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 曉，西北大學文學院講師

電影《地心引力》劇照

一部背景環(huán)境單一、演員極其有限的劇情片要想獲得“靈魂”，除了依靠演員的精湛演技外，故事情節(jié)是否能出奇制勝是一個關鍵。在這一點上，《地心引力》(Gravity)做得足夠出色。本片編導把一個半演員(喬治·克魯尼飾演的角色半途而亡)放置在相對穩(wěn)定的外太空背景中，以不同尋常的想象力向我們講述了一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驚心動魄的科幻故事，這種以簡單的要素構造故事情節(jié)的能力可以與李安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相媲美。

雖然《地心引力》的故事要素簡單，情節(jié)線索單純，但是在它表層的故事情節(jié)之下，深藏著一個強有力的神話原型?！兜匦囊Α返目臻g環(huán)境雖然是外太空，但是它的主要背景卻是地球——從太空中遠望到的美麗的地球，如果我們對本片進行技術統(tǒng)計，我們會發(fā)現(xiàn)除了那些空間站中和宇宙飛船的內景，本片大部分鏡頭的遠景背景都是地球，所以這部影片雖然向我們展示的是太空奇景，但是它真正要表達的卻時刻與地球相關，這也是影片名為“地心引力”的根本原因。在影片中，當馬特·科沃斯基(喬治·克魯尼飾)救回瑞安·斯通(桑德拉·布洛克飾)的時候，太陽從地球的一面顯露出來，這應該是地球上某一地區(qū)的日出時刻，馬特說:“我會永遠記得這個美麗的時刻!”接著他問瑞安家住哪里，影片特意通過馬特之口暗示了本片的原型結構:“我指的是下面——大地母親(the earth mother)?！薄按蟮啬赣H”是一個古老的神話意象，是人類的集體無意識，它的產生與人類的大地崇拜和母神崇拜有直接的關系。古人通過類比和想象，將大地化生萬物的功能和母親孕育生產的能力聯(lián)系起來，認為兩者是一回事，因此創(chuàng)造出“大地母親”的神話意象，這在世界范圍內都是普遍性的文化現(xiàn)象，比如中國上古神話中的女媧，古希臘神話中的地母蓋婭等，都是“大地母親”原型在不同民族中的具體形象。從編導借男主人公之口道出本片的藝術天機開始，《地心引力》就用各種視覺手段不斷地強化它暗含的“大地母親”這一原型結構。這集中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情境的設計上:

一、氧氣用盡的瑞安進入到空間站中，脫下航天服，在失重狀態(tài)下蜷縮著身體，“躺在”空中，這時影片給出一個充滿隱喻色彩的鏡頭:背景中空間站的圓形的門連著幾根管子，由于視覺的疊加效果，其中一根恰好與前景中蜷縮著身體的瑞安的腹部相連，使得瑞安看起來就像一個躺在母體子宮中的胎兒。由此我們再回想到影片中一次次出現(xiàn)的連接航天員和空間站的繩索，似乎也具有“臍帶”的隱喻含義?？臻g站是來自地球的，它的氧氣也是“地球制造”，與空間站的聯(lián)系就是與“地球母親”的聯(lián)系。

二、“神舟飛船”返回地球，降落到水中，瑞安脫下航天服，打開艙門從水中游出，似乎是一個嬰兒從滿是羊水的母體子宮生產出來的象征。生命的起源與水息息相關，影片不但以此讓瑞安獲得重生，還暗示了一切生命的產生都離不開大地母親的滋養(yǎng)。更饒有意味的是，(按照進化論的學說)生命的進化過程是由海洋到陸地的，所以這一情節(jié)的設計不但表現(xiàn)了女主角的絕處逢生，而且象征著地球生命的進化過程。

三、影片最后，瑞安游到岸邊，情不自禁的哭了，那既是九死一生后難以言傳的激動，也是對大地母親的感恩——她俯臥在沙灘上，臉頰緊貼大地，向地球母親致敬。當她顫抖著雙腿掙扎著站起來的時候，影片給了她的雙腳一個特寫鏡頭，這是影片的點睛之筆。在古希臘神話中，大地女神蓋婭的兒子巨神安泰俄斯之所以力大無窮、戰(zhàn)無不勝，就是因為他在與敵人戰(zhàn)斗時，只要立足于大地上，就能從大地母親那里獲得源源不斷的力量。《地心引力》給女主角的雙腳以特寫，用意正在于此:人類只有站在大地上的時候才是最有力量的。所以，影片又順勢給了瑞安一個仰拍鏡頭，與此同時，鏗鏘有力的音樂響起，女主角高大的形象占滿了鏡頭，顯得極其自信、充滿力量。能夠自由飛翔是人類永遠的夢，但是一旦沒有地球引力的束縛，我們可能會失去方向，只有腳踏實地，才會堅定有力、無所畏懼，這也許是人類生存的永恒悖論!

一切優(yōu)秀的藝術作品都隱含著它產生的那個時代人們生存的基本問題。如果說《地心引力》的科幻情節(jié)主要指向我們對未來世界的設想，那么它的原型結構則主要指向我們對人類歷史性起源的“回憶”，這兩者只有與我們當下的生存經驗結合時，才能真正展現(xiàn)出打動我們的力量，影片才能獲得與觀眾交流成為可能的“時代主題”。

《地心引力》不僅在故事情節(jié)和深層結構上已經向我們強調了人類生存對大地母親的絕對依賴，即就影片的題材本身來說，愛護地球、保護大地母親的生態(tài)和環(huán)保主題也是非常明顯的。影片雖然講述了一次太空遇險記，但是我們不應忘記，這次太空災難的罪魁禍首還是人類自己——是俄羅斯用導彈摧毀了自己的一顆“間諜衛(wèi)星”產生的太空碎片導致了這次災難的發(fā)生。其實，太空碎片是宇宙中的常有事物，自然之物原本無所謂好壞、善惡，只有人類的制造物才與倫理相關，所以影片中俄羅斯“制造”的太空碎片實在是太空垃圾!不可否認，當今世界各國的宇宙探險，有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在地球環(huán)境日益惡化的狀況下另尋宜居星球。然而，從人類那不應被過高估計的本性來看，事情有可能正好相反:不是地球環(huán)境的惡化必將導致宇宙移民，而是宇宙移民一旦成為可能，地球環(huán)境必將進一步惡化，地球必將被人類拋棄。因此，《地心引力》其實暗含了些許對宇宙探險、太空殖民的懷疑態(tài)度。影片中女主角最終僥幸逃生，是因為它還有大地母親的懷抱可以投靠。如果有朝一日地球已經徹底廢棄，那么人類在宇宙中遭遇險況時，又該何去何從呢?

另外，《地心引力》中的“政治符號”也值得玩味。影片主人公是美國人，乘著美國的宇宙飛船進入太空，但是遭遇了俄羅斯制造的宇宙碎片的“誤傷”而遇險，最終卻乘坐中國的神舟飛船返回地球而得救。影片這樣設計，有它的現(xiàn)實性和真實感，因為美國、俄羅斯、中國是當今世界掌握太空技術最先進的幾個國家。把俄羅斯塑造成這次太空災難的始作俑者，當然是美國人對俄羅斯的小小戲謔。至于讓中國的宇宙飛船成為美國人的救命稻草，有更為重要的意圖，即:當今世界的大國、強國，應該為日益嚴重的環(huán)境問題負首要責任，美國、俄羅斯、中國等作為掌握了太空技術的國家，應該為太空環(huán)境的安全承擔義不容辭的義務。

最后，我們不應忘記那半個演員——喬治·克魯尼。也許是巧合吧，但是很多報道都說，喬治·克魯尼是一個認真的環(huán)保主義者，所以他的出演與本片主題是相得益彰的。

總之，《地心引力》是以“大地母親”的神話意象為深層的藝術結構，以一次太空歷險記的故事，表達了熱愛地球、保護大地母親的生態(tài)主題。在其奇幻、動人的技術景觀背后，《地心引力》蘊含著深刻的人文關懷和人性意識。影片將科技知識、神話原型、審美想象、倫理思考融為一體，是好萊塢科幻電影中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