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百柯
屋內(nèi),一個學者,伏案寫作,或叼著煙斗在一排排書架間徘徊;窗外,一個少年,放學途中每日被這燈光吸引,自問:我長大后會不會也有這么一間書房。
少年日后成名,他叫蕭乾;而學者當年是負盛名的大知識分子,如今卻淡出了人們的記憶,他叫陶孟和。
那是上世紀20年代初期,陶孟和在北京大學擔任教授。此前留學英倫,1912年他二十余歲時,便與同學梁宇皋搜集資料用英文編寫了《中國鄉(xiāng)村與城鎮(zhèn)生活》一書,被稱為中國社會學的開山之作。
“五四”運動前一年,陶孟和在《新青年》上撰文倡導“社會調(diào)查”,宣稱:
我向來抱著一種宏愿,要把中國社會的各方面,全調(diào)查一番:一則可以知道吾國社會的好處,例如家庭生活種種事情,婚喪祭祀種種制度,凡是使人民全體生活良善之點,皆應保存;一則可以尋出吾國社會上種種凡是使人民不得其所,或阻害人民發(fā)達之點,當講求改良的方法。
80余年后,有人重新記起此文,并把它貼到社會學論壇上,稱“此文值得一讀,發(fā)表于1918年,恐怕是近代最早的農(nóng)村社會經(jīng)濟調(diào)查的文獻”。
陶孟和曾主持創(chuàng)建北平社會調(diào)查所,后與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合并,由他長期擔任所長。該所進行的一系列研究,蜚聲海內(nèi)外。
1949年后,陶孟和出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名義上,這個職位和他此前的學術聲望是相稱的,然局內(nèi)人日后回憶:陶孟和是文科,解放后不興文科,他在科學院沒多少實際的工作(管出版、圖書),開會也可以不叫他來。
研究者發(fā)現(xiàn),年過六旬的陶孟和雖是科學院的副院長,卻是一個“可有可無不尷不尬”的人物,這從當時某實權人物的回憶中可以看出:“在科學院工作時期,我們相處得十分融洽,科學院的重大事項,郭老(郭沫若)、李老(李四光)、竺老(竺可楨)、范老(范文瀾)和我都事先交換意見,統(tǒng)一思想,然后再交院務會議通過?!卑凑f陶孟和也是副院長,但卻不在“事先交換意見”之列。
更根本性的打擊來自,上世紀50年代后,整個社會學被作為“政治上不正確”的專業(yè)予以取消,科學院的社會學所也被改為經(jīng)濟所。據(jù)說,此后陶孟和顯得很消沉,幾乎“隨之銷聲匿跡”。
關注過陶孟和的學者智效民這樣評說:“一個德高望重的學者,到頭來居然連安身立命的專業(yè)都保不住,其內(nèi)心的痛苦和精神上所受的打擊可想而知。”
近十余年知識界風尚,社會學漸成一門“顯學”。然而風氣之遷移,卻更像是斷裂后的重生,而非承續(xù)中的進化。在這一點上,著名邏輯學家金岳霖晚年的一番話可算看走了眼?!疤彰虾拖壬俏业睦吓笥?,后來同我發(fā)生了矛盾,但是,那是個人之間的小事,作為有大影響的知識分子,他是為當時的人所欽佩,也是應該為后世的人所紀念的?!?/p>
如今,遍查北京大學圖書館和國家圖書館的館藏目錄,“陶孟和”名下的十數(shù)條書目,均是他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印行的舊本。1949年后,他非但沒有新著,甚至至今沒有再版過其舊著。民國大家之中,此種境遇,可謂“悲涼”,或謂“蹊蹺”。
關于陶孟和,有一點是切切值得紀念的。從專業(yè)出發(fā),他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交戰(zhàn)各方的損失估計和談判情況相當了解,所以當抗戰(zhàn)中社會學所困于四川李莊時,他提出戰(zhàn)時經(jīng)濟研究和損失估計務必早日進行,以便為日后談判賠償問題提供資料。據(jù)此,社會學所進行了大量艱苦的專題研究。
雖然1972年中國政府放棄了對日本的戰(zhàn)爭賠償要求,但正如研究李莊學術史的作家岱峻所言,當時畢竟開展了一項很有預見性的工作,“放棄也是一種權利,陶孟和們工作的意義在于,讓我們知道放棄了什么和放棄了多少”。
智效民曾寫過一篇文章紀念陶孟和。文末引用陶孟和早在上世紀30年代的一段文字,叫作《我們小民的希望》,以一個社會學家的立場向當權者提出三項要求:一是尊重生命,二是尊重財產(chǎn),三是尊重人格。
有人在網(wǎng)上見到這篇紀念文章,感慨于所引陶孟和數(shù)十年前的呼吁,跟帖曰:“我們小民尊重這希望。”
你該知道的
陶孟和(1887~1960年),原名履恭,生于天津,祖籍浙江紹興。社會學家,中國社會學的奠基者。1910年,陶孟和赴英國倫敦大學經(jīng)濟政治學院學習社會學和經(jīng)濟學,1913年獲經(jīng)濟學博士學位。同年歸國后任北京高等師范學校教授。1914~1927年任北京大學教授、系主任、文學院院長、教務長等職。在北京大學任教期間,陶孟和起初執(zhí)教《社會學》《社會問題》《英文學戲曲》等課程,以后又增加了《教育社會學》《社會心理學》《社會學原理》等課程。這些都是新興學科的課程,他也因此成為當時學術界的名流學者。蔡元培1917年就任北京大學校長,陶孟和極力支持蔡元培整頓北大的改革主張和措施。在本職工作之外,陶孟和在多方面出力襄助蔡元培的校務工作。
從1949年10月起,陶孟和擔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為了能進行廣泛的國際學術交流,陶孟和關注搜集世界各國及各國際性學術機關團體,包括聯(lián)合國教育科學及文化組織的資料。陶孟和文字修養(yǎng)很高,英文、法文、日文、拉丁文都精通。他經(jīng)常教導聯(lián)絡局工作人員一封信該怎樣表述恰當,一封電報該怎樣用字簡練。他對運詞用字十分考究,從不馬虎。陶孟和還是中國科學院圖書館的創(chuàng)始人。他曾直接領導中國科學院系統(tǒng)的圖書館工作,提出很多重要的思想和主張,對科學院圖書館事業(yè)的發(fā)展作出了重要的貢獻。陶孟和熱愛青年,提攜后學,誨人不倦。他在圖書館,對待青年更是循循善誘,勉勵他們多多學習,鉆研業(yè)務,他還總是不厭其詳?shù)貫樗麄兘忉屢呻y,解決問題,他的言傳身教,影響至深。
1960年4月,陶孟和抱衰病之軀赴上海參加中國科學院第三次學部會議,抵上海后第三日,突發(fā)急性心肌梗塞,經(jīng)搶救醫(yī)治無效,于4月17日中午逝世,享年73歲。
陶孟和一生中克己奉公,廉潔自律。妻子沈性仁在抗戰(zhàn)時逝世于蘭州,身邊一直無親人。陶孟和逝世后,兒子陶渝生遵照父親生前的遺愿,將其全部圖書贈給中國科學院圖書館,留下的18000余元捐贈給了中關村小學和科學院幼兒園作辦學費用,一切家具贈送中國科學院行政管理局,后發(fā)送到災區(qū)救濟災民。留存于后世的,是他為中國社會學奠基的著述,他用心血澆灌的編譯出版事業(yè)和圖書館事業(yè),以及他那無畏無私的風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