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好萊塢電影Gone Girl,香港譯作《失蹤罪》,臺灣譯作《控制》,其實片子更重要的命題,是 “我是誰?”
這是一部劃時代電影(同名原著是暢銷書),因它如實反映這時代男男女女的一種通?。鹤约翰幌腴L大,卻希望伴侶成熟。愛情,婚姻,一般由家家酒式的“兩情相悅”開始,但當游戲的高潮過去,也就是現(xiàn)實照進了范達西,那些為取悅對象而戴上的面具不得不拿下來時,彼此都會驚訝于眼前人竟是由想象制造。
在婚姻/愛情問題中,一般對被認為是情感脆弱的女性造成的打擊和傷害比男性來得大,比如,第三者的條件直接造成她被放在比較的天平上。自我挫敗感遂凌駕了其他導(dǎo)致婚姻/愛情失守的原因,即便明明雙輸?shù)木置妫诒槐容斚氯サ娜搜壑?,反不如自己是輸家和輸?shù)脩K烈來得苦大仇深。
如果不是一個Me Me Me自我中心的人,婚姻/愛情出現(xiàn)狀況,就如身體出了毛病,最應(yīng)做的事,不是怨天尤人,甚至把恐懼、抗拒、憤怒,全部宣泄在診癥的醫(yī)生身上。相反的做法是,確診后平心靜氣從詳計議,接受醫(yī)病也要從認識病因開始,再按部就班落實自救。
但女主Amy的選擇不是醫(yī)病,而是成為“病”:不是針對婚姻/愛情問題的癥狀對癥下藥,而是要把婚姻中的另一方摧毀——絞盡腦汁,要他身敗名裂。千方百計,為的不是愛,是贏。美其名是報復(fù)和雪恥,但自我感覺良好總是短暫的,它帶來更長遠的惡果,是兩敗俱傷。
表面上足智多謀,步步著了先機的Amy是再主動也沒有——有觀眾對電影中段已把她的布局拆穿不以為然,我則認為,所謂“拆局”,實際是第二個布局的“建立”:由她改裝易容,遇劫,不得不求助一個多年避之不及的追求者,到身陷豪宅囹圄,每一步都讓人見證,現(xiàn)實中Amy的處境以及人格多么被動,所以才會抓狂至此。
被動,反映在她對事物的認知,完全是照本宣科有樣學(xué)樣。乍看如犯罪天才,但當瞞天過海不再只是閉門造車,卻是需要被放到生活中試煉:染發(fā)、增肥、戴了眼鏡、自稱Nancy的她,輕易就被如假包換的壞女孩Greta冷眼看穿。而這,又和她的目中無人不無關(guān)系——她的世界再大,也大不過如針孔般的心眼。
Amy 的“惡向膽邊生”,無非是把自己逼至絕境的抄襲行為——真有創(chuàng)意才華,早就海闊天高,別有懷抱,何須一次又一次“有眼無珠”、“送羊入虎口”?問題是,Amy并沒有真的愛的自由。她沒有愛任何人、事、物的能力,因為愛的本質(zhì)要求自己付出最多。
就算殺人脫身,回歸丈夫身邊令他乖乖屈服,睜著眼睛以謊言騙倒法律,那個沸沸揚揚的“贏家Amy”,亦注定一步比一步被動地走進死胡同:愈是以媒體甜心愛情??淖藨B(tài)活在大眾目光下,她愈是對內(nèi)滿腹計算,軀殼內(nèi)沒有多少靈魂,眼睛里沒有多少情感。她無非就是要達到別人認同的“勝”與“贏”的標準,而不是超越自我中心背后的沒有自信、自卑、自恨。
悲劇正在于,Amy一方面怨恨丈夫(及男人們)自私地要求太太為他(們)的需求被“量身打造”(The Cool Girl Speech),可與此同時,她何嘗不也是不惜一切,要將丈夫打造成幻想中百分百的那個他?
女人被男人程序化配套化,男人又被女人配套化程序化。部分人不能接受一部好萊塢電影讓一對不值得同情的男女主角落得雙輸收場,也許只是他們還未能從現(xiàn)實很多的例子中看見Kidult世代在處理人生難題時的尷尬:改變,從來都是由成長開始,但當不想成長才是潛藏議程( Hidden Agenda),像Amy那樣法寶盡出希望取得的“改變”(逃離vs回歸),則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偽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