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章
進入近現(xiàn)代社會以來,隨著人口的增加、人類交往方式的多樣化、復雜化,制度的重要性顯而易見,試圖構建有效的政治制度以維持政治秩序成為西方近現(xiàn)代政治思想討論的重要主題。不過,西方近現(xiàn)代的政治制度大多建立在人性“惡”假設的基礎上,規(guī)避了人性得以提升的可能,使制度在充分發(fā)揮懲“惡”功能的同時,不自覺地賦予了現(xiàn)代政治從來沒有過的消極意義。而在涉及現(xiàn)代政治及其意義問題的討論上,托克維爾與早期的近現(xiàn)代政治思想家們明顯不同,他把政治與人性的提升結合起來,不但賦予政治以堅實的社會基礎,而且賦予現(xiàn)代政治以充分的積極意義,為現(xiàn)代民主政治秩序的建立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
在《論政治科學》的講演中,托克維爾指出政治有兩個不應該混淆的部分,一是穩(wěn)定,一是變動:“第一部分立足于人性本身,立足于哲學和歷史所揭示的人的利益、能力和需要的性質,立足于隨時間而改變其對象但不改變其本質,并和人類一樣永恒的人的本能的特征,是教導什么是人性普遍恒久的狀況的最恰如其分的法則,這是科學;其次還有處理日常困難的實踐的和投入的政治,它根據偶然事件的變化而變化,滿足片刻和一時的需要,借助于當時人們稍縱即逝的激情,這是統(tǒng)治的技藝。”從托克維爾對于政治的二分法來看,穩(wěn)定的部分是政治的科學,變動的部分是統(tǒng)治的技藝。
正如我們所知,隨著現(xiàn)代思想啟蒙,現(xiàn)代人不斷從傳統(tǒng)思想和觀念中解放出來,知識的增長和普遍擴散使個人力量不斷展現(xiàn)出來,尤其體現(xiàn)在人類對自然界的開發(fā)、利用與征服中,這極大地促進了現(xiàn)代自然科學的繁榮與權威地位的確立。其后果是使得哲學與科學逐漸產生分野的趨勢,而且一系列自然科學的研究范式普遍應用于社會科學中來。現(xiàn)代政治科學正是得益于現(xiàn)代社會科學堅持的“事實”與“價值”的分離,把對政治現(xiàn)象的研究嚴格限定于事實領域,應用經驗的和自然科學的方法,包括系統(tǒng)論、信息論、控制論、行為科學、數理分析等客觀地描述政治現(xiàn)象的細節(jié),對個體政治行為和政治活動的具體過程進行定量分析,力圖從中找出政治發(fā)展與演變的規(guī)律,從而使得探討人的本性、國家與社會秩序的根本目的、原則以及善惡、正義與非正義的標準等問題被排除在現(xiàn)代政治科學的領域之外。托克維爾的政治科學與歷史、哲學緊密聯(lián)系起來,與現(xiàn)代“科學化”的政治概念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不同。
本質上,托克維爾對政治的科學解釋突出強調了人性與政治的內在緊密性,繼承了西方政治哲學關于政治與人性討論的傳統(tǒng)。從古至今,政治與人性的關聯(lián)是西方政治哲學傳統(tǒng)中的經典命題,城邦或國家的構建、政府的組成、政治制度的設計等等重要的政治問題都與人性的討論緊密相關,正如著名政治哲學家邁爾所說的,“政治哲學的中心議題—最好的政治秩序、正確的生活、公正的統(tǒng)治、權威的必要倚重、知識以及暴力(gewalt)[的使用]—必須與其他關于人性的問題一同提出,后者涉及諸如人處于神獸之間的位置,人類心智的能力,其靈魂的限量,以及其身體的需求。因此,政治哲學的探究題材是整全意義上的人類事務;政治哲學的所有問題都終將指向人之為人所必然而臨的那個問題:什么是正確(當)的?”
托克維爾對政治科學的界定有意“淡化”了政治權力問題,使政治帶有更多的人性因素。在近現(xiàn)代社會,自馬基雅維里以來,政治權力成為近現(xiàn)代政治學討論的中心問題。在《君主論》中,馬基雅維里從現(xiàn)實的政治需要出發(fā),把對政治從道德與神學的束縛中解放出來,“這位佛羅倫薩的秘書官是政治現(xiàn)實主義之父,因為他使政治學脫離了倫理學和宗教”。馬基雅維里的政治現(xiàn)實主義風格在西方近現(xiàn)代政治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現(xiàn)代的議會政治和黨派政治圍繞著政治權力問題展開的爭論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基本政治生態(tài)。然而,民主社會奉行人民主權原則,任何政治黨派對政治權力的掌握都要為絕大多數人的利益服務,而不是以人民主權的名義為自身黨派的利益服務。
因此,在托克維爾看來,對政治權力的掌握應該成為一種政治責任和政治義務,這種政治責任和政治義務突出的表現(xiàn)在立法者們應該如何去提升人,而不是傳授給大眾爭權奪利的技巧;應該教會大眾如何成為權力的主人,而不是使大眾成為權力的奴隸。正因為這樣,托克維爾批評了馬基雅維里:盡管《君主論》有一些非常深刻的思想,但總起來說是一本膚淺的著作;《君主論》中大力展現(xiàn)了邪惡,作者巧妙地宣揚了政治事務上的犯罪藝術;這是一臺復雜的機器,奸詐、詭計、謊言和陰謀是它的發(fā)條。但這些最后導致什么結果呢?我覺得自己每時每刻都看到馬基雅維里的門生被他自己的狡詐弄得很窘迫;當他試圖在某一方面增強自己的時候,他便在別的地方暴露了;他絕不可能狡猾到別人看不出他為人狡猾,他的背信棄義也絕不可能掩藏得如此高明,以致最后他不被看作背叛者。在托克維爾看來,在民主社會,政治權力不是政治的中心問題,政治的中心問題應該是如何塑造人。
綜上所述,托克維爾對現(xiàn)代政治本質的把握體現(xiàn)在:政治與人性有著緊密的內在關聯(lián),政治不但建立在人性的基礎上,而且對人性的塑造起到關鍵的作用,政治是人性塑造的科學,而不僅僅是統(tǒng)治的技藝。
對于人性,托克維爾接受了帕斯卡爾關于“人既不是天使,又不是禽獸”的基本思想。與帕斯卡爾對人性悲觀估計不同,托克維爾不僅僅看到了人的可悲和脆弱,而且還看到了人本身固有的崇高,而且,他力圖使人性的這種崇高顯現(xiàn)出來。正如托克維爾指出:“人之愛好永生和喜歡不死,并不是后天的。這些崇高的本能絕不是人的意志所能隨意制造的。他們的基礎深深地扎在人性之中。它們不依人的努力而存在。人們可以阻止它們的發(fā)展和改變他們的形式,但消滅不了它們。心靈有其必須滿足的需要。即使你設法分散心靈的注意力,它也會因感官活動的影響,而馬上有煩惱、不安和激動的表現(xiàn)?!痹谕锌司S爾看來,人性存在于天使與野獸之間,沒有什么永恒不變的人性,人性本身體現(xiàn)出了深刻的張力:一方面表明了人性本身具有的缺陷,人性是理性、情感與欲望的混合物,特別是容易受到各種本能和欲望的支配,變得虛弱和墮落;另一方面,表明了人性本身固有崇高的潛質,能夠使人得到提高,走向偉大。
對美國的觀察不斷使托克維爾看到了民主的基本特征是平等的社會狀況,更為重要的是,透過這種平等的社會狀況,托克維爾深刻揭示了民主社會的人性狀況:在平等的條件下,現(xiàn)代社會的個人愈來愈陌生化、物質化,具有強烈的追逐物質享樂的本能;個人焦慮、不安、憂慮,對于平等的一種變態(tài)愛好甚至滋生某種強烈的怨恨情感;個人沉醉于私人事務不能自拔,逐步醞釀了民主的“溫和”專制傾向,個人越來越成為虛弱的原子化個人。虛弱的原子化個人逐漸遺忘和喪失了對人性崇高的追求,這是人性普遍墮落的危險趨勢。這也是托克維爾仔細觀察美國的民主以后所面臨的真正問題。
如何在民主社會發(fā)揮人性本身所具有的崇高潛質,提升人的靈魂和心靈,擺脫現(xiàn)代人所處的虛弱狀態(tài),就成為托克維爾為之思考與奮斗的目標。托克維爾的新政治科學就是要不斷探討人類靈魂和心靈得以提升的可能。正如阿倫特所指出的:“托克維爾的話,‘由于歷史已不再能闡明未來,人類的心靈在黑暗中徘徊’,是在某種特定的情形下寫的,在這種情形中,過去的哲學范疇已經不再能夠被充分地理解了。在我們今天生活的世界中,甚至連常識也不再能被人們理解了?,F(xiàn)今世界中常識的崩潰標志了哲學與政治遭遇了同樣的命運,盡管他們有著根深蒂固的沖突。而這就意味著哲學和政治的問題,或者說建立某種從中可以嘗試一門新的政治科學的全新的政治哲學的必要性,再次被排上了議事日程?!彼裕锌司S爾寫了《民主在美國》一書,希望在民主社會探討一門新的政治科學以有助于問題的解決。
在托克維爾看來,民主時代的政治生活是有助于問題得以解決的根本途徑:政治生活能使廣大民眾從狹隘的私人生活走出來,在對公共事務與政治生活的參與中不斷培養(yǎng)現(xiàn)代人的政治能力、政治人格和公共精神,培養(yǎng)出真正的政治人,讓大多數公民“有資格進行統(tǒng)治,并使他們有能力進行統(tǒng)治”,當公民們全都參加國家的治理工作時,他們必然走出個人利益的小圈子,有時還會放棄自己的觀點;一旦人們都去參加公共的工作,每個人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像最初以為的那樣可以離開他人而獨立,而為了得到他人的幫助,自己就得經常準備幫助他人;當“國家由公眾治理時,沒有人不會感到公眾的相互照顧的好處,誰都要致力于相互照顧,以博得也要同自己一起去治理國家的人們的尊敬和好評”。這樣,既能為現(xiàn)代民主政治秩序的建立奠定穩(wěn)定的社會基礎,又能使現(xiàn)代人感受到人之為人應有的尊嚴。正因為如此,托克維爾強調:“沒有任何東西比公共生活所作的選擇更能影響私生活……一切事務中的重中之重可能就是給予公眾事務的關注。”而且,托克維爾本人就出身于政治介入在傳統(tǒng)上被看作道德義務和社會責任的那個社會環(huán)境,立志并投身于政治事業(yè),把政治得以解決人類的生存困境看作一種偉大精神的表現(xiàn)。
那么,一種現(xiàn)代的政治生活何以可能?托克維爾時代,是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深入轉型的時代,是民主普遍到來的時代,平等是民主社會的第一原則,人人平等的觀念逐步深入人心,身份平等是這個時代的顯著標志,基于血統(tǒng)、門第、出身以及社會等級而造成的身份差異將逐漸得到克服直至被取消。在托克維爾看來,民主社會的到來標志著特權階層的逐漸消失,原本只供少數貴族享有特權的封閉的政治生活已經不能滿足民主社會的需要。對一種真正的政治生活方式的向往讓我們與托克維爾不期而遇,托克維爾又成為我們重新投向的目光。
因此,在現(xiàn)代社會,政治是極其嚴肅的事業(yè),政治生活是普遍需要和滿足的生活,以公共利益為根基的政治生活必然是現(xiàn)代人最為可能和最值得追求的生活方式。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從狹隘的私人生活中走出來,不斷培養(yǎng)自己的公共生活習性,不斷提高自身的精神境界和整個民族的群體性政治素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