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豪
摘 要 《天龍八部》是金庸很有分量的一部作品,倪匡則是重要的金庸評論研究者之一。通過對這部小說存在的時空舛誤以及倪匡對其評點失當之處的舉例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在目前的金庸研究領域,對金庸小說文本的挖掘還有待進一步深入。
關鍵詞 《天龍八部》 倪匡 金庸小說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From the "The Semi Gods and Semi Devils" Space-time Unfortunate
Mistake to See the Critics Quality of His Novels
ZHANG Minghao
(University of Macau, Macau)
Abstract The Semi Gods and Semi Devils is a significant work among Louis Cha's fictions, meanwhile, Ni Kuang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critics and experts of Louis Cha. Based on analysis of some space-time mistakes in The Semi Gods and Semi Devils and part of the inappropriate reviews of I Kuang about the fiction, it's safe to say that more meticulous attitude and closer reading on the text of Louis Cha's fictions is deserved at the moment.
Key words The Semi Gods and Semi Devils; Ni Kuang; Cha's novels
0 引言
金庸小說如今已是享譽寰宇,對金庸小說的研究亦炙手可熱。推崇金庸及其小說的研究者對其不遺余力的贊美,令人產生一種金庸小說無不美輪美奐、無懈可擊的錯覺?,F(xiàn)在以金庸的鴻篇巨制《天龍八部》以及倪匡對此書的評價為例,這些言過其實之處都可以說得清楚。
倪匡是金庸的好友,亦是金庸的崇拜者,并以“金庸小說專家”自詡;加上他本身就是重要的武俠小說作家,①所以當金庸小說進入學術界視野時,他的觀點的確產生了重要影響。比如馮育楠說:“將新派武俠小說提高到了一個前所沒有高度的功臣則是金庸。”②這意見就來自倪匡;③嚴家炎、李陀、劉紹銘、黃維樑等人對金庸小說語言的稱贊,④也是承接自倪匡;⑤還有對《神雕俠侶》中楊過與小龍女重逢這一情節(jié)的批評,認為這是一種“假喜劇”,⑥同樣出自倪匡。⑦
此外像對金庸作品舊版與新版的評價,⑧以及金庸是否應當入選教科書等話題,最早發(fā)表意見之一的也是倪匡;⑨溫瑞安將《天龍八部》稱作是“一部把中國傳統(tǒng)小說章法揉合于西方技巧極為成功的小說”,⑩還是源自倪匡。豘
由于在《天龍八部》于報刊連載時曾代筆寫過四萬余字的緣故,倪匡在其《我看金庸小說》以及后來的《再看金庸小說》(臺北:遠景出版事業(yè)公司,1981)中對《天龍八部》文本的評介,確實要比許多從較為宏大的觀念和術語出發(fā)來研究金庸小說的學術論文細致很多?!短忑埌瞬俊肥墙鹩剐≌f中篇幅最長的,比《鹿鼎記》還多出幾千字。而且《天龍八部》已處于金庸小說創(chuàng)作的成熟期,包括之后的兩部長篇《笑傲江湖》和《鹿鼎記》在內,無論是在技法還是內涵上,比起金庸初期的作品,都有了很大幅度的提升。倪匡把這部小說排在金庸作品的第二位。豙大陸研究金庸的知名學者陳墨認為它是“金庸小說中兩部頂尖杰作之一(另一部是《鹿鼎記》)”。豛《金庸評傳》的作者孔慶東把《天龍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記》合稱為“鬼斧神工三杰作”。豜這些都是《天龍八部》在金庸研究者眼中優(yōu)勝地位的例證。
1 《天龍八部》與倪匡評點失誤舉例
1.1 段譽
倪匡認為:“《天龍八部》在一個一個寫主要人物出場的前后銜接上,已經到了天衣無縫的地步?!必^現(xiàn)在就以主人公之一段譽為例來看一看情況是否真如倪匡所說的那樣。
首先段譽的年齡就是一筆糊涂賬。第十四回段譽與蕭峰結拜之時,小說寫明蕭峰年長段譽十一歲。豞蕭峰此時剛好三十歲,如此段譽應為十九歲。第四十八回卻又說段譽的生日是“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日”,大理保定帝段正明繼位是在1082年,保定二年即1083年,直到小說結束,段譽竟不過十一二歲(金庸在序言中已明確點出了小說事件的準確年份:“北宋哲宗元佑、紹圣年間,公元1094年前后。”第四十九回所寫北宋高太后駕崩,宋哲宗親政一事,正發(fā)生在1094年)。
要是通過與書中其他人物的對比來找段譽的年齡位置,情況只會越弄越糟。以鐘靈為例,第二回寫鐘靈的生日是“庚申年二月初五丑時女”,段譽屈指一算,是在十六年前。1094年之前的庚申年是1080年,這一年若是在故事開始的十六年前,到第四十九回時,高太后早已離世兩年有余。而到了第九回,鐘靈的生日又變成了“乙未年十二月初五”。1094年之前最近的一個乙未年是在1055年,這樣一算,鐘靈居然比蕭峰還要年長近十歲。豟段譽既年長于鐘靈,則絕不可能生于保定二年。
還有,1094年是小說結尾的時間。在這之前,蕭峰還帶阿紫養(yǎng)了一年多的傷??紤]到這一點,小說的事件時間還要提前,真不知要如何才能將段譽、鐘靈二人身上的時間縫隙彌補完整。
其次,第二十九回,游坦之從阿紫處逃離后,聽到丐幫中人說起蕭峰:“你說喬峰那廝躲到了哪里,怎地一年多來,始終聽不到他半點訊息?”隨后跟去偷聽全冠清回歸丐幫一事。此時段譽自第十八回后再度登場。小說的說法是段譽要跟隨王語嫣去中州找慕容復,卻被包不同驅逐,于是在河南游山玩水,盼望再逢王語嫣,卻被段氏家臣尋見。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游山玩水,絕無長達一年之理,況且段譽是為了尋找王語嫣,怎會在一地耽擱一年之久而不另訪他處?二是朱丹臣見段譽情緒不佳,以為他還在為木婉清之事煩惱。也就是說,木婉清一事,雖然實際上已過去一年有余,在朱丹臣等人以及金庸試圖留給讀者的印象中,仍屬于“不久之前”。除了段譽與蕭峰的故事不在同一時間維度外,找不到別的解釋。
至于段延慶與刀白鳳的一段孽緣,為免太過突兀,金庸特意在前面的敘述中加以點染。第三十一回說段延慶“當年失國流亡、身受重傷之余,也曾生過自盡的念頭,只因一個特異機緣,方得重行振作”;第四十六回段譽在回答西夏宮女提問時“心中突然一凜:‘原來我相貌只像我娘,不像爹爹。這一節(jié)我以前倒沒想到過”。最關鍵的地方卻始終不見解釋:刀白鳳究竟是如何認出段延慶就是當年那個叫化子的?
段延慶當時“身受重傷,雙腿折斷,面目毀損,喉頭被敵人橫砍一刀”,“全身污穢惡臭,傷口中都是蛆蟲”;在當時的刀白鳳眼中看來,這“人不像人,獸不像獸”的東西“臉上、身上、手上,到處都是傷口,每處傷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蟲爬動,都在發(fā)出惡臭”。此時段延慶身上,哪有什么可供日后辨識的特征?刀白鳳若能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認出段延慶,之前她曾與段延慶在萬劫谷照過面,為何卻又全無反應?而且在書中也看不出段延慶擒住段正淳一行人后,有什么理由和跡象會在這伙人面前流露出對白衣觀音的感念。
更麻煩的還有。據(jù)第四十八回交代,段延慶身受重傷是“二十多年前”,此時大理的皇帝是保定帝段正明;第八回卻又說,大理國內亂、段延慶下落不明,是在“十多年前的上德五年”。而且內亂平定后,保定帝前面還有一位上明帝段壽輝。左支右絀,時間焉得不亂?金庸固然才氣縱橫,但這決不是說可以允許他寫到后面,連自己前面說過什么都忘了。
大理國諸人的故事,由于中間有“蕭峰傳”的隔斷,出現(xiàn)這種狀況倒也罷了;豈料在全書的大關結“少室山群雄會”上,竟有比鐘靈在七回之內出現(xiàn)兩個生辰八字更離譜的情況。第四十三回,蕭遠山目睹慕容博被掃地僧一掌擊“死”后,金庸描寫其內心活動時說,“待見玄慈死得光明磊落,不失英雄氣概,蕭遠山內心深處,隱隱已覺此事做得未免過了份,而葉二娘之死,更令他良心漸感不安?!钡谒氖貙懙妹髅靼装祝盒犬敱娛苷蓉熤畷r,蕭遠山明明已經上山追慕容博去了,而他居然能知道山下玄慈與葉二娘的死狀,真不知當作何解。
1.2 慕容博
全書與慕容博交好之人寥寥無幾,鳩摩智可以算一個。倪匡注意到鳩摩智的“小無相功”來路不明。豠其實鳩摩智來路不明的功夫還不止這一項。獲贈少林七十二絕技究竟是在慕容博假死之前還是假死之后,就殊難索解。關鍵在于,慕容博是什么時候偷走七十二絕技的?
從第四十二回慕容博與蕭遠山的對話來看,慕容博假死之后,一直都躲在少林寺。那么是不是在此期間偷走的呢?似乎不能這樣說。因為倘若如此,慕容博遇到鳩摩智時,他已經“死”過一次了;若以真名示人,豈不是要再“死”一次?
那么應當是在他假死之前了?似乎也不對。慕容博與玄慈交好,本來有機會偷入藏經閣不足為奇。但是由于雁門關一事,慕容博既然要躲避玄慈,絕不可能甘冒奇險,來到少林偷閱經書。換句話說,他若在雁門關一役之后來偷經,只能是有了“死人”的身份掩護之后。如此,他在假死前偷經的時間就被提到雁門關一役之前了??蓳?jù)掃地僧的說法,蕭遠山來藏經閣要比慕容博早,而蕭遠山偏偏是在雁門關一役之后才動了來少林偷閱經書的念頭,那慕容博他到底是什么時候來的藏經閣?
第四十五回鳩摩智走火入魔之時,猛然醒悟:“他在少林寺中隱伏數(shù)十年,暗中定然曾聽到寺僧談起少林絕技不可盡練?!彼坪跤职涯饺莶┩到浀臅r間挪到他假死之后了。總之,很難替他找出面面俱到的解釋。
這還只是慕容博事跡前后齟齬處之一。按玄慈的說法,雁門關外誤殺好人后,就再也沒見過慕容博。依照金庸的描述,這是在有意躲避玄慈,好制造一種內疚于心的假象。然而從第九回崔百泉口中可知,慕容博在假傳音訊一事十多年后曾到過河南南陽,難道他不知道少林寺就在河南?萬一被少林僧人撞見,他當如何收場?再說玄慈的說法本來就有漏洞。三十年前,慕容復尚未出世。慕容博既有妻有幼子,而且其妻又是蘇州大有來頭的人家(詳見后文論述),他又豈能在江湖上東躲西藏!更何況他還曾好整以暇,收留了流落在外的阿朱。
還有,慕容博假死之時,慕容復“年歲尚幼”(第四十二回)。豣慕容復年長王語嫣十歲,只怕此時王語嫣尚在襁褓中也未可知;而父子二人談論武學時慕容復卻說:“王家舅母和表妹就愛自夸多識天下武功……”不知慕容復說此話時,“王家表妹”識字能有幾年。至于殺柯百歲,主要還是為殺人滅口,但是讀者實在看不出慕容博有什么必要假死這么多年才動手。因為柯百歲與慕容博的武藝,相差實在太遠;何況殺柯百歲時,慕容博根本就沒用到潛伏在少林寺時學的功夫。
倪匡連蓬萊派、青城派這種純粹的過場小角色都注意到了,居然沒有單獨說說慕容博這位隱伏全書又無所不在的人物,大概他也覺得這般藏頭露尾之人,還是少說為妙吧。
1.3 天山童姥、李秋水母女
天山童姥與李秋水的恩怨糾葛,看似熱鬧,實則破綻百出。最明顯的難以自圓其說之處在第三十六回,李秋水向虛竹展示自己容貌被毀之時。李秋水臉上的傷,顯非搏斗所致。童姥既然能夠劃花李秋水的臉,說明當時不管什么原因,李秋水已經失去反抗能力,只好任童姥宰割。那么以童姥之鷙忍,為何不干脆殺了李秋水?
童姥深知自己所練的“八荒六合唯我獨尊”神功,每三十年返老還童一次,有莫大的兇險;李秋水又深知自己的底細,算準自己返老還童的日子,定來加害;此時不動手除去此心腹大患,更待何時?金庸不斷地暗示兩人一輩子縈懷之事,只在無崖子。因此動手過招,不為分高下,全是性命相拼。怎地在這等大好機會面前,童姥的手卻軟了?
還有,童姥發(fā)覺虛竹身負“小無相功”時,方才得知無崖子與李秋水已有夫妻之實。這說明,童姥對無崖子和李秋水在大理無量山隱居一事并不知曉。第三十七回李秋水臨死前自述,自己因為無崖子愛上了其親手雕刻的玉像,找了許多俊秀少年來在無崖子面前調情,以致無崖子大怒而去。前面童姥在與李秋水決戰(zhàn)時罵道:“你一生便只喜歡勾引英俊瀟灑的少年。師弟說,我到老仍是處女之身,對他始終一情不變。你卻自己想想,你有過多少情人了……”
這就奇怪了,童姥既然不知無崖子和李秋水身在大理,又如何得知李秋水與少年郎君調情一事?莫非當年同門學藝之時,李秋水已表現(xiàn)出自己是水性楊花之人?果真如此,那無崖子不過是李秋水“獵艷”的對象罷了??傻谌呋乩钋锼诒鶐焱饷媛牭酵押巵y造無崖子對其如何癡情時,按捺不住沖進來“嘶啞著嗓子道:‘你說謊,你說謊。師哥他……他……他只愛我一人。他絕不會畫你的肖像,你這矮子,他怎么會愛你?你胡說八道,專會騙人……”無崖子若只不過是李秋水“獵艷”的對象,她聽到童姥這番不實之言,又豈能方寸大亂!
更令人想不通的是,李秋水在和童姥爭奪無崖子的較量中,可以說是大獲全勝,連女兒都有了。然而從前文可以知道,兩人斗了這許多年,李秋水居然從來沒向童姥提起過,以致童姥要等到九十六歲時才知道無崖子“對不住自己”!難道李秋水認為此事不值得在死敵面前炫耀?她“養(yǎng)氣”工夫若真如此之好,又怎會成為糾纏于“貪嗔癡”三毒的反面教材?
倪匡對這兩人的糾葛,讀得并不細,以致說出“李秋水和天山童姥結怨,不像是為了對師兄的戀情”的話來。他以為天山童姥不能發(fā)身長大,過錯全在李秋水,所以才把結怨的時間一下推到了兩人還只有不到十歲時。豤其實童姥說得很明白,身形停止發(fā)育,是因為練功所致。李秋水為惡,是在童姥二十六歲那年練功有成,本來可以恢復正常的時候。
倪匡讀得不細的地方,還不止這一處。比如他說:“慕容博夫人姓什么,在書中漫不可考,也不重要?!必d “不重要”是真,“漫不可考”則大謬矣。原因就在,倪匡真的以為王夫人姓王!
說起來倪匡的這處錯誤,簡直匪夷所思。因為他明明看到了書中的交代——李秋水告訴虛竹,她有一個女兒,嫁在蘇州王家。如此一來,慕容夫人姓王,不是很明顯么?當然,慕容夫人姓什么確實不重要,但蘇州王家卻很值得探究。
王夫人一登場,先是活埋大理人唐光雄,接著又逼人去殺了原配娶新歡(這種事其手下只一名婢女就在各地辦過七起),霸道之極。而且小說開頭去找木婉清晦氣的那伙人,也是王夫人的手下。王夫人偌大的勢力,是得自夫家,還是得自娘家?
若說是得自娘家,王夫人的母親李秋水做了西夏皇妃,要看顧女兒倒也不是什么難事。不過這種可能實在微乎其微。李秋水先是與無崖子隱居在無量山,并生下了王夫人。然后又進入西夏皇宮,直做到西夏的皇太妃。如此,童姥劃花李秋水的臉,應當是在入宮之后。童姥能想到這一招,說明李秋水當時還不算老,正是“以色事君”的階段。若要“破相”之后仍能得寵,只有一種解釋,便是“母以子貴”。所以倪匡認為銀川公主便是李秋水的孫女。豦至于李秋水是王語嫣的外婆,則是確定無疑的。
但是第十六、十七回王語嫣遇險,對頭正是西夏“一品堂”的人,可見王語嫣并不知曉自己同西夏的淵源。不光王語嫣自己不知,整個王家,乃至慕容家好像都沒有人知道。理由很明顯:慕容復要是知道王語嫣的親外婆是西夏皇太妃,他又何必舍近求遠去向銀川公主求親?
由此看來,很難說王夫人對母親李秋水的去向有多少了解。
若是得自夫家,一切就順理成章了——要把王夫人的“嫁妝”——玉洞藏書由大理無量山中千里迢迢搬到蘇州,原非尋常人家可為。王家在蘇州,應當是一股不小的勢力。
王語嫣是段正淳的女兒,但是王家的下人并不知情,反倒為王夫人遭人議論抱不平。可見王夫人與段正淳相好時,王夫人的丈夫尚且健在。而王夫人與段正淳相好,從金庸給讀者造成的感覺來看,又并非偷情幽會。所以問題又來了:以王家的勢力,王夫人的丈夫尚在,居然能容忍王夫人和段正淳在姑蘇的花園里雙宿雙飛(見第四十八回)?
讀者不得不問:王夫人和段正淳相好時,到底是嫁還是沒嫁?
王夫人逼著人去殺了原配,好娶在外面結識的姑娘,第四十七回時她自己也說:“家中有妻子,我也不怪他,誰叫我識得他之時,他已是有婦之夫呢?”似乎是在暗示王夫人碰到段正淳時,尚未出嫁;而慕容家與王家結怨,卻又和慕容夫人說王夫人“偷漢子”有關。這里姑且認為王夫人和甘寶寶一樣,是帶著身孕成親,所以招致慕容夫人議論。但這仍然解釋不了另外一個問題:倘若此時王夫人尚未出嫁,那么玉洞藏書又保管在什么地方?
王夫人好武,且對自家武學典籍之豐富十分得意(慕容夫人說“還施水閣”藏書勝過“瑯嬛玉洞”,便惹得王夫人不快),對玉洞藏書想來絕不肯輕易棄置不顧。而王夫人與段正淳棲居的花園,并非王夫人所有(否則后來她也不用去另購置一座莊子,布置成和情郎相聚時的模樣)。那么王夫人此時是否有藏書之所?就算有,她孤身一人,又如何將卷帙浩繁的武學典籍帶出大理無量山?倘若沒有,王夫人又如何能夠預測自己可以“及時”找到王家這般有勢力的婆家,從而解決書籍的運輸、保存等一系列問題?圖書不比金銀珠玉,可以長久無人照料而不致?lián)p毀。萬一王夫人和段正淳在蘇州遷延日久,無崖子、李秋水的畢生心血豈不要灰飛煙滅?
以上種種,都表明《天龍八部》在時間與空間的配合上,是存在很大問題的;倪匡卻認為:“《天龍八部》在結構上,采取了寫完某一個人后,再寫另一個人,而又前后交錯將不同的人聯(lián)結起來的一種獨特結構。這種結構,《水滸傳》用過。《天龍八部》大膽采用同樣結構,而在整體上仍有一氣呵成之妙?!必f他的意見直接影響到溫瑞安:“嚴密已極,前后呼應十分緊密”“千絲萬縷而脈絡分明”。豨且不論從前面所舉例證來看,金庸“聯(lián)結”人物的手法是否高明;既然《水滸》已經用過,吾輩實在不知金庸再用,有何“獨特”可言。而且“綴段”的結構手法,在古典長篇中,本來就不是什么希罕物;怎么到了金庸這里,就成了值得大書特書的成就?這樣去評論作家作品,已經不是正誤和功力深淺的問題,而是誠偽的問題了。由于倪匡在金庸小說評介中有“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之功,后來人也就心安理得地沿其溢美之辭自由發(fā)揮。如此去評價金庸小說,不弄到“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才怪。
2 《天龍八部》批評致誤原因發(fā)微
有學者以“七國演義”之說來盛贊《天龍八部》,認為“七個政治團體,它們爭雄逐鹿。沒有看到另外一個作家能寫這么宏偉的一個結構?!必h其實演此義確實不易,要盡情扭曲時空才演得出來。
對于《天龍八部》為何能令人不假思索地吹捧這個問題,倪匡倒確實說出了有用之言:“《天龍八部》是千百個掀天巨浪,而讀者就浮在汪洋大海的一葉扁舟上。一個巨浪打過來,可以令讀者下沉數(shù)十百丈,再一個巨浪掀起,又可以將讀者抬高數(shù)十百丈。在看《天龍八部》的時候,全然身不由主,隨著書中的人物、情節(jié)而起伏?!必i嚴家炎先生也有同樣的閱讀感受:“讀完金庸仿佛一口氣寫下的這四五十頁文字,一些大出意料的事紛至沓來,讀者的感受也如段譽一樣,感到‘正如霹靂般一個接著一個,只……驚得目瞪口呆?!必j這些稱贊金庸的人所描述的閱讀過程,恰恰是一個拒絕思考的過程,即早有研究者所指出的“武俠小說不得不迎合觀眾的欣賞惰性,無需大腦的緊張勞動即自然達到某種愉悅,或形成印象”。豮由此來看顧彬“在作者、讀者和評論者眼中,已經不再用‘文學類型來界定什么是好的文學作品,不過像那些娛樂或誹謗的文學一樣,僅僅是看看內容的‘噱頭而已”豯一番話,不是沒有道理的。那么金庸是如何把“思考”從閱讀的過程中排擠出去的?筆者認為,這和金庸小說的視覺特性有很大關系。
金庸對武俠小說的功能,其實有著很清醒的認識,那就是“娛樂”。有人以金庸小說能讓教授治好腿傷,能讓大學生走出失戀陰影為例,來證明金庸小說是高品位文化的小說,反倒說明了“愉悅感”在金庸小說中的重要地位。豰徐皓峰說得很直接:“金庸寫故事基本是電視劇本的寫法?!必n嚴家炎把金庸對戲劇、電影藝術的借鑒稱作是金庸對小說藝術的一大貢獻,并認為:“電影技巧引進小說,我認為更構成了金庸作品藝術上一個根本的長處和特色。”豲有的研究者則認為:“一定程度上,金庸小說之能成功攫取讀者眼光,乃由其書寫的可視化(visulization)傾向所助成?!必p這些都表明,“視覺刺激”的確是金庸小說達成“愉悅感”的重要手段。而視覺藝術的特性恰恰是具體的、瑣碎的、跳躍的,而非抽象的、宏觀的、連貫的,這是它與作為文字藝術的小說的本質區(qū)別。通過這種方式來維持讀者的閱讀興趣,就注定了它在達成“娛樂”功能的同時必然缺乏連續(xù)性。出于不斷變換視覺刺激的需要,《天龍八部》中故事的空間也在不斷變換。在這方面,金庸對于古典小說“敘事空間化”的技巧運用,是十分熟練的。但是金庸面臨的一個難題是:他不能、或者不愿像古典小說那樣按照時間的自然順序將“事件”羅列,而必須重新以情節(jié)為中心周密組織事件的“首、身、尾”,把事件的時間特性也表現(xiàn)出來,豵因為“電視劇總是盡量壓縮場景,能用一個場景決不用兩個場景,以免換場景消耗時間和經費, 所以在一個場景中要求多幾個沖突層次”。豶這就使得金庸對于筆下的許多次要人物與情節(jié),無法做到“隨手了結”,而是重復利用。至少從《天龍八部》的文本來看,金庸的努力并不成功。前文提到的種種時空舛誤處,就是金庸試圖將這些分散的“場景”整合為具有連續(xù)性的“事件”過程中的失敗例證。其實像十三回對蓬萊派、青城派等人的處理,以及四十八回慕容復一口氣連殺段正淳四位情人,都是“令文字干凈”(金圣嘆語)的成功范例,然而倪匡卻對此頗為不忍,認為“這樣安排,沒有道理之至,除了借此表現(xiàn)慕容復的狠毒之外,沒有別的作用了”。豷
有意思的是,連金庸小說的批判者,也都在“隨著書中的人物、情節(jié)而起伏”。袁良駿先生表示《天龍八部》讓他反胃,其中的原因就包括“篡改歷史”,愛情觀“陳腐不堪”;豻王彬彬先生則舉金庸為例,認為武俠小說以詭謀取悅觀眾,造成的詭謀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背道而馳,與法治社會建設冰炭難容。豼視線依舊集中在“內容”上。
3 結語——“金學”需冷靜
朱壽桐教授在論及金庸研究的狀況時指出:“金庸已經是漢語文化閱讀圈中最明顯地被廣為接受的小說家,對他的‘棒殺顯然達不到‘殺的結果,但對他的‘捧殺也很可能造成‘捧壞的情形。許多對金庸及其作品過度指責的言論其實就來自于對其意義過度拔高的反彈。有鑒于此,需要引入漢語新文學或類似的學術平臺,免除國族意識的激發(fā)與暗示機制,避免不必要的意義張力的負面影響,讓金庸研究和金庸小說的評價回到學術理性的格局??梢韵胂螅@種規(guī)避了意義張力侵擾的研究對于金庸及其小說,不僅相當有益,而且相當缺乏。”豽朱教授的關注點雖然主要在“漢語新文學”這一學術概念上,但他的觀察,就對金庸小說的研究而言,真正能夠進入文本深層機制的情況少之又少這一點來說,是十分準確的。
“金庸創(chuàng)作與一般的武俠小說的差異在于,除了豐富的娛樂元素,‘容易被文化水準不高、文學修養(yǎng)不深的普通群眾接受外,其文本更具有超越大眾文化的思想深度”,“因而具有遠較其他武俠小說的耐讀性,與僅被‘以休閑消遣視之,以情趣為主,隨閱隨棄的絕大多數(shù)文本不類?!必w不過尼爾·波茲曼在表達對于以娛樂為唯一任務的視覺文化的憂慮時引用了漢娜·阿倫特這樣一段話:
這種在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狀況可以被稱為“大眾文化”,它的倡導者既不是大眾也不是藝人,而是那些試圖用曾經是文化中真實可信的東西來娛樂大眾的人,或者是那些試圖證明《哈姆雷特》和《窈窕淑女》一樣有趣、一樣具有教育意義的人。大眾教育的危險在于它可能真的變成一種娛樂。有很多過去的偉大作家經過了幾個世紀的銷聲匿跡,如今又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野。但我們不知道,他們的作品除了娛樂版還能否留在人們心里。豿
雖然到目前為止還看不出金庸小說有成為顧彬所說的“快速消費型”的“低端文學”的跡象,貀但是處在宏大敘事語境和現(xiàn)代傳媒業(yè)全方位的干預之下,對金庸小說文本的閱讀的確遭到了不可忽視的干擾。無論我們怎樣評價金庸小說,首先都應當從文本出發(fā),而不是從文本造成的效果出發(fā)。王國維主張學術研究應當“入乎其內,出乎其外”;現(xiàn)在是認認真真進入金庸小說文本內部的時候了。
注釋
① 樂融融.香港文學一瞥.當代文壇,1984.11:35-8;樂融融.香港文學一瞥(續(xù)完).當代文壇,1984.12:52-5;何新.俠與武俠文學源流研究(下篇).文藝爭鳴,1988.2:73-80.
② 馮育楠.港臺與大陸通俗文學窺見.文學自由談,1991.2:80.
③ 倪匡.我看金庸小說.臺北:遠景出版事業(yè)公司,1980:7.
④ 嚴家炎.文學的雅俗對峙與金庸的歷史地位.王秋桂.金庸小說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臺北:遠流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9:552.
⑤ 倪匡.我看金庸小說:9-10.
⑥ 吳秀明,陳擇綱.金庸:對武俠本體的追求與構建.當代作家評論,1992.2:55.
⑦ 倪匡.我看金庸小說:34-5.
⑧ 徐皓峰.論金庸武俠小說的“惡俗”因素.文藝理論與批評.2002.5:127-8.
⑨ 前者見倪匡.我看金庸小說·新版與舊版.后者見該書頁9.
溫瑞安.天龍八部欣賞舉隅·前言.臺北:遠流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7.
倪匡.我看金庸小說:8.
倪匡.我看金庸小說: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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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慶東.金庸評傳.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05:134.按:關于金庸作品的排名,倪匡已在《我看金庸小說·逐部說》做過。《鹿鼎記》第一,《天龍八部》第二,《笑傲江湖》第三.
倪匡.我看金庸小說:57.
本文所引用的金庸原著,均引自三聯(lián)書店1994年版《金庸作品集》.
筆者以為這里“乙未年”為“己未年”之誤的可能性很大,因為1094年之前的己未年恰好是1079年,勉強能與前文接榫,符合鐘靈十六歲的年紀.
倪匡.再看金庸小說.臺北:遠景出版事業(yè)公司,1981:110-1.
“年歲尚幼”這種說法看似具有時間上的彈性,實則問題更多。因為倘若采信阿朱之言,慕容博假死時是五十來歲,那么推算下來,慕容復的年齡根本算不得“尚幼”.
倪匡.再看金庸小說:83-4.
倪匡.再看金庸小說:52.
倪匡.再看金庸小說:52.
倪匡.我看金庸小說:57.
溫瑞安.天龍八部欣賞舉隅: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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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我看金庸小說: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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