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彥斌
鄒文海一九零八年生于無錫,一九三零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政治學系并留校,一九三五年負笈英國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師從拉斯基,一九三七年歸國后任教于湖南大學、廈門大學、暨南大學等校,并曾短暫出任中學校長。一九四九年赴臺,一九五五年后長期任政治大學教授,并任法學院院長、教務長、政治學系主任等職。一九七零年逝于臺北。
民國初年的江蘇真是人文薈萃之地,在蘇州,顧頡剛和葉圣陶是私塾、小學同學;在無錫,鄒文海和錢鍾書是小學同學。
我稱《自由與權力》為卓越著作,但我必須承認,本書并非目前眾所公認的名著。本書是鄒文海上世紀三十年代初在清華寫成,在其甫從清華畢業(yè)而任教期間。其后鄒文海赴英,此書的出版時間跨越了兩年。鄒文海之女鄒淑班說:“先父出版這本《自由與權力》時,正是戰(zhàn)事連綿,局勢動蕩不安的年代,書雖然出版,可以說沒有問世……先父生前曾多次尋找這本書,當時父親的學生們知道這件事,也曾在海外幫忙查訪,后又探詢先父在大陸的友人,但都沒有下落,多年來已經(jīng)放棄再見到這本書的希望。”可不是嗎?抗戰(zhàn)的中國,集體主義情緒高漲,哪有一本講自由的書受到注意的空間?抗戰(zhàn)結束,誰又記得一本八年前的舊著?誰會攜一本昔日年輕作者的薄書到一九四九年的臺灣航船?誰會在五十年代蘇聯(lián)專家云集的北京談一本舊上海的舊書?
但是,有三個維度,使得我們在七十多年后仍不應忽略《自由與權力》。
第一個維度是一部體系性自由主題著作的價值。曾有論者將鄒文海稱為三十年代中國的“密爾”,確有合理之處。我們回看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的自由主題作品,常常看到一些報章的短論,胡適、羅隆基,甚至潘光旦和費孝通都寫了不少這樣的短章,鄒文海本人也寫過。短章往往就事論事,直擊時事,惜體系性不強。作者則屬有感而發(fā),不一定讀了多少政治學的研究作品,但往往也能講出常識,贏得贊許。但短章終非長篇系統(tǒng)著作?!蹲杂膳c權力》雖未得到《論自由》的聲譽,卻足以證成三十年代中國學者的努力。自由如同空氣,失去才知最可貴。自由乃是最經(jīng)世致用的學術主題,也是國家憲制的內在靈魂。由此,對自由的研究,在我看來,最重要的便不是有多少原創(chuàng)性,不在于多大程度上追隨前賢、超越前賢,不在于多大程度上與國際學者對話,而在于如何回應國族與國民的理論需求。體系性的自由研究著作,也就是一攬子地回應這種需求。在這一點上,密爾的《論自由》和鄒文海的《自由與權力》有共通之處。但是,兩書命運卻大不同,密爾的著作不僅在歐美成為經(jīng)典,經(jīng)嚴復之譯東渡,同樣深受尊重,鄒文海的書卻如藏之名山海底。究其因,我以為,抗戰(zhàn)以及抗戰(zhàn)時的組織化、集權化、軍事化心態(tài)需要對鄒文海著作的湮沒負責。在密爾的時代,個體吁求崛起;在鄒文海的時代,救亡、組織、犧牲、逃亡、勝利,打敗了個體的細膩的自由需要。說到底,是戰(zhàn)爭和動蕩帶來的對臨時性秩序的渴望壓倒了自由的小心理,更壓倒了對一部研究自由的體系書的需要。抗戰(zhàn)的中國無視密爾或中國的密爾,無視《論自由》和《自由與權力》。
第二個維度是與以賽亞·伯林的對比。伯林生于一九零九年,而鄒文海生于一九零八年,二人算是同齡人。當伯林就讀于牛津時,鄒文海就讀于清華,伯林本科讀文學和哲學,故以思想史為功底,鄒文海本科讀政治學,故偏重于從制度、法政的角度審視自由問題??陀^地說,在二十多歲寫成的《自由與權力》中,鄒文海表現(xiàn)出比伯林更多的早慧。從《伯林書信集:飛揚年華(一九二八—一九四六)》反映的一九三五年左右伯林文字與思想來看,伯林此時的思考還沒有集中到自由以及以自由為主旨的思想史梳理上來,但鄒文海卻已寫成一部體系完整的專著。有趣的是,鄒文海在《自由與權力》中提出了“動的自由”和“靜的自由”的分類,庶幾與伯林后來提出的“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形成了呼應。鄒文海還指出:“許多人把自由分成積極的和消極的兩種,其實積極的就是動的自由,而消極的就是靜的自由。”這簡直就是伯林理論的“預告片”了。早慧的鄒文海想把自己的動靜自由觀當成自己重要的學術創(chuàng)建,而使其具有較大的涵蓋性。但因太年輕,寫得太快,致使細讀的人能看到,鄒對動靜自由的原理性、原創(chuàng)性闡發(fā),實則較為粗放。他受孔德動靜社會學的啟示而生發(fā)靈感,又以動的自由對應主觀自由,靜的自由對應客觀自由;動對應積極,靜對應消極;動對應革命的自由,靜對應保守的自由。他天才地、霸氣地占領了自由理論的地盤,卻缺乏進一步的論述作為佐證,更沒有將理論投射到世界范圍內的現(xiàn)實生活中,對二十世紀以來的自由新樣貌做出解釋與回應。相反,伯林的積極與消極自由之論雖晚,卻深深融入他對于“二戰(zhàn)”時的蘇聯(lián)、“二戰(zhàn)”后的歐洲的觀察。阿赫瑪托娃等人的命運,更刺激這位政治學家思考當代自由的原理性問題。由此看來,不論從時代出發(fā),還是從個人的創(chuàng)作積累出發(fā),鄒文海的著作都寫得太早了。一本嚴肅思考的作品,不是《革命軍》那樣的宣傳文字,需要的不是激烈、熱烈,而是長期反復思量之后的體系性理性,以及對于時代問題的敏銳捕捉。鄒文海比伯林資質不差,出發(fā)更早,收獲不及,實在可惜。但就上世紀三十年代世界范圍內的自由研究作品來說,鄒文海的書仍屬佳作。我?guī)缀蹩梢源_信,鄒文海的書沒能進入伯林的閱讀視野。假使伯林有機會讀到,一定也會為這位同齡人而頷首微笑。
第三個維度是對自由的冷靜思考。如果我們想到,鄒文海這本書是在日軍即將兵臨城下,學生群情振奮的北平寫成,就更能感受到鄒文海審慎思考的可貴。假使一位文學家談論自由,那呈現(xiàn)的一定是詩化語言,這就可能含有烏托邦浪漫的傾向。鄒文海絕不浪漫。他為自由而撰述,但絕不認為自由是無度的索求。鄒文海一再強調自由是有條件的:“法學家以為服從法律即是自由,這句話不可全信,然而能服從法律的人才有自由,這是含有至理的格言。自由是有條件的。以為自由的犧牲,乃是得到政治利益的代價。他的自由,依舊是接近于放縱的名詞……社會中個人,絕不能任其放縱,但又不能不保障其自由,這是我所堅決地相信的?!庇纱?,鄒文海所講的自由,也就是法治下的自由。在他看來,法律和制度乃是社會中客觀的標準,不容我們主觀的觀念去傷害它或破壞它。他說:“法律和制度的破壞,乃是人類沖突的起源,亦是自由消滅的原因?!边@句話實際上可以成為流播后世的格言。以法治看待自由,這樣的自由之論才更“靠譜”,既不會成為專斷的淵源,也不會成為秩序的破壞器。與此同時,鄒文海在“雞蛋”和“石頭”之間又站在雞蛋這邊。他遍觀人類自由史,對權力的過度行使感到深深憂慮,他引英國和美國之事,進而指出:“權力的傾覆,完全因為過分摧殘了人民的利益。在英國,限制國賦往往是革命的動機;而美國革命,也是不平等的稅率引起的。有權位的人,常常有追求私利的傾向,而人民的不平,他們以為可以用武力壓制的。自由沒有理由的摧殘,權利沒有限制的剝奪……官位是個人賞罰的工具,而戚誼乃是任用的標準。”正是這些凝練的表述,使得本書有了穿透歷史的生命力。
遷臺穩(wěn)定下來后,鄒文海寫出了《比較憲法》。
寫一部《比較憲法》是二十世紀中國政治學家和憲法學家的夢想之一。之所以成為夢想,原因蓋在于,一者,他們都從前輩法學家的同名作品中受益,由此,接續(xù)前賢而記錄自己的思考,乃屬學術傳承。二者,套用狐貍與刺猬的比喻來說,寫一部論自由的書,刺猬可以做到;寫一部比較憲法,則非狐貍不行。但有抱負的政治學和憲法學家不會放棄做狐貍的嘗試。三者,如果按中國本土的憲法文本寫,容易寫窄,比較憲法則題域寬廣,能較為透徹地表達作者的憲法觀念,更讓讀者和學子受益。憲法因指向最基本和最根本的權力和權利,故骨架已然很大,比較憲法則有了一個國際視野的更大的骨架。當改革開放初起,學術思考的荊棘初拔之時,羅豪才的《資本主義國家的憲法與政治制度》、龔祥瑞的《比較憲法與行政法》和何華輝的《比較憲法學》相繼出版,都顯現(xiàn)出學者對這個領域的執(zhí)著。尤其是龔祥瑞的著作,滲透啟蒙精神??梢哉f,對二十世紀的華語比較憲法作品進行比較,知名度最高的當屬錢端升、王世杰的《比較憲法》,在讀者學術與思想饑渴中起了極大滋養(yǎng)作用的當屬龔祥瑞的《比較憲法與行政法》,鄒文海的《比較憲法》則甚有學術分量。
錢端升和王世杰的《比較憲法》的確是名著,也成就了外交部長王世杰的學術夢。我相信,錢、王的《比較憲法》一定擺在鄒文海的案頭,成為鄒的參照系,并求差異化。但此種差異的追求,不是為不同而不同,而是兩代學人形成互補。錢、王的著作是學理性的,以問題為中心,故雖名曰比較憲法,實際上是在比較憲法的視野內談基本的憲法原理。錢、王使用的基本方法,是歸納。如取一個更準確的書名,其書應該叫《憲法學原理:從比較憲法的角度》。鄒文海完全采取了另一種寫法,也可以說是比較憲法的標準寫法。他細述英美法德日的憲法文本、憲法制度、憲法原理,并進行了多維比較。讀者想要掌握“比較憲法”,只讀錢、王作品一定是不夠的。要將錢、王與鄒的書合并閱讀,方得全面認識。在比較各國憲法的過程中,鄒文海知識儲備是足夠的,看得出他對各國憲法諳熟于心。寫作《自由與權力》之時,鄒還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到《比較憲法》時已年過半百了。
憲法與貨幣不同,作為存款的貨幣,只要存款人取出來就能花,因此這數(shù)據(jù)不僅是數(shù)據(jù),不僅是承諾,還能立刻實施。憲法則不然,寫在紙面的憲法,如果得不到切實的實施,也就成了空言,這種憲法不像貨幣,倒好像是假鈔。鄒文海研究憲法,就不僅關注紙面的文字和制度,更看重實施中的憲法,看重“活法”。他說:“許多人把憲法看作一部法典,逐條逐句的來做解釋。這雖然是研究憲法最簡單的方法,但是很難把握一國憲法真正的精神。憲法從一個國家的風俗人情以及全民族的要求中產(chǎn)生,絕不是白紙上的黑字所可以完全歸納或完全表現(xiàn)的?!睆娬{憲法實施的重要性,使得我們應當生發(fā)兩種態(tài)度,一是要捍衛(wèi)憲法的尊嚴,二是要懷著耐心。一個國家的風俗人情里,既存在著支持憲法的力量,毫無疑問也有無視憲法的聲音。于是,急進是沒有用的,有用的只能是耐心的推動,只能是幾十年的實踐和實踐帶來的漸變。
在創(chuàng)作《自由與權力》之時,鄒文海站在戰(zhàn)爭的懸崖邊,戰(zhàn)爭使其作品被湮沒。于是,與伯林相比,鄒文海是不幸的。但創(chuàng)作《比較憲法》之時,身處政治大學的鄒文海卻比小他三歲的北京大學教授、同樣曾就讀于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的龔祥瑞來得幸運—從龔的自傳《盲人奧利翁》中可以看到,一九七一年,龔祥瑞終于得到緩口氣的機會,開始翻譯尼克松的《六次危機》。但也只能做點翻譯工作。由此,六七十年代鄒文海的學術環(huán)境和研究條件遠遠好于龔祥瑞。如果比較二人在這時的學術作品,對龔祥瑞來說當然不夠公平。但另一方面看,稍顯悖謬的是,鄒文海的作品學術性更強,卻沒有在改革開放之初滋養(yǎng)到大陸法律學人的心靈—因為大陸學人看不到鄒文海的這部作品。
鄒文海四十年代也寫了若干時政隨筆,以談論憲法與法治理念為主。譬如,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從中央到地方,首長多發(fā)手令以行治理,在一篇名為《手令命令法律》的文章里,鄒文海指出:“國家法令,極須就一,不許彼此抵觸,使人民有無所適從之苦。若干立法機關之外,復許行政者任意出令而不必極據(jù)于法律,勢至朝令夕改,法令多如牛毛,反而喪失了法令的效用,……手令的內容如與法律的精神相違背,并不能因其為手令而就說是合理。因此手令竟是多余的,……現(xiàn)在部會長有手令,省主席有手令,某長有手令,各種手令,多得不可稽考,……法律的作用,因之隱而不彰,使得一般人民亦不能有守法的習慣?!边@些文章簡潔明快,頗有佳處。我將鄒文海的《自由與權力》和《比較憲法》合為一編,并增加鄒氏早期若干隨筆,成一新書,定名為《自由與憲法》。
鄒文海一生的創(chuàng)作,不僅為學術,也為法政實踐,更為中國。取名《自由與憲法》,不僅在于其學術思考的范圍,更在于表達他對于實踐的期待。在他心目中,這憲法是良憲法的普遍實施,非為凌空蹈虛的抽象原則。憲法應落到實處,成為“活法”,自由應成為鮮活生動的真實存在的自由,此為真諦。于此,提升政府層面對憲法和法律的敬畏,提升公民的權利意識和冷靜的自由觀,是自由和憲法“活起來”的前提。對公民進行公民意識教育,當屬可行之道,我國臺灣地區(qū)的公民課教育即是很好的事例。鄒文海的第二代弟子輩、政治大學教授李酉潭就是高中公民課教材的總主編。前幾年臺灣高中課程改革以來,此課更添新意與新趣。在我看來,正是這樣的和風細雨,而不是激烈的“運動”,才能深化真正意義上的“自由與憲法”,自由之魂與憲法之骨合組的軀體才能靈動而有力。
鄒文海著作的價值,應當被我們認識。尤其是《自由與權力》,應當在七十年后被我們細讀?;乜脆u的一生,我忽然想起他在一九六二年寫的《憶錢鍾書》里的一段話。這段話描述了鄒文海與錢鍾書等幾個朋友一九三九年冬天從上海同赴湖南的旅程,這段旅程被錢鍾書寫進了《圍城》。鄒文海說:
我們十月就從上海訂船票赴寧波。繼而日人封鎖??冢荒芡ê?,一直到十一月初才得到船公司通知,定期出發(fā)。……從寧波到溪口,一節(jié)乘汽油船,一節(jié)乘黃包車,足足走了一天,此后則全部乘長途汽車,每站都得停留三天五天,不是買不到票,就是等待行李到達,沒有一站是順利通過的。
如果只看《圍城》,會看到從上海到三閭大學的路上充滿了笑料和人性的缺點,我們往往忽略一個遠行的個體的苦楚。但在錢鍾書現(xiàn)實中的同行者鄒文海這里,我們就了解到這段路充滿艱辛,像蘇東坡說的“往日崎嶇還記否?日長人困蹇驢嘶”。鄒文海雖然一直在大學任教,且著作不少,但其人生與著作的命運,卻不能不與他的祖國的二十世紀一樣,充滿波折。
( 《自由與憲法》,鄒文海著,清華大學出版社二零一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