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厚亮

富過三代之后，他的關注點不再是財富，而是意義和文化的傳承?！按蚱啤徊贿^三代之魔咒后，就知道傳承并不是傳承企業(yè)，也不是傳承家族，而是傳承人類文化精華。

從上海起家，到香港中興，再到新加坡雄起。因航運而成為百年大家族的曹氏家族，已成功傳承四代。

：富甲上海一方

曹華章家境貧窮，他的大哥幼時被送給了別人，他成了家里的大哥。長子如父，他承擔起養(yǎng)家糊口之責。苦不堪言之間，則是家庭生活的向好，他的小木船也從一艘增加到兩艘、三艘。伴隨著上海的日漸繁華，曹華章不再接送水手，轉為接運貨物，他還擁有了賬房辦事班底、碼頭、儲運倉庫和卡車。

曹隱云出生時，曹家已是小康之家，日子紅紅火火，事業(yè)蒸蒸日上。曹隱云因此接受了不錯的教育，在外國人開辦的學校學習，掌握了英文。中學畢業(yè)后，除了幫助父親的船運，他還在一家英國人開辦的公司學習進出口生意，一步步升為高級經理，成為當時最為炙手可熱的買辦。

一時間，父子兩代都成為各自業(yè)界的嶄露頭角之人。曹華章辦起了運輸公司“曹寶記”，業(yè)務擴張，遍及長江沿岸。曹隱云在上海租界開辦了一家中小銀行——中國勸業(yè)銀行，此外，他還自己開辦了一家進出口公司。他的妻子曹吳娛萱出身富貴之家，精明能干，獨自在南京路開辦規(guī)模很大的“天寶成銀樓”，員工多達70多人。

曹文錦的成長時期，已是公子哥兒的優(yōu)渥狀態(tài)，他進入上海圣約翰大學學習經濟學專業(yè)。圣約翰大學的學生，以官員、商人的子女為主，大名鼎鼎的企業(yè)家榮德生的兒子榮毅仁也在該校就讀。1945年，20歲的曹文錦大學畢業(yè)，他和同校的教育學畢業(yè)生周美琦結婚。同時，開始接受商業(yè)訓練，他被視為家族的接班人，無論是祖父的船運業(yè)務，還是父親的進出口和銀行業(yè)務，他都要一一學習。每天上午，他到一家中小型銀行學習銀行業(yè)務；下午，到一家瑞士人開辦的洋行學習進出口貿易；晚上，他還要到祖父開辦的運輸公司學習航運業(yè)務。在回憶錄《我的經歷與航運六十載》中，曹文錦回憶，“一天跑三個地方，確實相當辛苦。不過，我明白自己作為長子的責任。所以再辛苦，我也硬著頭皮，支撐下去?！?/p>

很難想象，打小生活安逸的曹文錦能吃得苦中苦?？箲?zhàn)勝利前的幾個月，通貨膨脹嚴重，擠兌風潮持續(xù)，銀行工作從早上持續(xù)到夜里。夜里工作時，為了不招惹麻煩，需要把銀行的窗戶堵死，密不透風中，酷熱難耐，曹文錦和普通柜臺員工一起，光著上身，穿著短褲，汗流浹背地清點鈔票。

經歷了“活受罪”的訓練后，曹文錦進入家族企業(yè)?？箲?zhàn)勝利后，曹隱云的生意愈加龐大，進出口生意已在廣州、福州、青島、天津等地開設分公司。曹文錦受父親指派，雖不懂粵語，仍遠去香港，在中環(huán)開了家分公司。

1948年，蔣經國到上海“打虎”，命令上海各家各戶把金銀首飾、外國證券和外匯等全部兌換成金圓券，違令者槍斃。眼看著兩代積聚的家產將毀于一場運動，23歲的曹文錦年輕氣盛，瞞著父親，將母親經營的金銀珠寶，先轉移到廣州分公司，再換成港幣存入香港銀行。這批金銀珠寶，折算成價值近10萬美元的金條。據(jù)后來香港媒體計算，這些財產僅占其家產的1%。

事后，曹隱云知曉此事，嚇得臉色蒼白，驚懼地說：“這可不得了，讓人家知道，是要殺頭的啊?！辈芪腻\倒是如初生牛犢一般，并不害怕：“事情是我辦的，要槍斃，也是槍斃我。你們要是害怕，就帶著弟弟妹妹去香港吧?！?/p>

蔣經國的“打虎”無疾而終，但隨后，解放軍的百萬雄師很快到來。作為富家大戶，曹家選擇了遠走香港。

：香港四大船王之一

從大陸涌入香港的人越來越多，做房地產生意最有市場。不過，痛心于留在大陸的地產，曹氏一家是一朝被蛇咬，說什么都不敢再碰地產。而曹文錦一直對航運有著濃厚的興趣，“做夢都希望擁有兩艘船”。當時，香港的航運界，華人所辦的航運公司，只有許世勛家族的順昌航運、林錦家族的捷盛航運，以及從上海遷到香港的董浩云，他們也僅僅只有兩三條舊船。

曹文錦聯(lián)系到留在天津的分公司，得知國內的土特產運不出來，急需的汽油、橡膠等化工產品又運不進來，為了物資交換，特意在山東開放了一個小港口。他毫不猶豫地與朋友一起，合租了一條小輪船，搞到一批貨物，運往山東。

曹文錦開始了創(chuàng)業(yè)，像他祖父一樣。

1953年之后，中國進入各項運動時期，曹文錦失去了大陸市場。而因為和中國的運輸貿易，曹文錦的大南輪船公司被美國列入黑名單，禁止進入美國的港口，禁止和美國公司業(yè)務往來，禁止用美金結算。此后的近十年，大南一度陷入困境，步履維艱，直到1962年美國從黑名單中刪去大南。

當時，香港華人的航運，所用船只均是船齡30年以上的舊船，其來源都是歐美國家用過之后，賣給希臘的航運公司，希臘用了多年，再賣給香港。舊船需要年年翻修，費用不菲。曹文錦的日本業(yè)務伙伴、日本山下汽船公司代表粟林二郎建議他造新船，這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奈何造新船耗資巨大，又無法向銀行貸款。他的另一位日本業(yè)務伙伴、日立造船廠的駐港代表森岡幫助他解決了這個問題。森岡對他說：“我很希望幫助你建造一艘新船。你們雖然沒有錢，但人靠得住。我準備向日立董事會打個報告，準許你們分期付款。”在報告中，森岡寫道，“曹先生雖然沒有錢，但他很努力。若現(xiàn)在能幫幫他，將來曹先生站起來，將會是日立造船很好的客戶?！?/p>

在日立造船廠及其他朋友的幫助下，一條造價300萬美元，載重1.25萬噸的新船造成了。

1966年，曹文錦獨自創(chuàng)辦了萬邦航運公司。從此，香港的航運時代來臨，寧波籍的董浩云和包玉剛，江蘇無錫人趙從衍和上海人曹文錦，成為香港“四大船王”。

：接班后的二次繁榮

在香港站穩(wěn)腳后，曹文錦先后育有四個子女，長子曹慰祖，長女曹慰萱，次子曹慰德，次女曹慰親。因為曹文錦忙于創(chuàng)業(yè)，子女在中學時代就被送往美國、加拿大上學，接受了美式教育。曹文錦后來相當內疚，認為如此早送孩子出國“是一個很大的錯誤”，“使他們完全沒有接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教育”。endprint

曹慰祖畢業(yè)于哈佛大學設計學院，追隨貝聿銘，做了建筑設計師，北京的香山飯店、香港的中國銀行大廈，都出自他的手。后來，他獨自創(chuàng)業(yè)，在紐約成立TsAO & McKOWN建筑設計事務所。如今，他已是知名的華人建筑設計師。曹慰萱和曹慰親都沒有參與萬邦業(yè)務。曹慰萱在美國當兒科醫(yī)生，當她的祖母拿出多年股票投資資金成立“曹氏基金會”后，她回到新加坡執(zhí)掌這個家族基金會。曹慰親先是在一家銀行工作，后來回歸家庭。

這三兄妹對家族企業(yè)并無多大興趣，家族企業(yè)的傳承和接班落在了曹慰德的身上。

“我的次子曹慰德天生對發(fā)展企業(yè)有興趣。”曹文錦表示。1957年出生的曹慰德身材魁偉，卷發(fā)，戴一副眼鏡，有著一股子藝術家的范兒。他在北美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在加拿大讀的中學，美國讀的大學。

20歲，曹慰德從美國密歇根大學畢業(yè)，進入萬邦航運，職位是見習生。曹文錦說：“我對他的要求是很嚴格的。讓他加入公司時，我只讓他做工程部見習生，使他熟記每艘船只的結構資料，一年后再讓他輪流到各個部門去觀摩學習?！碑敃r的曹慰德很調皮，喜歡在公司里問這問那，導致不受大家歡迎。21歲時，他向父親借了300萬美元，去泰國做棕櫚油生意。曹文錦起初并沒同意，最后還是他的助手勸說，方才借錢給兒子。但讓父子倆都沒有想到的是，單槍匹馬的曹慰德，經一番努力打拼，竟在數(shù)年之內用300萬美元賺回2500萬美元。當他帶領泰國國際船務公司上市后，他的個人財富再次飆升，從2500萬美元增加到2億美元。他后來加入泰國國籍。

隨著曹文錦的年歲越來越大，接班的問題愈顯突出，他讓曹慰德回到萬邦，并推動公司內部改革。

這段時期，曹慰德稱之為“一個飯碗，兩雙筷子”，這讓下面人很難做事。為了避免父子沖突，曹慰德的對策是“挑戰(zhàn)事實，不挑戰(zhàn)權威”。他先是按照父親的意愿做事，多次行不通之后，父親不得不由兒子自己主張?！皟纱尾煌?，他不好意思了，他問我，你說怎么做？”曹慰德說，“過一段時間，如果我的能力強，當然是傳給我。因為開會的時候其他人都聽著，你說這樣做，沒有做通；你兒子說那樣做，做通了?！?/p>

曹文錦也逐步認可了兒子的經營管理才能。他說，“他（曹慰德）自從負責航運業(yè)務之后，即運用他的現(xiàn)代化管理方式，對公司進行一系列的改革。我相信他那套現(xiàn)代化的管理方式更科學，更合理。”

1994年，在擔任萬邦航運執(zhí)行董事五年之后，曹慰德正式接替70歲的父親，出任董事長。接班后，他把企業(yè)總部搬到了新加坡，將萬邦航運重組為萬邦集團，并實行多元化經營。

：富過四代之后的覺悟和境界

如今，曹家第五代也已經成長起來。曹慰德有一兒一女。兒子已婚，在美國一所大學教書，研究方向是胎兒的腦發(fā)育。據(jù)曹慰德介紹，兒子工作之后，他就不再給予資金支持，兒子兒媳目前住在一套只有50平米的小房子里。“你做研究，就在研究的方面好好做?！辈芪康聦鹤诱f，“你挑選什么樣的生活，就過什么樣的生活。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辈贿^，他的女兒對商業(yè)頗感興趣，大學讀完人類學專業(yè)之后，在萬邦工作了四年，現(xiàn)在則考進哈佛大學商學院讀MBA，畢業(yè)之后，她將像父親一樣，先在外面工作，再進入家族企業(yè)。

接班之前，曹慰德一直在想，自己為什么要接班？為什么要繼續(xù)做家族企業(yè)？因為他已經很有錢了，而接班家族企業(yè)將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在家族企業(yè)的世世代代中，他應把家族企業(yè)帶向哪里？同時，他又看到各國發(fā)展的諸多問題，一時讓他無解。他希望邊做家族企業(yè)邊解決因商業(yè)而引致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問題。

就在接班的1994年，曹慰德在新加坡捐資成立非營利組織“東西方文化發(fā)展中心”，主要目的是研究現(xiàn)代性與可持續(xù)發(fā)展。該中心的宗旨是：至誠為本，整體依存，主動調整，動態(tài)平衡，和諧創(chuàng)造。

35歲時，已是萬邦航運執(zhí)行董事的曹慰德，開始系統(tǒng)研究管理學。遍翻中外管理書籍后，唯有中國一本古老的《尚書》，讓他癡迷不已。“在《尚書》里，現(xiàn)在管理學的內容它都有；現(xiàn)在管理學沒有的東西，它更有?！辈芪康抡f。他的中文基礎并不扎實，為了更好領悟《尚書》的精髓，他找出英文版、中文白話文版和中文文言文版，對照著學習研究，自此對中國的儒釋道產生了濃厚興趣。

曹慰德以中國的“陰陽觀”分析，認為資本主義世界是陽盛陰虛，需要補陰，即重視精神層面的境界，從而發(fā)展出一套新資本主義，也就是他現(xiàn)在提出并積極倡導的覺悟的資本主義。

前年，曹慰德又出資2500萬元，和清華大學教育學院合作，成立“東西方可持續(xù)發(fā)展研究中心”?！拔覀兪茄芯繉?，大部分學校是研究過去?！辈芪康聫娬{。不過，這并不意味著他看好當下中國的文化現(xiàn)狀?！艾F(xiàn)在，我在中國很難找到中國文化，我能夠找到中國人談中國文化，卻很少找到中國人活中國文化。中國文化偉大，只是我們沒有去用?！?/p>

最近，曹慰德正在向民政部申請注冊曹氏基金會。這個基金會主要業(yè)務包括三塊，一個是繼續(xù)支持清華大學“東西方可持續(xù)發(fā)展研究中心”；一個是資助恢復阿壩州當?shù)氐膫鹘y(tǒng)文化和探索老年人養(yǎng)老模式；一個是支持社會影響力投資機構“浩盈投資”投資社會企業(yè)。

在資助研究覺悟的資本主義和覺悟的生活方式的同時，曹慰德表現(xiàn)出足夠的境界。他沒有中國大陸第一代企業(yè)家的高高在上，也沒有第二代企業(yè)家的飛揚跋扈，他把姿態(tài)放得和平常人一樣。言談間，有著豐富的表情和手語，不會讓人感覺他是一個身家?guī)装賰|的富豪，而僅僅是一個視野開闊的、有活力的學者。

更重要的是，多年來，他一直打坐覺悟，以前打坐一次可達8個小時，如今則是每次半個小時左右。（編輯/張本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