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真
俄軍士兵手中的AK-47突擊步槍
引言:1907年3月28日,靜嘉堂文庫長重野安繹出訪歐洲途中,停泊上海,與陸樹藩會談,訂立協(xié)議,靜嘉堂以10萬清朝銀元(約12萬日本元)全部買下陸氏藏書約4.4萬冊。是年6月,三菱海運的一艘輪船把這4萬多冊中國古書運至東京。
三菱基業(yè)的暫時接管人
正如2009年大河劇《龍馬傳》劇情那樣,追隨坂本龍馬的土佐藩“地下浪人”巖崎彌太郎憑著一腔“所奉為公”的浪人精神,于1870年開創(chuàng)了九十九商會(后改名為“三菱商會”)。巖崎彌之助年幼其兄16歲,是家里老幺,按照父兄的設計,按部就班地成長。
18歲的彌之助從土佐藩來到大阪,投入重野安繹開設的成達書院研習漢學,受到這位日后開創(chuàng)東京帝國大學國史學的大學者之賞識。1872年4月,彌太郎認為國際海運必然要求精通外語的接班人,遂安排弟弟遠赴紐約留學,翌年11月,回國奔父喪的彌之助以相當于副總裁的身份進入三菱商會,時年僅22歲。
此后數(shù)年,三菱的海運事業(yè)由于承攬臺灣出兵和西南戰(zhàn)事的軍事輸送而獲得政府的極大信任,成為壟斷日本海運的霸主。物盛則衰,1883年,庇護三菱的大隈重信等政治家失勢,明治政府對待三菱的態(tài)度忽然嚴厲起來,屢次要求三菱與另一家海運公司合并。巖崎彌太郎在這場與政府的拉鋸戰(zhàn)中殫精竭慮,1885年因病含憤辭世,年方50歲。34歲的彌之助臨危受命,一方面向政府遞上白旗,接受合并;一方面逐漸將三菱的經(jīng)營重點從海上轉到陸地,著力開拓采礦業(yè)和造船業(yè)。
巖崎彌太郎是長兄,是灑脫豪放的創(chuàng)業(yè)者。巖崎彌之助是幺弟,生來便是守成者,恩師重野安繹評價他“溫厚順良,以忠實服侍兄長為務”。
可以說,三菱百年基業(yè)的框架,是在彌之助的手上完成的。僅僅8年間,三菱會社在九州、岡山等地開發(fā)了煤炭、銅鐵等礦山,鋪設運送物資的坑道鐵軌,又在長崎設立“東方最大的造船廠”,乘機從生產(chǎn)流通領域進入金融業(yè),開設了三菱銀行。1893年,巖崎彌之助把三菱總裁的位置讓給28歲的侄子巖崎久彌(巖崎彌太郎的長子),此時的三菱財團,已經(jīng)是緊緊纂住日本命脈的獨一無二的經(jīng)濟實體。
陸樹潘家的藏書
社會動蕩的大變革時代,往往出現(xiàn)大收藏家,巖崎彌之助就是這樣的“國家不幸藏家幸”典型代表。從1870年開始的30年間,銳意“脫亞入歐”的明治政府推行一系列“廢佛毀釋”政令,許多佛教大寺院被占為神社,寺內文物被豪取強奪。在這場文化浩劫之中,就連奈良法隆寺這樣顯赫的大佛寺,也要采用主動上繳寺內寶物獻給天皇(即今日東京國立博物館的法隆寺寶物館所藏),以求躲過一劫。另一方面,失去了社會身份地位的大名家、武士家為解生活之困,也在不斷地低價拋售舊藏。
可以說,那30年間,日本傳統(tǒng)古物的多舛命運。而在當時以西方文化為主導的明治社會,洋風洋物更受本國收藏家喜愛,反而歐美人士甚至中國學者涌至日本搜集文物,當時赴日的黃遵憲、繆荃孫、楊守敬等就收集了許多善本秘籍回流中國。一向“尚古”的彌之助有感于斯,立愿“東洋之物,留于東洋”,1885年執(zhí)掌三菱之后,更以“尋訪東洋名物”為自己的社會責任。仙臺藩的藩主伊達家,祖上保存著一套10件的茶室道具,其中有宗師千利休的雙手摩挲過的茶入與茶碗,更有南宋著名禪僧——虛堂智愚(1185~1269)的親筆墨寶,1888年冬天,伊達家意欲善價出讓的消息一傳出,彌之助連夜從大阪趕往仙臺,以外人所不知的天價購入這套茶道具。
1893年,彌之助最敬重的恩師重野安繹,從東京帝國大學退休之后全力編纂國史,彌之助為了“直接援助恩師之修史事業(yè)”,在東京神田設立靜嘉堂文庫,開始進入古籍收購。當時日本古書商人皆知,如有完整的私人藏書希望完璧售出,找靜嘉堂準沒錯,因為彌之助定下靜嘉堂收藏宗旨是,“把握舊藏者藏書之全體像”。中村正直的1.5萬冊舊藏,竹添光鴻的8000冊古書……1894年至1905年的11年間,幾乎當時日本辭世的藏書家之全部舊藏,盡收入靜嘉堂庫中。
因此1905年,當日本駐蘇州領事白須直將清末四大藏書家的湖州陸氏意欲出售陸心源皕宋樓、十萬卷樓等藏書的消息告知靜嘉堂文庫,巖崎彌之助立刻表達了收購意愿,但就陸樹藩開出的50萬元天價,頗為躊躇。先前陸樹藩謹遵家藏圖書“切勿散佚”的家訓,多方聯(lián)系國內藏家,打算集中出售和轉贈,竟無愿意接受之合適單位;后又希望在保持藏書完整性的前提下悉數(shù)折價售與國內藏家,商務印書館創(chuàng)辦人之一張元濟等文化人亦多次建議政府和文化機構將陸氏藏書買下,然而兩年間,陸樹藩急需償還日益高筑的負債,因陸氏藏書售價太高,國內竟無一購書意向。陸樹藩其時認為,與其逐漸拆分擇精售出、忍見藏書在自己手上一散再散,不如集中售與日本藏家,至少保證了舊藏的完整性,不違先人遺訓。
1907年3月28日,靜嘉堂文庫長重野安繹出訪歐洲途中,停泊上海,與陸樹藩會談,于是有了前面引言中講的一幕。出資的巖崎彌之助,還來不及細覽這些泊來珍籍,就在第二年(1908年)3月去世,享年58歲。
財富的福音
靜嘉堂收購皕宋樓藏書一事,在之后百年伴隨民族仇恨
逐漸發(fā)酵,直至近年被稱為“20世紀中國文獻典籍被外人劫掠之重大慘禍”。陸樹藩的曾外孫徐楨基坦言,“當時中日民間書籍購買互有往來,買賣自由,加之系私人藏本,清廷未加干涉,也無暇顧及,他人亦無可奈何。但上世紀30年代后,隨著中日關系惡化,售書日本之事的嚴重性越來越凸現(xiàn)。此舉雖保持了陸氏舊藏的完整性,但卻使我國大量宋元善本流入日本,無價國寶永離故土。欲避免藏書散失之陸樹藩,反而因此背上不肖子孫之罵名,這是陸樹藩生前所預料不及的?!保ㄐ鞓E基口述《陸樹藩其人與皕宋樓藏書售日事》,《史林》2007年增刊)
陸樹藩未必預料其背負的身后罵名,巖崎彌之助卻是完全掌控著其一生收藏的身后命運。彌之助遺愿將生前所藏悉數(shù)捐給靜嘉堂,1910年,長男小彌太遵照父親遺愿,在東京郊外的北多摩郡建造了靈廟作為“納骨堂”(骨灰冢),同時在高輪的巖崎邸宅蓋造日本首座鋼筋水泥書庫,以收藏靜嘉堂文物。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導致東京城中的巖崎家建筑受害慘重,小彌太決定將父親的古物都轉移到郊外,翌年于靈廟之旁加蓋了靜嘉堂文庫的洋館建筑,這一次轉移,恰好躲過了20年后的東京大空襲,實為文物之萬幸。
靜嘉堂的20萬冊古籍可以說皆係巖崎彌之助的生前私藏,后來又具有“供品”的象征意義,可是除了一本19世紀日本《名刀源秘錄》之外,全部圖書皆未見彌之助的個人藏書印。書過留印,每一部古書無不留下歷代擁有它的主人之私章,這是中國古往今來私家藏書的習慣。巖崎彌之助不留私章、身后又將全部收藏捐出,可見其走出私家收藏的舊時代、將靜嘉堂收藏事業(yè)當作公共慈善事業(yè)來經(jīng)營的立意。
1899年訪美期間,彌之助購入鋼鐵大王卡耐基剛剛出版的《財富的福音》一書,對此書提倡的公共慈善理念產(chǎn)生了極大共鳴,回國之后即延請早稻田大學商科教授的伊藤重治郎著手翻譯。1903年實業(yè)日本社出版了日文版《富の福音》一書,彌之助親自作序,極力推崇“財富的福音不是花在自己身上或者傳給后代,而是將之貢獻于社會”的財富觀。
無論是西方基督教還是東方佛教,個人私有財產(chǎn)皆被定義為“罪業(yè)”之一種。9世紀之后流行的日本大乘密教認為,在家俗人通過施舍財物和供養(yǎng)僧侶便能贖罪獲救,因此富人權貴將珍稀的古籍、寶物等當作凈財施舍入佛寺,這也是古代公共慈善事業(yè)的最大動力。然而從彌之助的所言所行來看,他受“美國精神”的影響比本國佛教更為深遠,在《富の福音》序言中,他深深地認同卡耐基代表的所謂“自由慈善主義”:捐贈不是為了有錢人精神上的救贖,而是為了改善受惠者的品性和社會風氣。所以,任何捐贈都要精心計算其后果,高度理性化。
彌之助一生的收藏事業(yè)暗合著《富の福音》的精神:當整個社會拋棄東洋傳統(tǒng)的時候,他逆潮流而上,全力收集東洋古物,而在收集古書之時又強調“一攬子買賣”,堅持最具書志學(文獻學)價值的藏書完整性。受彌之助影響,他這一支的家族成員在過世之后,生前蒐集的收藏品都會寄贈給靜嘉堂。靜嘉堂的“巖崎家”印跡,在彌之助身后30年間漸漸淡化,1924年靜嘉堂文庫開始向全社會公開藏書閱覽,1940年登記為財團法人,成為面向社會公開的獨立法人代表。
因三菱財團在二戰(zhàn)期間助紂為虐,1945年日本戰(zhàn)敗之后,財團被勒令解散,靜嘉堂文庫被充作國有財產(chǎn),劃歸國立國會圖書館的一個支部。1970年,靜嘉堂文庫又脫離國會圖書館,復歸三菱財團經(jīng)營。時至今日,靜嘉堂雖然在財政上由三菱財團支持,但卻是公益法人性質,藏書面向全世界開放。中國的學者或普通訪客只要提前申請預約,都可以在東京郊外的桃源之處,親眼覲見百年前渡航而來的宋元古書。
“藏家無三代”幾乎是中國民間收藏的定律,而漂泊東瀛的陸家4.4萬冊古書,竟在動蕩不安的百年之后完好地存活下來,這不得不歸功于巖崎家的文化公益事業(yè)經(jīng)營策略和巖崎彌之助收藏傳統(tǒng)名物的胸襟與氣魄。
【責任編輯】谷 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