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九點十分,也就是剛上班十分鐘,陽光照在窗戶最右邊,看起來綿軟無力。林小麥接到一個任務(wù),李部長讓她到上級部門簽字。林小麥看看文件內(nèi)容,不能說不重要,需要上級部門簽字的文件都重要。也不能說特別重要,特別重要的文件李部長就親自出馬了。李部長讓林小麥去上級部門簽字有個理由,李部長說:“聽說你和新來的魏主任是發(fā)小,就你去吧?!?/p>
和魏主任發(fā)小,這就是理由。林小麥對這個理由不置可否。不能否認,因為他們確實是發(fā)小,也不能承認,畢竟,人家已經(jīng)是上級部門主任了。關(guān)鍵是,林小麥能看出來,李部長拿出這個理由,是在抬舉林小麥,林小麥就更不能說什么了。
李部長回到自己辦公室就給魏主任打電話,說:“魏主任,有個文件需要您簽字,我就不過去了,讓小麥去吧,你們是發(fā)小,也敘敘舊?!蔽褐魅谓恿穗娫挘土中←湋B(tài)度一樣,沒承認,也沒否認,很官方地說:“好,讓她來吧?!?/p>
把這事交代清楚,他們之間通話時長54秒。
這54秒中,林小麥用來補妝,關(guān)電腦,穿外衣,還不忘給對桌留了一張紙條:“尊領(lǐng)導指示去上級部門簽字。小麥即日?!?7個字。然后下樓。
距離上級部門并不遠,開車不到二十分鐘,這還包括過一個紅綠燈路口耗費的時間。林小麥利用這段時間,試圖梳理出和魏主任之間有利于順利簽字的一些情節(jié)??梢哉f毫不費力,她就想起了很多事,盡管過去了這么多年,但記憶清晰如昨,她甚至記得魏主任穿著背帶褲,騎在她家木馬上的樣子。當然那時候魏主任還只是一個四歲男孩,名叫魏嘉正,小名嘉嘉。那時候嘉嘉管林小麥叫麥之,其實是麥子,嘉嘉口齒不清。
春天的時候,兩家一起郊游,大人們在一起烤肉,嘉嘉吃一片,下一片就會給麥子吃,嘉嘉吃得快,麥子吃得慢,嘉嘉就會讓肉片留在嘴里,等著麥子也吃上再咀嚼咽下去。嘉嘉會把小洋人牛奶讓給麥子喝。會用他胖胖的小手拉著麥子說:“別摔倒,我是男子漢,我保護你?!?/p>
說是哥哥,他們相差只有9天,而且嘉嘉生下來只有6斤8兩,還沒有麥子重,麥子8斤半。嘉嘉出生時,哭聲羸弱,細胳膊細腿,小眼睛一直睜著,像能看見東西一樣。而麥子呢,小胖丫頭,長頭發(fā)長眼睛,吃飽了睡,睡夠了吃,幾乎聽不到哭。麥子出了滿月,嘉嘉父母抱著孩子過來玩,兩個孩子一見面就咿咿呀呀說起來,大有相見恨晚之勢。當然這都是聽大人們閑聊時說的。
林小麥看過大人們給他們倆的一段錄像資料。影像中,她和嘉嘉對著臉坐在一起,周圍有一堆毛絨玩具和幾輛玩具汽車。嘉嘉把自己的玩具一樣樣往麥子身邊輸送,一邊送一邊說:“葫蘆娃都沒有小汽車嘢。麥之,這給你。”嘉嘉在一輛紅色小轎車和一輛越野車之間挑選,最后把那輛紅色小車給了麥子,然后舉起越野車說:“我長大了開車帶你去大沙漠!”
然后是家長們的哄堂大笑。
回憶讓林小麥沉浸,甚至在汽車進入上級部門大院時,林小麥還能感覺到嘉嘉的手溫。直到門衛(wèi)過來,讓她出示證件,她才意識到,自己是來上級部門簽字。停好車,拉開車門,林小麥抬頭看看天,和記憶中一樣寬闊,她拿不準,記憶中的人,還是不是從前的。
魏主任在二樓,不需要多少時間就能到達,但林小麥忽然有些猶疑。她覺得這個簽字并不簡單,否則,李部長不會讓她出面,還打著發(fā)小的旗號,這種人情社會慣用的招數(shù),李部長其實并不常用。他骨子里是個自由知識分子,崇尚契約關(guān)系。讓她出面,必有深意。能有什么深意呢?用她討好魏主任?這顯然也不是李部長的風格。那就是試探林小麥和魏主任之間的關(guān)系。如果能順利簽字,說明他們之間確實像傳言一樣。問題是,林小麥自己并沒有只言片語談起魏主任。也就是說,林小麥對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并無指望。再說了,這種試探對林小麥這樣,對職位已無幻想的人來說,又有什么意義呢?
誘惑從來都是欲望的陷阱。問題是,她無欲。
林小麥糾結(jié)著走進上級部門的辦公大樓。魏主任在二樓,樓梯一共20階,即使走兩步退一步也用不了多長時間。林小麥因此竟然生出一句格言:向上的臺階都需要用力。用力不僅用來攀登,還要克服自己的怯懦。她幾乎在每個臺階都想逃離。她怎么就怵發(fā)小呢?那個要帶她去大沙漠的發(fā)小。
她就是怵,她覺得發(fā)小最適合的關(guān)系就是當初青梅竹馬,后來永不相見??伤坏姡€要有求于他。這就讓發(fā)小從情感關(guān)系淪為利益關(guān)系,尤其悲催的是,她處于利益下游。
魏主任辦公室的門正對著樓梯,她已經(jīng)聽到屋里傳出的說話聲。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說:“十一點之前必須報上去?!绷中←溈纯幢?,9點40,距離11點還有80分鐘。她應該能讓魏主任在這個時間段內(nèi)簽好字。這有什么難的呢?只不過走一個程序而已。
“至少三個人?!绷中←溑袛唷R灰然厝ツ?,等沒人再來。樓道里過來幾個人,和林小麥打招呼,都是一個系統(tǒng),有一些人熟悉。都問她來有何公干,她只好說找魏主任簽字。這一問一答,林小麥沒有了退路,只能敲擊魏主任棕色的辦公門?!斑M來?!甭曇衾渚⒎€(wěn)重中,透著一種威嚴感。她能準確判斷出這就是魏主任的聲音,別人不會有這樣的聲音,她對這聲音既熟悉又陌生,可她又知道,這不是嘉嘉的聲音。
林小麥推門進去,魏主任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說:“你先坐。”剛才的聲音正像她判斷的,就是魏主任的。林小麥不禁暗自感嘆了一下,表面上還是公事公辦的樣子,四下看了一眼,說:“魏主任,我簽個字?!?/p>
魏主任已經(jīng)低頭看文件了,說:“我知道,你稍等一會兒?!比缓髮γ媲暗膬蓚€人,權(quán)且叫A和B吧。說:“必須找到。下午組織學習?!?/p>
A和B都認識林小麥,分別和她打招呼,她也和他們點點頭,示意說:“你們先忙。”她認為,只要他們的事忙完,魏主任就會給她簽字。
A說:“領(lǐng)導那天講話我是聽到的,說了四篇文章,其他三篇都找到了,就這一篇,我從網(wǎng)上都搜了,沒有。要不咱直接問問領(lǐng)導?!?/p>
B馬上反對說:“不能問,你只要找到那篇文章我就知道對不對。這幾篇肯定不對?!?/p>
魏主任站起來,看著林小麥說:“天天忙?!绷中←溂泵φf:“是??闯鰜砹??!绷中←溩⒁獾?,他既沒有叫她麥子,也沒叫她林小麥,她的身份瞬間變成了一份無落款文件。不過看見他站起來,她還是心存幻想,覺得他能很快給簽字。事到如今,任何情感幻想都是對自己的戕害。她只想簽字,別無他求,以后也不想有太多糾葛。她站起來,把文件特意從左手倒到右手。魏主任說:“你先坐,我找到文章就給你簽字?!?/p>
林小麥就又坐下??粗杭握?,她一陣恍惚,這是嘉嘉嗎?她問:“你是嘉嘉嗎?”
嘉嘉說:“嘉嘉?你是麥子?”
“對啊,你的越野車呢?”麥子問。
“就在院子里,你沒看見?”嘉嘉看著麥子。
“你去過沙漠了嗎?”麥子問,眼神復雜。
“去過多少次,這么說吧,我想去的地方都去過了。美國黃石公園,澳大利亞大堡礁,印度邊境城市阿姆利則金廟……不跟你說了,你肯定都沒去過?!奔渭握f。
“那沙漠呢,你去過了?”麥子追問。
“你說哪個沙漠?”嘉嘉伸出胖胖的小手,試圖抓住麥子,麥子躲開了。麥子想問問嘉嘉,帶誰去了沙漠。
“我們可以先學前三篇。”A說。A的聲音有些沙啞,像剛剛哭泣過。
“前三篇我們已經(jīng)學過……”B像是討好魏主任,也像試探,故意把聲音拖得很慢,一邊說一邊看著魏主任臉色,見魏主任面無表情,就繼續(xù)說:“讓大家繼續(xù)學,可能會有新認識?!?/p>
“絕對不行。”這是魏主任的聲音。這聲音如此凌厲,斬釘截鐵,像即將奔赴沙場的利器。林小麥被震懾,從荒唐的幻覺中陡然驚醒。
“領(lǐng)導一言一行都不會是無目的的。我們必須找到這篇文章,要知道領(lǐng)導在想什么,干什么,我們的工作才不會盲目,才有的放矢。才會少走彎路?!蔽褐魅螌和B在這件事上的動搖十分不滿,這讓屋子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林小麥也不得不坐直了身子。
“我在哪里看見過呢?”魏主任一邊嘟囔著一邊開始翻辦公桌。A也想幫著翻,手伸出去,林小麥看見B伸出右腳踢了A一下,A就停下,和B一起,看著魏主任自己忙活。
魏主任折騰半天沒找到,坐下來,只是看著前面。林小麥趕緊站起來,說:“魏主任,您這么忙,我在這兒影響你們工作,您給我簽上我就走?!?/p>
魏主任看看林小麥,那眼神有些特別,目光甚至有些靈動,林小麥真在某一瞬間看見了嘉嘉的影子,她覺得魏主任要給她簽字了。但魏主任說:“我正忙著,你再耐心等我一會兒。”魏主任的口氣有些哀怨,即使沒有及時給簽字,這樣的語氣也讓林小麥不忍心再催促他。就又換了一個姿勢,繼續(xù)坐著。她很快就看到了剛上幼兒園的自己,和嘉嘉一起站在教師門口。嘉嘉說:“今天是我媽媽來接,麥之,你猜?!?/p>
麥子穿了一件明黃色柔姿紗連衣裙,細長的腰帶飄到了肩上,正費勁地想把腰帶扯下來,就說:“今天我媽媽來接,我媽媽帶泡泡糖?!?/p>
“我媽媽也帶泡泡糖,我給你吹這么大的泡泡?!奔渭伪犬嬛?,雙臂從內(nèi)往外伸開,身體前傾,好像那個巨大的泡泡正要逃走一樣。不過他們都猜錯了,今天是嘉嘉爸爸接他們。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他們是四個家長接他們兩個孩子,這就相對輕松了許多,嘉嘉父母和麥子父母輪流接送孩子,誰不忙誰接,基本就是一個家長接兩個孩子,他們見到家長,就忘記了泡泡糖,麥子跑到自行車前面,嘉嘉拉著麥子,站在后排。
嘉嘉爸爸說:“松開手啊。不然你們怎么上車啊?!闭f著先把麥子抱到自行車前排橫杠上。嘉嘉被扯得往前走了兩步,拉著麥子的手舍不得松開。嘉嘉爸爸急了,說:“嘉嘉松手,到家再一起玩。”旁邊過來一位家長,把嘉嘉抱上自行車后座,笑著說:“玩了一天還沒玩夠啊?!迸赃呑哌^一個小朋友說:“我們都說他們是爸爸和媽媽,他們要生小孩的?!敝車议L都笑了。
時隔三十多年,林小麥似乎又聽到了那些善意的笑聲,忍不住看了看魏主任。她很想知道,他和誰生了小孩。他應該生小孩了。盡管他頭發(fā)濃密,面龐紅潤,但眉宇之間有了細細的橫紋。這些足以證明,他生小孩了。原來嘉嘉一直是白白的圓臉,而眼前的魏主任,臉型偏長,下巴明顯肥大,從相學上看屬于地閣方圓,但從審美角度就顯得臃腫了。他一定是生小孩了。
“我回去再找找?!盇沙啞的聲音再次打斷林小麥的胡思亂想。B似乎不愿意一個人留在這里,也說回去找找。魏主任看看B說:“你先別走,十一點要把這個材料報上去?!闭f著拿出一個文件,和林小麥手里的文件厚度相仿。林小麥的注意力已經(jīng)不在文件上,而是在時間上,十點半了,也就是說,她在這里已經(jīng)坐了50分鐘了,50分鐘,竟然連個字都沒有簽上。林小麥渾身忽然有些燥熱。
A顯然有些猶疑,因為魏主任并沒有明說他是否可以走,所以他也沒堅持,就繼續(xù)留在這里。氣氛一時有些沉默。林小麥趕緊站起來,說:“魏主任,您給簽個字吧,李部長跟您說過……”
“他跟我說了,可你也看見了,我一直在忙,我從昨晚就加班,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吃飯,你再等一下,行嗎?小林?!蔽褐魅蔚穆曇粲行┥n涼。林小麥注意到,自從她來到這里,魏主任這是第一次稱呼她,叫她小林。事實上,她只比他小九天。林小麥懷疑他根本沒認出她來。
A抓住了彌補剛才說走的機會,趕緊說:“就在這睡了?夠艱苦的?!盉也表示:太不容易了。
魏主任看看林小麥,搖搖頭,表達自己的千般無奈。林小麥只好看看那張單人床,確實簡單,就一條褥子,鋪了一張藍色格子床單,一床單被,一件深色西裝掛在衣架上。林小麥裝作認真地看了一遍,鼓起全身力氣說:“您真辛苦。”如此違心的話也能說出口,讓她不敢面對自己,她低下頭去。言不由衷總歸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
魏主任似乎以為林小麥在心疼,竟然走到林小麥身邊,接過林小麥的文件說:“不要緊,男人嘛,想為社會做點事就得有點擔當?!绷中←溞奶铀?,以為他馬上就能給她簽字了,她注意到他沒帶碳素筆,沒關(guān)系,包里有,她準備隨時拿出來奉上。但他看了看文件,又把文件還給了她說:“按說,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一會兒給你簽?!狈瞪碛只氐睫k公桌前。林小麥覺得他踢踏踢踏的腳步像秒針一樣,拖拽著金子一樣的時間越走越遠。
“也許11點就能給我簽字了。”林小麥絕望地想,她知道他們要在11點上報一個材料。她看看墻上的表,一塊普通的表,方形,棕色,不值得多說一個字。時間指向10點53分,林小麥就跟著分針一點點數(shù)起。一旦進入計數(shù)過程,一切都像慢鏡頭,動作被無限放慢,聲音也被拉長,她覺得魏主任眨眼的時間長得像是一天,他拉開書櫥門再次翻箱倒柜的時間完全可以用年計算了。7分鐘下來,林小麥感覺跟龍卷風拼了一把,后背上都是汗,順著脊梁溝悄悄往下流。
終于到了11點,他們上報完文件,就該給她簽字了。但三個人好像誰也沒有說起這件事,他們還在討論領(lǐng)導說的那篇文章到底是什么。
“應該是側(cè)重經(jīng)濟的,領(lǐng)導上次講話就說到,要重視非公經(jīng)濟發(fā)展?!盉說。
“我印象是關(guān)于民生的,領(lǐng)導上次講話中一再重申,不能餓死一個百姓?!盇說。
B顯然對A的說法不滿,說:“都什么年代了,領(lǐng)導會提這樣的問題?餓死人?你以為這是63年嗎?”說完他看著魏主任,很明顯,他是想借貶低A提高一下自己在魏主任心目中的形象。
魏主任好像壓根兒沒聽他們說話,他或許根本不在乎他們之間誰高誰低。他說:“領(lǐng)導是有過大思路、大戰(zhàn)略、大決策經(jīng)歷的人,看問題不會和你們一樣?!彼f這話的時候,聲音低沉,面容冷峻,好像領(lǐng)導就在眼前一樣。
11點10分了,他并沒有上報什么文件。林小麥忍不下去了,她猶豫,是不是可以叫他一聲魏嘉正,或者嘉嘉,提醒他,自己是他的發(fā)小,來找他沒別的事,就是簽字。她糾結(jié)了一陣,終究不愿意那樣做,簽字是公對公,正常的工作程序,犯不著情感交換,就說:“魏主任,我都等了一上午了,您就給簽了吧?!?/p>
魏主任回過頭來,看著她,目光專注,像她是哪位領(lǐng)導一樣。林小麥被看得不自在,忍不住扭了一下身子。
“你鼻子上的痦子呢?”魏主任突然問。屋子的人都愣了一下,林小麥也猝不及防,不知道說什么?!梆碜??什么痦子?”
林小麥以為魏主任說錯了,一瞬間想了很多高大尚的詞,比如悟性、物資,但魏主任強調(diào)了一遍,說:“你原來臉上有個痦子,現(xiàn)在沒有了?!?/p>
林小麥很尷尬,她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沒了。”
“我們有三十年沒見了吧?”魏主任說。
“三十三年?!绷中←溦f。
“你還好吧?”魏主任接著說。
“挺好,只是,我以為你不認識我了。”林小麥委屈地說,心里竟然一酸。
“怎么會,我知道是你?!蔽褐魅握f。
A和B只是和林小麥認識,并不知道她和魏主任是發(fā)小,看他們這架勢,A先反應過來,說:“林科長,你看,只顧忙,這半天也沒給你倒杯水?!?/p>
B也迅速行動起來,找了一個一次性水杯,斟了一杯水端過來,說:“林科長莫怪,我們就是太忙了?!?/p>
林小麥急忙站起來,說:“理解理解。你們忙,我沒別的事,就是請魏主任簽個字。”
“那還不是小事?!盇沙啞著嗓子說,B又踢了A一腳。A就不言語了。B說:“林科長喝水?!?/p>
林小麥真渴了,可是水太熱,她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再說,她并不想喝水,就想簽字走人。
“快給我簽了吧,李部長還等著呢。”林小麥的聲音已經(jīng)行進在麥子的記憶中。
“你和咱們那些同學有聯(lián)系嗎?”魏主任根本沒聽林小麥的話,繼續(xù)問。
“聯(lián)系也不多,都挺忙的?!绷中←溒鋵嵪肫饚讉€同學,他們一直聯(lián)系,經(jīng)常在一起聚聚,也常提起魏嘉正,但她不想在這個地方提起這個話題,她只想盡快簽字。
魏嘉正站起來了,他過來接過林小麥的水杯子問:“燙嗎?”
林小麥說:“沒事?!毕胝酒饋恚晃杭握柚?,說:“你坐,我來?!彼钩鲆稽c熱水,兌了點涼白開端過來。林小麥把涌上來的一點哽咽,和著白水使勁吞咽下去。
B說:“魏主任,要不我倆先回去找找那份材料?!?/p>
A也說:“對,我看桌上有沒有?!?/p>
魏主任回到辦公桌前,說:“不用,就在我辦公室里,我見過,咱們慢慢找。”A和B互相看看,又看看林小麥,繼續(xù)站在辦公桌前。等著魏主任再次從頭找起。
林小麥印象中,這堆文件,他已經(jīng)翻了六遍。林小麥終于忍不住了,說:“嘉正,我……”
魏主任擺了擺說,說:“我簽,馬上簽。把文件給我?!?/p>
林小麥又拿起文件,B幾步竄過來,接過文件,還不忘沖林小麥一笑,然后雙手把文件放在魏主任面前。魏主任拿起了右手邊一支碳素筆。林小麥渾身滾過一陣暖意。她記起他們在育紅小學,(他們當然也是要上同一所學校的)她坐第二排,他坐第四排,他要求和她同桌,但他個子太高,影響后面的同學,一年級的時候他還和家長鬧,到二年級他就不好意思鬧了。不過還和幼兒園一樣,他們一起等在門口,等家長來接。林小麥記得,他們分手是那次語文考試,她考了98分,他考了100分,以前班級第一第二都是他們倆,有時他第一,她第二;有時她第一,他第二。只要他們兩個是第一第二,他們都會很高興,放學后他們會要求父母,不管是誰的父母,帶他們?nèi)コ员ち?,他們理所當然都能得到滿足??蛇@一次,他第一,她卻不是第二,第二被另外一個人考走了,那個人不是別人,而是她的同桌。她看出他在生氣,她一聲不吭,跟在他后面,隨時準備贖罪。他們本來該向門口走,他的,也可能是她的,爸爸或者媽媽在等著他們。但是他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林小麥只知道跟在他身后,等到了操場才意識到,魏嘉正沒有帶她回家,而是把她領(lǐng)到了沒人的地方。
她什么也不敢說,還是在他身后跟著。走到一棵樹前,他停下,她也停下。他突然號叫:“你收了他的紙條!”
林小麥從來沒聽到他這樣的聲音,他甚至臉頰通紅,眼珠子像魔鬼的燈籠一樣瞪著她。
“他……他……借我橡皮……”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拔摇覜]借給他……”林小麥含著眼淚說。
“你還和他說悄悄話?!币苍S是信了林小麥的解釋,魏嘉正的嗓音低下來。
林小麥顫抖著聲音說:“我沒有?!?/p>
“你有!”他又加大了音量,大吼道。
他站在她面前,像一堵大口喘氣的墻。他眼睛充滿血絲,鼻子急促地一起一伏,像被拴住的野馬。他看著她,眼淚奔涌而出?!澳愫退f悄悄話?!?/p>
林小麥低下頭,小聲說:“沒有?!?/p>
“你有!”他怒吼著,緊貼著她,好像只有這樣,她的背叛才不復存在。林小麥想往后退一步,但被他一把摟住。他突然彎下身子,抱住了她,說:“你是我的?!彼撬淖?,她躲著他,這更激怒了他,他用頭抵住她的頭,抓住她的頭發(fā),把嘴使勁壓在她的嘴上。
林小麥的媽媽來找他們,正看見這一幕,媽媽什么也沒說,而是在另一個學校附近買了房子,給林小麥辦了轉(zhuǎn)學。
那一年,他們九歲半。
當年那個小獅子一樣怒吼的男孩,此刻就坐在面前。她神思恍惚了這一陣,再看他,眼里竟然有淚。魏嘉正那只簽字的手已經(jīng)放下,她沉浸在回憶中,搞不清眼前他是簽了,還是沒簽。
“簽完了?”她忍不住問。
魏嘉正沒有回答,而是說:“那份文件我忘在家里書桌上了,就在左邊,靠夜視燈旁邊?!?/p>
“那我去拿?!盉說。
“不用,我讓小周去拿一下。”他給小周打電話,讓他去拿一篇文章,就在書桌夜視燈旁邊。
“總有一些事讓你心神不寧?!彼f這話的時候看著A和B,但林小麥覺得是說給她聽的。林小麥已經(jīng)顧不上這些弦外之音了,她只關(guān)心她的文件是否已經(jīng)簽字。
“我可以走了嗎?”林小麥試探著問。
“你不要簽字了?”魏嘉正好奇地問。
“你還沒給我簽?”林小麥接著問。
“我一直在忙,你看不出來嗎?”魏嘉正說。
林小麥不敢反駁,像當年面對他的怒吼一樣,她的心突然戰(zhàn)栗了。
他應該知道我今天來是要簽一個字,不,是兩個字;不,是五個字;不,應該更多。林小麥迅速在腦海中組織了簽字的幾種形式和所需要的時間。這么多年沒見,不知道他會用什么字體簽字,沒記得他有練字經(jīng)歷,不過也沒準,現(xiàn)在中國各級書協(xié)會員中,各級干部占比不小。他如果已經(jīng)入鄉(xiāng)隨俗,成了書法家,如果用草書會快很多,如果用楷書,或者行書,恐怕要多耽誤幾秒。她自己觀察了一下,他辦公桌上都是碳素筆,只有碳素筆,根本沒有毛筆,那么他起碼不會用魏碑簽字。
林小麥迅速模仿魏嘉正簽字的速度和時間,并很快制成了一張圖表:
同意,魏嘉正,五個字,耗時27秒;
同意,魏嘉正,2.21,七個字,耗時31秒;
同意,魏嘉正,2月21日,多了日月二字,耗時34秒;
同意,魏嘉正,2014年2月21日,字數(shù)最多,也只能這么多,耗時當然最多,38秒。
也就是說,今天上午,魏嘉正只要擠出38秒,簽字就能完成。
“38秒。”林小麥低聲說。
“什么?”魏嘉正吃驚地問。
“38秒。”林小麥站起來,走到他面前,又復述了一遍:“38秒?!?/p>
魏嘉正明白了,他一定被林小麥漲紅的臉和眼里的淚水擊中了,他也站起來,說:“別著急,這不是什么大事。你再喝點水。”B已經(jīng)把杯子端過來,魏嘉正親自把水杯放到林小麥唇邊,林小麥像面對當年的初吻一樣,躲開了。
“我讓小周去拿那篇文章。我必須找到那篇文章,你知道,事業(yè)是男人的生命。”魏嘉正看著林小麥。
林小麥想再次說一遍:“38秒?!钡X得自己沒力氣了,閉了閉眼。這一幕被魏嘉正看在眼里,他扶著她坐下來。等她睜開眼,發(fā)現(xiàn)她坐在他的位子上。她想站起來,被他摁住了。“你體會一下,坐在這把椅子上的感覺?!?/p>
林小麥覺得除了比剛才的椅子稍微舒服些之外,沒有什么感覺。
“你知道嗎?人一旦坐在這把椅子上,不要說38秒,你的每一秒都不屬于自己?!蔽杭握f:“這不是最大的無奈,最大的無奈是,你不知道你的時間給了誰?!?/p>
“時間就是生命?!盇諂媚地說。這一次,林小麥看見B直接踩著A的腳,他們兩個立刻開始微笑,再也不說話。
“你轉(zhuǎn)學之后,我病了,你媽媽去看過我。”魏嘉正說。
林小麥結(jié)婚之后,媽媽告訴她,她離開后,嘉嘉生病了,學習一落千丈,休學一年。媽媽覺得對不住嘉嘉。她當時也覺得有些難過,可此刻,她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
“該說對不起嗎?”林小麥問自己。
“不,我沒有錯?!彼虉?zhí)地認為。于是她沉默。
“我后來也轉(zhuǎn)學了,不過比你轉(zhuǎn)得要遠得多,我直接轉(zhuǎn)到了天津。在那里一切從頭開始,我又認識了別的女孩,她們讓我摸她們的大腿。”魏嘉正笑著說:“我摸了十四個。”
“咳咳。”A笑出聲來,被B再次制止。
“這沒什么丟人的,男人嘛,誰沒過青春年少,誰沒偷腥嘗葷?改了就是好同志?!蔽杭握龑χ鳤和B說。
“直到高考落榜我才意識到自己錯了,我大錯特錯了。一咬牙復讀,這一年我沒下樓,真沒下樓,我就準備考不上一輩子不下樓,像樹上的男爵一樣,死在樓上。我考上了北京大學。我考上北大等于救了我媽,卻沒能救我爸,我爸癌癥,第二年就死了,我知道是為我操心氣死的,我悔悟晚了,他病入膏肓,來不及了?!蔽杭握齽忧榱耍亲酉癞斈暌粯?,一起一伏,有些堵。
林小麥低下頭,正對著自己的文件,那只碳素筆就在文件上。魏嘉正只要一抬手,一切就能搞定。
有人敲門,魏嘉正調(diào)整情緒,說:“進來?!笔切≈埽弥粋€黃色小冊子,問:“是這本嗎?”
魏嘉正看了看,說:“沒事,你去忙吧。”小周左右看看,不明所以,就看了看表,說:“不下班了呀?”
魏嘉正看了看表,說:“你看,時間過得真快,一上午過去了。”
林小麥也看了看表,說:“魏主任,我等了一上午,就為了簽字,別讓我再跑一趟了,行嗎?”
“我都能復讀一年不下樓,你再跑一趟算得了什么。我得下班了,以后再說吧?!蔽杭握πφf。
“嘉正,對不起,行嗎?”林小麥站起來,說。
魏嘉正站在林小麥面前,看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道:“麥子,麥子已經(jīng)收割了?!?/p>
“嘉正,你給我簽了吧,我回去沒法交代。”林小麥懇求道。
魏嘉正側(cè)著身子,低著頭說:“你也看見了,這都忙成一鍋粥了。走吧。下班了?!闭f著就往前走,A和B緊跟著魏嘉正,誰也不管林小麥是走還是不走。
林小麥被僵在椅子上,她一下有些暈眩,拿不準是該拿著文件,還是把文件留在這里,她忍不住喊了一聲:“嘉嘉?!?/p>
魏嘉正站住了,過了一會兒,雙肩突然像風中的紙片一樣抖動。林小麥走過去,輕輕伏在他肩上,她很想告訴他,當年那個同桌,給她寫紙條并不是為了借一塊橡皮,而是跟她說:“他要去法國,那里的男人都騎馬,帶著寶劍和心愛的女人,為了女人角斗,給女人買世界上最漂亮的裙子。我想帶你去,你想去嗎?”
林小麥當時的回答是:我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