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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尋時間入口的人

2014-09-10 01:46
山花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放映員馬良幕布

我的朋友馬良,對生活產(chǎn)生了厭倦,于是他想逃離。開始找尋時間之外的隱秘入口。

他生活無虞,有著令人羨慕的工作。提起他的背景,你或許只知一二,但若說起他的父親,你肯定會知道——他的父親,便是我們馬城那個最為低調(diào),騎著自行車來去的著名房地產(chǎn)商人。

他不結(jié)婚。朋友中間,未結(jié)婚的只剩了他一個。他身高一米八二,偏瘦,長得玉樹臨風(fēng)。說話辦事得體,性格安靜,在某些聚會場合,始終保持低調(diào)——像他這樣的人,有什么理由不結(jié)婚呢!況且,他的父親,想抱孫子幾乎想得發(fā)瘋。

他就是這么奇怪的一個人。

我們一幫朋友,大多是俗人。偶聚在一起,除了喝酒、唱歌、泡妞,便是打牌、逛街、釣魚……這些俗人的偏好,馬良鮮有興趣。他也會時常邀請我們,卻要帶我們?nèi)ズ?、山上、田野,仿佛他是一個圣人。坐在那里看日出日落,聽微風(fēng)吹過的聲音。他閉著眼睛說,聽,風(fēng)在歌唱。歌聲由高及低,在獨唱、合唱。我們也跟著他閉上眼睛——卻聽不到歌唱。風(fēng)不就是風(fēng)嘛!只覺得風(fēng)從面龐劃過。只有從草叢、樹梢上掠過時,風(fēng)才會發(fā)出一些細(xì)碎的聲響。

也就是在那次聽風(fēng)歌唱時,馬良悄悄伏在我耳邊說:你信不信?時間在流逝,時間之外肯定還會有時間存在,我要去尋找時間之外的那個隱秘入口。

他是學(xué)文學(xué)的,而非哲學(xué)或玄學(xué)。他說的這些,聽起來未免晦澀。

也就是從那之后,我的朋友馬良,變得越發(fā)不可理喻。

他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上——

我要走了,去尋找時間之外的隱秘入口。

按照許多人的看法,他或許是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片刻的厭倦,從而才有了這般奇怪的念頭。就像大家都曾經(jīng)歷過的青春歲月一樣,無時不準(zhǔn)備著離家出走,四處流浪。是一種青春荷爾蒙在身體里作祟?;蛘呦氲酶浪滓恍褪且粋€出身顯赫的浪蕩公子。在蜜罐里泡大,失去了生活的動力……他是一個敗家子兒,一個一事無成的人,一個長在溫室不經(jīng)風(fēng)雨的人……媽的,如果我有那樣一個老爸,我也會這樣!一些人憤憤不平地說。而另一些人則說,他是不是想出家???想做和尚。比如釋迦牟尼,不就是嘗盡人間的榮華富貴之后,才頓生遁入佛門之念嗎?難道在我們身邊,又將有一個佛祖出現(xiàn)?不行的話就讓他移居到國外,又有人這樣亂糟糟地說。他們說到的國外,當(dāng)然在他們眼里猶如天堂。

一段時間以來,在我們馬城,關(guān)于馬良的爭議層出不窮??捶ê芏啵聹y也很多。

但事實是,馬良的行為,已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我們這些世俗男女的想象。

有段時間,馬良確實從我們的視線里消失了。

以前他也有過短暫出游的經(jīng)歷。他到過全國各地游玩——九寨溝、桂林、鳳凰、西遞、西藏、呼倫貝爾、傳說中的桃花源香格里拉……所有在書籍廣播中露過面的旅游景點,無不被他走過。有時是走馬觀花,有時是隨性小住?;蛟S,從那時他便開始了對那隱秘入口的尋找。但走遍的地方,無不令他失望。

時間仍舊以慣常的方式在你面前呈現(xiàn)。你或許暫時會被異地的風(fēng)土麻痹了思維,但等靜下來呢——即便星星像花朵一樣在頭頂繁密盛開,即便蒼穹下的雪山在暗淡中微露一抹圣潔光芒,風(fēng)像個孩子,在耳邊說著秘密箴語——告訴你,其實你并沒有離開。你身處的離開只是一種幻覺。你終究還是會回到那慣常的時間里去——不是嗎?坐火車,乘飛機,用不了24小時,便會回到原點。即便到了一個多么陌生的異域,在時間看似一成不變的流動中,只會令人感到厭倦。那種以旅游者身份出現(xiàn)在異地的人,他們帶著慣常的享受姿態(tài),無不在一個風(fēng)光相對旖旎,民俗相對古樸,物質(zhì)相對貧窮的地方,發(fā)出同樣獵奇的驚叫,臉上或許還會帶點沾沾自喜的悲憫——這種可疑的時空交錯的恍惚,多么令人生厭?。ㄕ择R良隨筆文章)

當(dāng)馬良滿臉疲倦地出現(xiàn)在我們身邊時,我們這才知道,這次他真的去了國外。

他去了很多國家。對于這種奢靡的生活方式,我們從不大驚小怪。因為當(dāng)時馬良以一個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他需要馬不停蹄地游走四方,從而充實自己。讓妙筆生花的文字帶點獵奇的驚艷,盛開在各大報紙的副刊版面。這次他去了非洲,去了瑞士,去了墨西哥,去了澳大利亞,去了耶路撒冷,去了東南亞各國,最后從尼泊爾和不丹踏上返程航班。在不丹,他專程去了劉嘉玲與梁朝偉舉行婚禮的教堂,并在眾多輝煌的廟宇前梳理了自己的情緒。他說,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進入時間之外的入口的工具。

他帶回了兩件珍貴的東西。一件是出自中世紀(jì)的鵝毛筆。另一件則是一瓶不斷變換顏色的奇妙藥水。

那是一根不知出自何種動物身上的羽毛。如果是天鵝的羽毛,它或許被中世紀(jì)的塵埃遮蔽了無瑕的白色,而微微呈現(xiàn)出一種暗淡的褐色。如果是一根烏鴉的羽毛,它似乎又歷經(jīng)后世紀(jì)雨雪的漂白,于幽暗中透出一股亮色。總之,我們斷定,這絕對不會是一只卑賤的鵝身上的羽毛。因為我們仔細(xì)端詳那根斜切面較大的鵝毛筆時,總會被它整體透出的一種尊貴、神秘,以及只有翱翔天空才會擁有的特殊品質(zhì)而深深震驚。

藥水盛裝在瓶子里。瓶子的造型古樸而簡潔。周身鏤刻多種古怪文字,我們認(rèn)出的,僅有一個繁體的“鏡”字。它們像是阿拉伯文、蒙文、意緒第文、瑪雅文、埃及文……但又有誰能說得清楚。而瓶子里的藥水呢,那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液體?當(dāng)我們最初看到它時,它呈現(xiàn)的是一種粉色——那是上午。陽光從窗子里打進來,照在瓶子上。我們圍坐在一起,聽馬良講述他在國外的種種見聞,目光不時地停留在它上面。從某種意義上說,那不是打量,更像是簇?fù)怼r間不覺挪到正午,按照慣例,馬良總會叫些外賣,留我們吃飯。但那天,馬良心情不錯,他說,我?guī)銈內(nèi)ズ染瓢?。穿好衣服,?zhǔn)備出門之際,一個朋友率先叫起來,她指著那瓶藥水說,你們看,看!它……它怎么變成紫色了。我們看過去,果然發(fā)現(xiàn)藥水在變化,它正由粉色變成紫色。它的上半部分,已徹底蛻變成紫色,而下半部分,粉色正處在蛻變的過程中,仿佛在那玄妙的液體里,一種奇異的植物正在生長。所有人都感到神奇。就連馬良,也被這樣的陣勢弄得措手不及。

我們干脆留在家里,幾雙眼睛盯住那奇妙藥水,看它還會不會發(fā)生變化。果然,在接下來的時間里,藥水的顏色又發(fā)生了變化,它變成了藍色,隨著時間的消逝,它由最初的靛藍變?yōu)樯钏{,仿佛天空與大海在一個容器內(nèi)發(fā)生奇妙對接。直到天黑下來,它才停止了變化。在我們的極力慫恿下,馬良打開那個瓶子,找來一張白紙,用鵝毛筆蘸了一點藥水,在那張白紙上畫下歪歪扭扭的線條,然后奇妙的事情再次發(fā)生——那些線條在我們的眼前錯位、整合,先變成一只老虎,然后變成大象、獅子,影影綽綽的廟宇、山峰、古希臘女人……畫面不斷變換,好像白紙上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操縱、涂鴉,或者擦拭……這就是時間之外的入口打開的前奏嗎?顯然不是。因為除了這些畫面的變換之外,再無任何奇跡發(fā)生。而隨著液體被空氣侵蝕、揮發(fā),那些線條也逐漸消失,只在紙上留下一些被揉搓過的印痕。將鼻子湊近瓶口嗅嗅,它是無味的。比清水還要沉靜,就像一種常見的液體。

天就要黑了,我們告辭回家。然后接到馬良打來的好幾個電話,他說藥水的顏色又發(fā)生了變化,它變成了紅色、棕色、橙色。至午夜兩點,馬良的電話又打來了,他說,藥水又變成了黑色。那是黑夜的顏色——從此定格。

他之所以將它們認(rèn)定這是對他有所幫助的工具,除上述發(fā)生的奇妙事情外,在整個旅途中,馬良還遇到了一個非常奇怪的人。

是他在暗示他。

他先是在德班的海灘上遇到他,正在對游客出租滑板和風(fēng)帆。他忘了他們是否搭訕過。只記得他是白種人,卻有著印度人的血統(tǒng),或許是一個歐印混血兒。他五六十歲的年紀(jì),禿頭,鼻子和眼睛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他忘不了他那邪惡目光,以及他意味深長的微笑。第二次,他在蘇黎世的一家店鋪外遇到他。他或許是一個修表匠。從街頭經(jīng)過,透過櫥窗,看見他的右眼戴了一個放大鏡,像一個黑眼罩。他正坐在一把椅子上。而面前的桌子上,攤開著被拆解的時鐘零件,擺放得亂七八糟,他當(dāng)時想,這個人好像在面對一堆時間的殘片犯愁……就在那短短幾秒的對視里,他很快認(rèn)出了他。他一只眼睛里透出的目光更加犀利與邪惡。直到走出目力不及之處,他扭頭看,見他仍在看著自己,而后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笑。接下來,他在坎昆遇到過他,在耶路撒冷、皇后鎮(zhèn)、清邁……只不過每一次的遇見,這個神秘人都在變換著不同的身份——他是一個賣水果的商販,一個朝圣者,一個街頭給人畫像的落魄畫家,一個騎三輪車養(yǎng)家糊口的人……直到在加德滿都的一處寺廟前他們再次重逢,才有了一次實質(zhì)性接觸。當(dāng)時他正蹲在廣場旁邊的一處陰影里,從對面雪山反射過來的光線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或許是一個僧侶的身份,又像一個潦倒的高寒山區(qū)的居民。只是那犀利目光,以及意味深長的微笑,才讓他知道他們是同一個人。周圍環(huán)境亂糟糟的,商販與游客很多。他迎著他的目光走去,走到他身邊時,他聽到他說,拿走吧,這些東西會對你有用的。

他說的是漢語。千真萬確的漢語。流利、標(biāo)準(zhǔn)的帶有磁性的普通話,就像在朗誦某段電影臺詞。他低頭去看,然后看見了鵝毛筆,以及這瓶神秘藥水。

在確定得到進入時間之外隱秘入口的工具后,馬良陷入了某種焦慮。

用什么樣的方法才能使它們產(chǎn)生效應(yīng)呢?或者說,怎么正確使用它們,才能夠進入那時間之外的隱秘入口……他嘗試過多種辦法。比如,用鵝毛筆蘸一些藥水,在某一處胡亂涂鴉,以期看到那神秘入口轟然打開,他被吸進去,一段驚心動魄的墜落之后,進入另外一個空間。這種想象,實在有些愚笨,可能是受到那些穿越劇的影響吧。再比如,吞下一點藥水,希冀自己的身體發(fā)生變化——隱形,或縮小。但這期冀中的事情并未發(fā)生,只是在他吞下藥水之后,腦海中出現(xiàn)了諸多幻象:戰(zhàn)爭、仇殺、強暴、吸毒、追逐、戀愛、饑餓等場面不一而足。它們以畫面的形式在他眼前展開,是動態(tài)的,具體而斑斕……那是電影里的某些場景,馬良這樣對我們說。因為那些畫面,有很少一部分他似曾相識,那是他曾經(jīng)看過的某部電影的片段。

由此他似乎找到了一些線索。開始去各地搜尋能找到的電影。那些好看或不好看的電影光盤,都統(tǒng)統(tǒng)被他買來,徹夜觀看。因此腦海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幻象,被一一得到證實。某個深夜,他會從迷亂的瞌睡中醒來,看見碩大熒屏上,英俊的鐵匠正在同他作為十字軍將領(lǐng)的父親相認(rèn);為愛情不惜出賣國家的男人正焦灼地奔走在沙漠之中;失去光明的男孩伸出枯瘦的手,觸摸麥子、樹木和花朵;姐弟倆在迷霧叢生的路途中尋找他們共同的親人……在這樣的深夜,在這樣和馬賊、警察、劊子手、妓女、修道士、流浪歌手相遇的深夜,馬良焦灼萬分,他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那些人在遙遠(yuǎn)的空間展開著各自的命運。而馬良只能袖手旁觀,在幽暗房間枯坐。耳邊響著夜行火車穿過馬城時發(fā)出的暗啞而現(xiàn)實的嘶鳴。他孤注一擲,將鵝毛筆蘸了一點藥水,涂在微微發(fā)燙的電視熒屏上。糟糕的是,奇跡并沒有發(fā)生,災(zāi)禍反倒降臨。熒屏上先是冒出一股青煙,接著電視機爆炸了。在這樣寂靜的深夜,那爆炸聲如此恐怖,幾乎弄醒半個小區(qū)的人們。人們披衣下床,看見八層的某個窗戶里,冒出明亮的火光……馬良的臉被灼傷,因此住進了醫(yī)院。

我們?nèi)メt(yī)院探望他時,他的臉上還蒙著紗布,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真的像極了電影中的某個燒傷病人。

肯定沒錯!

他雙目炯炯,這樣對我們說。看我們迷惑不解的樣子,他又接著說,那個神秘入口,肯定能在電影中找到。

他如此亢奮,好像大腦受到了刺激。我們只有低下頭,不好將心里真實的想法說與他聽。這世界上真的會有那么一個神秘入口嗎?這是一個多么現(xiàn)實的世界啊——沒錢不能活下去。人們各自在猜測、懷疑。到處是陷阱、欺詐、腐敗、冷漠。說不定,那奇怪的鵝毛筆和藥水就是騙子精心設(shè)計出來的道具吧——很多古董都能造假,想來造一支鵝毛筆,也該易如反掌。至于那瓶奇妙藥水,其實有什么啊——劉謙的魔術(shù)怎么變的啊,還不就是那么回事!至于他喝下藥劑后產(chǎn)生的幻覺嘛,那會不會是他的精神恍惚所致?

肯定的!

他又在說。見我們不理他的話茬兒,他把眼睛望向天花板,自言自語。

我們還是不想理他。

肯定是的。

他向我們翻翻眼睛。

你們還記得裝藥水的瓶子上那個漢字嗎?

記得啊。不就是繁體的“鏡”字嘛!

對呀!古代沒有電影,只有鏡子。而鏡子里折射出的影像,不就是現(xiàn)在的電影嗎!要不然,那些稀奇古怪的文字里,怎么會出現(xiàn)一個漢字呢?

我們“喔”了一聲。覺得他說的似乎有些道理。

他住單間病房。陳設(shè)豪華,就像普通人家的客廳,甚至比那還要好。有細(xì)心的女護士專門來照管他。這個醫(yī)院的院長是我爸爸的朋友,馬良說,你們要陪我多聊一會兒。要不然,你們?nèi)ネ饷尜I些啤酒吧。在這里喝酒陪我。

這可是醫(yī)院。

我們叫起來。

他搔搔臉上的紗布。閉上眼睛,像一個真正的病人。

當(dāng)我們正在聊最近發(fā)生在馬城的一起兇殺案時,馬良忽然叫起來——

他是本·金斯利!

對,他就是本·金斯利。

誰——誰是本·金斯利?是那個殺人犯嗎?你怎么知道?

不是殺人犯——是我在國外遇到的那個人,那個變換不同身份的人,最后把鵝毛筆和藥水送給我的人。

本·金斯利?

本·金斯利又是誰?

他閉著眼睛,懶得搭理我們。

倒是一個朋友 “哦”了一聲。他是一個骨灰級的電影發(fā)燒友,他對馬良說,你說的這個本·金斯利,是不是一個英國演員。演過《圣雄甘地》里的甘地,演過《霧都孤兒》里的壞蛋?還演過……

馬良閉著眼睛,微微點頭,他大概累了。過了一會兒,他又激動起來,說,是的。我終于想起來了,就是他——本·金斯利。他的眼睛、鼻子、微黑的膚色。一點沒錯。像半個印度人。

那就或許是他?那個喜歡看電影的朋友瞟了我們一眼,嘴角露出牽強附會的笑容。然后躊躇著對馬良說,本·金斯利的母親是英國人,他的父親是印度裔醫(yī)生。當(dāng)然很像印度人。

是他在提示我,進入時間的隱秘入口和電影有關(guān)——就是這么回事。

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本·金斯利。至于印度裔什么的更提不起我們的興趣,我們才沒心情管他是什么鳥人。但回家還是上網(wǎng)查了一下——

本·金斯利,有著英國、東印度的血統(tǒng)。父親是旅英的印度裔全科醫(yī)師。母親則是一位英裔模特和演員。由于受到母親的熏陶,自幼愛好戲劇,并發(fā)現(xiàn)自己善于模仿動作、表情。于是在曼徹斯特開始參加業(yè)余戲劇表演。1967年,剛剛23歲的本·金斯利首次在倫敦西區(qū)的奧德烏奇劇場參加了職業(yè)表演。在這以后,參加了著名的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皇家宮廷劇團以及國家劇院,經(jīng)常參演名劇。主要電影作品有:《霧都孤兒》、《禁閉島》、《甘地傳》、《雨果的秘密》、《橫穿西伯利亞》、《辛德勒的名單》。

這是個剃了光頭的家伙,眼睛和鼻子長得極像鷹隼。滿臉邪惡。像個巫師或智商很高的壞蛋頭子。況且看介紹知道他演了很多壞人,大概是和他性格相符吧。如果這事兒靠譜,卻憑空給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馬良出院之后,臉上留下一塊兒明顯傷疤。他開始對電影院產(chǎn)生興趣。那個時間之外的隱秘入口若果真跟電影有關(guān),也唯有去那里碰碰運氣。

我們馬城雖然繁華,遍布高檔酒店以及桑拿、洗腳房等,卻唯獨沒有一家影院。想看電影,要跑到五十公里之外的省城去。他開始驅(qū)車,叫上朋友,頻繁往返于馬城與省城。而此時朋友們對他古怪而偏執(zhí)的想法開始深惡痛絕,紛紛找理由婉拒他。而我和馬良交情甚篤,只能硬著頭皮跟了他去。

同馬良坐在昏暗的影院大廳,一時間你會覺得無所適從。第一次,我們像普通觀眾,靜靜端坐。但我們并不是為欣賞電影而來,我有些焦慮,音響里傳出的繁密鼓聲令我更加煩躁。但看看馬良,他倒沉著,一副不急不躁的樣子。

光柱從頭頂掠過,在我們眼前造成一個由高及低的視角。那橢圓形光柱極像一個狹長通道,飛騰著一些細(xì)小微塵。電影中的人們,自那里前赴后繼奔赴到寬闊的銀幕上,展開自己獨特的命運。我仰著頭,伸出手指,悄聲對馬良說,會不會是那里呀?你要尋找的時間之外的隱秘入口,會不會在那里?

他點了點頭。

看來我們的想法一致。但那次他并沒有帶鵝毛筆和神秘藥水,只能無功而返。

第二次,馬良帶上了他的鵝毛筆和神秘藥水。

再次進入影院,他的表情看上去竟有些別離前的愁苦。我不禁擔(dān)心地問他,真要進去了,回不來怎么辦?

他沖我笑笑,沒有任何表示。

電影開演之后,我的朋友馬良開始在漆黑的影院,將他天才的想法付諸實施。做過充分的準(zhǔn)備之后,在我的幫助下,他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他雖是一米八二的個子,不站上座椅,卻夠不到那橢圓形光柱。站上座椅,他的上半個身子便進入了光柱。我仰頭看他,心里一陣緊張,仿佛看見一個人鉆進狹長的天花板,或下水道,正準(zhǔn)備開始驚心動魄的逃亡……藥水的瓶子是事先打開的。他抖著手,將鵝毛筆伸進瓶口,蘸了一點藥水,胡亂涂抹在身上,仿佛畫著神秘的符號。而后,又用鵝毛筆在虛無的光柱里亂寫亂畫。銀灰色的光影打在他的臉上,將他那帶有傷疤的臉涂抹得怪異而恐怖。此時,銀幕上的嫖客和妓女正在上床,他們寬衣解帶,嘴里發(fā)出淫亂之聲。而馬良被放大的身影阻擋了影像的光線,將銀幕上的畫面進行了惡意篡改……大家紛紛回頭,喧嘩聲四起。

我們被保安帶至一間辦公室。馬良還在對我耳語:不對呀!顯然這個辦法行不通啊。他萬分沮喪,目光渙散,神情憔悴。他的頭發(fā)在那場火災(zāi)中被燒焦,而右側(cè)臉頰上的傷疤看上去更叫人辛酸。影院負(fù)責(zé)人把我們當(dāng)成了一對來踢場子的混混,并打了報警電話。

我掙脫著他的糾纏,卻又不得不伏近他的耳邊說,多丟人呀哥們,不行給你爸打個電話吧。讓他找個熟人,把我們弄出去。

如果喝下藥水,人的身體發(fā)生變化——隱形或縮小,那么時間之外的隱秘入口,或許就隱藏在放映機或膠片里。他從那里進入,踏上漫長而奇異的旅程,從而抵達那時間之外——但這樣的實驗已經(jīng)做過,沒有任何實效。還能有什么辦法呢?剩下的唯一希望,便只有去那寬闊的銀幕上碰碰運氣了。那也可能是最后的機會,馬良這樣對我說。言外之意,如果再找尋不到方法,他或許就將放棄。

而接近舞臺上的寬大銀幕,想起來是件容易的事,但做起來,卻困難重重。

只能等到電影開演之后,只有在這個前提下,才能讓鵝毛筆和藥水發(fā)揮作用。但這就是困難所在——他要爬上高高的舞臺,舞臺入口距銀幕還有一段距離。用最快的速度,沖刺到舞臺下面,然后順著臺階登上舞臺,接近銀幕,將鵝毛筆和藥水掏出來,描摹、涂鴉或吞咽,完成這些雖瑣碎卻必要的細(xì)節(jié)——但也就是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nèi),情況出現(xiàn)了——他的身影阻擋了觀眾的視線,觀眾們不允許現(xiàn)實中的東西打攪他們的沉溺之夢。他們會尖叫,發(fā)出嘈雜和喧嘩……此時保安必被驚動。當(dāng)馬良第一次登上高高的舞臺時,像一只變異的貓,剛一接近幕布,保安便抓住了他。一段時間,在省城各大影院,有著一個非常離奇的傳說,說是一個瘋子,去看電影時非要湊到銀幕前去看一看,大概他被電影里表現(xiàn)出的真實場景迷惑住了。比如他看見一個美人,就非要湊上前去摸一摸她的臉……那還是3D電影未風(fēng)行的時候,這引起了一些關(guān)注電影的技術(shù)人士的感慨,他們說,電影不但創(chuàng)造了奇跡,也混淆了生活……那段時間,我和馬良在各大影院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照顧。我們在影院門口剛一出現(xiàn),便被他們從監(jiān)視器里識別出來,隨之受到貴賓級待遇。走到哪里都有人跟著,看電影時,兩個保安就坐在我們身側(cè),我們上廁所,他們也會站起來,跟著我們?nèi)麄兙拖裼霸航o我們安排的貼身保鏢??傊惆舶察o靜看電影可以,如果你稍稍做點出格的事,保安馬上便會出手將我們制伏。

在我們看來,一些比登天還難的事似乎都難不住馬良,但就是這樣一件小事,卻難住了他。你該知道他父親的能力,在馬城周邊,沒有他擺不平的事。但馬良卻不能動用父親的關(guān)系,這件事若被父親知道,準(zhǔn)會被氣死。他也曾偷偷找過一些關(guān)系,但當(dāng)他向他們說出這個古怪想法時,他們都“嗤嗤”地笑起來:如果實在沒什么可干,還是去幫你爸做做房產(chǎn)生意吧。他那么忙,他們這樣說。對馬良尋求的幫助不置一詞。

多簡單的一件事呀!你們就給我說句話,讓我站到銀幕的反面。就這么簡單。

站到銀幕的反面去——

但城市里的銀幕有沒有反面?或者是不是直接將寬闊的幕布束在了一面堅實的墻上?這真是個問題。

但馬良說出的這句話卻給了我啟示。

我小時候曾在鄉(xiāng)下的外婆家住過,在那里曾看到過銀幕的反面。銀幕的正面坐滿觀眾,另外一些人沒地方坐,便只能去反面。從銀幕正面浸透過來的影像,在反面看上去雖不甚清晰,卻并不影響故事的節(jié)奏。對于方向感來說,那是一個完全倒置的世界。比如一群土匪問一個百姓:八路往哪兒跑啦?百姓出手一指:南面!而他所指的方向恰是北面。如果這是一個為掩護八路故意將方向說反的百姓,那在反面的觀眾看來,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叛徒。好在不會有人為這小小的細(xì)節(jié)追究。大概只有看到英雄斷臂,他們才會為他斷的是左臂還是右臂起一些小小的紛爭。

是的,我們要去鄉(xiāng)下。去破解那進入時間之外的最后一個謎團。如今的鄉(xiāng)下,偶爾還會演一場電影。但大多是政府出資,好像是迎合什么“文化下鄉(xiāng)”之類的政策。經(jīng)過多方打聽,我陪馬良來到一個叫作“米鎮(zhèn)”的村子時,黃昏已在這凋敝的村落降臨。

放映員在空闊的谷場上擺弄著他的放映機。放映機放在一張桌子上,桌子下面有一把椅子,放映員坐在上面。他在吸煙。他的身邊有幾只雞和幾個流鼻涕的小孩兒跑來跑去。我們向他打聲招呼,舉目四望,發(fā)現(xiàn)幕布已懸掛齊整。黃昏里那幕布像一面殘破旗子,夕陽在上面盡情涂抹了一些陳舊的顏色。

看不到銀幕的反面。

銀幕被放置在一戶人家的墻上。放映員借來一把梯子,背著那破旗一樣的幕布,爬上高高的屋頂。他把銀幕貼著墻面放下,銀幕的上端拴了兩根繩子,一根繩子系在煙囪上,另一根繩子墜了一塊石頭。

這個瘦弱的放映員年紀(jì)在五十歲上下,頭戴一頂皺巴巴的帽子。據(jù)他說,他的父親就曾經(jīng)是一名電影放映員。他自小跟父親跑村串鄉(xiāng),擺弄放映機就像擺弄一件玩具。我們遞給他香煙,他擺手拒絕。那個沒勁兒,吸著不過癮,他這樣說。他在吸一種粗糙的紙煙。彎腰保持著一種姿勢,一手托著臂肘,煙霧使他瞇起眼睛,像在思考著什么。

當(dāng)我們向他描述以前鄉(xiāng)村放電影的景象時,他以為我們想說的是另外一個話題。很快打斷了我們的話頭——現(xiàn)在電視普及了,誰還稀罕看這玩意兒。沒人看啦,做做樣子給上面看的。都是些老掉牙的片子,放來放去糊弄鄉(xiāng)下人……

我們糾正著他的想法。我們想說的是:銀幕應(yīng)該掛在一根橫梁上。三根圓木,當(dāng)然是細(xì)而長的。兩根當(dāng)作立柱,中間縛一根橫梁。應(yīng)該事先在地面上綁好,然后找兩三個壯漢幫忙豎起來。銀幕的正反兩面都暴露在寬曠的空間里,在鄉(xiāng)村的黑夜露出它神秘而異稟的特質(zhì)。而我們,需要的是銀幕的反面——如果沒有觀眾的干擾,那銀幕的正面又將如何?

為啥要那樣?

放映員抖抖手。煙葉和火星落在他的身上,燒得他跳腳。像是對我們的說法火冒三丈。

掛在墻上就可以啦。你以為還會有多少人來看。還要什么反面,有一面就夠了……再說這樣弄我一個人就能做——像你們說的,以前我也做過。但那是以前!現(xiàn)在找誰來幫忙?那是要付錢的。以前放電影,每到一個村子大隊都安排伙食,還有酒,熱情著呢?,F(xiàn)在呢,你說說現(xiàn)在!不把你轟出去就不錯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馬良仍在堅持著自己的想法,他對放映員說,我出錢,把銀幕重新掛一下,行不行?

你出多少錢哪你出錢!放映員開始擺弄放映機。燈光亮起,他打開話筒,擴音器發(fā)出刺耳的鳴叫。

馬良剛想說出一個數(shù)字。放映員已經(jīng)說話了——

出多少錢都不行!你以為出錢啥事都能辦啊,凈扯犢子!

他的后半句話是用擴音器說出來的。驟然放大的聲音令幾個玩耍的孩子吃驚地扭頭看過來,并發(fā)出尖利的笑聲,令我們羞愧難當(dāng)。放映員正在進行他放映前的廣播:飯都吃過啦,電影這就開演了啊。有想看電影的,趕緊來看電影啊,來看電影——

我們從未見過這樣的放映場景——放映員坐在板凳上打瞌睡。等一盤拷貝放完,他會適時醒來,手腳麻利地?fù)Q好拷貝,然后再沉沉睡去。來看電影的人從最初算起,也沒超過五個大人——一個腿腳不利索的腦血栓后遺癥患者,一個四十多歲的智障男人,一對相濡以沫的老夫妻。之所以說他們相濡以沫,是因為那老太太用一輛板車推著老頭過來的。老頭側(cè)臥在板車上,身上蓋了一床被子。

孩子們在場地中間跑來跑去。不時踮腳伸直手臂,將自己的手指彎曲、揮舞,去銀幕上做一番表演。電影的名字已經(jīng)忘記了,只記得是講一個洪水泛濫,人民軍隊保衛(wèi)人民財產(chǎn)的故事。當(dāng)放映到領(lǐng)導(dǎo)慷慨激昂地發(fā)表戰(zhàn)前演說時,我們聽到那個腦血栓后遺癥患者發(fā)出暗啞的哭聲。放映員點一根煙,撇嘴小聲說,這家伙當(dāng)過兵,每當(dāng)看到有軍人的畫面,他都會激動,會哭。

電影過半,智障男人踅過來,口齒不清地對放映員說,沒有親嘴的?老放這樣的片子,有啥意西(思)。

放映員呵斥他一聲:去吧!回家睡覺去吧。想看親嘴的,去自己夢里看吧。

智障男人袖著手,果真走了。

倒是那一對老夫妻,始終在堅持看。老太太坐在一張板凳上,在板車旁陪護。看一會兒便伸手替老頭掖掖被子。老頭睡著了,發(fā)出奇怪的鼾聲。老太太收好板凳,剛想推車離開,老頭又醒了,問:演完了?老太太不答,用手指指銀幕。老頭咳嗽一聲:沒演完咱接著看哪!老太太便停了手,拿下板凳,繼續(xù)坐在上面安靜地看著。

電影放映到后半段,放映員的神情開始緊張起來。

他不時瞟我們一眼,顯得坐立不安。忽然壓低嗓音問馬良:你們……是干啥的?

馬良笑了一下,不做回答。他臉上的傷疤在些微的光亮中忽隱忽現(xiàn)。

龐大的黑色“路虎”車停放一旁。在鄉(xiāng)村空曠而幽閉的夜色中,像一頭蹲踞的野獸。你看,除了那一對安靜的老夫妻之外,放映機正在寂寞地放映著一部電影。不論銀幕上演員的表演多么撕心裂肺,這場景仍舊令人覺得怪異。也難怪放映員疑慮重重——兩個身份可疑的城里人向他提出一個奇怪的要求之后,他們并沒有離開。他們和放映機平行站立,不發(fā)一詞,只是沉默吸煙。陰郁的眼神像黑社會的打手。

我們并不想做什么。實際上我和馬良對于即將發(fā)生的事,并沒有事先溝通。從我的角度分析——或是這空曠的鄉(xiāng)村電影之夜讓我好奇,所以沒有催促他離開的意思。

直到電影結(jié)束,谷場上空無一人。我們也沒有離開。

放映員收拾著放映設(shè)備,一邊忙碌一邊向我們這邊窺望。由于緊張,他收幕布時從房頂?shù)袅讼聛?。幸虧掉在一堆麥秸上,才不致將自己摔壞?/p>

他一瘸一拐地將東西放上一輛三馬車。發(fā)動車子。三馬車啟動時像一只受驚的兔子,發(fā)出一聲號叫。

他在前面,就像一個被搜尋到的獵物?!奥坊ⅰ避嚿涑龅臒艄庋杆賹⑺i定。我不知道馬良想要干什么,真的,我也沒問。他開車尾隨在放映員身后。路況顛簸。放映員不時扭過頭來,他的臉在燈光下變得扭曲。他完全被嚇壞了。

周圍是望不出去的黑夜。村莊更像島嶼。路旁的樹木和麥田則像一幅幅圖畫,被車燈擦亮之后,翻卷著,迅速燃燒成灰燼。我們完全失去了方向。我真的不知道馬良要干什么——他要報復(fù)他嗎?或要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

等拐上一條岔路,放映員無奈地在我們前面停下來。他大概不想引狼入室吧。他迎著我們走過來,臉上掛著猙獰的微笑,走得無奈而惶恐。眼睛被車燈晃了一下,又被一道溝坎絆了一下腳,險些跌倒。卻仍舊彎著腰,撲跌著走到我們近前。

“路虎”車發(fā)出低沉的轟鳴,像動物在喘息。放映員撲到左側(cè)的車窗前,打著手勢。馬良將車窗玻璃搖下,他干澀的聲音隨之飄了進來。

別介呀哥倆!有啥得罪之處你們多包涵哪,別和我一般見識。

他的話讓我險些笑出來。這個懦弱的放映員把我們當(dāng)成了心懷叵測的壞人。直到現(xiàn)在,我都搞不清楚馬良為什么要尾隨他,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馬良下車,我依舊坐在車上??匆娝麄z在車前比畫著說話,放映員的表情開始放松下來。

放映員想為我們放一場電影。

他想單獨為我們放一場電影,以彌補他的過失。而馬良將一沓鈔票塞在他手里時,他受寵若驚。他說,你看你看,這都辦的啥事呀!

以為放映員會把我們帶到屬于他的那個村莊,來履行承諾。但放映員并沒有這樣的打算。看來,他始終對我們的身份與舉止報以適當(dāng)?shù)膽岩伞?/p>

他要在黑暗的空曠田野,為我們放一場電影。

但我們卻被最基本的問題迷惑住了。

村莊在看不到的地方。這里只有暗夜中生長的作物,夜鳥一閃而過,凄迷的鳴叫讓人猜不透它消失的方向。燈光照徹之處,左手邊是一條暗啞流淌的河流——電的問題怎么解決?

放映員笑了笑。

我們這才注意到了他的容貌,他已經(jīng)摘下了戴在頭上的帽子——光頭,鷹鉤鼻子,眼睛大而深邃,偶爾浮現(xiàn)的微笑,顯得意味深長。他很像那個叫作本·金斯利的人。但他是純種的亞洲人,沒有一點異域的神秘。他告訴我們,他的車上帶著小型發(fā)電機呢,還有什么辦不到的。

我們幫他把幕布掛在兩棵柳樹中間,放映場地安置在一片麥田里。發(fā)電機的轟鳴聲被夜色舔舐得低沉而清澈。燈光燃亮,我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放映員完全轉(zhuǎn)換了身份。他在微笑,像一個神秘的人。不是嗎——五月的麥田像一片暗綠而深邃的海洋。一張桌子,桌子上一臺簡陋的放映機,一張板凳,一個面帶微笑的放映員坐在上面。光柱從麥田上空掠過,那些微光之下的麥子,開始大聲喧嘩,加速生長。那塊清澈銀白的幕布開始變得紛繁而浩瀚起來,人們奔赴那里交錯命運。從音響里傳出的聲音,在深夜熟睡的人聽來,像不像一片譫妄的夢囈?

馬良站在幕布正面。一只手端著那瓶神秘藥水,另一只手拿著鵝毛筆。他站到幕布前時,回頭看了我一眼,忐忑而緊張。我瞟一眼放映員,見他仍在微笑。不做任何表達。我便只能對我的朋友也露出微笑,像是在鼓勵他。

這個一直在找尋時間之外隱秘入口的人,用鵝毛筆去瓶子里蘸了蘸,而后在身上胡亂涂抹。他的身體在微光里瞬間變得通體發(fā)亮,變換著五顏六色的光澤。而后又去幕布下方畫了一個圓圈,閃著熒光的鵝毛筆尖迅速被光影融化。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我們期待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

我看見馬良愣愣地站在原地。他被這近似殘酷的現(xiàn)實搞懵了。

我聽到放映員沖他喊了一聲:你去過銀幕的反面嗎?

馬良迅速轉(zhuǎn)到了銀幕的反面。

現(xiàn)在,我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幕布將他大半個身子遮住,只露出一條穿了牛仔褲的腿。而我亦不知他在銀幕的反面做了些什么。等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時,眼前出現(xiàn)一片強烈的銀光,而一盤膠片恰在此時結(jié)束。我們緊盯的地方,變得一團漆黑,黑暗與光亮的反差間,我忽然成了一個瞎子。放映機前亮起的燈光讓我漸漸恢復(fù)了一點視力。看到那個神秘的放映員,正在慢條斯理地?fù)Q著膠片。我催促他:快呀,快點呀!他在微笑,手上的動作依舊不慌不忙。

現(xiàn)在,光柱再次穿越麥田,穿透到兩棵柳樹間懸掛的幕布上去。一切如舊,但奇怪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我看不到我的朋友馬良了。我跑到那個地方去找,仍是不見。轉(zhuǎn)身朝漆黑的四野呼喊他的名字,也不見回應(yīng)——他真的消失了,在電影結(jié)束以及再次開始的瞬間,不見了蹤影。真的,他真的消失了——在銀幕的反面,他或許找到了那個關(guān)于時間之外的隱秘入口。

生活在幕布上的人

那一晚我不知如何回到的馬城。和電影放映員分手之后,我開著馬良留下的那輛“路虎”車,在崎嶇顛簸的鄉(xiāng)間路上漫游,尋找著通往馬城的道路。

我無法對你描述深夜迷路時的恐懼。而沉睡的村莊、道路、樹木、麥田、河流……它們呈現(xiàn)出同一種面貌,好像一雙無形的手在車燈前變換著命運的紙牌。它在愚弄你,無形間操控了你的命運。想到已經(jīng)滿足了愿望,離我而去的朋友,想到自己的境遇,我忽然淚流滿面,搖下車窗玻璃,對著寂靜的曠野放聲大哭。后來我干脆將車停下。不再讓迷路的焦慮折磨自己。將座椅調(diào)到一個舒服位置,慢慢睡去。

等睜開眼時,天已大亮。馬城近在咫尺。發(fā)電廠巨大的煙囪正在往外徐徐地吐著白煙,而通向城內(nèi)的道路就在左手位置。已有車輛和行人在上面走動,恍然間充滿人間氣息。

回到馬城之后,困擾我的問題首先是如何將馬良那輛車還回去?;蛘哒f,如何編造一個合理而充分的謊言,讓他的家人相信他是安全的——他并沒有失蹤,而是去了一個在別人看來完全不存在的地方——按照以往經(jīng)驗,我將車鑰匙交給馬良父親時應(yīng)該這樣說:馬良出差了,我去省城送他,他坐上火車,順便讓我把這輛車給捎了回來。

我就是這么說的。

馬良父親當(dāng)時正在和一個人商討房子的價格。房價一漲再漲,似乎超出了他的預(yù)期。那個官員模樣的人正在為親戚開脫,想從已售出的樓盤里購得一套住房。

他沒說什么時候回來吧?

馬良父親微笑著問我,并且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將鑰匙放在對面的茶幾上。

然后他又補了一句:你要是用的著,就先開著。

我慌亂地?fù)u頭。那把鑰匙現(xiàn)在在我看來,已經(jīng)是一個麻煩的導(dǎo)火索了。脫手還來不及,怎么還會傻乎乎地讓它留在自己手上。

馬良真的消失了。

整整兩三個月的時間,都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朋友們開始關(guān)心起他的行蹤。因為以前他無論走得多遠(yuǎn),都會偶爾給朋友們來電話。電話總是在一個猝不及防的時間段打來——你或許正在做夢,或許正在跟情人做愛,或許正坐在馬桶上苦思冥想——號碼是陌生的。話筒里傳出的聲音也極其陌生,有時是四川話,有時是廣東話,有時是莫名其妙的普通話,讓你覺得,那會是你另外一個遠(yuǎn)方的朋友,正在對你表達著遙遠(yuǎn)的問候。而就在你信以為真之時,馬良洪亮的笑聲便會在你耳邊響起。是我!他說。他會告訴你他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這里有什么好玩的東西,或有什么讓他沮喪的東西。最后他還會說,這個地方的小吃特別好吃,剪紙比較有特色,要不要給你帶些回去……

大家都在談?wù)擇R良。他的漫長的缺失,似乎讓朋友們顯得無所適從。他去了什么地方?是不是碰到讓他心儀的小妞了,樂不思蜀?;蛘哌@家伙是不是買到了某種解藥,那種讓人失憶的解藥喝下去,果真就把什么都給忘啦……他們想到了馬良不再聯(lián)系我們的種種可能,卻唯獨對他找尋時間之外隱秘入口的事絕口不提。而一種令人揪心的猜測也開始在朋友中間散播——馬良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測,他會不會被人殺害,或在旅途中被泥石流或雪崩掩埋……我聽著他們紛亂的猜測,心亂如麻。不敢對他們把實情講出來。因為那天晚上的奇妙經(jīng)歷,現(xiàn)在讓我想來,都有些不敢相信。它幾乎像一個虛幻的夢。但我始終堅定地認(rèn)為:馬良肯定不會遭遇什么不測的。某一天,他終究會回來的。

惴惴不安中我接到了警察的傳訊。

是馬良的家人報了警。而此前,馬良的父親也單獨找過我,向我打聽馬良的下落。我閃爍其辭的回答,肯定引起了他的懷疑。

我是最后一個接觸馬良的人,那輛車便是最好的證據(jù)。在警察面前,我實在沒有什么好隱瞞的。便斷斷續(xù)續(xù)向他們講起了馬良奇妙的經(jīng)歷,提及鵝毛筆、藥水、叫本·金斯利的人,提及省城影院、叫米鎮(zhèn)的村莊、奇怪的電影放映員……但警察卻沒有耐心聽我把全部講完。在我混亂的講述中,我無數(shù)次看到他們互相交流的目光,嘴角掛著奇怪的笑容。顯然,他們把我當(dāng)成了一個思緒混亂、被警察嚇破了膽,又心懷鬼胎的人。一名年輕警察迅速打斷我的絮叨,果斷地問:這么說,你和馬良最后分手的地方,是在一片麥田里?

我張著嘴沖他點點頭。

那你當(dāng)初為什么說是在火車站?

我怕我講的話別人不相信。

你怎么讓人相信!

為了驗證我的陳述,警察帶我去了那個叫“米鎮(zhèn)”的村子。村子雖是存在,但谷場上卻長滿一拃長的玉米。當(dāng)提及那個腦血栓后遺癥患者、智障中年男人、相濡以沫的老夫妻時,這個村子里的人紛紛搖頭。他們甚至對前段時間曾經(jīng)演過一場電影的事也矢口否認(rèn)。所有的線索最終聚焦到那個電影放映員身上。跟所有人打聽,所有人卻說不知道。去米鎮(zhèn)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查,調(diào)查的結(jié)果也大出意外——他們那個鎮(zhèn)只有一個放映員,卻只有三十多歲,現(xiàn)在在外面打工。警察和他通過電話,并從電腦里調(diào)出他的照片來看,和我描述的那個電影放映員幾乎風(fēng)馬牛不相及。

我無法將我所經(jīng)歷的事情做一個精準(zhǔn)的描述。到頭來只能是越描越黑,越說越混亂。我在昏暗的屋子里受到了真正嫌疑犯的待遇。到后來警察險些對我采取極端措施。白熾燈照著我,夜里實在熬不過去,忍不住打瞌睡,頭不時歪向一邊,警察便將整瓶冰涼的礦泉水澆到我頭上,以及我的褲襠里。他們還用半瓶礦泉水擊打我的頭部,就像我的腦袋是一個充氣玩具,肯定是打不壞的。如果再這樣折磨下去,我的腦子肯定會出現(xiàn)幻覺,而如果被他們的思路引導(dǎo),我會編出另外一個故事版本——那天晚上,我和馬良一起外出,我殺死了他。我殘忍地將他殺害,將他的尸體肢解,丟到一個不知所終的地方。可為什么要把那輛價格不菲的“路虎”車還回去,還要把鑰匙交到他父親手中?難道你是一個變態(tài)的殺手嗎?

我再一次陷入焦慮,實在為那奇怪的舉動編不出更好的理由。

幸虧馬良的父親將我從警察那里解救出來。我父母哭天搶地去找他說情,并給他下跪。我所有朋友都去找他,跟他說馬良失蹤前的古怪行為。他對我了解甚多,是看著我長大的。等我成年后,多多少少也和他打過一些交道,對我的總體印象還不錯。認(rèn)為我為人厚道,不會做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被警察傳喚的事鬧得滿城風(fēng)雨,就連我父母和妻子也對我產(chǎn)生了誤解。如果你平時是個規(guī)矩本分的人,警察怎么會找你談話?警察向來都是代表公平和正義的。蒼蠅不盯沒縫的蛋!我的父親,我做人民教師的父親,竟然給我打了這么一個不恰當(dāng)?shù)谋扔鳌?/p>

一時間我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想找人訴說,所有人都在躲著我。妻子也和我鬧翻了。因為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大吵大鬧。最后挺著懷孕六個月的大肚子,毅然決然地摔門而去,回了娘家。

夜里23點。電話響了。

我“喂”了一聲,眼淚奪眶而出。

是馬良打來的。

我迫不及待地問他:你在什么地方?

我喉頭哽咽,一時間想不起那么多該問的話,以及那么多的委屈。但電話彼端的馬良聽上去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他說,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但我肯定生活在電影里,也就是電影的幕布上,也就是你們超常思維中的時間之外。

現(xiàn)在,他就站在一條符合20世紀(jì)80年代背景的大街上。戀愛中的男女剛從觀眾的視線里走過。他周圍的人們穿著典型的80年代的服飾——包括我也一樣:我上身是一件花格子襯衫,下身是一條藏青色喇叭褲。有燙了頭發(fā)的年輕人拎著一臺老式錄音機從我身邊走過,播放的是鄧麗君演唱的《小城故事》——你聽!他大概是把話筒伸了出去。耳邊便縹緲響起柔美的女聲: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

時間之外的那個隱秘入口真的存在嗎?

我問他。我可沒有心情跟他來這樣的閑情雅致。

真的存在,他說。那天我轉(zhuǎn)到銀幕反面,用鵝毛筆蘸了藥劑去幕布上畫了一下,所畫之處,出現(xiàn)了一道清晰裂痕,從里面釋放出強烈銀光。我蘸了藥劑,沿著割破的缺口繼續(xù)勾畫,那種感覺非常奇特,不知你看過氧氣割槍割破鐵板的情形沒有,就跟那差不多。等圓形缺口在幕布上勾畫成形,一個巨大洞口便在我眼前顯現(xiàn),從里面釋放出強烈的銀光。那塊切割下來的殘缺幕布,正在緩慢向洞的深處墜落,瞬間溶蝕。我探頭向洞內(nèi)觀望,看不清洞有多深,光浸透了我,身體瞬間變成一縷空氣,那是涂抹在身上的藥劑發(fā)揮了作用。而從那洞口釋放出的強大吸力迅速將我牽制,我向洞的深處急劇墜落……意識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等我完全清醒,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片滔滔洪水之中,身邊出現(xiàn)了很多解放軍戰(zhàn)士。我們排成一排,手臂挽著手臂,正用身體阻擋著洶涌而來的洪水……你或許不相信。但我在銀幕上卻看到了你們。你,那個電影放映員,還有那對老夫妻。我在銀幕上看到了你們。還看到你驚惶失措的樣子,看到你去銀幕的反面找我,找不到我,便向黑暗的深處張望,好像我的消失只是跟你開的一個玩笑——你或許以為我正躲在某個黑暗的角落里吧?你大聲喊我的名字。我聽不到,但我知道你肯定在喊我。因為我看出來了,你當(dāng)時一定嚇壞了??炜蘖税伞?/p>

我真的哭了起來??拗炎约鹤罱脑庥鲋v給他聽,并問他什么時候回來。也好向所有人證明,我所說的并不是謊言,我并不是一個劣跡斑斑的人。他不住地安慰我。語調(diào)由最初的柔和,慢慢轉(zhuǎn)為沮喪,他說,我想回去,但暫時找不到回去的辦法。

他輾轉(zhuǎn)生活在膠片與幕布上。在鄉(xiāng)村露天的電影場,他從幕布上看下去,看到的幾乎都是荒涼而寂寞的鄉(xiāng)村場景。人們沒有歡笑,即使他身處的是一個多么搞笑的喜劇,也聽不見人們在銀幕下發(fā)出的一絲笑聲。只看見他們咧開的嘴巴以及從眼角流露出的深深疲憊。隔幾天便會轉(zhuǎn)換一個陌生場景——麥場上、寬闊的街道上、廓大的院子里。每轉(zhuǎn)換一個場景,便證明鄉(xiāng)村人家有一件重大事情發(fā)生。除那些“文化下鄉(xiāng)”的片子外,鄉(xiāng)下人娶媳婦、抱孫子,都會叫來放映員,熱熱鬧鬧地放上一場電影,以示慶賀。

電影結(jié)束之后你在哪?我問。

電影結(jié)束后的那段時間我沒有意識,或許在沉睡吧。夢到和你們在一起。這就像以前生活在時間里一樣——白天工作,夜晚睡眠。而在時間之外,卻恰恰相反。

你還能見到那個放映員嗎?

見不到了。我發(fā)現(xiàn),時間之外的生活是重疊的。就是說我今天晚上生活在這部電影里,而明天晚上,或許就會生活在另一部電影里。這要看放映員是不是去電影公司更換拷貝了。有慶生或結(jié)婚的人家,他就會去換一些喜劇或武打電影。如果是“文化下鄉(xiāng)”的片子呢,幾乎半個月他都不去換一換拷貝。如果他不去更換拷貝,我就要長時間在那部電影里待著。而事實上,從我跟你分手的那天晚上,我就再也沒見過他。我看到的是另外一個電影放映員??赡艿诙焖闳ル娪肮緭Q了一部拷貝吧……我在每一部電影之間輾轉(zhuǎn),生活在幕布上?;蛟S電影結(jié)束之后我便在膠片里沉睡??蔀槭裁次抑蒙淼碾娪皥鼍皶儊碜?nèi)ツ??很奇怪,我也說不清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馬良的講述讓我感覺到一種趣味。那是一種多么新奇的生活啊——電影放映員輪番換著拷貝,使他在不同的電影場景中游走。一會兒是軍人;一會兒是地下工作者;一會兒是武功蓋世的俠客,一會兒又變成一個被人追殺的兇徒。

當(dāng)我向他表露這種羨慕之意時,他嘆息一聲說,沒意思,真的很沒意思。因為他在電影場景的轉(zhuǎn)換中,偶爾會游離到時間之外的深處,發(fā)現(xiàn)銀幕上所發(fā)生的一切,大多是虛假的。是生活在時間里的人們對歷史的一種任意篡改和涂抹。就像我們現(xiàn)實中的生活一樣。特別是那些表現(xiàn)當(dāng)代題材的片子——一個秉公執(zhí)法的法官,他在時間之外的深處竟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貪官;一個為愛獻身的貞潔烈女,往往是一個臭名昭著的蕩婦。特別是那些表現(xiàn)戰(zhàn)爭題材的片子,實在太假了,勝利總是站在我們這一邊,一個呼喊向我開炮的人,其實他正在向上級發(fā)出請求撤退的呼救;一個即將被執(zhí)行槍決的地下黨,最后往往喊出的是他親人的名字。真的很假。你知道時間深處的歷史是什么樣子嗎?我沿著電影中的道路往更深處走,看見血流成河,尸橫遍野。太慘了,真的是太慘了。那才是真實的戰(zhàn)爭。我走一段便不敢再走下去了,我怕迷失在時間深處。而你們從銀幕上看到的戰(zhàn)爭只是一個假象,一個主觀而武斷的被閹割了的世界。

我真的想回去,我想你們,他輕聲說。一瞬間讓我再次悲傷起來。

但還沒找到回到時間之中的辦法……總會有辦法的。他又這樣充滿信心地說。不是嗎?就像讓我找到那個隱秘入口一樣,不是費了太多的周折嗎。

可能你要在電影中遇到那個叫作本·金斯利的人,他會有辦法的,他會告訴你怎么回來。

我也這么想過,但拿來放給鄉(xiāng)下人看的片子,怎么可能會出現(xiàn)本·金斯利呢。

電影該結(jié)束了,我該掛了。他叫了一聲,話筒里傳來嘈雜的聲音……我在街邊發(fā)現(xiàn)了這個電話亭,本來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給你打過去,沒想到,哈哈,真的打通了。時間之外的通信工具,怎么會和時間里的通信工具連在一起,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這里是哪里?好像是20世紀(jì)80年代的上海……說到這里,電話忽然中斷。我再次撥打過去,耳邊只有寂寞鈴聲,仿佛那是一座被時間遺棄的空城。

時間大概過去有兩個多月,我收到了一張奇怪的明信片。明信片紙質(zhì)泛黃,邊角部分起了翻卷毛邊,顯然是經(jīng)過反復(fù)摩擦,或走了相當(dāng)漫長的郵路所致。明信片的正面是一座教堂,隱在沙漠深處,畫面下方有幾簇仙人掌點綴。古樸中透出一絲簡潔,甚或有一些俏皮。明信片的出處不詳。從郵戳上看,實在看不出什么?;蛟S是因為郵差大意,第一次他將印戳按上去時,手抖了抖,所以那郵戳便重復(fù)著疊印在一起,字跡全部模糊。而明信片的內(nèi)容一片空白,只有我的名字和收信地址,落款則是一串奇怪的字母。從字跡看,我一眼便認(rèn)出這是馬良寫給我的。因為我們從小學(xué)一年級就是同學(xué),他那拙劣的筆法,拿到天邊都能被我一眼識破。

郵戳上模糊的字跡顯然不是漢字。我斷然否決了是英語的可能,所以我猜測那或許是葡萄牙文字、西班牙文字,波蘭文字也說不定。

這么說來,我的朋友馬良,極有可能從鄉(xiāng)村露天電影場中華麗轉(zhuǎn)身,到了城內(nèi)某個影院的電影場景里。

接下來,我又先后收到幾張明信片,和一頁泛黃的信紙。信中馬良為我詳細(xì)分析了時間之外的空間在電影中存在的可能——呈現(xiàn)在電影里的時間是和現(xiàn)實平行的。電影畫面之外的時間也在同一條軌道上同步運行。也就是說,有時我們在銀幕上看不到馬良,但他依舊生活在那個故事里。時間之外道路叢生,每個角色都有各自的生活。只不過電影結(jié)束,所有人的生活便會隨著燈光一起熄滅……落款依舊是一串奇怪的字母。但從所顯示的漢字來看,依然是出自馬良的手筆。

而后來馬良打來的一個電話,真的印證了我的這番猜測。

他說他在省城的一家影院里。

當(dāng)然,在影院里你是找不到我的——我生活在電影院寬大的幕布上。說來事情很巧,可能是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觀看一部弘揚主旋律的電影吧。而弘揚主旋律的電影大多是老掉牙的片子,于是他隱身的那部電影拷貝,便被輾轉(zhuǎn)調(diào)進了省城。因為他從幕布上看下去,黑壓壓坐滿的全是穿校服、系紅領(lǐng)巾的小學(xué)生。

我暫時不想回去了。

他說。因為省城的影院總在放映外國電影,那些電影里的生活,還算有點意思……況且,我還沒有遇到那個叫本·金斯利的人。返回時間之中的辦法,可能僅掌握在他一人手中……你猜猜,我給你的明信片,是從哪里寄出的?他略顯俏皮地問。哪里?我問。你猜猜。猜不出……是從一個叫新阿拉貢的地方寄出去的。你知道這個叫新阿拉貢的地方嗎?不知道,我說。那天影院里放映的電影是《佐羅》,1975年拍攝的,阿蘭德龍主演的那部《佐羅》,我們好像都從電視里看到過。那個叫新阿拉貢的地方,就是現(xiàn)在的墨西哥城。而佐羅用劍畫出的“Z”字,并不是借助道具弄出來的。因為他在石頭上畫出“Z”字,躍馬離去,我尾隨一幫孩子上前去看,發(fā)現(xiàn)真的是用劍尖刺出來的。手摸上去,還微微發(fā)燙。我在那部電影里的身份是一個牧師。那里腐敗橫行,官商勾結(jié),人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真的該有一個佐羅出現(xiàn)啦。而我們那里是不是也該有個佐羅出現(xiàn)了呢?他這樣調(diào)侃說。

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在道姆·科布的夢境里。這家影院夜場的最后一部電影,總在放這部《盜夢空間》。已經(jīng)有半個多月了。如果那群盜夢的人想回到現(xiàn)實世界,必須要墜落或死亡。這和我的想法一樣。夢境有入口,時間之外,也是有入口的。就像那部《黑客帝國》,它們闡述的觀點都是相同的——另外一個空間確實存在。尼奧的入口是一部電話接收器。尼奧他們還能在墻體中穿行,這多么美妙,比我的想法還要美妙。時間之中,那些不存在的或未成型的東西,都被電影預(yù)言了。你沒有想過嗎?它們真的存在。就像我所經(jīng)歷的——你們應(yīng)該相信我的話……說到這里,他得意地笑了一聲。好像完全忘記了我為他所付出的那些苦楚。

我反駁他:道姆·科布和尼奧們能在現(xiàn)實與另外一個空間中自由來去,你能嗎?你只能進入,卻不能返回。你怎么能證明你已經(jīng)進入了時間之外的通道,難道僅憑一兩個莫名其妙的電話,以及一張拙劣的明信片,就能讓人相信嗎?那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他“嘿嘿”一笑。說,我終究是要回去的,只是我還沒遇到那個叫本·金斯利的人……

那你為什么不給你爸爸打個電話?他們急得快要發(fā)瘋了,他們以為你死了,我大聲說。哪怕你給他們寄一封信。而你寄給我的信里,為什么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署。你是不是在騙我,難道你以為我是個白癡嗎?

他口吃起來。話筒里傳來落雨的聲音。停了會兒他說,我給我爸爸打過電話的,只是他不接。明信片我也寄過。我打電話的機會很少。你知道,有些地方并沒有電話,電影里的年代不同,環(huán)境也不同……其實我不愿意給他打電話——他肯定會罵我……話筒里傳來汽車刺耳的剎車聲,好像一場追逐戰(zhàn)正在他身邊上演。提到父親,他的情緒稍有波動,說話的聲音也隨之低沉下去,幾乎被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完全蓋住了……至于不能署我的名字嘛,我應(yīng)該給你解釋一下——我在不同的影片里都有一個不同的身份。我想寫馬良時,筆下寫出的卻是電影里那個人物的名字。我的思維受我支配,但我的行為,有時是要受那個角色支配的。

我還想對他說點什么。忽然聽到他慌亂的聲音:我要掛了,陀螺快停止轉(zhuǎn)動了,道姆·科布的夢境,馬上該結(jié)束了。

你現(xiàn)在在哪家影院?能在銀幕上看到你嗎?我大聲問。但聽不到他的回答,只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在響,排山倒海般嘯叫著,大概是道姆·科布經(jīng)歷的第四層夢境正在坍塌吧。

我決定去省城影院碰碰運氣。仔細(xì)查過,省城一共有大小八家影院,那些小型放映廳除外。我一家家去問,問哪家影院在放《盜夢空間》這部電影。當(dāng)打聽到第六家時,一位笑容可掬的影院負(fù)責(zé)人對我說,怎么,先生你也有興趣包場演這部電影嗎?

原來,這家影院確實連續(xù)半個多月放映過這部電影,是被一個煤老板包場的。煤老板看上了一個女大學(xué)生,這女大學(xué)生特別愛看《盜夢空間》,她迷戀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就像迷戀煤老板的錢一樣。從《不一樣的天空》開始迷他,到《泰坦尼克》幾乎迷死。她迷煤老板,是大四實習(xí)那一年迷上的。她被現(xiàn)實羈絆,從而認(rèn)清了世界的本質(zhì)。老板說,不就是喜歡看個破電影嗎,咱包場!什么時候看膩了咱什么時候算。

半個多月,空蕩蕩的大廳只有女大學(xué)生一人在看這部電影。煤老板陪了她一個晚上,實在看不下去,便再也不來了。乏味的電影讓煤老板昏昏欲睡,仿佛他肥胖的身軀也成了夢境空間的一部分。

我之所以有大量時間去影院搜尋馬良的蹤跡,是因為單位管理相對松懈。每天露個面,跟領(lǐng)導(dǎo)打個招呼,便能空出大把時間。況且馬城離省城只有五十公里,全程高速,開車二十分鐘也就到了。即便中途領(lǐng)導(dǎo)打電話傳喚,趕回去的時間也足夠。我在馬良出現(xiàn)的那家影院連看了兩部電影。我也成了一名特殊觀眾:幾乎對電影情節(jié)置之不理,只是瞪大眼睛辨認(rèn)銀幕上出現(xiàn)的每一張面孔。大到主角配角,小到群眾演員。恰好兩部電影都是大場面,一部戰(zhàn)爭片,一部體育片,場景浩大,群眾演員眾多。幾乎累到眼睛充血,也未見馬良的半點影子。我不時將手伸向褲兜,希望手機振動起來,盼著馬良能適時給我打來一個電話,也好鎖定他的位置。

在一無所獲的情況下,我又換過兩家影院。到第三家影院時,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馬良的蹤跡。

是在一條船上。是在《加勒比海盜3:世界盡頭》這部電影里。他是海盜頭子邵峰的一名手下,在畫面中一閃而過——他正在手忙腳亂地整理錨索。穿著稀奇古怪的服飾,下巴上粘了一撮胡子,但他的個頭,以及他臉部的輪廓,特別是他左臉頰上被燒傷的疤痕,讓我一眼便認(rèn)了出來。他在銀幕上閃現(xiàn)時,似乎朝下面看了一眼。如果你留意,這個鏡頭會讓人覺得非常突兀。當(dāng)時正是邵峰和杰克船長劍拔弩張之時,作為一名身臨其境的海盜,他怎么會顯得如此心不在焉……是馬良,肯定是馬良!我當(dāng)即興奮地站了起來。大喊了一聲:馬良!我知道,如果按照馬良對我講述的時間之外的結(jié)構(gòu)推算,他在銀幕上,即使沒有進入畫面中心,他所處的時間肯定也會在另一軌道上同步運行。銀幕下發(fā)生的一切,自然會進入他的視野。

我急沖沖地返回馬城,時間已近午夜。給馬良父親打個電話,然后回家,拿上馬良寄給我的明信片和信,倉促敲開他的家門。

馬良父親身穿睡衣,戴著老花鏡,坐在沙發(fā)上,一張一張審視我?guī)н^來的明信片,仿佛在揣摩兒子的蹤跡。我在一旁喋喋不休,他始終不發(fā)一言。好像我在說一件與他無關(guān)的事。直到我說到在電影《加勒比海盜3:世界盡頭》里發(fā)現(xiàn)馬良時,他才摘下老花鏡,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慢吞吞起身去書櫥里拿來一樣?xùn)|西,遞給我。

也是一張明信片。樣式、字跡和我的那些幾乎沒有任何區(qū)別。他嘆口氣,看著我說:

會是這樣嗎?

我點點頭。

應(yīng)該是這樣。

第二天下午,我們驅(qū)車去了省城。從電影開演之初,馬良父親便止不住流淚。這種情緒在這樣一種背景下顯得極為怪誕。觀眾都被杰克船長搞得大笑不止,而悲情卻只在這半老男人身上發(fā)生。一個吃爆米花的女孩偶然回頭,看到正在哭泣的馬良父親,張大了嘴,吐了吐舌頭,笑容迅速僵在了臉上。她縮起身子和身邊的男友竊竊私語。他們同時回頭看了我們一眼。

電影過半,邵峰船長和杰克船長的交鋒即將開始。我捅了捅馬良父親,悄聲說,快到了。海盜船行進在幽暗洶涌的波濤之中。在我們專注的盯視下,那畫面竟有了一種慢鏡之感。作為邵峰的手下,馬良的出現(xiàn),再次印證了我的眼力——在同一規(guī)定的場景中,馬良穿著同樣的服飾,做著同樣的動作。而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他竟然朝銀幕外揚了揚手,扭臉沖我們笑了一下……這個鏡頭看上去顯得更加突兀。雖是一閃而過,但他臉頰上的疤痕卻暴露無余。他好像瘦了,膚色黧黑,像個高大的東南亞人。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馬良打來的電話。他十分傷感。說在銀幕上看到了我和他的父親。因為那個鏡頭出現(xiàn)之時,我和他父親不約而同站起來,沖銀幕上揮手。我覺得對不起他,太讓他操心了,他哽咽著說。

你在哪里?難道海盜船上也會有電話?

他抽了抽鼻子。我在電話亭里。你們走后,電影仍在上演,是一部叫作《狙擊電話亭》的片子。我迫不及待地給你打了這個電話。我是不是也像電影里的這個男主角一樣,在生活中做了很多傷害別人的事,卻渾然不覺,命運最終被一個不露面的殺手操控?

難道你的命運也被他操控了嗎?

沒有,他說,命運還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

我和馬良父親再次去省城,先找到一名文化局的官員??磥硭麄冴P(guān)系甚密。說到事情的初衷,馬良父親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搪塞過去。官員帶我們?nèi)フ矣霸贺?fù)責(zé)人。一個中年胖子接待了我們。他顯得誠惶誠恐,拉著那官員的手,不停地說,打個電話就行了嘛,何必勞您大駕。眼睛不時向我們這邊瞟過來。當(dāng)馬良父親說明來意后,這胖子心花怒放,他完全釋然了。這對他來說其實是雙贏的事——既送了人情又賺到了錢。那位官員調(diào)侃他說,老馬是他們市著名的民營企業(yè)家,你放心,鈔票少不了你的。胖子笑瞇了眼,再次握住馬良父親的手,連連說,哪里哪里,六折六折。朋友朋友,都是朋友。

事情是我和馬良事先在電話里講好的。當(dāng)我們再次說到那個叫本·金斯利的人時,我想到了那個煤老板。我說,何不叫你爸也去那家影院包演幾場電影呢?就演本·金斯利主演過的電影。如果你不離開那家影院,你就肯定能見到他。

對呀,他興奮地叫起來。我差點忘了。我已經(jīng)輾轉(zhuǎn)過上百部電影,卻一次也沒遇到過他。如果遇到他,或許他會給我些提示的。他或許會告訴我,我到底是生活在幕布上,還是生活在膠片里。如果生活在幕布上,為什么會在幾家電影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如果他能告訴我回到時間之中的辦法,那就更好了。那我就徹底自由了。

我們選的是一部叫作《波斯王子:時之刃》的電影。由迪斯尼工作室拍攝,取材于一款出自育碧的同名暢銷游戲。我們之所以選擇這部本·金斯利戲份不多的電影,是因影片里講述的故事,和馬良現(xiàn)在的經(jīng)歷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故事的大意是:傳說中,在古代的西亞大地,圣城阿拉木特存在著兩件魔法寶物,一個是小巧的時之刃,另一個是巨大的時之沙漏,擁有這兩件寶物,即可獲得控制時間的力量和永生不死的軀體……如果馬良足夠幸運,或許能從電影中得到那兩件寶物,那豈不是更好。

電影開演之后,馬良父親不時探頭問我:哪個是本·金斯利?

我指給他看。

他說,這不是一個外國人嗎?看著就不像好人,馬良怎么會和他扯上關(guān)系。

我笑笑,對他解釋道:本·金斯利在這部電影里飾演的本來就是壞人,為了坐上王位,不惜一切代價想得到時之刃,讓時間倒流,讓他年幼的兄長飼虎。

馬良在哪?

攻城大軍擁擠在阿拉木特圣城之下。波斯戰(zhàn)士們頭戴盔甲,遮掩了他們屬于古雅利安人血統(tǒng)的英俊面龐??床坏今R良的身影。在尼扎姆出現(xiàn)的慶祝勝利的皇宮大廳,在達斯坦向尼扎姆口袋里塞信件的阿拉木特圣城繁華的街道上,我們找不到馬良的任何蹤跡。他或許又輾轉(zhuǎn)去了另外一塊幕布……而實際上,在這浩大的戰(zhàn)爭場面里,想辨認(rèn)一張普通面孔,也確實困難。

馬良在哪?

馬良在哪?

隨著影片的進行,他的父親在不斷追問。他由先前的期待、焦慮,甚而變得絕望。當(dāng)一切歸于結(jié)束,他幾乎癱倒在座椅里。偌大的影院大廳闔無人跡,時間在這里顯得如此無趣和荒涼。甚至直到我們驅(qū)車走在黑漆漆的高速公路上,這個傷心的父親始終一言不發(fā)。

如果他還生活在那塊幕布上,一定會碰到本·金斯利。如果他碰到了本·金斯利,一定會從他那里得到回到時間之中的辦法。

我安慰著他。

他吐了口氣,好半天才說,我養(yǎng)了一個不爭氣的兒子啊。

接下來,我真的無法向你詳盡描述馬良回歸時間之中的那段過程。那段過程顯得太過漫長,卻又極其瑣碎。而此時馬良生活在幕布上的新聞不脛而走,成了馬城的一大怪談。不知是誰透露出去的。作為馬良最親密的朋友,也算是親身參與了這段離奇經(jīng)歷的人,我在馬城一時間也成了名人。當(dāng)人們向我印證這件事的真?zhèn)螘r,我處于恍惚狀態(tài),對此事閉口不談……因為那么漫長的時間過去了,馬良幾乎中斷了與我的聯(lián)系。他只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就是他父親在影院包場放映《波斯王子:時之刃》之后。他說他見到了本·金斯利。并且和這半個印度人有過簡短的談話。作為一支紀(jì)律嚴(yán)明的波斯軍隊,下屬沒有禮貌的搭話很快便遭到了上司的懲罰,他被打了五十鞭子。本·金斯利騎在高高的馬上,傲慢陰險的目光甚至沒有向下瞥一瞥……如果馬良不能從時間之外回歸,我的任何說辭都會成為妄言……那段時間,馬城人多了一種高雅的嗜好,他們利用節(jié)假日時間,成群結(jié)隊涌向省城,去看每一部或好或爛的電影。期望在幕布上與馬良相遇,從而印證這枯燥生活中是否真的有奇跡存在。但沒有,他們一次也沒有看到過馬良。無數(shù)次的期望淪為失望,他們開始懷疑這個說法的真實性——它是不是某個別有用心的人編造的一個謊言!

在馬良回歸之前,我又接到他打來的一個電話。

他說,他找到了回到時間之中的辦法。

什么辦法?我問他。

殺死他!殺死那個電影中和我身份吻合的人。殺死他之后,我就能脫身。只是這樣做的話,會打亂整個電影的布局,結(jié)局會朝另外一個方向發(fā)展。

你從誰那兒得到的這個辦法?

你可能猜不到。說來有些奇怪,我是從《史前一萬年》電影中那個祖靈老媽媽口中得到的。她像一個邋遢、讓人恐懼的巫婆。但她能看到亞高族部落的未來,能預(yù)言一個偉大獵人的誕生,更能窺破一個人命運的走向。

你要殺死的那個人是誰?

不知道。他還沒有出現(xiàn),大概那部電影還在籌備中吧。

自此我格外關(guān)注起即將上映的新片消息。哪怕一個流產(chǎn)掉的劇本,也不放過。我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影迷,說起電影來總是滔滔不絕,不知道這算是件好事還是壞事。

直到影院里傳來要上映那部新片的消息時,我再次發(fā)現(xiàn)了馬良的蹤跡。

事實上,在電影還未公映之前,我就從電影海報上發(fā)現(xiàn)了他。那是一部叫作《赴死》的電影。故事梗概是這樣的——

貞觀六年臘月,天降瑞雪。唐太宗李世民心情不錯,信步走出皇城??粗L安街上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象,心中很是欣慰。他忽地想起另一類人——那些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的死囚。此刻他們在想些什么!于是太宗來到大理寺,親自審核死刑案件。唐朝初年,全國死刑犯并不多,改革隋朝法律后,減去了很多死刑條文。貞觀初時,全國死囚犯不足百人。太宗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是——全國共有近四百名死刑犯,都集中在大理寺監(jiān)獄。

進入牢房之后,太宗挨個詢問,與他們溝通。犯人們都說犯下死罪,死有余辜,不冤枉??粗@些面黃肌瘦的死囚,太宗龍心大慟,于是下了一道讓全國震驚的圣旨:全體已決定執(zhí)行死刑的囚犯,一律釋放,讓他們回去與家人團聚。等一年之后的秋天,再來京城集結(jié),等待問斬。

死囚們?nèi)矿@呆了。這樣無條件釋放他們回家,真的跟做夢一樣。

貞觀七年,也就是一年之后,當(dāng)初放回去的死囚400人,沒有人帶領(lǐng),也沒有人監(jiān)督,各自從全國各地返回長安,無一人缺席。太宗欣悅之下,全部赦免了他們的死罪。

這部電影的導(dǎo)演還算有些名氣,我在這里就不說他的名字了吧。而電影里的演員,起用的全部是非職業(yè)演員。其中那個飾演羅成的演員,他的名字,竟然就叫馬良!電影以五個囚犯為主線,講述他們在回城赴死路上的一段驚心動魄的遭遇。這幾個人都是一根筋的主兒,不論遭到仇人截殺,還是遇到美人挽留,他們終究是涉過山山水水,迢迢路途,最后回到白馬寺監(jiān)獄。用他們的執(zhí)拗,渲染了電影所要表達的一個偉大主題——誠信。而誠信,不正是我們這個社會嚴(yán)重缺失的嘛。

當(dāng)電影第一款海報在網(wǎng)上發(fā)布時,我便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羅成身穿襤褸囚服,亂發(fā)紛披,眼睛與左臉上的傷疤,確乎就是馬良生活中的樣子。他站在五個囚犯正中,側(cè)著身子,怒視前方……而海報上美人的背影,以及曲折迂回的道路,讓人不禁對這部電影充滿了期待。

電影公映那天,我獨自去了省城影院。

我未將這種猜測透露給任何人。覺得馬良一定會出現(xiàn)在這部電影里。這不是巧合,這大概是命運最終的安排。電影進行到十二分鐘時,那個叫羅成的囚犯在畫面中出現(xiàn)了。從監(jiān)牢外射進的光線清晰地打在他的臉上,險些讓我會心地微笑起來——他就是馬良,沒錯,他真的是馬良!這個已離開我身邊長達兩年之久的朋友,他憑借幾張模糊的明信片,和幾個令人可疑的電話,告訴我他去了時間之外。而我現(xiàn)在更愿意相信——他是一個傾心于表演的人。他只是去了某個影視基地,夾在那些懷揣夢想的人群中間,一邊跑龍?zhí)祝贿呑鲋帜_——他做著手腳只是想混淆我們的判斷,讓我們相信他是一個超脫了世俗生活的人。而現(xiàn)在,他看上去終是混出頭了,他成了一部電影的主角。從此他會片約不斷,和那些大腕明星搭檔拍片,去各大國際電影節(jié)上拿獎……其實我想對他說:馬良,做一個電影明星,不是很好嗎?你何必要撒那樣一個謊呢?弄得跟真事似的,搞得別人焦頭爛額。你當(dāng)初直接說出來不就得了。你為什么不直接說出來?卻總是說,厭倦了這燦爛如煙花般的俗世生活。

我掩飾不住自己的淚水。當(dāng)我回到馬城,把這個事實告訴他的父親,告訴所有的朋友時,我仍然掩飾不住自己的淚水。他們或許認(rèn)為我是因得到了馬良的確切消息,而流下了激動的淚水。但我想告訴他們——其實不是,真的不是。那淚水包含的內(nèi)容很多,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我們結(jié)伴去看那部電影。當(dāng)看到馬良出現(xiàn)時,朋友們都欣喜地叫了起來。他們不約而同地說,這不就是馬良嗎?這可不就是馬良!朋友們甚至和身邊的觀眾吹噓起來:你們知道這個電影的主角是誰嗎?

他是我們的朋友。一個曾經(jīng)生活在我們身邊的人。他叫馬良,他喜歡表演,如今他成了電影明星。

很多人都羨慕地看著我們。

我們遍查那個攝制組的電話,最后找到一個肯接聽我們電話的人。

他說,馬良?噢,馬良,他參加完影片宣傳之后,已經(jīng)去了李安的攝制組,去參演另一部大投資的影片去了。我們也找不到他。他平時就來無影去無蹤的。如今他成名了,一般普通觀眾就更難聯(lián)系到他。如果你是他的影迷,有什么話,我可以托人轉(zhuǎn)達給他。那個攝制組里有我的一個朋友。

但故事卻并未結(jié)束。

這個叫馬良的人,這個聲稱找尋時間之外隱秘入口的人,這個被大家以為成了一個電影明星的人,在兩天后的一個傍晚,被人送回了馬城。他穿著襤褸的囚服,亂發(fā)紛披,左臉上的疤痕,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個奔赴在路上的死刑犯……他嘴里說著拗口的屬于遙遠(yuǎn)年代的話,他在說太宗、諭旨、仇人、追殺、赴死……我們都聽不太明白。而據(jù)送他過來的人說,這個奇怪的瘋子是在影院的幕布下發(fā)現(xiàn)的。他確乎是瘋了,一直都在說著電影臺詞。

第二天我再次趕往省城,去看這部叫作《赴死》的電影。發(fā)現(xiàn)故事的整個格局真的改變了——那個叫作羅成的囚犯在赴死的路途中被人殺死了。那400人的囚犯名單中,唯獨少了他一人。而據(jù)我后來考證,在全國各大影院中,從未出現(xiàn)過這樣的情節(jié)。而唯獨省城這家影院,每當(dāng)放映這部電影時,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局。

這簡直成了世界電影史上一個令人猜解不透的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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