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陽超武,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生
電影《畫皮2》劇照
影片《畫皮2》以其深蘸著的歷史文化意蘊、電影敘述手法的成熟運用,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精彩的魔幻愛情故事。并關照當下社會生活中的情感困惑,以傳統(tǒng)的男性情感回歸為視角,指出了一條解決當代情感焦慮、矛盾的路徑。
如果揭開《畫皮2》片名的表象,將之解構為三重“皮”,那么在片中一個很明顯的特征是故事結構中主要對立方的“文明”形態(tài)的迥異,姑且稱之為第一重皮。在“文明”這一詞的闡述上面,中外學者認為,人類社會發(fā)展史大致可以劃分為蒙昧、野蠻、文明三個發(fā)展階段?!啊拿鳌A段是以超越原始公社廢墟,在其上建立國家政權、階級社會為表現(xiàn)特征,一般都有城市、文字、金屬器和禮儀性的宗教建筑。”[1]由于影片魔幻題材的特殊因素,故事背景沒有一個很明確的時間紀年,有的只是特定歷史時代的“邊關戍防”、以及“公主和親”的歷史文化語符。若再加以深究,則可以上溯《畫皮1》中的有些朦朧的秦漢時期,而連結兩部影片的九霄美狐小唯,出現(xiàn)在《畫皮2》時,已經(jīng)是五百年以后。如若糾結在這些虛有的歷史背景上,也只能是刮了影片的一點無用的皮屑加以解讀。因為將兩部影片與蒲松齡的原著小說《畫皮》相較,也只能得出前兩者借了抑或“畫了”后者的一層表“皮”。從《畫皮2》中出現(xiàn)的這些歷史語符上看,至少片中以正面人物形象示人的戍邊大將霍心、以及他所代表的“朝廷”已經(jīng)進入了“文明”時期。與之相對應的天狼古國,則還處于一個有些怪異的歷史文化境域:不處于“蒙昧”時期,但依然保留有茹毛飲血般的行為表象;不處于純粹“野蠻”時期,因為他們已有自己的宗教儀式,語言習俗,土壘柵欄,仿佛跨一步就可以進入“文明”的范疇;不處于“文明”時期,在于城市和宗教性建筑等象征“文明”的實體在片中沒有表露,他們祭祀的最大場所還是觀念中聚集了天狼祖先靈魂的天靈谷,即便是天狼國有自己的語言以及文字符號。循上所析,關于對立的雙方,我們可以將之概括為先進文明以及與之對應的落后文明。由此故事雙方也從相對簡單的人物沖突上升到了復雜的文明層面的沖突。
影片的字幕之后,由遠景切到全景的鏡頭中,一群衣不蔽體、身負巨大鐵索的奴隸,在監(jiān)管的怒喝鞭撻之下,拉動一輛外形巨大的四輪車。鏡頭隨后切換到運動近景,展現(xiàn)車中所載的天狼國少主為討狐妖小唯的歡心而承諾給予她想要的一切。這里邊顯然有階級分化的成分,奴隸主役使奴隸,馳騁著欲望;而奴隸們即便是處于不堪驅使的境況,依然要埋頭沉默的拉著縈繞在肉體、以及精神上的鐵索。于此相對立的是代表“文明”一方的白城邊關眾將士。以戍邊將軍霍心在校場與身邊軍士箭射壇內(nèi)銅錢打賭的場景看,上下等級雖然存在,卻沒有階級社會官位級別的嚴重隔閡與壓抑,有的只是文明禮儀下的和諧有序。即使后來的靖公主駕臨邊關,過道中,先推后拉的鏡頭展現(xiàn)達叔以長輩的身份囑咐霍心等人對公主不能失禮。盡管這一幕具有些許強調(diào)王權秩序的意味,然而依舊是一幅人情溫暖的圖景呈現(xiàn)在畫面之間。
城下激戰(zhàn)一場,尤為體現(xiàn)了兩個“文明”對立方在人性關懷上面的大相徑庭。全景鏡頭中,天狼國人在狼奴身上傾灑可以猛烈燃燒的液體,一旦狼奴糾纏上敵人,便在后面以“火箭”相射,狼奴與敵立時同歸于‘燼’。這種兇狠野蠻、撕裂人性的做法,在文明時代是難以想象的。當天狼軍士被霍心打得士氣崩潰時,他們選擇兇蠻的萬箭齊發(fā)。彰顯“文明”對于生命價值重視的一刻也在此時涌現(xiàn),公孫豹以其龐大壯實的身軀為霍心遮擋住了亂雨紛飛般的“火箭”。一方視自己人生命為草芥,一方可以為自己人做出生命交換,兩個“文明”對立方之間的文明視點,也一目了然。
宗教祭祀禮儀是文明序列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與上述不同的是,影片中“文明”一方的邊關白城,蜻蜓點水般以朝廷建制、封建等級指代了封建宗教禮俗。而有關天狼國祭祀的場景則較為繁多,天狼國不能割舍的野蠻在鏡頭下不時展現(xiàn)出來。尤其是天狼巫師一出場便歌嗚嗚著天狼祭文、呼喚天狼祖先神靈,一壁還以手捏碎從焚燒盆中取出的帶火的人骨放入盛血的碗中。此后天狼大軍兵至白城,天狼巫師除了一段例行的儀式化的語言外,展現(xiàn)在鏡頭中的是一堆極其惡心的大動物的內(nèi)臟。此外,天狼軍三角旗幟上掛長了棱角的日月結合圖形;天狼女王座椅兩邊各鑄著的詭異銅獸;天靈谷搭建的骨頭祭祀臺;以及天狼女子表演的怪異舞蹈,這一些鏡頭內(nèi)容展現(xiàn)的細節(jié),無一不在揭露著天狼國的野蠻。
恩格斯有言,“冶鐵技術使人類社會從野蠻進入到文明時代??梢辫F技術的展,又促使大量兵器的產(chǎn)生,最終導致戰(zhàn)爭的頻繁發(fā)生?!保?]既然在文明時代的戰(zhàn)爭因為技術發(fā)展而無可避易,那么進入文明時代的過程想當然的是一部記錄血腥慘戰(zhàn)的典籍。如果片中靖公主的和親可以看作是先進“文明”對于“野蠻”的安撫,那么天狼巫師以及天狼女主的陰謀“借”心,則是野蠻對文明的背離反叛。最后一戰(zhàn)中,極具象征意味的雀妖以魂靈的形式帶去無數(shù)的飛鳥,將天狼巫師啄食殆盡,骷髏潰散,而捉妖師以悲憤之劍斫去天狼王子之頭,昭示了野蠻的最終落敗。值此一域,文明與野蠻之間歷經(jīng)了由對抗到‘永不相擾’的綏靖,到天狼大軍侵凌的逆反,到終究敵不過文明的決戰(zhàn)。我們從電影文本中的兩個不同文明體之間的不同結局,可以能清晰的解讀出它們之間的發(fā)展軌跡——落后的“野蠻”終究被先進的“文明”擊敗或取締,而作為兩者之間的紐帶便是戰(zhàn)爭。
此處我們要討論的是《畫皮 2》的另一重“皮”。一重比較陌生的皮、一重新穎神奇的皮、一重不可多得的皮。影片類型旗號打的是“動作”、“魔幻”、“愛情”,在類型化電影多元而各類型要素又相互融合的時代,類型影片也僅僅只是個相對粗糙的概括。一般影片的較為受歡迎,重要的是講述好的故事,有相對新穎的講述方式。畢竟老調(diào)重彈或者平平無奇的曲子在這個異彩紛呈的影視時代會很容易淪為陳詞濫調(diào),以至淹沒在鋪天蓋地的影視潮水之中。好的故事離不開好的藝術手法。俄國的什克洛夫斯基曾經(jīng)提出,“藝術的手法就是使對象變得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的長度。因為感覺過程本身就是審美目的,必須設法延長。”[3]電影藝術發(fā)展歷程中也不乏采取‘陌生化’手法的例子。這種理論的運用不僅使影片的敘事語言、情節(jié)結構,人物形象變得豐富而獨特,也使觀影者在影片的故事敘述中獲得持續(xù)、新奇、而且陌生的審美感受??梢哉f《畫皮2》中的換皮便是這種陌生化手法的實踐運用。
電影《畫皮2》劇照
影片涉及換皮的情節(jié)有三處。第一次互換是在白城的大浴池里,小唯變成靖公主,暫時代為保存被黑熊劃破的皮相,靖公主變成小唯,以便暫時留守在霍心身邊;第二次換皮同樣是在浴池,靖公主自愿獻出心換取小唯的美貌,以期長久留在霍心身旁。小唯得心,可以往后脫離妖道,變成人身;第三次換皮是在先靈谷,除去天狼巫師后,在日食一刻,小唯與靖公主換皮。小唯消逝,長存于靖公主身上,靖公主原本破相的皮貌得以恢復到往昔的容顏。從演員表演的角度看,這屬于典型的一人分飾兩角的類型。不同于往常的是,這部劇中分飾的是對手的角色。通俗點講即是兩大主演要互相換戲,原本屬于你的角色的戲,到劇情中段要由我來演,然后你演我的戲份,至末尾,又要交換過來。這樣一種陌生化的表現(xiàn)形式也使得觀影者在欣賞的過程中歷經(jīng)一些心理接受乃至情感接受的起伏波動。片中靖公主與小唯換皮后,兩人外表身份俱變。當畫面中表現(xiàn)的是‘小唯’和霍心在邊關居室里抵死纏綿時,我們至少會知道,這個小唯只不過是靖公主披的皮,實質(zhì)還是靖公主與霍心的情愛。從某種意義上說,影片中所體現(xiàn)的神話魔幻元素和科技元素存在相似的地方。《畫皮2》中的換皮靠的是妖法魔力,狐妖小唯以大浴池為手術臺、粉紅澄瑩的液體為麻醉劑、指甲為手術刀,輕而易舉的將靖公主的皮從后背至頭臉整個剝下,然后以己身之皮相換。導演巧妙之處在于將原本是血腥場景的畫面變得朦朧迷離而且富含神秘。盡管看似夸張,但對于電影語言來說,科幻、魔幻、神話、動作片等都不能完全依托于現(xiàn)實,因為未來科技的發(fā)展誰也不能預料。影片的敘事方式是符合故事本身的發(fā)展邏輯的,它是完整系統(tǒng)中聯(lián)結各個分支的重要紐帶。如果抽去“換皮”的敘述環(huán)節(jié),故事的敘述便會在主要人物的沖突中撕裂,主要人物情感矛盾的畫軸便無法完全展開,人物形象的刻畫也會想當然的黯淡許多。就電影故事的本質(zhì)來看,主要還是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人物的關系、人物的命運、人物的情感以及思想價值,以及觀影者在審美體驗的基礎上對影片的認同。
第三重皮,是對情感的展示之皮,對人性的刻畫之皮,對世俗的喻示之皮。與《畫皮1》中人物糾結纏繞的戀情不同,《畫皮2》是情感相對單一的一部戲。片中主情節(jié)是敘述靖公主與霍心之間的情感糾葛,包括情感發(fā)生——情感隔閡——情感誤會——情感尋找——情感回歸。次情節(jié)講述了雀妖與捉妖師之間的純真愛戀,相識——相戀——相助——相離——懷念。完全沒有出現(xiàn)所謂的“三角戀”或“多角戀”。即便劇中出現(xiàn)了兩場霍心與“小唯”的纏綿畫面,但那也僅是霍心惑于狐妖之術,對靖公主換皮后的真假難辨,以及沒能阻止靖公主趕赴天狼和親的內(nèi)心慘痛,一時情迷引發(fā)的情欲上的宣泄。即使霍心把靖公主換皮后的“小唯”當做了小唯,那也僅是兩人之間情感的迷惘與誤會,仍屬于兩人情感愛戀波動的范圍。此后,霍心在寒窯中找到正要吞食人心的已換皮成“小唯”的靖公主,阻其食心。于此,靖公主言“美貌人人都愛,你沒有錯?!比绻梢越庾x是女人對男人天性愛好美色的理解與原宥,那么霍心以劍劃破雙眼,則昭示男人對于迷失在美色當中的覺醒,以及情感責任的回歸。于劇中而言,兩人情感夢魘般的隔閡,究其原因,最主要的還是身份差異引起的心理溝壑。靖公主貴為皇帝女兒,霍心卻只是個小小校尉。由霍心的心理自卑發(fā)展到面對公主的主動表白而不敢有所表示,以至于公主受到刺激,獨自策馬雪林而遭受黑熊的攻擊,造成毀容?;粜囊灿纱苏堈{(diào)邊疆,自我放逐。影片提供給我們的不僅是兩個相愛的人經(jīng)歷生死劫難而最終結合在一起的故事,也提供給我們在當今貧富差距顯得有些大的時代,兩個不同階層的人如何相愛的某些思考。
從《畫皮1》到《畫皮2》,兩部影片的紐帶小唯,是表現(xiàn)影片不同情感脈絡的重要角色。在前者中她可以說是個一心求愛的狐妖,在后者里也僅是個一心求成為人的妖狐,共同點在于囿于妖類與人之間的物種隔閡以及道德理法的鴻溝,她的追求都以失敗告終。與此前不同的是,在后一部片子里她象征性的托生到了靖公主身上,說是“妖靈與人身合為一體,共享此生。”當然小唯這個人物也不僅只是劇情一角,還承載了社會生活中的某些象征。她曾言,“我愛過一個人,一心想要和他在一起,他說他愛我,我相信了,后來他又說舍不下他的妻子,我用修行了千年的妖靈救了他們的性命。”若可以看作是影片所附帶的對當下社會生活中的現(xiàn)實性描述的話,那么批判的是時下許多男人的口是心非??此普x陽剛的一類,看似冠冕堂皇的一類,一如片中“挖心”一幕,天狼王子——可以歸納到某些不良二代的范疇或者社會男性的某類代表——看到美麗的女子,不擇手段的追求。而最起始的方法便是展現(xiàn)自己傲人的財富以及地位:“美女,你知道我是誰嗎?”繼之而來的便是童話般的虛假承諾“告訴我你想要的,什么我都可以給你?!蔽覀兠靼姿羞@些不過是可笑的謊言,卑微的男性惡習。所以,當雀妖取下天狼王子的心后,說“試了這么多人了,哪一個不是口是心非的?!苯衣兜氖悄承┠腥瞬豢煽康奶搨伪拘浴6鎸σ廊活潉拥男?,小唯不是笑納,而是眉頭一陣厭煩。似乎久已厭倦了塵世中所有男性虛假所帶去的無盡的反感,生命意識里的深深埋藏的亙古不滅的幽傷。
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是,劇中再次出現(xiàn)“人妖之戀”這一久已存在于文學以及影視中的情感母題,仿佛人類的某些感情一定要通過“妖”與人在一起發(fā)生某類故事,才能真正表達出來?!叭搜畱佟钡淖罱K結局,不僅是要引起我們內(nèi)心對美好情感的向往、期待,同時也喻示對美好情感的珍惜。當然解讀角度可以方方面面,得出觀點也是在所不同。就如《畫皮2》中的雀兒以及捉妖師,原本這一對看似水火不容的對立的冤家,不但沒有兵戎相見,反而惺惺相惜。他們看似可以天長地久,但是到頭來依舊分崩離析。正如那一句“物以類聚”的驚世俗語所言,他們兩人天性不可以調(diào)和。捉妖師身上的血對雀兒來講本身是致命的。與其說是天狼巫師殺了雀兒,不如說是捉妖師與生俱來的對立抗拒了雀兒,盡管雀兒是為了救捉妖師而死的,因此捉妖師為此賠上了一生的思念。所以我們從《畫皮2》中的“人妖之戀”的故事至少可以解讀出,某一類不同性格、或者不同階層的人,可以相知,但不能相戀。相知時是美好的,相戀時卻是致命的。
影片展現(xiàn)的另一個方面,是人生對于生命、生存、選擇的無奈。片中靖公主聽取小唯的傷心往事后,由衷感嘆“我以為做妖自由自在,原來我們一樣。”這一句飽含辛酸苦痛的話語,引出的又一個結論是代價,選擇的代價。小唯為了成為一個完全意義上的人,一個可以逃脫妖界追捕的,可以過上平凡生活的凡人,因此獻出了絕世美貌,妖法靈力。而靖公主為了獲得可以讓自己留在霍心身邊的自信的容顏,獻出了可以驅除妖界寒冷的“熱”心,變成一個要靠吃人心來維持美貌的妖靈。所有因選擇而付出的代價都是巨大的,即便互換后,失去和得到的東西,從某些方面講是對等的。一如上面所示的愛情,小唯質(zhì)詢?nèi)竷?“世上有人愛你,情愿為你去死嗎?”問得雀妖啞口無言,而再以劇情前面的一句頗含哲理性闡釋的話語來解答,“愛的感覺就是疼?!?/p>
[1]李邵連.“文明”源于“野蠻”——論中國文明的起源[J].中州學刊,1988(2).
[2]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10.
[3]什克洛夫斯基.文學批評理論[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290-2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