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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三題

2014-09-06 22:24:16李明華
雪蓮 2014年4期
關鍵詞:村長范文普通話

早年的拔貢

拔貢是清末讀書人的一種功名,相當于時下的職稱。秀才被選拔為貢生,叫拔貢,也叫貢爺,舊時只要稱爺的,一般都不一般,諸如少爺、老爺、大老爺、縣太爺、包公爺、老天爺、土地爺,是讓人們敬仰的主兒。拔貢不一般,凡選拔為貢生的,人們就稱貢爺。

早年間,成家大莊沒有學堂,更談不上識文斷字的人,學堂就是成家大莊的祠堂。拔貢的第一堂課就來了個下馬威,把娃們就震住了,震得瞠目結舌,無所適從。他講的不是“人之初,性本善”,也不是“子曰”、“詩云”,而是流傳于這一地區(qū)的一首長歌。他背著手踱著步子,搖頭晃腦地反復默念著:

勸民有事莫經官,人也安然,己也安然。

請眾公剖是非蠲,你也無怨,他也無怨。

聽人唆訟到衙前,告也要錢,訟也要錢;

差人奉票又奉簽,鎖也要錢,開也要錢;

投到州縣細盤旋,走也要錢,坐也要錢;

……

拔貢要求每個娃把這首一韻到底的長歌背會,背得滾瓜爛熟,然后回家教給他們的父母,這是拔貢下了狠心的,只要有一個娃還沒有背會,他就不會進行下文。

頭一天,撥貢沉浸在自我陶醉中,學堂里的娃們高昂著鵝一樣的頭顱聽著,那些“錢錢錢、焉焉焉”冗長的音韻,似聽天外來音,有打瞌睡和開小差的,他就在講桌上響亮地敲一下那塊榆木戒尺,宛如縣太爺的驚堂木,把娃們驚得立馬聳起了兩只耳朵。第二天,他念一句,學生念一句,第三天,還是他念一句,學生念一句。三天下來,班上最大的學生成五十六只念會了半句“福也綿綿,壽也綿綿。”

成五十六官名叫成有德,是撥貢給他起的名字,但他更喜歡人們叫他成五十六。成五十六坐在學堂里只覺得頭里像搗了一棍螞蜂窩,亂糟糟的,他晃了晃腦袋,嗡嗡的聲音總算停了,隨之而來的卻是“嘩-嘩”的跟父親在草房里蓐草鍘草的聲音,他捂住了耳朵,眼前冒出了一片金花,耳朵里又是跟母親在水磨坊里磨面時格面蘿兒“咣當-咣當”的聲音,一聲響比一聲,他從小野慣了的性子無法適應學堂里規(guī)規(guī)矩矩的生活。

成五十六看了看拔貢自我陶醉的樣子像吃了鴉片煙,便有了可乘之機。他向前后左右看了看誰也沒有注意他的所作所為,笨拙地拿起毛筆在墨盒里胡亂舔了一下墨,在紙上又糊亂涂抹了幾下。一片模糊中,他突然發(fā)現了一群騾馬活蹦亂跳的樣子,像皮影戲里的某個情境。成五十六又在紙上涂抹了幾筆,他歪著腦袋看了一會兒,很像是一只野鴿子。

還在成家大莊祠堂沒有改成學堂之前,成五十六經常在房檐上看見上百只甚至更多的野鴿子,他和幾個要好的伙伴用扣兒偷偷套了幾只,在山洼里點燃柴火,糊上一層泥,把泥燒烤干了,再扒了毛,那肉味兒香極了。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那妙不可言的肉香像滲在骨頭里的毒癮一樣,讓他們樂此不疲地就范。但后來聽大人們說,祠堂里做窩的野鴿子是神鴿,大凡一種動物一旦成了神就有了靈性和神圣,一只鴿子就代表著成家大莊一口人,大鴿子就是大人,鴿娃子就是娃,從此,他們對鴿子敬而遠之。無數個日子他們只能遠遠地看著鴿子在天空中自由飛翔的樣子,像天上悠動的云彩,他們爬在土墻上,仰視著一群群銀灰色的鴿子,就像狗們無可奈何地望著夜晚的星空,誰也不敢把鴿子怎么樣,那香氣誘人的烤鴿子肉成了他們銘心刻骨的記憶。

成五十六抬頭向外一望,對面祠堂的青瓦上正好蹲著幾只野鴿子,踱著將軍一樣的步子,一點也沒有飛走的意思,他聽見了“咕-咕-咕咕”的聲音,他托著肉嘟嘟的下巴望了很久很久,頭腦里滿是鴿子的影子,思緒早就飛到九霄云外去了,口水泡濕了袖口。

拔貢走了進來,高聲喊道:“成有德!”

成五十六木木地坐著不動,一點也沒有反應,所有的娃都沒有反應,這樣的場面已經不是一回二回了,一個人的名字叫到十五歲,在那個小小的群體中也許就很難改變了,拔貢只好又喊成五十六。

成五十六哼哼央央了一會兒,差點把頭上的小鏟發(fā)摳下來,急得鼻洼里沁出了一層汗,但背出的“雖然幾句俗語言,有人相勸并相傳”,還是前不答言后不答語。

拔貢教了一輩子的書,教得快要入土為安了,但沒有教過這么笨的娃,他走到成五十六面前說:“把手伸出來!”

成五十六大大咧咧、無所事事地把手伸了出去,他騾子一樣結實的身板兒從來不怕別人打。拔貢板著臉著實打了一戒尺,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只要不讓他背書寫字,一天打一戒尺也無所謂,反正學堂不是好進的,念書不是好念的,何況他一個長工的兒子能念成書,不是冰臺上長牡丹、三九天吃西瓜的事嗎。

然而,從種種跡象和一些人文底蘊表明,成家大莊約定俗成的鄉(xiāng)風民俗就是從拔貢的這首長歌開始的。

轉眼間,半年的光景過去了。幸好學堂里坐的大都是成家大莊的娃,沒有同學間的陌生,只有對于念書生活的新鮮,加之成五十六是歲數最大的一個,課堂里雖然不好受,下課后他卻是娃娃頭兒,見拔貢進了自己的廂房,他把那些比他小幾歲的娃想怎樣擺布就怎樣擺布,在成五十六硬朗的身板和強大的力量面前,他們一個個都聽他的使喚。因此,在這個學堂里撥貢是大先生,成五十六就是理所當然的二先生。

日子像磨槽里悠閑的流水嘩啦啦淌著,成五十六的個頭兒像夏天的莊稼日新月異地長著,八個月后,拔貢開始了“四書”、“五經”的正規(guī)教授,成五十六就覺得先生自鳴得意的唱腔(他總認為先生是在唱書,而不是念書)跟鄉(xiāng)民間的莊稼話相比,除少了道觀里的響鈴和木魚聲,簡直就是一個可恨的道人放咒,一個可惡的和尚念經,一個蠻蠻的胡言亂語。在他看來,念書根本不是像大人們說的知書達理、光祖耀宗的事,而是上刀山,下火海,熬油鍋,甚至就跟蹲大牢和餓肚子差不了多少。成五十六每天坐在馬扎上,像坐在釘子上一樣難受,他的身上像無數個饑餓之極的虱子張開大口叮咬著,因此,他在課堂里要求上茅房的次數越來越多。

拔貢說:“成五十六,你吃的是六味地黃嗎?”

成五十六沒有回話,做出一副很難受的水火不留情的樣子。

成五十六的父親成老五,素來簡單平常的生活似乎也多了一些事情,他每天晚上抽過了一陣旱煙鍋子后在炕頭上磕幾下,把成五十六叫過來說:“五十六,你要好好念書,不念書就像我一樣一輩子當長工,一輩子讓人看不起?!?/p>

成五十六有點不耐煩地說:“當長工有啥不好?!?/p>

成老五在成五十六的小鏟頭上著實敲了一煙鍋,憤怒地說:“我把你這個倒囊子慫,天生的雞兒命?!?/p>

“你命好,咋當長工哩!”

“日你的賊先人!”成老五把爬在炕沿上寫字的成五十六著實踢了一腳,成五十六用樺樹皮訂起來的本子嘩啦啦散了一地,那些核桃大的字無可奈何地睜著黑糊糊的眼睛。成五十六反目為仇,狠狠踩了幾腳。

成五十六從地上重重爬起來,肩膀慢慢地左右擰動了一下,像一個打手動手前的熱身和預備,但沒有動手,他木木地回敬了一句:“我先人也是你先人,你日!?!?/p>

成老五從炕上跳起來,成五十六口里喊著“我這是學著你說的”,早跑得無影無蹤。

夜里,成五十六沒有回家,他蹲在旱場上望了一會兒星空,睡在成家大莊的一家草房里,不一會兒就睡實了,他覺得草房比炕還要暖和一些。

拔貢的課已經講到《中庸》,他同往常一樣,每講到新的篇章,就搖頭晃腦地沉浸在自我陶醉中,那神情像吃了鴉片煙一樣,慢慢的成五十六也像吃了鴉片煙一樣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境。

拔貢念道,《中庸》曰: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者,天下之大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由是言之,中和豈可以須臾離哉!

成五十六終于熬受不住拔貢之乎者也的玄奧高妙和自我陶醉,一坐在學堂里的馬扎上,鼻孔里就鉆了無數個貪婪無度的瞌睡蟲兒,起初那些蟲兒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不敢把成五十六怎么樣,在鼻子里小打小鬧地作怪,見成五十六不把它們怎么樣,便徹底放開手腳,大大咧咧地像毒癮一樣肆無忌憚地生滿了全身。許多日子,不吃飽飯還好,一旦肚子里踏實了,他在上午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下午的日子更加稀里糊涂。如果不是肚子餓或者口渴這些生理上的正常反應,說不定他會心安理得地睡到日落西山、月明星稀。

還好,半年后就在成五十六實在不想念書,每天早上讓父親用拳腳和棍棒趕著他走進學堂的時候,拔貢開始了珠算教授,給了成五十六一個把書繼續(xù)念下去的轉機。

拔貢小心翼翼地搬出來一樣物件,他雙手托住的樣子,很沉。他小心地將物件平放在講桌上,解開一層黑布,再解開一層白布,是一塊算盤。拔貢對娃們招招手,很慎重地說:“你們來摸摸!”

幾個娃擠了過來,看不見的娃干脆把腳踩在馬扎上,二十一張臉像二十一朵向日葵燦爛地開放著。

他們把手伸過去一個一個輕輕摸了,一個個露出了驚訝的神情。成五十六不是摸,而是著實捏了一把就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原來是塊石頭算盤。不光算珠是石頭的,連排檔、盤框也是石頭的。這是一塊用本地產的中壩玉雕出來的玉石算盤,冰涼冰涼的,似乎是從地窖里剛剛挖出來的。成五十六想,它能算么?能算出加法減法嗎?

拔貢看著他們一一摸過算盤后,左手將算盤提了起來,只見清瘦的手指用力一拗,咔的一聲脆響,算盤珠子齊扎扎地去了該去的地方,就像羅家灣兵營里的吃糧人聽到了長官的口令,剎那間向左或向右看齊了。所有的娃還沒有明白過來,只聽咔咔二聲脆響,他就打出一排珠子,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拔貢說:“你們看好了。”說話間,只見他瘦長的手一翻一悠,手指啪啪一串彈開,一瞬間,好似大年三十晚上的鞭炮聲炸出來,又一串串地在他們耳邊滾過,等聲音沒了,算盤上的一至九個石珠子就殺了一個回馬槍,成了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這是拔貢的絕活,簡直在耍魔術。

二十一個娃都裂著嘴,眼睛像一個個紫葡萄,耳朵像滑翔的麻雀伸直了翅膀。拔貢說:“別小看這么打一遍石算盤,哪一天你們能夠像我剛才這般輕輕松松地打一遍,那就可以在油鍋里撈出兒?!?/p>

經拔貢這么一說,成五十六就更加吃驚了。心想,到哪一天我才能學到這一手絕技讓人們刮目相看呢?拔貢的話是真的,他手指尖上的老繭,跟牛板筋上的老繭差不多哩。

學堂里,石算盤聲音響過的第二天,成家大莊最有能耐的華木匠就顯示了他高超的木匠手藝。幾天后,二十一塊木算盤的珠子就在長短不一、高低不平的課桌上嘩嘩嘩嘩地滾來滾去。成家祠堂屋頂的青瓦上蹲著的一群鴿子聽著這奇異的聲音都嚇壞了,它們噗嚕噗嚕驚慌失措地飛起來,在成家祠堂的空中無家可歸地滑翔著,見沒有發(fā)生重大的變故,它們身上的毛也沒有少一根,三天后的一個黃昏,它們又重新蹲滿了屋頂,一動不動。不久,它們也聽慣了這種聲音,聽不見這種聲音反覺著不安全。

一塊特制的大算盤掛在黑板上,這是拔貢自己動手做的。山白楊的珠子,足有鐵銑把那么粗的珠桿上扎著雞毛,用來固定珠子。有一天,拔貢用左手去推珠子時,腳尖踮得老高老高,竟然不小心讓拔貢掙出了一個十分不雅的響屁,引得娃們哄堂大笑,拔貢轉過身來說,對不起,有失大雅。但這并未影響成五十六學珠算的熱情,在成五十六的心目中算盤珠兒的魔力勝過學堂里的那一群鴿子。在珠算課上,他寧愿把自己的馬扎兒給了講臺上夠不上算盤珠兒的拔貢,自己站著打算盤也是心甘情愿的。

終于有一天,拔貢第一次在成五十六的小鏟頭上輕輕地溫暖地抹了一下,成五十六木木地站著不動,但他分明被一種不一樣的東西感動了,他像頭一回吃了蜜蜂屎一樣,眼珠子精靈般地轉動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生動起來。那是一種多么舒坦的感覺,讓拔貢頭一回把他當人看的感覺,使他渾身顫抖起來,他看上去像受了驚嚇似的,又像猝不及防地受到了傷害一樣。過了好長一會兒,他哇的一聲哭了。

拔貢說:“成有德,你身上不舒坦嗎?”

成五十六不說話。他木木地站了許久說:“先生,你再抹我一下。”

拔貢頭一回把笑臉給了成五十六,又輕輕地抹了。

成五十六的臉立刻變得陽光般燦爛起來,他給拔貢深深鞠了一躬,這是發(fā)自內心的一次鞠躬,覺得有些五體投地。

拔貢規(guī)定一律用左手撥算盤珠子。他說:“記住了,右手是握生活(毛筆)的,怎么能打算盤呢?左手打出來,右手記,這才正。將來當了賬房,連東家都不敢小瞧你?!?/p>

就這樣,若干年后,成家大莊那一帶打算盤的,只要有誰伸開那只手,看到用右手撥算盤珠子的,就有人說這是野路子,不正宗,拔貢的才叫正宗呢。

拔貢的學問對成五十六來說是對牛彈琴,但拔貢在他的頭上那輕輕的一抹,像佛祖的一次摸頂,在成五十六心里深深地扎了根,像一顆堅硬的種子在絕望中得到了天雨的沐浴和陽光的普照,那種感覺跟他頭一回吃了冰糖的感覺沒有什么不一樣。那些天,成家大莊到處能聽到霹靂啪啦算盤珠子的聲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個莊子天天過二月二。夜晚的時候,這聲音伴隨著多少老少爺們進入了夢鄉(xiāng),把成家大莊帶入了知書達禮的文明時代。從此成家大莊的陽洼里少了整天價下方的男人,也少了晚上走東家進西家說閑話的女人。他們都守在娃的身邊。

成老五白天兢兢業(yè)業(yè)干完成家的活兒,晚上斜靠在打了補丁的褐被上一邊抽著旱煙鍋,一邊耐心看著兒子在炕頭上霹靂啪啦打算盤,他的心情顯得輕松多了,他就那么靜靜地望著燈影下兒子碩大的影子一會兒比一會兒大,一直大到滿屋里全黑了,也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第二天走路時他就更加不緊不慢,做活也更加主動和穩(wěn)重。他見了拔貢說:“先生,娃兒會打算盤了,是你的勞苦!”

拔貢說:“應該的,應該的,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也。”拔貢話雖這么說,但心里覺得有了一種安慰,很知足的樣子,連成五十六這樣的娃都把算盤打得脆響,是他教授有方。

拔貢教了加減乘除之后,說這是基本功。能否把一只算盤打精打活泛,就要學會另一招,破頭算。原來這算盤的算法都是從尾算起,夠十進位,破頭算卻是從頭數算。

拔貢說:“破頭算不僅好算,而且算速快,差錯少。如果需要,可以邊算邊報出答數?!?/p>

成五十六很快就學會了,一比較,果然好。他對珠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像喜歡天空的那些鴿子、麻雀一樣,每天都充滿了翱翔的向往。禮拜天是給東家放羊的日子,他一個胳肘窩里掖了算盤,另一個胳肘窩里掖了干糧風一樣跑了。他給頭羊扎了麻筋,把羊群趕到山里盤腿一坐,就開始打他的算盤,左手嘩啦嘩啦撥珠子,右手握著一個棍子在地上記數子,他能一口氣從一九打到九九(加法),然后再打規(guī)法(除法),直打得天旋地轉,日落西山,饑腸咕咕。日暮西山的時候,他長長地打了一聲口哨,羊們就心領神會地開始回家了。

成五十六在拔貢深奧的“四書”、“五經”中沒有找到他感興趣的東西,在成家大莊祠堂讀了三年書最終還爬在一年級的小馬扎上,以至在學堂里流傳著“五十六不成材,三年學得二綿綿,福也綿壽也綿,綿得五十六頭睡扁”的歌謠,但他學得了一手過硬的算盤。他二十一歲那年,果真就成了成家大莊成族長家里的賬房先生。

若干年后,新的政府剛剛成立時,政府機關里的財會人員十有八九都出自成家大莊。成家大莊的人都懷念拔貢。

范家萍的普通話

范家萍多山,山體滑坡是家常便飯,想找出一塊平地來,比工業(yè)時代雨過天晴的彩虹還要難。因此,范家萍人即使在平坦的路上行走,也要向前努力傾斜著,似乎背著一卷沉重的行李。

早年間,范家萍沒有像樣的學校,學校設在一座張風漏氣的廟里。廟是山神廟,廟里有一座泥塑的菩薩,由于當初塑的人手藝差,不久那個栩栩如生的菩薩身上、臉上開了許多口子,人們覺得這件事非同小可,一次又一次搶救,像時下搶救非物質文化遺產一樣,幾經周折,用紅粘土把菩薩糊成了四不象。

因為菩薩就是山神,廟里的香火倒是有一些。

相傳廟里經常鬧鬼,把一個女人鬧瘋了。鬧鬼的時候往往是有月亮的夜晚,月亮從樹稍上探出半張臉來,伴隨著一陣陣徐徐的輕風款款吹來,人們就能聽見一個女人凄美的哭聲,一直哭到范家萍的公雞叫鳴的時候,宛如動情的口弦。后來來了一位落難的秀才,想在這里以教書育人來糊家養(yǎng)口,其實秀才是個單身。因為范家萍人不開化,沒有讀書的孩子,秀才待了三個月才來了兩個學生,廟里的香火又維持不了他最簡單的生計,一年后秀才在廟里消失了。秀才臨走時在廟門上寫了一幅祛邪揚正的對聯,從此不再鬧鬼了。不僅如此,范家萍好幾年都是風調雨順,人們懷念秀才,懷念文化和學問的力量由來已久。廟里的香火裊裊娜娜,甚至鄰村的人也來上香。

不料,秀才的對聯只管了五年光景,第六年,那副對聯雨淋風化得干干凈凈,廟里又開始鬧鬼,范家萍人提議把秀才的那副對聯中規(guī)中矩寫上去。范六爺是唯一從秀才手里識得幾個字的人,他照貓畫虎寫了上去,結果不管用。不但如此,還真有點火上加油的勢頭。頭一年,正值莊稼青黃不接時,家家戶戶磨好了鐮刀,就等著大暑頭上開鐮,一場幾十年不遇的冰雹沒收了范家萍所有的收成,扎住了范家萍大大小小幾百口人的嘴。第二年春天,又是十幾年不遇的干旱,一直到農歷四月頭上才下了一場雨。范家萍人請了陰陽、道人、法拉、蠻蠻進行了盛大的法事活動。范家萍歌舞升平,桑煙裊裊,他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一個道人把一把七星劍插進了肚子,他的腰彎成了一張弓都無濟于事。一個法拉吞下去數十枚鋼針,做出向天求雨的姿式,也不見一朵云彩。范家萍人確信,不是秀才的對聯不好,鎮(zhèn)不住村里的天時,而是范六爺的文化太淺薄,那幾個半生不熟的字和墨寶不起作用。

因此,范家萍人對讀書識字和知書達理充滿了一種虔誠的渴望,說什么得有一所學校。有了自己的讀書人,會更加管用一些。當然這是范家萍人遠年的想法,范家萍有學校是幾十年后的事情,那時候連范六爺的孫子都不在人世了。不過,要修一所學校的愿望口口相傳,在范家萍已深入人心。

范家萍的平地像黎明前的星星一樣稀少,要想把學校建在不讓滾掉麻雀摔死蛇的地方,還真不是容易的事情。只能在村里的一角擠出一塊幾十米見方的地來,讓一群年輕人打了土坯,和了草泥,蓋出了三間簡陋的教室,這是范家萍最初的學校。第二年,打上了夯土圍墻,圍墻上鑿了一個供孩子們出出進進的門洞,看著像一付莊廓。于是,范家萍的天空里飄蕩著“a、o、e”、“刀、弓、車”的絕響,裊裊的余音把范家萍帶進了文明時代,也帶進了太平盛世的年景。于是,范家萍的孩子背起了各式各樣的書包。

那莊廓模樣的學校跟范家萍普通的農家沒有什么不一樣,只是孤立無援地蹴在山窩里,只是清晨和黃昏的天空里,除了往日聽慣了的雞叫狗咬的歡暢和隊長出工收工的敲鐘聲,分明又多了一些朗朗的讀書聲,宛如天外來音,讓人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新奇。

于是,范家萍多了一些新聞。

張家的大娘問李家的大嫂,你家的娃兒上學了嗎?

李家的大嫂說,上了,上了,還學會了鴨子和鵝的叫聲,成天叫個不停,家里快成了一個動物園了。

王家的奶奶問范家的爺爺,你的孫子背的書包上繡著個喜鵲登枝,真好看,是誰的針線呀?

李家的天神寶夜里胡言亂語,傳出了:兩只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范家萍有了學校是在1971年的秋天。老師是村里的,在田間地頭是務農的社員,走進教室就成了老師。那時,沒有什么師范畢業(yè)生能夠分配到千山萬壑的深山里,一聽到去窮山惡水教書都望而卻步。在范家萍找一名老師比矬子里拔將軍還要困難。范家萍人只好就地取材,找村里念過私塾的、念過初小的、念過高小的,一一進行了細致的排查,最后找出了兩個高小生,一個初中生。一個初中階級成份太高,是接受貧下中農教育的對象,誰都擔心把孩子們教壞了,不能當老師,只好選中了一個三代貧農的高小生。

經過慎重考慮,范家萍選中的老師是范文岳,生產隊不發(fā)一分錢的工資,計隊里最高的工分,年終憑工分分糧食分紅利。那時,隊里的擋羊娃和飼養(yǎng)員要算工分最高,而范文岳比他倆還高,說明范家萍人對老師是多么的重視。不僅如此,范文岳星期天在生產隊勞動的工分另計。

學校如期開學了。孩子們在土墻的門洞里進進出出,宛如一群飛翔的麻雀。

范文岳當了老師,跟村里務農的社員沒有什么不一樣。他的頭發(fā)跟往常一樣有些蓬亂,衣服上經常粘著剛剛喂過豬食后的麩皮,偶爾還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豬糞味兒。只是五一、五四、六一、七一、國慶一些大型的節(jié)慶日,他才穿上整潔的軍便裝,插上一支烏黑锃亮的金星牌自來水鋼筆。這是最初的時光,日子久了,范文岳一肚子墨水的派頭,讓紛亂的頭發(fā)往后翻著,翻得整整齊齊。他背著手在校園和教室里轉悠著,宛如大隊書記轉悠在村里的田間地頭,讓調皮搗蛋的學生收斂了不規(guī)范的行為。

其實,范文岳還有一套中山裝,只有每年清明上墳或村里的喪事里作為先生抑揚頓挫念祭文時,才能穿一回。在他認為,清明祭祖和讓死者入土為安是十分莊嚴的事情,所以他的穿戴絕對不能馬虎。他的這套中山裝永遠是七成新的樣子,也永遠透露著一個讀書人的為人師表,也永遠是村里人效仿的典范。誰家孩子穿戴散皮豁眼,村里的人就說,不學好,看看人家范老師。也許是范文岳的為人師表,多年后,范家萍人一個個都衣著整潔,說話也都不帶把子(臟話)。

范文岳不僅有拿村里最高工分的特權,還有扣社員們工分的特權,這是范文岳能夠在學生中呼風喚雨的尚方寶劍。誰家孩子調皮搗蛋實在無法管教,他可以給大隊書記打小報告,然后大隊書記給隊長打一聲召呼,扣去家長一天的工分,讓孩子和他的家長喝西北風去。不過,孩子們都怕他,沒有一個興風作浪的,沒有一個朽木不可雕的,他也從未做過這種出格的事情。正因如此,在范家萍出現了教育史上的奇跡,高小畢業(yè)生教出了優(yōu)秀的的完小畢業(yè)生。

范家萍沒有講普通話的人。早年間,走南闖北販賣山貨的范三福講著一口跟村里人不大一樣的話,人們錯認為那就是讓人們仰望的普通話,其實,壓根兒就不是,是陜西腔。因為他把“我”讀作“鵝”,還咬得特別重,幾乎要把自己的舌頭咬出血來。在范家萍土生土長開天辟地講普通話的人是范文岳。范文岳有講普通話的先天條件和基礎,他隔三岔五去學區(qū)開會培訓,偶爾也有去縣城的機會,見多識廣,他能說普通話。他把普通話說成不懂話,或者說成外語,范家萍人也是認可的,誰讓他的中山裝像個有學問的人呢,誰讓他走路的姿態(tài)永遠那樣四平八穩(wěn)呢。不過,他的普通話的確不怎么樣,他會把“氣”讀成“刺”,把“死”讀成“西”,把“綠”讀成“路”,讀得學生云里霧里,不知所措。他的普通話也實在不怎么樣,實事求是地說,只能算是范家萍的普通話,走出公社就不好說了。這一點也不怪范文岳沒有講普通話的天賦,怪就怪范家萍的自然環(huán)境。因為范家萍山高地陡,祖祖輩輩走路都弓著腰,低著頭,說出來的語音棱角太硬,幾乎沒有委婉的上聲(普通話里的三聲),盡是去聲(普通話里的四聲)。范文岳認識到了這些,他對學生說,學普通話最關鍵的是要解決上聲和去聲的問題,可他自己都解決不了的問題,學生怎么能解決呢。

對普通話范家萍人一點也沒有底,因為村里沒有一個人真正說過普通話,要不在很長一段時期里,他們也不會把范三福的陜西腔當成普通話。幾個上了年歲的老人說,好端端的人話不說,干么學不懂話呢?因此,范文岳說普通話和在學生中推廣普通話,說不上四面楚歌,但一定有些困難。

那時范家萍還沒有電視,聽說公社衛(wèi)生院的阿拉(上海人)大夫有一臺12寸的黑白電視機,范家萍人誰也沒有看見過,就不敢奢望了。范家萍人唯一能聽普通話的渠道是,“摘帽右派”丁建成從祁連八寶農廠帶回來的一臺破舊的“春雷”收音機,讓村干部做了好多次思想工作,才同意讓大家聽。久而久之,村里人聽習慣了,聽出了味道,試著收音機里的普通話自己發(fā)了一下音,感覺很是新奇,再發(fā)了一下音,才覺得范文岳的普通話怪怪的,不免偷偷笑了。不是一般的怪,簡直是鸚鵡學舌。也就是這臺破舊的“春雷”收音機,讓范家萍人終于識別了范三福普通話的真?zhèn)?,不然,范家萍人一直還蒙在鼓里,不知普通話是什么。

范文岳從當老師第一天開始就講普通話。他手拿著課本,聚精會神地盯著要讀的課文,他的上嘴唇和下嘴唇憋足了嬰兒吃奶的力氣,打了好幾次架,才發(fā)出幾個有氣無力的音節(jié)來。他一字一頓吃力地范讀著課文,“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保鹑缫恍┱吵淼哪z水粘住了他的舌頭,覺得他的舌頭剎那間就長得在嘴里撐不下了,也攪不動了。他的嘴唇抽風病人似的蠕動著,諸如“綠、死、如”這些平時發(fā)音十分流暢的字,要講成圓潤悅耳的普通話,他要盯上大半天,還是吐不出他要發(fā)出的那個音來,急得滿頭大汗,把他的臉掙得一陣紅一陣紫,好像透明的茄子。憋得太久了,實在發(fā)不出想要發(fā)出的音,他干脆用土話解釋,學生才恍然大悟。噢,原來如此。

有一次,一位讓范文岳得意的學生突然崩出一個接近于普通話的音節(jié),把范文岳高興得立馬翹起了大拇指,連連夸獎說,好樣的,好樣的。范文岳盯著那位學生的舌頭,趕緊卷著自己的舌頭學著,支支吾吾了好幾下,還是沒有弄出那種好聽的聲音是用舌根還是用舌尖送出來的。于是,他臉上的表情尷尬中透露出一些悔恨來,悔恨自己的舌頭太笨了。不過范文岳特別敬業(yè),由于他的普通話實在不怎么樣,或許是他的舌頭天生就有些不盡人意,他的講課幾乎使出了扛麻袋的力氣,臉脹得通紅,脖子里暴出了青筋,呼哧呼哧上氣不接下氣,恨不得把一肚子學問一節(jié)課就倒得一干二凈。遺憾的是,他的范家萍普通話一輩子也沒有得到大的長進,下面的學生很多都聽著費勁,比大暑天暴曬在毒烈的太陽光下還難受。

學生們先是迷茫,然后在自己的小鏟頭上摳來摳去,然后是走神,再然后是交頭接耳,繼而訕笑。這讓范文岳尷尬至極,急得滿頭汗如雨下,他知道這不怪學生,怪就怪自己不爭氣的普通話。于是他就退一步海闊天空,立馬又把范家萍的普通話變成流暢的土話。為了挽救課堂里出現的敗局,為了證明他的實際能力和真實水平,他把黑板當成了救命的稻草,拼命書寫。

他的書寫充滿了忘我的力量,力量不是表現在靈巧的手指上,而是表現在脖子和腰里。他每寫一個漢字筆畫,比如“撇”和“捺”,腰和脖子就扭動得十分夸張和動情。寫“撇”的時候,他的脖子和腰順其自然地向右扭動,整個身體扭成了一張弓的樣子;寫“捺”的時候,他的脖子和腰也同樣順其自然地向左扭動,整個身體也同樣扭成了一張弓的樣子,宛如社火里的妖婆婆。在快速的左右變換中,他的身體讓兩張弓拼湊成一個橢圓。這不是范文岳故弄玄虛,是與生俱來。在他認為,學問不是隨便能做好的,字也不是馬馬虎虎就能寫好的,這跟木匠打造一件自己滿意的家具,跟莊稼人務勞一片好莊稼是一樣的。

范文岳用粉筆頭很快把黑板分成三塊,寫滿一塊,再寫一塊。寫滿了三塊,他喘一口氣,奮力把前面的內容擦掉再寫。他告訴學生,眼過八遍耳聽十遍,不如手寫一遍。盡管他書寫的粉筆是自己用山里的石膏就地取材制造的滿把攥的劣質粉筆,板擦也是征得老婆同意,自己用家里的破氈卷成的板擦,但絲毫阻止不了他傳播知識的心勁兒,如同誰也阻止不了他范家萍的普通話。他一邊擦,一邊寫,一邊不住口地念叨他拗口的普通話,他知道個別字詞學生也許聽不懂,但他把自己要說的每一句話都寫在黑板上。滿把攥的劣質粉筆在黑板上發(fā)出呲牙咧嘴的聲響,與他南腔北調的普通話共鳴,唾沫星和紛紛揚揚的粉筆灰盡情共舞。一節(jié)課下來,他的身上、頭發(fā)上一片灰白,宛如磨房里的磨主兒。

孩子們啞口無言,只聽得鉛筆頭和粗糙的紙張親密無間的對話。這不僅僅是對范文岳的禮貌,更重要的是一種尊敬和振撼。

范家萍只有范文岳一個老師,放了學,整個校園空蕩蕩的,只有范文岳孤獨地守著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守著第二天清晨一群麻雀從門洞里吱吱喳喳飛進來。夜里靜的只有水和風的聲音,能聽見老鼠嗦哩嗦哩啃吃窗紙的聲響。要求上進的范文岳不虛度年華,他打發(fā)夜晚的唯一武器是學習普通話。他從最基礎的工作做起: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xiāng)。

他攥著兩個拳頭把李白的《靜夜思》高聲朗讀了三遍,他的不聽話的舌頭總是把“霜”讀成“方”,把“思”讀成“西”,他真拿自己沒有辦法。

范文岳賠了老本,他用祖上傳下來的一個陶瓷罐換回五張質地不錯的旱獺皮,然后用五張旱獺皮借來“摘帽右派”丁建成的“春雷”收音機,跟著收音機里的播音員發(fā)奮學習普通話?!按豪住笔找魴C不虧是春天的一聲驚雷,把默默無聞的范家萍滋潤得宛如北京天安門。范家萍有了來自北京的聲音了。他打開收音機,“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他就學一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現在開始播送新聞”,他就跟著學一句“現在開始播送新聞”。遺憾的是,他只能憑自己的耳朵判斷播音員圓潤的發(fā)音,用的是舌尖還是舌根,用的是前鼻音還是后鼻音,他都無所適從,他的舌頭在口腔里攪來攪去,也沒有攪出讓他滿意的發(fā)音。他只好打開《漢語詞典》,一一對照。他對普通話簡直到了癡迷的程度,他的普通話學得殫精竭慮,學得春盡秋寒。

他的學生在訕笑中,一天天向著范家萍特有的普通話推進,一個不落地走進了鄉(xiāng)里的初級中學。

范文岳茅塞頓開,他終于想到了公社衛(wèi)生院阿拉大夫的12寸黑白電視機,如果他能看到播音員發(fā)音的口形,一定對他學習普通話有所幫助,但這在遙遠的范家萍實在是望梅止渴。就在范文岳山重水復疑無路時,范家萍來了一位會說普通話的老師,這無疑是雪中送炭。

那時范家萍來了一群朝氣蓬勃的下鄉(xiāng)知識青年,他們在廣闊的天地里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就在知青駐村不久,知青點主任想讓新來的知青張國良當老師。范家萍的支書起初不同意,他委婉地說,新來的,還不知深淺,等等看吧。支書的意思顯而易見,就是把孩子交給一個新手不放心。可是十幾天后,支書還是同意了。原因是張國良的父親在省財政廳當副廳長,給范家萍調撥了一臺“東方紅”拖拉機。盡管“東方紅”拖拉機還沒有浩浩蕩蕩開進范家萍,就讓公社從半道上牽走了,但讓知青張國良在范家萍當老師的事情已成定局。

范家萍從此有了兩名老師,一土一洋。因為張國良講著一口普通話,范文岳就讓他上語文、政治、歷史。支書特別對范文岳作過交待,他說,張國良還是個知青娃娃,你要給我看好了。

張國良的普通話實在不錯,基本上跟收音機里播音員的差不多,當然,這是范家萍人的評價。在山大溝深的范家萍,張國良的出現簡直是一個“白馬王子”,他任教后,很快成了許多女孩子崇拜的對象,偶爾也讓幾個正處在青春期的女孩子產生了一些淡淡的哀愁和暗戀。這不是道聽途說,因為在范家萍學校的復式班里,最小的七歲,最大的十八歲,幾乎囊括了孩子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因此,幾個歲數大的女生私下稱張國良為《紅色娘子軍》里的紅常青。張國良聽了十分高興。

張國良講課時常常眉飛色舞,聲音抑揚頓挫,以手勢助語氣,動作十分豐富,因而常常是手舞足蹈,特受范家萍孩子們的歡迎。不僅如此,他委婉動聽的普通話簡直就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播音員,連收工回來的社員們都爬在教室的窗臺上,擠得爭先恐后。聽他講課像看一場精彩的演出,特別來勁,那時候幾個十七、八歲的女生甚至產生了興奮的感覺和私奔的念頭。

范文岳牢記著支書的話,張國良每上一節(jié)課,范文岳也坐在其間,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跟學生們一塊兒興奮。但他在張國良委婉的普通話里,漸漸有了一些不知所措,因為興奮之后,只能記住講演的精彩和課堂里氣氛的紛亂,至于講了些什么,卻不甚了了。范文岳以為這可能是因為自己弱智,但與學生交流,卻發(fā)現很多學生與他一樣弱智,問及課文里的許多知識點,學生都把頭搖晃得像個白癡,更嚴重的是,在那年的期末考試時,36個學生,有28個學生的語文不及格。范文岳嚇得身上冒出了冷汗,這么簡單的題目學生怎么就不會做呢?這一切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范文岳有些迷茫,是不是張國良手舞足蹈的普通話像鴉片煙一樣把學生弄暈了呢?

范文岳來不及細想,趕緊要回了張國良的語文、政治、歷史,只留自然讓張國良上。他知道,精彩的普通話固然好,但傳授扎扎實實的學問更重要,范家萍的孩子不能只靠伶牙俐齒、手舞足蹈。

于是,范文岳拗口的普通話又回蕩在學校里了。范文岳送走了一茬又一茬學生,拗口的普通話也成了范家萍的鄉(xiāng)音。

村 長

范家萍的范三滿做夢都沒有想過自己要當范家萍的村長。不光是范三滿,連他的祖上三代也沒有想過要當村長的念頭。他的曾祖父在解放前給地主當了一輩子長工,給牲口鍘了一輩子麥草,把麥草鍘得年年歲歲,紛紛揚揚,宛如深冬的飛雪迎春。最后把一雙手鍘成了張牙舞爪的螃蟹,還沒聽見“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也沒看見五星紅旗在范家萍高高升起,就稀里糊涂埋進了范家萍的黃土。村里人在給他入土為安時,發(fā)現他的十個手指宛如一個個肥壯的大蝦,怎么弄也弄不直。他的祖父當了大半輩子長工,給地主范老六家放了大半輩子羊,卻從不清楚地主范老六家的羊有多少只。他的父親在他八歲的時候就死了,因為那年遇了百年不遇的荒年,在人們披星戴月挖完了范家萍能吃的野菜后,就死了,死的沒有一點響動。幾個月后,人們發(fā)現他的尸體蜷縮在一個多年來擋羊娃避風躲雨的窯洞里,才宣告他不在人世了。

因此,范三滿在范家萍能當上村長不是水到渠成,是冷灰里爆豆子,是劃時代的開天辟地,是祖墳里冒了一股青煙。

可人走時運馬走膘,范三滿偏偏就莫名其妙地當上了范家萍的村長,這讓范三滿有點不可思議,有點兒誠惶誠恐。當村長要多多少少有點文化,范三滿沒有文化,連一個“八”字都不會寫。當村長要多多少少有點伶牙俐齒、滔滔不絕救世濟民的口才,范三滿卻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響屁。不僅如此,范三滿還殘著一只胳膊??墒菗Q屆選舉的時候,范家萍人幾乎都不假思索地踴躍投票,選他當了村長。這簡直是,確哉怪哉蘿卜上長出個蒜薹。

選舉大會是村支書范三爺主持的,范三爺德高望重,在范家萍當了十八年的村支書,村里人叫他范三爺不是他年歲高,是他在范家萍的行輩高,他今年才五十八歲,他這個輩份的人就剩下他一人,不稱他爺稱啥。讓范三爺主持選舉會,不是范三爺自告奮勇,是鄉(xiāng)里的意思。

坐陣的是鄉(xiāng)里的一位副書記,唱票的是老村長,監(jiān)票的是文書,在黑板上專心致志畫“正”字的是婦聯主任,選舉大會是在范家萍小學的教室里舉行的。由于是德高望重的范三爺主持,由于是鄉(xiāng)里的一位副書記坐陣,公開、公正、公平的選舉程序沒有一點問題??梢哉f是滴水不漏。

文書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的眼鏡,目不轉睛地盯著老村長手里的每一張選票,老村長一副高吭嘹亮的公雞嗓子,宛如秦腔里的老生。他高昂地唱一票,是“范三滿”,再唱一票,還是“范三滿”,簡直是勇往直前,勢在必得。婦聯主任埋頭在黑板上不停地畫著一個個“正”字,直畫得行云流水。不一會兒,范三滿的名字后面排列了長長的三十個“正”字,忽上忽下,宛如過街社火里一條舞動的巨龍。范三滿在眾目睽睽中以高票當選。

就在范三滿云里霧里不知所以然時,一片鐵鍋里爆豆子的掌聲響起,老村長走過來大度地要和范三滿握手。

范三滿沒敢把手伸出去。同樣是種莊稼的手,老村長的手白白嫩嫩,是文化人的手,范三滿的手像蟲蛀的茄子,是一張張牙舞爪大老粗的手。范三滿怕把老村長的手握疼了,他沖老村長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說:“村長,我這雙手實在伸不出來?!彼男σ慌娠柦涳L霜,眉宇間盛開著層層疊疊的花朵。

老村長縮回手來,從口袋里風度翩翩地抽出一支煙,在鼻口上貪婪地嗅了嗅,并不打算急著要抽。他陰陽怪氣地說:“三滿呀,知道自己為啥當了村長嗎?當村長可不是好玩的?!?/p>

范三滿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搖頭,是自己的確不知道自己為啥當了村長,點頭,是他明白當村長的確不是好玩的。

老村長說:“先前你不是口出狂言,要是你當村長的話,一定把水泥路修到范家萍的每家每戶嗎?你不是要把自來水龍頭安在每家每戶的灶臺上嗎?行,這下如愿以償了,我看你的?!?/p>

范三滿如夢方醒。原來如此,原來這一切都是老村長精心設計的,他還真以為是人走時運馬走膘,他還真以為是他的祖墳里冒了一股兒青煙。范三滿謙虛得有點兒傻氣,他忐忑不安地說:“我……,我是說過,那不過是氣話,你就當是屁話?!?/p>

“氣話也好,胡話、屁話也罷,反正話是從你口里出來的。吃掛面不要鹽,有言早先,我得告訴你,牛皮不是人吹的,火車不是人推的。八十歲上學鎖吶,你就鼓著腮幫吹吧,我等著?!?/p>

范三滿想了想,臉上一片尷尬。實事求是地說,他確實有過口出狂言,有過不自量力,但不是惡語傷人,是的的確確的氣話。氣話就是氣話,是氣人的,怎么能當真呢!

范家萍四面環(huán)山,封閉得像一個葫蘆,多陡山、破山,唯獨北面的土坡梁子有一個豁口通往山外,宛如葫蘆的把兒。因此,從嚴格的地名學角度講,范家萍村叫葫蘆村最合適不過。這里有山有水有樹,山勢挺拔,樹木蒼翠,流水潺潺,是安居樂業(yè)的好去處。多少年來都是豐衣足食,年景一片太平。

當初,有人說是清朝同治年間,范家萍的祖先為了躲避頻繁的戰(zhàn)亂,宛如游動的魚類,從一個叫郭子村的地方沿渭水逆流而上,若干年后,又沿著湟水逆流而上,不斷遷徙,最后在范家萍停止了他們水深火熱的跋涉。他們祖人里的一個上通天時地理、下曉婚喪嫁娶的陰陽說,這里負陰抱陽、背山面水,是塊風水寶地。陰陽望了一眼偏西的太陽,從懷里拿出一個布包,莊嚴下了一次羅盤,果真是一塊風水寶地,便在這里安家落戶,一代代繁衍生息。這便是范家萍的前世??蓵r過境遷,頻繁的戰(zhàn)亂一去不復返,時下是太平盛世,國門大開,人們從大山深處走出去的念頭宛如夏天瘋長的綠柳,許多人發(fā)財發(fā)到了國外。范家萍卻還是范家萍,四面環(huán)山,封閉得像一個不折不扣的葫蘆。

那是給地里的洋芋壅土的時節(jié),范家萍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范三滿去鎮(zhèn)上給上大學的兒子匯款,當他走到土坡梁子時,腳下一滑,重重地從懸崖上摔了下去。他摔下去的時候,他的意識還是比較清醒的,但他的身體在空中愛莫能助地翻了三個輪回后,就如夢如幻失去了一切記憶。不是一大叢黑刺架住了他翻滾的身體,他一定是一命嗚呼,也不會在今天雷鳴般的掌聲里光祖耀宗。不過,他還是落下了終身殘疾,他的左胳膊從此就無法伸直了。他住進了鎮(zhèn)衛(wèi)生院,醫(yī)生給他捏骨上藥的時候,他一邊像一頭饑餓的豬一樣哼哼,一邊日娘道老罵老村長的無能,當然他也罵了一些比較惡毒的話。他賭咒發(fā)誓地說:“不要占著茅坑不拉屎,要是我當村長的話,一定把水泥路修到村里來?!?/p>

不料,這句話的傳播速度比大姑娘私奔和大媳婦偷漢一樣快。范三滿上午說的話,中午就風一樣傳到了老村長的耳朵里,而且傳出來的話又多了一項更加艱巨的任務,那便是村里要裝自來水。在范家萍還沒有一個人像范三滿這樣罵村長,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老村長怎么能咽下這口氣呢!

因此,范三滿當村長確確實實是口出狂言,眼中無人;老村長讓出村長是賭咒發(fā)誓,是一個圈套。也因此,范三滿當村長不是自覺自愿、夢寐以求,是逼上梁山,是裝在圈套里的一只螞蚱。老村長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他老奸巨猾地等著范三滿云里霧里當上村長,又稀里糊涂一敗涂地,那時候,他老村長的威信在范家萍更加如日中天,更加呼風喚雨。

聽了老村長從鼻子里沖出的鞭子般的話,反而讓不想當村長的范三滿堅定了當村長的念頭,范三滿豁出去了。他暗暗下定決心,就是自己再搭上一條胳膊,也要把路修通。男人的話千斤閘,提得起放得下,吐個唾沫也是釘,自己一旦做了縮頭烏龜,范家萍人把他拿雞巴看。

這年頭,沒有一分錢的集體資金,許多想法是水中撈月,是畫餅充饑。沒有資金要修一條路,就像男人沒有精子,女人沒有卵子,再雄心勃勃,再雨露滋潤,也生不出一男半女來。其實,村里沒有一分錢的集體資金也不全對,客觀公證地說是有一些集體資金的。多年前,范家萍有一大片山楊林,都是尺八粗的,春夏秋冬,鳥兒啾啾的叫聲婉轉悠長,宛如四季經久不衰的“花兒”,打老遠就覺得范家萍不同凡響。然而時過境遷,換一屆村長少一茬樹,再換一屆村長又少一茬樹,最后一貧如洗。

范三滿著急得宛如熱鍋上的螞蟻,他挨家挨戶去商量修路的事情,大伙都說沒錢,只有勞力。這是好聽的話。還有不好聽的話,說:“三滿,你跟我窮得身上連胖一點的虱子都沒一個,拿什么去修路?”無奈,范三滿去找鄉(xiāng)長,一路上想好了許多要說的話,他甚至把一些關鍵的話試說了幾遍,做到了倒背如流,口若懸河??墒撬淖愀蓜艅傞_口說錢,鄉(xiāng)長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范三滿知難而進,他還要語重心長,苦口婆心,鄉(xiāng)長堅定地做了一個打住的手勢,把他堵得啞口無言。

范三滿又渴又饑,他無比沮喪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無精打采的樣子,宛如一頭剛剛騸過的叫驢。范三滿在村口遇見了老村長,要在一般情況,他一定是繞道而行。由于他勾著頭走路,遇見老村長時,已是狹路相逢。老村長說:“三滿,修路的事有眉目了嗎?”

范三滿搖了搖頭。

老村長說:“我還急著走你修的路呢!”

范三滿說:“猴年馬月的事,八字不見一撇?!?/p>

自從范三滿莫名其妙當了村長以后,整天都在焦頭爛額中度過,他的嘴唇上急出了密密麻麻的燎泡,他每天夜里傳出駭人的胡言亂語。

轉眼間,暑假來臨,范三滿上傳媒大學的兒子范夢華回來了。

吃飯的時候,范夢華說:“爸,聽說你當村長了?”

“嗯。”

“當了村長啥想法?”

“想修路,沒錢,快愁死了。”

“不用愁,我來想辦法?!?/p>

“就你?”

“就我。你等著?!?/p>

范夢華撂下一句硬梆梆的話,把勤工儉學掙來的一部手機留給范三滿說:“啥時代了,當村長沒一部手機咋能說得過去?!比缓箫L塵仆仆走了。

幾天后,范夢華又回來了,跟他一同回到范家萍的是他的兩名同學。他們個個穿著許多兜兒的馬甲和褲子,裝滿了長槍短炮,山上山下拍個不停,拍了許多照片。幾天后他們又在村里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范夢華的同學大都是富家弟子?;氐絺髅酱髮W后,他們把范家萍山山水水的照片發(fā)布在網上,并把家鄉(xiāng)落后的面貌和范三滿要修路的難處帖了上去。

不久,一個由富人組成的攝影旅行團,走進了范家萍。他們同樣穿著許多兜兒的馬甲和褲子,背著沉重的背包,一邊在范家萍的山梁上指指點點,一邊把長槍短炮對準了范家萍的山山水水。他們自帶伙食,不麻煩范家萍的人生火做飯,他們自備旅行帳蓬,不麻煩范家萍的人手忙腳亂騰出炕來。他們在范家萍親眼目睹了網上的圖片不是上當受騙,他們很快發(fā)動網友為范家萍捐款。二十多天捐了46萬元。

有了錢的范三滿笑逐顏開,公路很快便動工了。有了錢的村民干勁十足,手扶拖拉機、三馬機、農運車的聲音“轟轟——轟轟”,范家萍熱火朝天。就在公路修到一半時,鄉(xiāng)長突然給范三滿打來電話,范三滿笨拙地打開手機。鄉(xiāng)長的話不是單刀直入,不是直來直去,范三滿聽了好長一會兒也沒有明白鄉(xiāng)長話里的意思。范三滿的耳朵很聰,但他“嗯呀——嗯呀”回應了好長一會兒,怎么也聽不懂鄉(xiāng)長先禮后兵的話,這不怪鄉(xiāng)長的語言表達能力,怪就怪范三滿沒有文化。范三滿關了手機,一片茫然。他點燃了一支煙,認真抽了一會兒,才明白了鄉(xiāng)長話里的意思。

鄉(xiāng)長的意思很明確。就是說,范三滿沒有文化,管理不好修路的資金,出了問題誰負責,希望范三滿把村里的公章和修路的錢交出來,讓鄉(xiāng)政府代管。

范三滿撥通了鄉(xiāng)長的手機說:“鄉(xiāng)長,你的意思是不是讓我把村里的公章和修路的錢交出來?”

鄉(xiāng)長說:“這是你說的,我沒這么說。我只是說,出了問題誰負責?!编l(xiāng)長把“出了問題誰負責”幾個字咬得特別重。

范三滿一片茫然。范家萍“轟轟——轟轟”修路的聲響在暮色四閉的夜空里偃旗息鼓。范三滿無比沮喪地蹲在地上,好久沒有站起來。

【責任編輯 阿朝陽】

【作者簡介】李明華,青海樂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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