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榮敏
湖泊是閩東的眉眼。
翠屏湖是一個人工湖。我們造訪的時節(jié),還未進入汛期,發(fā)電用水使翠屏湖水位降低,露出了一溜溜黃色的土棱。新建的溪山書畫院就在景區(qū)的入口處附近,看著嶄新的建筑,我體味當?shù)卣陀凶R之士的用心,因為我知道,真正的舊溪山書院已沒在湖底的某一處。
我的目光投向了煙波浩渺的湖面,那碧澄澄的深處還依稀閃現(xiàn)著朱子的身影。
南宋慶元三年(公元1197年)三月,年近古稀的朱熹遭受朝廷重臣韓侂胄及其奸黨迫害,為避“偽學”和“黨禁”之難,應古田門人林用中、余偶、余范邀請,從閩北建陽來到了古田。宋寧宗慶元初年,南宋朝廷內(nèi)部黨同伐異的斗爭不斷升級,二年,韓侂胄發(fā)動了反對道學的斗爭,稱道學為“偽學”,進而列“逆黨”名單59人,朱熹名列第五。朝廷對與“偽學”有牽連者,一片打壓之聲。原來與朱熹交游的朋友和跟隨朱熹的門人,貶的貶,逃的逃,叛的叛,這種風云驟變的逆境,給朱熹帶來沉重的打擊。
貧病交加、仇怨相攻的朱熹行走在古田的土地上,大難隨時都可能降臨。一般人到了這樣的境地,也就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孤凄、絕望,還能有什么作為!但穿透817年時光,我們看到,當年,那個年邁的身影在今日翠屏湖的湖底卻腳步從容,目光堅定。他在溪山書院講學,為書院前的欣木亭題詩:“真歡水菽外,一笑和樂孺。”詩句表達的,顯然是陶然自樂的情懷。
如果僅僅是為了躲避災禍,就不是朱子。這位宋代理學的集大成者、偉大的教育家,其一生為學“窮理及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在古田期間,他以溪山書院和地處杉洋的藍田書院為軸心,來往于古田境內(nèi)的螺峰、談書、魁龍等多個書院,巡視教務,設帳授徒,宣講理學,培育后秀。這是一個性格倔強的老頭,我行我素,頂風作案;又是一位宅心仁厚的長者,心無旁騖,一心教學。他在暴風雨隨時降臨的暗夜里,把自身當作火把,點燃無數(shù)行者的希望。
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揣摩朱熹在人生最后這幾年里的心態(tài),尋找一個人如何在困厄中堅持行走、在絕望里堅持理想的答案。今天,站在翠屏湖畔,望著這群山環(huán)抱中的浩瀚湖水,我似乎明白,內(nèi)心的強大源自于站位的高蹈、學問的高深,而這湖水一樣柔軟的堅強,也正孕育出前行的巨大力量。據(jù)說,溪山書院的前身是古田縣東北的雙溪亭。宋淳化年間,構(gòu)亭山上,曰雙溪亭,自朱熹遣高足林用中至此地講學,亭宇始得開拓。不久,朱熹為亭題匾曰“溪山第一”。溪山書院于明嘉靖年間圮于水,崇禎年間按原貌重建。上世紀50年代,政府修建古田溪水庫,書院再一次沒入湖底。沒于湖底的,還有整個古田縣城。
我無意于臧否56年前建設古田溪水電站的這個“壯舉”,也許的確是當時條件下發(fā)展民生的需要。但我知道,對于古田人民,這溢滿書香的湖底,依然是他們的精神家園??h城的建筑可以淹沒,但是經(jīng)過漫長時光培育起來的文化信仰、精神底蘊已和深深的湖水融為一體。
古田安頓過朱熹晚年一段困厄的時光。朱熹在古田的門人,當是時,表現(xiàn)出了對理學的堅定信念和對朱熹的一片忠心,他們和朱熹患難與共,險夷不變其節(jié),給朱熹帶來了莫大的慰藉;而朱子的過化,為古田培育了濃濃書香,慶元黨禁解除之后,古田的士人學子靠著正宗師承,人才脫穎而出,單南宋時期就出了大約100名進士,從元、明至清,又出現(xiàn)了像張以寧、余正健、曾光斗這樣的人物。
時至今日,藍田書院得以重修,朱熹的“藍田書院”石刻被罩以玻璃進行保護,而且不時在書院內(nèi)舉辦各類知識講座和國學班;還有人動議從水庫中的溪山書院舊址里搶救朱熹碑刻。從中我們看出,進入新世紀的古田,依然有人在緬懷朱子當年澤溉桑梓的功績,思慕其高尚堅韌的品格,賡續(xù)這源遠流長的文脈。
這湖底的書香,已隨著源源不斷的電流,點亮了這片土地。
責任編輯:子非
美術(shù)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