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秀軍
2010年至今,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TPP)談判歷程已經四年有余。自日本加入TPP談判后,談判進展與走向也逐步演變?yōu)槊绹腿毡緝纱蠼洕w之間的較量。美日之間遲遲不能就結束談判達成一致,表明兩國在一些具體領域和戰(zhàn)略需求上各自擁有不同的利益關切。這成為阻礙談判最直接的絆腳石。而從更深層次上講,談判的分歧反映出近年來兩國經貿關系和區(qū)域經貿格局的微妙變化。
美日經貿關系正面臨重新定位
戰(zhàn)后,由于美日政治和軍事上同盟的關系,兩國的經貿往來也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保持著特殊關系。正是這種特殊關系的存在,日本經濟才得以實現戰(zhàn)后的重新崛起。在1950~1953年朝鮮戰(zhàn)爭期間,日本成為美軍的后勤基地,僅軍需訂貨就使日本獲得了24億美元外匯。這筆巨額資金使日本經濟結束了對美援的依賴,并實現復蘇。1952年,由于美國的贊助,日本加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三年后又支持日本加入關稅及貿易總協(xié)定,這為日本逐步融入世界經濟提供了便利。此外,美國還一直容忍日本360日元兌換1美元的固定匯率到1971年,這為日本產品的出口創(chuàng)造了極為有利的條件。美國的這些政策不僅支撐了日本經濟的飛速發(fā)展,還造就了美日經貿關系長期以來的特殊化。
冷戰(zhàn)結束后,由于美國亞洲政策的調整以及日本在東西方競爭中地位的變化,美國對日本實行的“特殊化”貿易政策在其國內受到廣泛質疑,將日本視同“正常的”重要貿易伙伴的呼聲日益強烈。為此,在處理美日貿易關系上,更多地借助亞太經合組織(APEC)、世界貿易組織等多邊渠道解決。上世紀90年代,美國和日本之間的貿易戰(zhàn)頗受關注,尤其是汽車及其零部件的貿易糾紛讓兩國打得熱火朝天,但兩國之間的經貿關系仍保持正常、健康、有序發(fā)展。
新世紀以來,出于應對中國的迅速崛起以及金融危機爆發(fā)后疲弱的經濟的考慮,美國再次將眼光投向亞洲,尤其是其盟友日本。但是,經過大半個世紀的風云變幻,美日經貿關系已今非昔比。盡管兩國仍然是對方的重要貿易伙伴,但在彼此的對外貿易中的地位已明顯下降。而中國分別躍居美國的第二大商品貿易伙伴、日本的第一大商品貿易伙伴。這不僅使日本對美國的經濟依賴下降,也使美國對日本的經濟控制力隨之下降。而TPP談判難掩美國借重日本應對東亞經濟格局變化的成分,這無疑也增加了日本手中的談判籌碼。在經貿關系對比方面所發(fā)生的這些變化面前,美日特殊經貿關系的基礎不得不再次面臨新的挑戰(zhàn),對外經濟政策上的同床異夢,在一定程度上顯示出兩國的經貿關系正在進行重新定位。
美國的TPP鎖定戰(zhàn)略力不從心
在亞太地區(qū)建立一個由美國主導的亞太自由貿易區(qū),一直是美國追求的目標。而亞太地區(qū)一體化進程的現實是多種構想并存,依靠美國的力量,難以將其整合到一個框架內。2010年APEC橫濱峰會上,美國采取了一個折衷方案,同意將“10+3”、“10+6”、TPP等區(qū)域經濟合作機制一并列入通往亞太自由貿易區(qū)的可能實現途徑之中。其中,TPP是美國推動亞太地區(qū)一體化的主打途徑。作為美國“重返亞太”戰(zhàn)略的重要一環(huán),TPP是通過高標準的國際貿易規(guī)則鎖定(lock in)亞洲市場的重要戰(zhàn)略舉措,也是其建立東亞、東南亞地區(qū)秩序的新方案的核心內容。從戰(zhàn)略層面上講,TPP的深層意圖是通過固化與亞洲國家的經濟關系來維護美國自身的霸主地位,而現階段,TPP所要鎖定的對象首先是其亞洲盟友。日本作為亞洲第二大經濟體,對于提升TPP的代表性和影響力至關重要,因而首當其沖成為美國重要拉攏的對象。
盡管美日仍存同盟關系,但想獲得日本的全力支持,美國也倍感力不從心。這可以從美日兩國自由貿易協(xié)定所面臨的重重障礙窺見一斑。早在2007年,美國前副國務卿阿米蒂奇和前助理國防部長約瑟夫·奈牽頭撰寫的報告《美日同盟——讓亞洲正確邁向2020》提出,美國和日本應該朝著簽署自由貿易協(xié)定的方向發(fā)展,并以此作為加深經濟一體化的手段。盡管兩國表明了建立致力于消除兩國關稅和其他貿易壁壘的雙邊自由貿易區(qū)的意愿,但至今進展甚微。其中不乏種種理由,諸如日本不愿徹底改革農業(yè)部門、美國存在反傾銷立法壓力以及兩國沒有勞動力流動和財政轉移、短期內無法克服彼此之間的經濟和文化障礙等。但在此期間,兩國都積極與其他國家簽署了一系列自由貿易協(xié)定,并且兩國的重點都著眼于亞太地區(qū)。在日本簽署并實施的13項雙邊自由貿易協(xié)定中有12項分布在亞太地區(qū);美國與韓國、澳大利亞、秘魯、智利和新加坡簽署雙邊自由貿易協(xié)定,與加拿大和墨西哥組建北美自由貿易區(qū)。此外,日本還啟動了日韓自由貿易區(qū)、中日韓自由貿易區(qū)和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RCEP)的談判。
可見,美日并非經濟上的鐵桿盟友,各自的目標和利益也不盡相同。在此背景下推行一國主導的TPP戰(zhàn)略,勢必困難重重。2014年4月,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出訪亞洲四國,重點與日本等國進行安保合作,實施“再平衡戰(zhàn)略”,以此來推進TPP取得進展。這種不考慮亞太經貿格局以及兩國經貿關系的現狀、僅通過政治上的誘餌換取經濟上妥協(xié)的做法日益難以為繼。
日本在傳統(tǒng)與現實中的利益權衡
在是否加入TPP談判的問題上,日本是現有談判成員中最為猶豫的一個,這反映出日本在這一問題上一直在進行利益上的權衡。這種權衡的焦點在于如何辨別美日傳統(tǒng)同盟關系與兩國現實經貿問題的孰輕孰重。在2009-2012年間,時任日本外相岡田克、首相菅直人、內閣官房長官仙谷由人、外相前原誠司、首相野田佳彥等政要先后在不同場合表達日本政府加入TPP談判的意愿。直到2013年3月,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才正式宣布日本將加入TPP相關談判。值得注意的是,促使日本政府加入TPP談判的主要因素,并非出于TPP給日本帶來的經濟收益,而是出于維系日美同盟關系的政治考量。野田佳彥曾表示,東亞的安全保障環(huán)境已日益嚴峻,日美同盟的重要性與日俱增,加入TPP談判有利于維護和鞏固兩國同盟關系。這種基于兩國傳統(tǒng)政治關系考慮所進行的經濟談判,難以達成一致也就不足為奇。如果美國范本的TPP多邊合作框架得以建立,日美傳統(tǒng)盟友關系以及政治與安全上的信任將隨之得以延續(xù),但對日本來說,這種代價也是十分巨大的。
從現實來看,盡管日本同意加入高標準的TPP談判,但不成熟的國內市場條件以及日美市場準入規(guī)則談判上的分歧等問題逐步成為TPP談判達成最終協(xié)定的掣肘。2014年5月,美國貿易代表邁克爾·弗羅曼在美國參議院財政委員會就2014年貿易政策議程作證時稱,奧巴馬總統(tǒng)訪日期間,美日兩國在市場準入談判方面“跨越了一個重要關口”,雙方明確了解決農產品和汽車業(yè)市場準入分歧的方式。目前來看,事實可能沒有那么樂觀,美日在關稅取消等領域的談判分歧仍將難以彌合。這尤其表現在農業(yè)部門以及農產品的市場準入問題上。當前,日本農業(yè)面臨從業(yè)人員老齡化、從業(yè)人口逐步減少、經營規(guī)模小等難題。為保護國內農業(yè),長期以來,日本對進口農產品征收很高的關稅。日本目前簽訂的自由貿易協(xié)定都把農產品作為關稅減免的例外。因而,日本在談判中竭力保護其農業(yè)。
美國在TPP談判中的主導作用已毋庸置疑,因此美國是影響日本TPP談判立場最關鍵的外部因素。在TPP談判中,兩者各有所需,戰(zhàn)略上各有倚重。對于日本而言,維持與美國的傳統(tǒng)盟友關系有助于實現其長期所追求的政治大國目標,而在事實上不再是美國一家獨大的亞太區(qū)域經濟一體化中謀求一席之地,則是這一目標的經濟基礎。由于加入TPP而失去經濟政策上的自主性以及在區(qū)域經濟中的號召力,這是日本不得不考慮的更為深層次的現實問題。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