝#度虚W過,劈了一下空氣。平娃見他生冷不吃,一股犟勁騰地跳上來,漲滿了五臟六腑。
不過他靈機一現(xiàn),想慢慢激怒瘸子,先讓他亂了方寸,好再行事。心想:要不是牛先燈那個貨流鼻血,拖了大家的后腿,大不了,我領(lǐng)著一群羊只撒馬跑過廣場,你瘸子莫非能變成個孫悟空,能長出八條腿兩扇翅來,攆上我不成?剛才,他吃了周大世的一悶棍,一句“搶國家財產(chǎn)”使他百口莫辯,如墮云霧當(dāng)中。此刻,他腦海里慢慢澄澈起來,吸取了一點點教訓(xùn)。
腳畔的群羊們咩咩地喊起,給他助陣幫腔,聲勢一時壓倒了瘸子,敵寡我眾,優(yōu)勢明顯。更有甚者,四姑娘、金家崖的、大屁股、小甘南和雙眼皮等等伴當(dāng)們,一幫子人擠上前來,嘴巴拱著他的脊背,舔著他的皮襖,給他明火執(zhí)仗地添油加醋。最令他驚喜的是,一扭頭,遠(yuǎn)遠(yuǎn)望見牛先燈一瘸一拐,蹣跚地靠了上來。秀秀心疼地偎在一旁,悉心照料著頭羊。
他惜疼地咧嘴一笑。秀秀的眉心里有一撮黑毛,梅花樣地綻開,漩在上頭,仿佛別了一枚功勛章。這一伙羊只里,他最疼愛秀秀,對她另眼有加?,F(xiàn)在想來,功沒枉費的,一到關(guān)鍵時候,秀秀還總向著自己。他猜,假如不是秀秀在一旁催促,牛先燈那條死狗準(zhǔn)保還在瞌睡裝死,絕不會及時趕來會合的。沒了后顧之憂,他平娃終于可以輕裝上陣,博一下了。
“老哥,你故意給我看病呢,在伴當(dāng)們面前讓我下不了臺?!?/p>
“我不是大夫,也犯不著?!?/p>
“是這!老哥你給我一個半鐘頭,我把羊只攔到西城,交給羊肉餐廳后,我準(zhǔn)保一個人再來負(fù)荊請罪,你修理我也不遲,好好給我看一下病。能成?”
“條條大路通羅馬。你干嗎非從廣場走不可?”
平娃收了匕首,別在腰帶上,跨前幾步,雙拳一抱,作揖說:“老哥,咱們一無近仇,二無遠(yuǎn)恨,還是和為貴。我真想借條路走走,做個糊口的買賣,沒旁的意思。喊你一聲哥,高抬貴手,講和算了?!?/p>
“生受不起。”
這一刻,周大世的心差點兒軟下,只想揮揮手,說走吧,別拿我當(dāng)十字路口的紅燈。他從來就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用平娃的話說,乃是身疾心烈。單位上的同事們都清楚這一點,往往避開他,即使領(lǐng)導(dǎo)給他小鞋穿,那也是哄送著穿上身的,他渾然不覺。瞧見擋羊娃矮下身段,賠罪似的作揖,他再不禮讓,對自己也交代不了。孰料,此時偏偏身后傳來了一兩聲剎車,尖嘯長鳴,像一塊金屬在夜空里劃過,戳破了天。他耳朵辨了辨,像帕薩特,又像桑塔納,但因為漫天漫地的罡風(fēng)飛雪,聲音有些失真。他寧愿相信,科長他們回來了。
再觀察擋羊娃一側(cè)的情形后,他暗暗拿定了主意,寧叫我負(fù)你,也斷斷不能叫你揚長而過。平娃的腳下,群羊嘈雜喧鬧,沸反盈天,已是亂作了一團。周大世想,上百只雜沓的蹄子,一踩進去,非將那一塊干干凈凈的廣場畫花不可。卷子花了,哪個老師能忍受?同樣的話,他經(jīng)常說給兒子聽。
因為班長牛先燈的歸隊,幾十口羊只歡呼雀躍,跺著腳拍巴掌,嘴里也喊著口號。更有幾個女將,將濕漉漉的鼻頭搭在牛先燈臉上,表示好感。平娃能聽懂他們的語言,家長里短,你愛我恨,是是非非的,順便連秀秀剛才救死扶傷的功德都歌頌了。連平娃都覺得牙酸,挺不好意思的。
牛先燈踅過來,沖著平娃報到。平娃拿架子,睬也不睬,下巴點了點,示意他趕緊站在前頭,全體列隊出發(fā)。平頭羊只們一一歸順,首尾銜接,又?jǐn)[出了輕騎兵的隊形。但希望迅即破滅了,周大世瘸著腿過來,斷然攔下。
“給我個面子,你去繞一程吧?!?/p>
“老哥,你這話太逼人。當(dāng)著一群伴當(dāng)們的面,你我已經(jīng)和解了,剛才的怨氣粗話一風(fēng)吹凈。這么快反悔,你也讓我棗核子解板——八面子沒材料。往后,我在伴當(dāng)們里頭沒了威信,還咋混光陰!”
“一群牲口,讓你說得這么神神道道的,太瘆人。”
“不是牲口,是人!”
“瞎話!你見過長四條腿,趴在地上吃草的人么?”
“我就是!”
“嘿嘿,你頂多穿了件羊皮襖,當(dāng)我認(rèn)不出么?”
平娃認(rèn)認(rèn)真真說:“不騙你,我屬羊,我就是一只貨真價實的羯羊,吃的是拌料,混的是光陰,長了一副肉身子?!?/p>
“燈光這么亮,你還說夜里的話?”
“不是瞎話。我真的是羊?!?/p>
平娃再三告誡自己說,瘸子軟硬不吃,千萬不能再發(fā)火,只好拿自己不當(dāng)人,哄他一哄,讓他善心緣起,慈悲大發(fā)。果真,周大世松懈下來,扔掉鐵锨,一手捂住嘴,一手指著平娃,哈哈哈地朗笑開來。他笑得太生動了,以至于雙腿打軟,趔趄了幾下子。邊笑,邊評點說:
“見過好玩的,沒見過你這么好玩的,比姜昆和郭德剛還幽默?!?/p>
“你就當(dāng)我是一只羊么。我懂他們的話。”
有了笑,平娃霎時覺得氣氛好轉(zhuǎn)多了。他一時性起,捏住鼻子,咩咩咩地叫了數(shù)聲,圖對方喜興。豈料,周大世的笑猛地剎住車,冰臉冷色,不屑地上下環(huán)視一遭。
“你是羊就更算了。”
“老哥,你金口玉言的,怎么反水呀?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只花幾分鐘,安全帶他們過去,也不再勞你的神,浪費你的光陰。我一個下苦人……”
“喂,我只跟人說話,不和羊打交道?!?/p>
周大世的態(tài)度強硬起來,脊梁戳得像一桿標(biāo)槍,居高臨下地對付著。因為,罡風(fēng)送來一陣腳步響,身后也有竊竊的說笑聲,由遠(yuǎn)及近。他思想,科長他們酒足飯飽了,打著飽嗝,正在批改他的試卷。很久了,他在單位都沒上交過如此完美的試卷,甚至還掉過隊。這次,科長一準(zhǔn)會另眼相看,賞幾句贊美,打發(fā)他趕緊回家。念想如此,他故意不回頭去望,飽滿地堅守在崗位上,與一個喋喋不休的擋羊娃死纏硬磨,誓不妥協(xié)。
卻很快失望了。
原來是幾個紅男綠女的夜貓子,衣錦夜行,在廣場邊上停下車,打打鬧鬧地涌入,想在廣場上照幾張雪景。周大世辨聽出了聲音,心里沮喪透頂,知道不是聲援的隊伍。他不想敗下陣來。說過的話,潑出的水,怎么能再掬回來呢?
他想象自己變成了一條鎖鏈,橫在當(dāng)間,將一群咩咩咩的牲口拒之門外。顯然,他的措施是正確的。因為,他看見了幾只羊抬起了肥碩的屁股,拉下一坨坨的糞球,在雪地上格外驚心觸目,味道也爛。平娃也嗅見了那種干草消化后的氣息,半是清香,半是發(fā)餿,又夾雜了一股生豆子的霉?fàn)€味。在凜凜的罡風(fēng)中,他蹙了蹙眉,像吸了一口鴉片,倏忽醒轉(zhuǎn)了。
周大世瞧見擋羊娃的眼睛里暗了下去,暗如兩粒煤球。
——附近的幾個夜行人沒心思觀戰(zhàn)。他們草草地照完相,又勾肩搭背地離開了。路過那半壁廣場時,一個女孩兒還跳上桌子,擰了個造型,閃光燈一撲。后來,他們更放肆開了,豁開雪堆,一人挖了一捧,團成雪球,在廣場上追逐打擊。眨眼的工夫,人跡杳然。周大世的試卷終于花了,花得不成樣子。平娃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明白自己該怎么辦了。
他灰敗地說:“我不是羊,是人!”
“你剛才還說你是羊。”
“我屬羊!”
“看看,看看。你也紅嘴白牙的,當(dāng)面反水。”
“我只懂羊的話么?!?/p>
周大世終于盯住了他的錯誤,一手指著牛先燈,一手沖著平娃的鼻尖,問說:“你說你懂羊的話。那你告訴我,這頭牲口剛才說什么了?”
“他說了,他說×你媽!”
截鐵斷金地言畢,平娃忽地欺了上去,一把薅住了周大世的脖領(lǐng)子,晃了幾晃。周大世也不是吃素的,很輕巧地卸下他的手,閃在一旁。平娃生疑,錯著眼珠子,不相信一個瘸子竟這么泥鰍,滑脫脫的。他又張開雙手,虎口如鉗子一般地箍住了周大世的頸項,往下打壓。周大世脊梁里別的一根標(biāo)槍彎下了,彎成了一張弓,險險地往后仰下,幾乎快要折斷了。恰巧,平娃的胸前露出了大破綻,一覽無余地交給了對手。劣勢中的周大世,將臂彎抬起,一記胳膊肘砸在平娃心口上,撂翻了他。
“個瘸逼,你敢對老子下殺手!”
平娃攤在地上,鼻臉埋在雪窩里,半天沒緩過勁來。不用問,他在幾十個伴當(dāng)們眼前栽了面子,人也活活丟大啦。想爬起來,一側(cè)的胯骨使不上勁,扯墜著,不像是自己身上的肉。心想:娘的,不是骨頭裂了,就是筋給扭了。趴在雪地上,他忽而發(fā)現(xiàn)雪其實是熱的,騰起一絲半縷的地氣來,裊裊地被風(fēng)吹遠(yuǎn)。他養(yǎng)蓄了一根煙的工夫,暗中攢足了力氣,準(zhǔn)備將瘸子一擊斃倒。
當(dāng)他再跳將起來,奪身朝周大世沖去時,他突然被一陣藍(lán)光咬住,猛地電倒在地,渾身抽搐,癱瘓成一團。他木然地張開四肢,仰看著夜空里的飛雪,表情垮了下來。
周大世挪了過來,聳立在平娃的頭上,邪邪地笑了笑。
“瘸子,你好手段?!?/p>
“少年人,別太張狂,冷靜冷靜吧?!?/p>
“瘸子,你把我咋了?”
他囁嚅地問。一股失敗的情緒讓他死不瞑目,非要追討個結(jié)論,才好服氣。周大世也很開放,從袖筒里摸出一支粗大的手電筒,掉了個個兒,撳下開關(guān)。平娃看得很清,一寸長的藍(lán)光蛇形地爍閃著,劈剝跳動,還呲呲呲地尖叫,猶如長了兩排牙齒在嚼金吞石。他不認(rèn)識這個神秘武器,掙了掙,好歹跌跌絆絆地坐起來,甩了甩腦殼。但腦漿稠成了一塊咸菜,不辨東西。右臂上有一陣疼,他捋開一看,看見兩條紫色的蚯蚓紋在皮膚下,帶來一片片火燒火燎的灼熱感。
“本事大,你開槍斃了我吧?!?/p>
“少年人,你吃虧得教訓(xùn),別再那么輕狂暴躁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沒了人就說胡話??辞宄D,300伏,能把一頭牛給電翻的?!?/p>
藍(lán)光閃過,又藏進了周大世的袖管里,腳蹤皆無。
說完,周大世趔起一條殘腿,旁若無人地回撤了。平娃盯著他的腳印,依舊一個深,一個淺,肩胛也高低不一地聳著。一副得勝者的架勢,不再掩飾缺陷了,明擺著是示威之勢。他提了幾口真氣,卻提不上來,卡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地攪擾不止,四肢抽搐乏力。
身畔的群羊們靜默一片,連呼吸聲都死寂。但一聲咩叫后,秀秀從群羊里擠了出來,帶著滿臉的愧色,站在平娃跟前。他和秀秀對視了一分多鐘,望見她的眼眸里有一種悲憫憐愛的物質(zhì),在悄聲低語,不停地喃喃——是一汪淺淺的水澤,風(fēng)息,樹靜,花香,玻璃樣的天空深處似有飛鳥掠過,大地上升起了一陣梵樂,唱誦著吉祥,流連不息。
北山基地上的羊只都是精心挑選出來的,一輪一換,賣一輪再購進一整圈,約摸在一百只左右。挑這一輪羊只時,平娃跟著老板去了一趟甘南草原。在安多地區(qū)香火最盛的一座喇嘛教寺院前,平娃一眼就選中了秀秀。不過那時,秀秀還只是一個小羔子,剛斷了奶水?,F(xiàn)在,秀秀已然出脫成一個大姑娘了,肚子里還懷了娃娃,更知道惜疼人了。平娃抽了抽鼻涕,心里一酸,一把摟緊了秀秀的脖子,埋下頭去,悄悄掉下了三兩滴眼淚。
“秀秀,只你好,只你懂得安慰人喲?!?/p>
又念叨說:“其他的白眼狼們,在看我笑話呢。只你一個人過來,把我的心給熨帖了一下。我沒別的辦法。實話說吧,我打不過那個瘸子?!?/p>
“他有手段,我真打不過他?!?/p>
秀秀聽明白了,卻沒搭腔,忽地將頭伸過來,卷起舌頭,一下一下舔食起平娃的臉。平娃以為她在跟自己親近呢,頓了幾頓,支起頭,像往常那樣任其撒嬌耍嗔。稍一遲疑,猛地聞見了一股血腥氣,漫漶在頰面附近。秀秀的舌面上也沾滿了鮮血,原來在替他擦拭。他忙伸手一揩,見是滿把的鮮血,濕漉漉的,神魂一下子慌掉了。他捏了捏鼻腔,發(fā)現(xiàn)血流如注,勢如噴泉,淌在了下巴和前襟上。平娃駭然無比,抓起一大捧雪,扣在臉上,又胡涂亂抹了一陣子。他的形象花了,要不是舞臺上下來的鐘馗,那一定是背母進山的李逵。
一冷靜,他想通了后果前因。
他爬行了幾步,擰過牛先燈的長耳,在耳縫里嘀咕幾句。末了,平娃當(dāng)著全體伴當(dāng)們的面,提了一口真氣,像李云龍那樣說話:“牛先燈,你剛才被那個瘸子美美電翻了,我也被電打倒了。其實,他這個瘸驢頭頂西瓜,腳踩棒槌——走的是一個‘玄字。是仇不報,枉為男人,你還愣著干嗎?”
令如山倒,牛先燈后腳蹬踏,肩胛一抖擻,仿佛一枚離弦之箭,朝著周大世的背影索命而去。很快,平娃的前心后背都涼透了,忍不住拍著大腿罵娘。他想再接再厲跟上,自己進行第二次沖鋒,但抬了抬屁股,重若磨盤。
——想象中,牛先燈的腦殼一頂,周大世該當(dāng)飛起來,空中打個旋,再重重地跌落于地,摔個鼻青臉腫、黑白分明的。一切都未遂愿。牛先燈抵近時用力過猛,腳下一滑,將周大世一頭頂翻在瓷磚地上,只摔了個小跟頭。
李云龍也說過,打小鬼子,吃一口,算一口,總比干耗著強。
見周大世摔在硬邦邦的瓷磚地上,半天也沒動靜,平娃改變了態(tài)度,拍了幾巴掌,喲喲喲地叫喚開來。群羊順著他指的方向看戲。大家會心地笑了,蹄子們嘩嘩一亂。
老板問說:“咋搞的,還在廣場上混達(dá)?”
“沒怎么,剛把瘸子撂翻在地,搶出一條路來?!逼酵迣に贾瑩熘攸c回說,“你讓我來軟的,我就喊他爺爺,塑匠給爺磕了頭,可這個攔路鬼生冷不吃,根本不理這一套,也不稀罕鈔票,逼上梁山,沒辦法的事?!?/p>
“動刀子了?”
“拳頭!狗東西趴在地上,一刻鐘了都沒起來?!?/p>
“娘的!你咋能這么莽撞呢?”老板是個老江湖,聞聽事態(tài)不妙,警惕起來,“咱們擋羊進城,干的是游擊隊員的活,躲了城管、工商、動植物檢驗檢疫的大蓋帽們,也得躲開穿老虎皮的警察呀。淡淡長流水,釅釅不到頭。你這一打不要緊,偏偏打了殘疾人。人家一報案,警察往后封鎖住街道,咱們的買賣還做不做?”
“放寬心,警察里不會有瘸子的。警察也愛面子?!?/p>
“半夜三更守在廣場,想必也是個公家人。”
“孫猴子升了弼馬溫——他不知高低。你放心,我的拳頭有尺碼,也會欺軟怕硬。要是公家人,連一根寒毛都不會動他的?!?/p>
“個碎鬼!現(xiàn)在你搶上道兒了,還不趕快攔上羊往西城里跑。都快兩點多了,樓蘭餐廳又在催我,人家廚師們干干的候了大半夜,把鍋架在爐子上,煤都敗了幾茬,正等著宰牲洗肉往鍋里煮呢?!?/p>
平娃清楚他的焦慮,囁嚅說:“掌柜的,我這里傷病員太多,趕不走?!?/p>
“趕不走?”
“掌柜的,頂風(fēng)出牧,順風(fēng)歸牧,這是有講究的,萬萬亂不得。現(xiàn)在逆了北風(fēng)往西跑,天寒地凍,一路上摔下了不少的伴當(dāng),不是腿折斷,就是腦殼摔暈掉了,險些炸了群,跑得一個不剩哦。幸虧我使了手段,剛剛才將他們收拾過來。傷病員太多,地滑,風(fēng)大,只得慢慢磨了?!?/p>
“交不了貨,你自個兒去,讓樓蘭大卸八件解了你,煮一鍋手抓肉吃?!?/p>
平娃嘻嘻然,故意不睬老板的慍怒,涎臉說:“我又不是童子雞,讓人下酒吃菜當(dāng)骨頭啃的。我的肉騷,有一股狐臭氣,城里人見了就跑,惡心還來不及哦。掌柜的,剛說笑話呢,你別動怒。你一怒,我就夾不住尿了。”
“攏著點兒,別給炸了群,腳上利索些?!?/p>
快掛電話時,平娃忙喊住了老板,認(rèn)真央求說:“哦,羊只里有一個女伴當(dāng),是我從甘南的寺院前領(lǐng)來的,一歲八個月大了,眉心里有一朵花,絕對是這一輪里的模特長相,白雪雪的,漂亮極了,跟一幅畫張子似的。揪心的是,人家正懷著娃娃,肚子鼓鼓的。我尋思說,是不是放她一馬,讓我原攔回山上去,等她過兩個月下了崽,再去挨樓蘭的刀子也不遲哦。”
“你個碎鬼,勉強湊夠了樓蘭定的數(shù),你又節(jié)外生枝?!崩习寤亟^道。
平娃吼天吼地開來,像在給群羊宣諭說:“那我就不敢打保票了,掌柜的。一群羊都護著秀秀,明里暗里的攔擋她。誰不愛美女呀,羊也不例外么。大家都知道她現(xiàn)在不是一個人,是兩條命。讓她去樓蘭,其他的伴當(dāng)們一密謀造反,嘩地炸了群,雪這么大,我去哪里才能拾回來呀?遲一天,早一天,她秀秀都是樓蘭餐廳的人,命系在刀子上,掌柜的你又不損失什么。對不對?”群羊默然,并不明白他在爭執(zhí)什么。
“秀秀是誰呀?”
“剛說的女伴當(dāng)?!?/p>
“你的刀子是豆腐捏的么?”
“不是?!?/p>
“對呀!你不是菩薩,也不是佛陀,你是個擋羊的生意人。誰敢密謀炸群,你就把領(lǐng)頭的揪出來,當(dāng)街給攮上一刀子,半價交給樓蘭算了。我就不信,一群畜生還能把人拿捏上。聽到?jīng)]?”老板火了。
“秀秀呢?”
他不依不饒地問。
“他媽的,干脆算球了。你現(xiàn)在就把這頭母的拉出來,殺一儆百,摁在羊群里給當(dāng)場宰了,看看誰敢不怵,哪個不服?誰還在里頭興風(fēng)作浪,密謀叛亂?這一輪不按點送到樓蘭,我把你平娃當(dāng)了手抓肉蘸蒜。”
平白無故,老板當(dāng)即下了一道剿殺令,還是讓平娃大大吃了一驚。接電話時,另一根胳膊還摟著秀秀,她乖順地臥在他懷里,一聲不吱,表情苦成了一個小媳婦。平娃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想象著老板咬牙切齒的咆哮勁,一層酸楚浮了上來,漾蕩在內(nèi)里。裝了小靈通,他悔得恨不能抽自己幾個耳光,直怪剛才太多嘴,憑什么偏偏拿秀秀說事情,給老板上供求情呢。
心想:老板終究跟自己不是一路人,他是旱路上的財神,水路上的浪神,煙花柳巷里的雞巴腿。他眼里的羊不是羊,不是一個個生靈人,只是一沓沓新嶄嶄的紅鈔票,是一個個散發(fā)著羊脂氣、愛鉆他褲襠、讓他折騰日弄的小婊子。他咋能摸見羊只們的心思,聽懂伴當(dāng)們的愁腸呢。再者,他或許就是閻王爺御下的刀斧手,前世轉(zhuǎn)生來的一個促狹妖、短命鬼,銜了一嘴的恨,在這一輪的陽世上來禍害的貨。
自己又是個啥?
老話說,師傅不高,教下的徒弟哈腰。說通透了,跟著老板入了城,吃香喝辣,穿衣戴帽,抱著電視看,拎著電話喊,人模狗樣的,自己卻只不過是一個送靈人,活活地將羊只們哄送進去,再看見伴當(dāng)們被開膛破肚,刮骨砸髓,血水橫流,皮毛壘成了山。一副副牡丹花般的尕肉肉丟進鍋里,變成一碟子一盤子的手抓肉,新鮮得像剛落下的一層雪,塞進狼一樣的嘴里,丟進狗一樣的胃中,油一樣地化掉,漚成一堆糞,飄出一聲屁,喂肥了省城的陽世人。
但是在祁連山下游牧?xí)r,卻不是這樣子。那時,出一次牧,一般要十天半月,全村的老小都站在門口,將家里的羊只攆出來,款款交在他手里,像把家里的人口托付給他,送他們上路,鄭重?zé)o比。他是村里的第一號羊把式,攔著家家戶戶的上百個羊只,卻從不害命。村里人不是沒有饞病,也不是不想吃肉,但家里的羊只意味著一年到頭的花消,是娃娃們的書本費,是澆地的水,是撒下的化肥,是治病的藥材,是架屋的椽子,是臘月里的新衣新襖,是娶親嫁女的攪頭,是超生后的罰款,是抬埋老人的棺材錢……他沒害過一次羊的命,不是不敢,而是真舍不得。他知道,羊也不會害他的命。
有一次,秦老四家的一只羔子被鷹叼死了,來不及吃,鷹被趕跑了。他扛著尸身回家,爹老子二話不說,將自家的一只三齒歲的成年羊只賠了過去,息了紛爭。娘老子剁碎了死羔子肉,連夜煮了一鍋羊肉泡饃。他端著碗蹴在廊檐下,剛吃了幾口,卻愁腸地哇哇吐了起來,連膽汁都吐凈了。那以后,他絕少問津。偶爾聞見村里頭煮肉的氣息(很稀罕的事),他會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要關(guān)一路的鼻子。
村里的娃娃們喜愛在路口上玩羊拐骨,染成雜七雜八的顏色,丟來丟去,贏酸沙果和沙棗吃。他有這個本事,拿起羊拐骨來,一眼能認(rèn)出是哪個羊只生前留下的,是哪家的人口,具體叫什么名字。一問,果真如此,沒出過一次錯。
在戈壁荒灘上寂寥地游牧?xí)r,日子稀松,光陰漫長。天透明,滑得連一只老鷹也掛不住。地也混沌,遠(yuǎn)遠(yuǎn)地繃緊在視野盡頭,把眼望酸。方圓幾百公里內(nèi),除了田老鼠、巖羊、野驢和飛雀等等外,和他說話逗趣的,和他玩笑嬉鬧的,就是星星點點撒開的羊只們,各找各的食,各活各的命。那時,他常常停在高處,叭叭地朝天空抽幾鞭子,打得云飛嵐散,不亦快哉。
他覺得一片片流云,其實也是撒開的羊只們,在天上吃青,在風(fēng)中撒歡。他是個牧云的人,好比日頭是個擋羊娃,照著他們身上吹開的花瓣。早起時,天上的羊只們是紅顏色的;正午時,他們又變成了靛青色;夕照一來,所有的羊只們換了衣服,變成了橘紅色,一個個粉嘟嘟的,尕肉肉里藏著歡樂和陶醉。真像一場夢,地上累了,群羊就在天上飛。
但地上的生活是難辛的。石頭曬出了油,礫石被風(fēng)磨成了一叢叢刀刃,大灘上燙得落不下腳去。草越來越少,大多被吃根的巖羊和田老鼠們禍害光了。沒了辦法,他的行程一趟趟跑遠(yuǎn),跑得快挨近了巴丹吉林和騰格里沙漠邊緣。群羊信任他,隨著他走南闖北,一路上逍遙快意。他騎過羊,和羊摔過跤,訓(xùn)過搗蛋鬼,還關(guān)過羊的禁閉,開過壞蛋的批斗會。但他們沒一次記仇的,知道他是為他們好。他們說著話,開著玩笑,漸漸成了這一世里的好伴當(dāng)。
白晝上,羊只們在鹽堿地里拾啃細(xì)草,混個饑飽。晚夕里,他和羊只們鉆進萬里墻城的烽燧臺下,窩窩擠擠地靠成一團,取暖避寒。夜里的光陰更難熬,大地翻了個身,睡得很死。一失眠,他就和羊只們翹望銀河上的小橋流水,數(shù)數(shù)擦過天際的流星,講起這一世上碰到的好光陰。
他常給群羊們開壇講義,說起這一堵萬里墻城上的故事,說起秦皇爺?shù)囊恍┕沤?jīng)稗史。那一陣子,羊只們咩咩哼唧著,仿佛一座小學(xué)校的課堂,不小心闖進了一只蝴蝶,惹人嘰嘰喳喳。
一入秋,北雁南行時,他就吆三喝四地回返了。群羊帶著一身肥肥的膘肉,穿著厚厚的毛皮襖,連眼睛都腫得睜不開,尾巴也驕傲地甩在地上。
縣上收羊的卡車一到,他將各家的羊只交回去,看著他們過了磅,上了車廂,要斷這一世的念想。他一著急慌忙,就跳上自家的屋頂,呆呆地盯望著。群羊顛簸著,咩咩地與他辭行。他每每都忘了招手,給他們一聲最后的吆喊,大路朝天,送他們一個完美。他成了個光桿司令,把陽世上的伴當(dāng)們都給丟掉了,忍不住熱淚長流。村里的少年極少跟他打交道,不是嫌他古怪,就是怨他話少。群羊一走,剜了心,裂了肺,他像害了一場大病,一直能睡過三九天氣。直到來春,村人們又將新一輪的羔子交給他,讓他出牧,混再一年的生計時,他才會復(fù)原過來,元神落進腔子里。
站在屋頂,他覺得自己是一面引魂幡,在叫伴當(dāng)們的魂靈。
爹老子驚顫顫地守在屋檐下,銜著煙袋,生怕他有個大小閃失。那一刻,爹老子總念叨說,誰都有誰的天命,命數(shù)是不能換改的,羊早早上了自己的命道,下一世里轉(zhuǎn)世為人,說不定感激你還來不及呢。念叨多了,爹老子便袖起手,蹲在墻根下曬日頭,候著他轉(zhuǎn)意回心。遠(yuǎn)處大路上的煙塵靜了,一條蜿蜒的羊腸路掛在天邊,他始終鬧不明白那一條羊的命道,到底去了哪里,是天堂?還是陰曹地府?到了這一關(guān)口,他肚子總哼唱起一首酸曲,歌詞大意是:城頭上擂鼓的是張翼德,城根里斬了蔡陽;想你著眼睛里哭出了血,黑云里盼著日頭。村里人是聽不見的,他相信伴當(dāng)們聽進了耳朵里去,得了他的祝福。末了,爹老子七老八十地扛來一架梯子,支在屋檐下,他才失魂地走下來,一臉鐵青。
這就對路了,碎娃,人的命數(shù)就在地上。爹老子學(xué)究地說。
可他現(xiàn)在就癱坐在地,坐在自己的命數(shù)上,身上卻一絲力氣也提不起來。他暗暗羞紅了臉,刻意遮擋著,不想讓群羊瞧見,可憐自己。掙了幾掙,干脆爬不起來,他泄了氣,才覺出了那一擊的危害來。心想:電還留在身體里,電還沒跑干凈呢,所以如此。再想:身上帶了電,好比裝上了幾百節(jié)干電池,但電池總有耗光的那一刻,也用不著太發(fā)愁。小時候,他曾經(jīng)好奇地摸過一回家里的電閘,腦子一麻,從三尺高的桌子上被打了下來,周身酸痛了半天。他認(rèn)識電,知道它也是虎頭蛇尾、欺軟怕硬的貨,所以他此刻不急,掩飾似地坐著。結(jié)果,他一激靈,想先將今晚夕的最后一道功課做完。
暗中,他發(fā)了愿,一旦將功課做完,就領(lǐng)著伴當(dāng)們上路,送他們?nèi)翘m。
幾米之外,周大世還趴在雪地上,一動不動。平娃認(rèn)定,這瘸子在瞌睡裝死,牛先燈并沒將他咋樣,既沒摔斷他的另一條好腿,也沒將他鏟飛。隨他去吧,一報還一報。應(yīng)了那句老話,從小不補,長大了尺五。頂多是個讓人可憐的貨。罡風(fēng)依舊,雪換成指甲皮大小的,不再急,卻下得更密了。眺望間,他看見牛先燈赳赳然地凱旋了,一臉的得意色,蹄子上格外有勁。
平娃不太想表揚這匹頭羊,尤其在做最后的功課前,當(dāng)著眾人的面贊美他。平娃知道他虛榮心強,給點顏色,他就愛開染房。眼下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做功課,他不想因小失大,壞了場子上的氣氛。但牛先燈不自覺,跨著八字步,偎了過來,將腦殼遞給他,讓他摸。摸也是一種贊揚,平娃不情愿地摸了幾把。心想:這家伙,身上的電果然耗光了,否則他也會站不穩(wěn)的。他拍了拍巴掌,喲地喊了一聲嗓。牛先燈即刻明了了他的意思,忙跑過去,召集群羊列隊,準(zhǔn)備開會。
秀秀臥得不舒服,蹄子一蹬,又換成了另一個姿勢,咩地說了一句。
他將秀秀取出懷,讓她也去列隊。秀秀幽怨地盯了他一眼,嗓眼里結(jié)了塊,說不出話來。平娃聽懂了她的意思,知道她可能大致了解了自己剛才和老板的糾葛,雖說不詳細(xì),女人卻有別樣的敏感吧。他搡了搡,秀秀站在了末尾,不再吱聲。一隊羊只們仿佛穿上了偽裝服,與漫天的雪花渾然一體,不辨你我。
——每次送羊到達(dá)前,他都要做這一份功課。
這是他和羊只們之間的一種約定,一份默契。路走到了盡頭,就該一個個送別了,說些輕松的話題,交代一下,先前的恩怨和結(jié)交也該一風(fēng)吹凈,了無掛牽地去完成各自的使命。在祁連山下游牧?xí)r,他沒這個儀式,不懂得和伴當(dāng)們的關(guān)系會在剎那間一刀割斷,陰陽兩地。夏天入了城,替老板攔了幾趟后,他親眼看見了樓蘭餐廳里的血腥氣,他覺得該有個說法,叫伴當(dāng)們安心順意。
他頭一個摟過來的是四姑娘,捧住她的臉,細(xì)細(xì)地盯了一陣子。她眼底里的兩粒水晶石還在,炭紅色,在好奇的背后,藏不住那種天真的稚氣。四姑娘卷起舌頭,舔過來。他躲了躲,沒讓她繼續(xù)調(diào)皮下去,反而虎下臉,嚴(yán)肅地說:
“四姑娘乖,我知道你嘴饞,饞病又犯了,還想吃熟黃豆??晌叶道餂]有了,一顆也沒有了。送你們?nèi)氤乔耙惶欤习寰筒蛔屛鼓銈兞?,他想?jié)省下飼料,叫你們餓著肚子上路?,F(xiàn)在物價貴翻了天,一斤豆子長了一毛多錢。還好,你剛才還吃了一嘴,記住了世上的食物。下一世里,你就聞著這個味道來找我,我給你美美準(zhǔn)備一筐子,讓你過個飽癮。
“四姑娘,記不錯的話,你也是一歲零八個月的姑娘了,這么漂亮,這么懂事。按理說,你也該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嫁一個身體棒棒的小伙子,生一堆亮亮豁豁的娃娃,享你的福去。女人么,誰不是要嫁人,完成一趟生育呢。千錯萬錯,你不該生成一只綿羊,長上一身貼心的尕肉肉。城里的人們都是你前世里的冤家,今世里的敵人,現(xiàn)在碰上了,狹路相逢,你也就沒了別的選擇。城里的混帳男女們都把牙齒磨利了,兜里揣著鈔票,等著買下你四姑娘的肉,好解他們嘴里的饞病呢。
“乖!你放寬心,跟著伴當(dāng)們走吧,樓蘭餐廳里有一把刀子在等著你。真的不疼,只那么一下,——噗的一聲,你就過去了,什么也看不見聽不著,你就上了天堂,去享你的齊天大福啦。天堂里什么都有,苜蓿、灰條、嫩草芽、黃豆、油渣和麥麩餅子,應(yīng)有盡有。你想吃麻花有麻花,想吃油條有油條。你千萬別怪怨,別怪怨樓蘭的刀斧手。他其實是你的貴人,幫你完成這一世的天命的。你感謝他還來不及呢。另外,你也別怪怨那一把刀子,刀子是鐵打的,怨不得,它就在你的命里插著,遲早要醒來跟你作個清算的。
“四姑娘,你真是我的好伴當(dāng),我還從沒遇上過像你這樣好的窮伴當(dāng)哦,真的。你在這一輪的伴當(dāng)們中間最乖巧,從不拉幫結(jié)派,從不在背后說旁人的閑話,從不挑撥,也不離間人。你對我平娃也好,事事處處都在牽心我,惦記我,我心里其實有一本明帳呢。你這么一走掉,你們都走掉了,把我一個留在孤零零的人世上,荒涼了,愁腸了,叫我咋辦?我想你們,喊你們了,又能咋辦么?”
呢喃中,見四姑娘的眼角里滲出淚來,他不忍再看了。他拍了一巴掌,將酸心的話壓在舌頭下。下一個是金家崖的,婆娑而來。平娃叮囑說:
“剛給四姑娘說的話,你也都聽到了,我不多費唾沫渣子了。我明白,你和四姑娘的關(guān)系最鐵,鐵得像一對雙胞胎,有一口水要分著喝,有一嘴黃豆還勻著吃。說不定,我心里頭還嫉妒你們兩個呢?,F(xiàn)在,該分手了,我平娃腆著臉,給你賣個老資格,實在是有一事相求,拜托你。
“我思想,等一下到了樓蘭,你跟四姑娘換個位置,你打頭,叫她隨在你身后。她還小,一站在那樣的場面上,沒準(zhǔn)會腿發(fā)軟,腦漿子發(fā)稠,嚇得夾不住襠里的屎尿,把人丟大的。你給她個榜樣瞧瞧,讓她知道,人都是要過這一關(guān)的。老天爺讓你半夜去,早上就不會找見自己的鞋。你是個大人,替我分一下憂,也算是我們這一世里沒白白結(jié)識一場,沒辜負(fù)這個緣分。
“真的不疼,硬著心上去,只那么——噗的一聲,你的功課就結(jié)束了。但我要求你給四姑娘一個榜樣,站著做,別撕心挖肺地嚎啕,讓人家刀斧手的膝蓋壓住你,像捆一個麻包,那多丟人現(xiàn)眼哦。站著做,就算是遠(yuǎn)遠(yuǎn)地去了下一世里活人,身上也干干爽爽的,不拖泥帶水,一身清白?!?/p>
金家崖的甩了甩尾巴,肩胛一聳,咩地答應(yīng)了。
出乎平娃意料,后邊的隊伍亂了,伴當(dāng)們擠擠絆絆地攏過來,爭著搶著讓他說話。每次如此,伴當(dāng)們的魂靈是有感應(yīng)的,嗅見了大限將至,都想聽他的一番道白,順便也把個人肚子里窩了很久的疙瘩解開,舒舒坦坦地去上路。在這一點上,他不急不怒,不嗔不怪,一碗水端平,給每個人都準(zhǔn)備下了一套說辭,盡量滿足伴當(dāng)們的愿望。他扯過石頭他媽,捋了捋她的額頂,笑著說:
“石頭還在你老東家的圈里哪,一晃眼,他也該七八個月大了哦。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他,其實我也牽心石頭那個碎娃呢。有一點你放寬心,我絕不會再去皋蘭縣一帶收購羊只了,即便老板要去,我也不會答應(yīng)他去你老東家的家里,更不會碰石頭一根指頭的。我保證!就讓石頭一個人在那里玩吧,讓老東家的孫子騎他,跟他摔跤,和他一起吃香喝辣的,長成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對你,我就沒別的辦法了,實實愧疚著你,石頭他媽。
“要不是那一次,我坐著老板的越野車,經(jīng)過皋蘭縣。要不是你老東家的孫子害寒熱病,要在街邊上的診所里掛瓶子。要不是你老東家兜里沒錢,急得抓心抓肺的,他也就不會把你拉出來,作價賣了你。我知道,老板乘人之危,只樂意掏八十元。其實,你不止這個數(shù)。他眼睛里沒水,真真看扁了你。在我平娃看來,你值八百,八千,值整個皋蘭縣,值半個省城的價錢。說一千,道一萬,老板那一陣子路過,偏偏是你碰上了自己的命,掙也掙不脫了。安心去吧,石頭是你的后人。我爹老子說過,一個人有了后人,也算在這個陽世上沒白走一遭?!?
又跳上來的是地主婆。平娃抓起一把雪,替她洗凈了右臉頰上的一坨泥,洗出了精神和妖精氣。他想笑,卻拼命忍下了,想起了另一件事來。
“我知道你的大名,是叫崔小鳳,不叫這個。我一直想告訴你,一見你,我就慚愧得要死,總躲你,怕你追究。你的外號是老板起的,不是我故意編排你,跟你過不去才喊的,你真的誤解我了。這些日子,你被劃錯了成分,頂著個地主婆的惡名,始終也直不起腰來,難做人哇。伴當(dāng)們也不明是非,孤立你,打擊你,迫害你,還以為你多吃多占,手上有罪惡哪。事已到此,我當(dāng)著大家伙的面,隆重給你平反,摘下你頭上這頂不明不白的帽子,還你一個公道。
“說什么呢?反正給你起外號時,是個正午的天氣。
“那天,老板在外邊賭輸了錢,輸了一萬來塊,心情壞得像一橛干屎,臉也難看成了一塊咸菜色。他睡不著,讓我陪他喝啤酒,解解心慌。老崔,你是知道的,啤酒就沉在你們喝水的水泥池子里,山上的泉水淌下來,是真正的冰鎮(zhèn)啤酒,爽口得不成。老板邊喝邊嗑葵花籽,嘴里噗噗噗地吐,凈射在我懷里了。我嫌郁悶,就搬開了馬扎,一個人坐下看電視。你知道,我最愛看電視了。除了白天晚上經(jīng)營你們吃喝外,剩下的時間我都在看電視。不怕你笑話,我以前真沒看過電視,家里窮瘋了,買不起??涩F(xiàn)在我看了那么久的電視,才醒過神來,電視上演的不過是人世上的破爛事情。人其實都像狗,不是你叼我一口肉,就是我咬你一嘴毛。那天,看的是葛優(yōu)演的《甲方乙方》。剛到了半截子,出現(xiàn)了一個地主婆,抿著嘴笑,下巴上有一顆痣,兇惡得很,正端著蓋碗茶喝,肚子里凈是壞水。哈哈,葛優(yōu)這禿子絕了,演得好,一臉的瘊子——沒痣(治)。
“老板也在看,看到地主婆這一折子時,撲哧笑了。他問說,圈里的羊只里,哪一個像這地主婆?不等我反應(yīng),他指著門外的你說,就這個,就這個。伴當(dāng)們都在場,一下子聽進去了,記在了心里。
“在我家里的村中,有一個真正的地主婆。其實也算不上,她頂多是個小妾,還沒掙到大婆子的位置上。聽我爹老子說,解放后劃成分,她家掌柜的就給槍斃了,原因是他害過西路紅軍的命,非斃不可。留下大小兩個婆子和一堆娃娃,苦寒度日。小婆子死得遲,我前幾年還給她攔過羊只,她活了足足有九十幾吧,沒什么病,剛吃完一碗酸湯撈面,在日頭下睡午覺,一蹬腿就過去了。我爹老子羨慕她,說那么個死法,實在是陽世里燒了高香,積了陰德,才能修來的福分。老崔,你也是,等一下,——噗的一聲,你也全美了?!?/p>
……又說完了大屁股、雙眼皮、小甘南、馬金花、莫世仁、王家壩的、接駕嘴的老三,伴當(dāng)們都被挨個兒安撫完畢后,平娃的跟前剩下了牛先燈和秀秀。
牛先燈狗東西剜了秀秀幾眼,催促她上前,讓平娃做個道白。見秀秀意思不大,他氣惱地拱了一鼻子,惹得秀秀咩咩地害怕。秀秀的兩肋鼓漲著,圓咕隆咚的,不出意外的話,一開春就會生育。那架勢,不是個雙胞胎,至少也得是個七八斤的大羔子,準(zhǔn)錯不了,平娃有這個眼力。一思想,平娃的腦瓤子就疼,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哪一個,心上倒該欠缺些什么,讓人難心。
海關(guān)大樓上的鐘聲響了,斷魂炮一般,從凜凜冽冽的罡風(fēng)里吹來,似乎在說趕緊,催人上路。
咬了牙,平娃立意已決,一把揪過來牛先燈,先拍了拍他領(lǐng)子上的積雪,整理完他的儀表,又捧住他的臉,期望地凝看了半天。末了,平娃不顧不管,將心里的主意和盤托出。
“老牛,你是我最久的伴當(dāng),從去年夏天起,你就跟著我,到了今天。
“你是群羊里的頭領(lǐng),是伴當(dāng)們的主心骨,你指東,沒人敢往西去。你是他們的引路人,是他們的北斗辰星,你干得不錯,少叫我操心。知道我為什么委派你做班長么?不因為你俊,也不因為你能干。我喜歡你的,是你牛先燈身上有一股霸氣,說一不二,能籠絡(luò)住伴當(dāng)們的心。人心不是靠嚇唬的,是要維的。一個人一世的朋友,都是靠維來結(jié)算的,和養(yǎng)一棵樹苗苗一個道理。
“你是我真心維下的一個好伴當(dāng),我知足著呢。
“爹老子說過,小人要時時摟懷里,君子要搡進崖里去。因為君子不怒,也不會不遜。隔了遠(yuǎn)天遠(yuǎn)地,君子仍舊是君子的脾性。你老牛是個真君子。我雖然老出口傷人,心里卻偏著你,認(rèn)你。
“你跟著我,往樓蘭餐廳里送了一輪一輪的伴當(dāng),眼看著他們都走掉了,一個不剩,誰都發(fā)慌,誰都孤苦得要哭。我獨獨留下你,只為了你去替我操心下一輪的伴當(dāng)們,再當(dāng)一次領(lǐng)頭羊。老話也說了,使順的拐杖,用慣的伙計。每一次做完功課回家,你跟在我屁股后邊,一聲不吭。我清楚你有怨氣,你肯定心想,你的天命也在那里,遲不如早,你也想走。怪就怪我吧,是我私心太重。”平娃把秀秀攬來,卡住她的脖頸,對牛先燈說:
“今天我成全你吧,讓你走??丛谛阈愕拿孀由?,我遂了你的愿。
“你知道的,秀秀懷上了娃娃,開春就生養(yǎng)了,有了她自己的后人。這是秀秀慈悲得來的福分,萬萬不能浪費掉。明擺著,一進了樓蘭,她這一世的念想會毀掉,一命不成,還要搭上兩命三命的。老牛,我的意思你該了解的。我跟你,我們一對好伴當(dāng),要把秀秀搶下來,讓她活著看到那一天才是。
“你不用考慮老板的閻王腿和霹靂掌,我受得了,我還會把臉支上去,讓他吐上一頭的唾沫渣子。每次回家,你都占著一份活口的名額。今次,你把這個名額簿子讓給秀秀吧,讓她也享受一回。我知道你答應(yīng)了,你從不叫我犯難??茨悖劢抢锾蕼I了,哭什么哭!我喜歡你霸氣些,挺起腰桿子來。死么,每個人都會遇上的一份功課,誰也脫不了,誰都得考個好成績出來。對不對?”
平娃不再絮叨了。他相信,牛先燈有了準(zhǔn)備,精神頭也養(yǎng)蓄足了。他攬過秀秀和牛先燈,讓他們的濕鼻子碰了碰,親近一下。
“老牛,這短短的一生,就到這里了結(jié)。我兩個來世少年的情義,從現(xiàn)在開始慢慢盤算。不能說,一說,我眼睛就酸。你也別笑我。
“下一世,你轉(zhuǎn)生了還來找我,再做一回世上的好伴當(dāng)。我一準(zhǔn)會去寺院里,為你燒香磕頭,擺一份供養(yǎng),求一副上上簽,放了你的生。我沒別的,只能給你一個口頭的約定,等你再來找我,一塊結(jié)伴,混一混人世上的好光陰。
“你去領(lǐng)頭,開步走吧,權(quán)當(dāng)沒發(fā)生過什么。你認(rèn)得路,你老練得能聞見樓蘭的氣息。你走吧,把伴當(dāng)們都吆過來,開步走?!?/p>
——群羊咩咩咩地叫喚不止,有些忸怩,有些散漫,不像是被罡風(fēng)吹散的,反倒個個碰起了濕鼻子,做最后的挽別。平娃明白不是炸群,不是造反。他不急,也不慌神。該到他唱一首酸曲了,讓伴當(dāng)們踩著他的粗聲嗓,心里漾著他的破吼聲,不知不覺中,去把功課做畢。平娃提了提褲腰,吸了一下鼻子,唱道:
走哩走哩(者),走遠(yuǎn)了……
天留下個日月么,
草留下了根;
人留下個子孫么,
佛留下一本經(jīng)。
剛蹚了十幾步遠(yuǎn),平娃站定了。不為別的,他覺得身上的最后一絲電耗光了,像腳后跟上的雪泥,一甩,連看一眼的心情也無。他抹了一把臉,抹下來滿手的冰渣,知道剛才哭得太久了,一腔子的淚,都凍結(jié)在了眉眼上,給伴當(dāng)們看了個夠。電是周大世給的,但周大世自己卻沒了電,仍一動不動地趴在雪地上,尸體一般。他的心思還沉浸在先前的功課當(dāng)中,免不了,他也想給周大世一個道白。
“你死了么?”
周大世晃了晃肩胛,拒絕。
“那,你醉了吧?”
“哼哼!這么亮的天氣,你還說夜里的話,什么意思?”周大世掙了掙,一骨碌翻身坐起,“媽的!你的羊真兇,一頭把我撞暈了,老子的腦殼磕在了地上,疼死我嘍。你養(yǎng)的是羊么?我看,那家伙是一條惡狗?!?/p>
“我沒說瞎話。你這樣子,真嚇著我了?!?/p>
“放心,老子一時半刻死不掉的,剛才睡了一陣子,真香。我主要是五六天沒睡過囫圇覺了,困得像一堆泥,一躺下,就不知子丑寅卯了。怎么,你還在這里糾纏呀?趕緊,趕緊把這群牲口領(lǐng)出去,別糟蹋了廣場。我說過的,有我在,你別想從這半拉過去。”周大世虎威大發(fā),一點通融的表情也不見,手揮了揮,勒令平娃滾蛋。
“你睡著了還像個人,一醒來就變了鬼?!?/p>
他嘀咕。
“廢什么話?”
“老哥,咱還是講和吧。你電我一下,我也撞了你,扯平算球啦?!?/p>
周大世立起,但一條腿顯然不好使,甩了甩,做出一副抽筋的齜牙咧嘴狀:“有本事你過吧。等你走不到頭,我單位的同事們一準(zhǔn)會堵住你,沒收你的羊不說,還把你扭進派出所里,告你擾亂公共治安,叫你一敗涂地,顆粒無收。真的,你走不遠(yuǎn),你一群羊的腳印會出賣你,快掉頭走吧?!闭f著話,周大世抬腿,一腳踹在了牛先燈身上,怒斥道,“狗!”
“你打他做什么?剛才你都電了他,叫他淌了鼻血。他有心臟病的?!?/p>
“哼!老子還想宰了它,當(dāng)手抓吃。”
平娃見他不依不饒,忙閃身攔擋住,將腦袋伸去,欲替牛先燈挨打。周大世止住了拳頭,唾了幾嘴,猶不解恨。平娃說:“別打他,他馬上就是一個亡靈了,挨了刀子升天,能給你在神仙菩薩們面前言好事么?地上的情義,他都記著哪,一五一十地說給天上的簿子聽,一筆是一筆?!币幌?,讓周大世抖瑟了一番,木然地張口結(jié)舌。半晌后,他退縮縮地問:“你說什么來著?”
“仔細(xì)看,他們不是羊,是我領(lǐng)的一群亡靈人?!?/p>
“你跳大神呀?”
不提猶罷,再說起這一話題,平娃真覺得剛才的功枉做了,最后的道白才剛剛開始。他嗓眼里噎著一團疙瘩,喘息不止,“等一下,我把他們送進樓蘭餐廳,餐廳的大師傅們會一人一刀,剁下他們的頭,剖開肚子,剝了皮,做成一鍋一鍋的手抓肉,讓城里人解饞。別看他們現(xiàn)在還活蹦亂跳的,其實,現(xiàn)在他們是一群亡靈人,走在末路上了。這是他們的命,命該如此。你攔擋了他們,就是攔擋了一群亡靈人,我也替你說不了好話,他們有自己的主見?!?/p>
“媽的!它們是牲口,別嚇唬我。”
“是人,亡靈人?!?/p>
“那你是什么?”
平娃回說:“是他們的魂靈子,是送靈的人。”
“乖乖,我看你是個癡子,羊角風(fēng)犯了,才這么胡言亂語的?!敝艽笫狼艺f且退,脊梁抽緊,一股逼人的寒意自尾椎骨升起,凍得牙齒磕架。與此同時,他腦海里閃過科長和一幫子親信正甩開腮幫子,大快朵頤的畫面,頓時怪異起來,蹙住鼻子。城里人說,吃肉不吃蒜,味道減一半。他仿佛真聞見了科長打出的一聲蒜臭飽嗝,熏得他趔趄幾下。他囁囁嚅嚅地問:“深更半夜的,你趕著牲口進城,就去樓蘭?”
“沒別的路可走?!?/p>
“我的意思是說,你趕羊去樓蘭餐廳,去喂那幫豬?”
平娃一陣子酸楚:“城里人都是狼,不說你,說的是他們。現(xiàn)在城里人的胃口刁了,舌頭也壞了,屠宰場的冷凍肉一般不吃,只吃現(xiàn)屠現(xiàn)宰的鮮肉。肉還得是堿性草喂的,精飼料換過腸胃,不腥不膻,一丟進嘴里就化開的。老板在北山上有個羊肉基地,十幾個大圈,每個圈里大約有百十來只羊,換了精飼料喂上一輪,肉質(zhì)一轉(zhuǎn)好,就派我送進樓蘭,賺里頭的錢?!?/p>
“你是個殺手?!?/p>
“……這條路也是我的命數(shù)?!?/p>
“還嘴犟?!?/p>
“各人有各人的天命。我爹老子說過,不管是牲口,還是人,在陽世上轉(zhuǎn)完一遭,全都扯平了,沒什么區(qū)別。我屬羊,其實我就是一只羊。”
“少年人,我看你是真的癡下了,人羊不分,活顛懂了,真是個半臉漢。你趕的這是一群牲口——不會說話,不懂得恩情冷暖的畜生。但你是個大活人呀,有鼻子有臉的少年人。我糾正你,你進水了,腦子潮掉了?!?/p>
“他們是我的伴當(dāng)們,陽世上的朋友?!?/p>
周大世咧嘴笑開了,笑得岔了氣,猛地俯下身來,捂住了腹部?!翱炜炜?!你走吧,趕緊把這群妖魔鬼怪送進樓蘭去,喂了那幫子豬??炜炜欤ⅠR去西城做你的買賣,別在這里嚇唬人。我慷慨你一次?!?/p>
“你問問她?!?/p>
“誰?”
“她叫秀秀。你問問她,她保證能聽懂你的話,還會答應(yīng)你?!?
“你說它叫什么?”
“秀秀!她才一歲八個月大?!?/p>
他推上前,秀秀咩地喊了一聲嗓,打招呼。
——卻誰也不明白,周大世為什么會突然垮掉。他雙手捧住臉,腰一折,蹲在了地上。平娃覺得見了鬼,沒怎么樣,他咋一下子跌倒,還嗚嗚嗚地嚎哭起來呀?莫非,他被兜里的武器電了一下,跟自己先前那樣,癱瘓了?平娃不敢伸手去動,怕觸上電,只用鞭桿子搗了搗,狐疑地問說:
“老哥,你咋了?”
“別碰我,讓我哭一哭就會好?!?/p>
“你遇上難心事了?”
周大世沒回話,一門心思地陷在淚水里,哭得很委屈,后脖頸一梗一梗的。平娃并不想走,雖說瘸子放了行,現(xiàn)在反悔也沒用,但乘人之??倸w是一件恥辱的勾當(dāng)。他抱起鞭桿子,耐心等周大世安靜下來,和平地告?zhèn)€別再走。身疾心烈,他又憶起了這個詞。心里說:媽喲,這話說的不正是瘸子么,他就在“烈”,就算天王老子勸他也不管用。他見瘸子哭得很生動,抽空望了望天。天還是老樣子。
恰此時,秀秀咩咩咩地叫起了魂,卷起舌頭,一舔一舔地咂在周大世的裸臂上。周大世手一松,從哀哀的情緒里抬頭,見是一個羊只。他雙臂一摟,環(huán)住秀秀的脖頸,哭得更跋扈起來。
“我妻子也叫秀秀,也屬羊,大你整一輪?!?/p>
哭夠了,周大世才迷離地說。
平娃從疑惑里轉(zhuǎn)出身,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地,猜想瘸子一準(zhǔn)是睹物思情,才演了那么一折子戲。要知家中妻,單看丈夫身上衣。祁連山里人的老話。現(xiàn)在一瞧瘸子身上的裝束,平娃也能猜出他的基本境遇來。但他腦子靈,舌頭甜,說出的是另一層意思。
“老哥,那秀秀嫂子現(xiàn)在呢?”
“她在火車站賣水?!?/p>
“賣水?”
周大世擤了一把清鼻涕,斷斷續(xù)續(xù)解釋說:“你秀秀嫂子早就下了崗。原先是食品廠的工人,在家里蹲了好幾年,快蹲出毛病來啦。這不,家里離火車站近,春運又開始了,一車皮一車皮地往下卸人。你秀秀嫂子提了十幾個暖瓶,三四個臉盆,還有香皂和毛巾,給人們賣熱水,叫乘客洗洗臉,暖和暖和?!?/p>
“這么遲了,嫂子還在車站?”
“不清楚。我電話沒電了,恐怕她也打不進來。我兒子放寒假,在家里負(fù)責(zé)燒開水,灌滿暖瓶,再一壺一壺地提到火車站廣場邊上,交給他媽。家里也沒人。我尋思,他們母子會不會出事。心里一急,態(tài)度就不好。”
聽話聽音。平娃明白,瘸子在拐彎抹角地道歉。他不假猶豫,摸出兜里的小靈通,遞過去說:
“用我的,給秀秀嫂子撥一下?!?/p>
“她沒電話。她一般打的是公話。”
“不會有事的,老哥。好人有好報,你放寬心。等你一回家里去,說不定他們早睡了,還扯呼嚕呢。”平娃喜興道。
“最后一列特快凌晨三點一刻才到。她是怪骨頭,非要等來不可。”
“嫂子慈悲。”
周大世一聲嘆息:“唉,其實也掙不了多少,一盆水賣一塊錢,還要淘不少的氣受。賣熱水的人多,大多偷偷摸摸的,競爭也激烈。車站廣場上的保安員兇巴巴的,一腳踢翻一個暖瓶,本兒錢都折了。再者,鐵路警察也不好惹,抓住一回就撕罰單,沒商量的余地。不從,不從就薅人進派出所,拘留個十天半月的,說你擾亂車站秩序。我惦記這個,右眼皮跳了一夜?!?/p>
“老哥,你也是個警察吧?”
“抬舉我。我怎么會是警察,你開玩笑?!?/p>
“……我剛一進廣場,你就掏槍瞄準(zhǔn)了我?!逼酵薏骈_拇指和食指,做了個摳扳機的姿勢,“你用的是狙擊步槍,帶紅色瞄準(zhǔn)器的。對不對?”
“送給你!激光筆,我在路上拾的?!?/p>
平娃怔了怔,心里涌上來一股失望勁,覺得功真的枉做了,原先是小拇指粗細(xì)的一桿筆鬧的鬼。他定睛望著周大世,察覺瘸子悄悄地臊紅了臉,掩飾地側(cè)轉(zhuǎn)過身子,悵惘地說:“不過,我以前參過軍上過南線,打槍的話,靶靶都是十環(huán)。后來復(fù)員回家,在保險公司里給二把手開奧迪車。要不是那一次車禍毀了我,把我發(fā)派到保衛(wèi)科里當(dāng)個邊角料的話,我也不會寒冬臘月地站在這里,跟你說話。其實,咱兩個人不打不成交,算緣分。”
“那就講和了?”
“電壓沒那么強,剛才我吹牛嚇唬你,沒事兒的。”
“老哥,你保護好腿。”平娃該走了。
“還好使!”
“別硬撐,我在戈壁灘上擋羊,腿早就讓風(fēng)給吹壞了。我現(xiàn)在腿酸,說明天還要下。不吹牛,我的腿比天氣預(yù)報還準(zhǔn)?!?/p>
周大世抬手告別:“放心!像你說的,我也是吃拌料長大的?!?/p>
“吃什么?”
“拌——料!”
他沖著廣場盡頭喊。
原路折返回來時,燈已熄,黎明布滿了廣場。
平娃在西城的樓蘭餐廳里交完羊,簽了字,剩下的錢財交割留給了老板去操作。他背起手,領(lǐng)著屁股后邊的秀秀,一步步踩得很踏實,生怕秀秀一滑跤,跌了身子骨。喂,怎么少了一只羊?剛離開樓蘭餐廳時,老板追來一個電話,劈頭蓋臉地問。平娃早準(zhǔn)備好了答案,輕描淡寫地說,你怕是忘了吧老板?秀秀是我在甘南草原的寺院前認(rèn)下的,是活佛拴了一條金剛繩、念了咒、放了生的伴當(dāng),誰也不能動呀!說完,平娃便掛了。
“秀秀,昨晚夕看不清,現(xiàn)在想不想?yún)⒂^一下廣場?”
咩地一聲應(yīng)答。
“數(shù)數(shù)看,廣場能盛下多少步?!?/p>
——此時,偌大的廣場上闃無人跡,亮若鏡面,一面旗子被風(fēng)吹起,漾蕩飄飛。保險公司的桌椅碼成了山,照場子的人也不見了蹤影。顯然,活動被取消了。平娃和秀秀跨著步子,兩個人自西向東地丈量著廣場,一直行遠(yuǎn)。每走一步,平娃嘴里默然喊一個名字,發(fā)一聲誓愿,做最后的了斷。襲襲罡風(fēng)中,平娃覺得自己就是一本發(fā)黃的亡靈冊,被一頁頁吹來,讓上天檢錄。
落雪擦去了他們寧靜的背影,一串淺淺的腳印卻是燙的,微弱地跳。
(原發(fā)于《人民文學(xué)》2008年第8期,《小說選刊》2008年第9期選載。入選《小說月報·名刊主編精選作品》,榮登“2008中國小說排行榜”,獲2008年度“茅臺杯”人民文學(xué)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