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超
當我們在談論歌劇或是聲樂藝術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會把目光聚焦在歐洲和美國,無論是威爾第、舒伯特,抑或是伯恩斯坦,那些耳熟能詳?shù)淖髑髱焸兌鄶?shù)來自那里。輝煌的創(chuàng)作和演繹歷史,決定了歐洲和美國在西方嚴肅音樂創(chuàng)作方面無比重要的地位。這些藝術創(chuàng)作傳承到現(xiàn)在,則以豐富的音樂藝術生活示人。即便在全球化的今天,藝術世界的大地依然不平,國人藝術家若要獲得充分肯定,更需要通過西方的重要比賽和演出記錄來證明自己的實力。
2003年,沈洋通過卡迪夫聲樂比賽走向了世界舞臺,如今更是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在2013-14樂季就有經(jīng)典的賀歲演出《魔笛》以及著名指揮法比奧一路易西領銜的(《灰姑娘》。這位在天津長大、在上海求學的低男中音,如今已經(jīng)在國際樂壇獲得了穩(wěn)固的聲譽,演出和唱片的邀約不斷,國內(nèi)的觀眾也更期待能經(jīng)常見到他的身影。
2011年,沈洋攜手曾任上海音樂學院院長的已故作曲家楊立青教授,帶來了一場中國藝術歌曲音樂會。當時,很多觀眾都泛起疑問:一位以唱西洋歌曲和歌劇出名的美聲唱法歌唱家,回國來舉辦演唱會,采用西洋經(jīng)典作品自然是順理成章的,觀眾也希望能“見識”他在國外的風采。為什么要唱整場的中國作品?在我看來,沈洋的這場音樂會堪稱是一項“宣言”,正式開啟了他對于中國現(xiàn)代音樂的系統(tǒng)探索。
這種探索緣起于大約5年前,沈洋當時曾舉辦過一系列以歌德的詩歌譜曲的藝術歌曲音樂會,這引發(fā)了他對于演唱中國作品的思考,也讓他把視線轉(zhuǎn)向了上世紀初“五四”新文化運動背景下走出的作曲家。還記得當時沈洋和楊立青教授合作的《大江東去》、《聽雨》,都是經(jīng)典的中國現(xiàn)代藝術歌曲,也都是聽眾們很少有機會接觸的國之瑰寶。當時那一曲尤為深沉的《思鄉(xiāng)》,更是冥冥中化為約定,為黃自先生舉辦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專場。沈洋也表示。曾經(jīng)和楊院長計劃合作推出一系列中國作曲家的演出,當中也包括黃自,可惜楊院長已經(jīng)駕鶴而去,留下永遠的遺憾。
究竟黃自和他的時代多大程度地被忽略了,至今仍然沒有定數(shù)。在那個嚴肅音樂與流行音樂并肩前進的年代里,黃自的音樂創(chuàng)作展現(xiàn)出了極大的延展性。一方面。他的清唱?。ā堕L恨歌》、交響作品《懷舊》、片頭音樂《都市風光幻想曲》以及其他大量專業(yè)性樂曲填補了中國音樂的各項空白,另一方面,他的歌曲創(chuàng)作從未停歇,留下了膾炙人口如《踏雪尋梅》、通俗易懂如《三樣早》、美輪美奐如《春思曲》等等一系列作品,無論從審美角度還是傳唱角度,都別具匠心,一旦有機會接觸,就能感受到這些歌曲的魅力是如此簡單純真,而又富有想象空間。
同時,黃自也是一位教育家,他在公派留洋期間,不忘為中國未來的音樂教育藍圖添磚,搜集各類美國的教育文案資料,帶回國進行研究,并付諸實踐。很難想象,一位未及不惑的年輕人,在他有限的生命中留下了如此豐厚的創(chuàng)作和教學遺產(chǎn)。臨終前急忙呼喚醫(yī)生,為的是續(xù)寫中國音樂史一一每每聽黃自先生的后人說起這件事,不禁令人扼腕。如此短暫的一生,如此多情的歌曲,用上海音樂學院研究員韓斌的話說,“黃自就是中國的舒伯特”。
從今天來看,演唱黃自的歌是有必要的。溫故而知新,在這個文化幾經(jīng)跌宕的年代里,我們之所以缺乏前進的動力,也是因為對過去的經(jīng)驗缺乏認識和深入體會。相對于遠在歐洲的舒伯特,人們對于黃自的了解更是少得可憐。音樂教育、聲樂、作曲、音樂學都可以在黃自先生身上獲得力量,而這筆財富長久以來卻被蒙上了灰塵。值得慶幸的是,上海音樂學院圖書館所做的黃自文獻展覽,在音樂會期間進行,是值得大聲稱贊的“義舉”,不僅發(fā)揮了上音在黃自史料上的絕對優(yōu)勢,并且與音樂會形成了良好的互補作用。在這個基礎上,擴大中國經(jīng)典作品在普羅大眾中的知曉度和影響力,是在為未來的中國音樂加瓦。沈洋的這兩場音樂會,是面向世人的振臂一呼。
3月20日晚,上海大劇院匯聚了關心中國藝術歌曲的業(yè)內(nèi)人士、沈洋的好朋友們,也迎來了對中國學院派音樂作品感興趣的普通聽眾。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場聚會,而非簡單的演出。為了共同度過這個追憶黃自先生的夜晚,沈洋和他的朋友們做足了準備。在音樂會舉辦之前,沈洋就探尋了黃自生前的軌跡,從他的故居出發(fā),到他當年求學的耶魯大學,再到他任教的上海音樂學院(當時的國立音專),觸摸黃自先生當年使用過的鋼琴,感受他在美國所感受到的學院氣氛,翻閱他留下的珍貴手稿,與黃自家人交談,一切功夫既在樂譜中,卻也見于這樁樁件件。整個過程,都通過當晚穿插在音樂會期間的視頻呈現(xiàn)出來。從觀眾的角度來說,音樂給了我感性認識,而我更可以通過這些影像去了解黃自的人生脈絡,也從沈洋的視角再次審視這位“一代宗師”的崇高地位和深遠影響。
如果說2011年的音樂會賦予了中國“五四”時期藝術歌曲以概貌的話,那么這場黃自的專場則更為靈活細膩。是不折不扣的全方位展示。沈洋在3年前的基礎上做了大步推進,選曲還是那么精致和深思熟慮,不僅有黃自的各類歌曲,更是把黃自的四大弟子一一江定仙、劉雪庵、賀綠汀、陳田鶴的作品做了集中呈現(xiàn),可以感受到這四位作曲家既有個人風格,也都從不同側(cè)面?zhèn)鞒辛它S自所奠定的基礎,在不同的道路上探尋中國歌曲的可能性。
不僅是選曲,這場音樂會的形式大大豐富,也是特別值得關注的一點。黃自所處的時代,是中國用西洋記譜法創(chuàng)作音樂的開端,當時流行于市井的還是民間小曲兒,作為學院派的先驅(qū),黃自考慮到了自己與社會的互動關系,并且試圖用自己的作品來回應當時的文藝風氣,甚至是塑造新的聲音。他的許多作品是童謠,例如《西風的話》、《采蓮謠》等等,這些歌曲都為眾多流行歌手翻唱。不少人也有耳聞,然而當這些作品通過孩子們天真無邪的聲音傳達出來時,完全不同了。我第一次感受到黃自的童真、童趣以及他創(chuàng)作時的考量。這些簡單的歌曲往往短小得無法表演,以至于許多作品需要反復一次,篇幅才顯得合適。不妨想象,當時的孩子們可以輕松記憶這些歌以便一同演唱。該是多么美好的事!直白而清雅的歌曲,純美又上口的旋律,是黃自對于民族未來希望的祝愿。當晚另一位嘉賓,童聲高音劉珅的表現(xiàn)也令人稱奇,沈洋本人對我說,劉坤正處于變聲期,他所演唱一些曲目都有較為高遠的氣質(zhì),而他的聲音相較女高音更超脫一些。當他唱起《長城謠》,臺下正坐著當年灌錄這首歌曲唱片的周小燕教授,不知是否也感動到了她。
很高興的是,沈洋的這種鉆研精神和對中國歌曲的執(zhí)著,也逐漸在國際樂壇上傳開。查找國外媒體對于沈洋的評價和采訪,不難發(fā)現(xiàn)他推廣中國歌曲的痕跡,也正是在這種精神的感召下,曾經(jīng)在中國學習民族唱法的美國女高音何凱麗也參與到了這次音樂會。她對中國文化深有好感,也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令所有參加新聞發(fā)布會的記者們大為吃驚。何凱麗曾隨沈洋研習聲樂,對中國的藝術歌曲也從門外走到門內(nèi)。無論從哪個角度,她的表現(xiàn)都具有壓倒性的說服力,吐字清晰規(guī)范,聲音清澈通透,情感真摯而收放自如。
除了曲目、陣容的別出心裁,沈洋也向我透露了他對于未來的設想。他希望能在今后通過一系列的音樂會來展現(xiàn)中國學院派音樂創(chuàng)作奠基人的風貌,讓更多人了解他們的價值。中國古代的歌曲,并沒有精確的、可以直接被演唱的記譜方式。到了20世紀,隨著黃自先生等老一輩音樂家的開拓,利用西洋作曲技法創(chuàng)作的這些學院派作品是近現(xiàn)代中國音樂的開端,而這當中最多見的還是歌曲。所以歌曲一定會占據(jù)極大的篇幅,未來如果有條件的話,他也希望能引入更多的演繹形式,為觀眾帶來更多形式的作品。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宏偉藍圖,也是腳踏實地的夢想,因為我們已經(jīng)見證了他這幾年來的成果。
在開篇。我也留下了一個長久以來的疑問:為什么我們的作品和藝術家需要通過西方的獎項和媒體的認可才能被國內(nèi)的受眾接受?恐怕,這里的接受要打上引號。西方藝術評價體系確實在他們的本土文化上有著絕對優(yōu)勢,他們的文化產(chǎn)品也在世界上占據(jù)主導地位,然而我們也有值得驕傲的成果,即便不能“兼濟天下”,至少可以做到令國人動容。聽過了沈洋和他的朋友們的演唱,現(xiàn)場被打動的人有很多,如果有更多人來認識黃自,認識中國的近現(xiàn)代音樂創(chuàng)作,或許中國音樂的火焰,也能照亮西方的天空。
在新聞發(fā)布會上,沈洋因為一段與楊立青教授的合作視頻而兩度淚灑當場。那段場景始終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不僅是為了懷念黃自先生和楊先生,更是希望中國的學院派音樂能夠重新以此為基點。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沈洋一再強調(diào)自己是幸運的,一代代的宗師級人物鑄就了我們今天的音樂生活,我們能做的有什么?這值得我們每一個人去思考、追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場音樂會,是一次關乎未來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