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娜
摘 要: 《橘頌》篇的“后皇”,既不是管陰曹地府的后土神,又不是后帝商湯,更不是歷代楚王。橘為西王母所食,是祭祀西王母的祭祀果品;屈原以橘自比,物我合一,心靈與橘契合;詩人又有濃厚的“求女”情結(jié),西王母即為所求之“女”,心靈亦與西皇契合。橘與西王母皆與詩人心靈契合,故橘與西王母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后皇嘉樹”之“后皇”應(yīng)為西王母。
關(guān)鍵詞: 《橘頌》 后皇 屈原
《橘頌》開篇首句云“后皇嘉樹”,可見“后皇”在《橘頌》篇中地位之重要。對于《橘頌》開篇的“后皇”指的是誰,其含義是什么?學(xué)術(shù)界眾說紛紜,一直未有一致的說法。這里略作考辨,以求教于方家。
一、前人關(guān)于“后皇”的說法
前人關(guān)于“后皇”的說法有很多,這里作一番清理:
“后土”說。此說由漢代的王逸率先提出,他在《楚辭章句》中說:“后,后土也。皇,皇天也?!薄昂蠡始螛洹币馑际恰把曰侍旌笸辽篱贅?,異于眾木,來服習(xí)南土,便其性也”。[1]P1760王逸說“皇天后土”,實(shí)際上是指后土之神,并不包括天神。此后,明代的黃文煥、現(xiàn)代的聞一多、姜亮夫等也贊同此說。
“楚王”說。此說最早由宋代的朱熹提出,他在《楚辭集注》中說:“后皇,指楚王也?!薄昂蠡始螛洹币馑际恰把猿跸埠貌菽局畼涠偕渫烈病薄1]P1761清代的姚鼐、現(xiàn)當(dāng)代的楊胤宗、陳子展、蔣天樞等人也持此說。
“后帝”說。蘇雪林先生提此說,她說:“‘后皇即《天問》的‘后帝,《天問》言后羿故事?!盵1]P1761-1762
除此三個(gè)有代表性的說法以外,還有把“后土”當(dāng)做形容詞,如郭沫若即主張“后皇當(dāng)即輝煌、堂皇之意”[1]P1761,湯炳正先生亦言“后皇即侯皇,亦即維皇之意”[1]P1762等。
上述諸多說法雖有可取之處,但若深究,則與文意亦有未合。從文體上看,《橘頌》是屈原唯一一篇運(yùn)用“頌”體創(chuàng)作的作品。對于《橘頌》采用的文體是“頌”體,學(xué)術(shù)界沒有爭議。最早指出《橘頌》屬于“頌”體的是南北朝時(shí)的文藝?yán)碚摷覄③?。他在《文心雕龍·頌贊》中說:“及三閭《橘頌》,情采芬芳,比類喻意,又覃及細(xì)物矣。”指出《橘頌》屬于“頌”體。清人陳本禮《屈辭精義·略例》說:“《橘頌》乃三閭大夫早年詠物之什,以橘自喻;且體涉于頌,與《九章》之文不類,應(yīng)附于末,舊次未分;且有謂《橘頌》乃屈原放逐于江南時(shí)作,未可為據(jù)?!盵2]P10246晚清吳汝綸、今人陸侃如都同此說。《橘頌》在文體上表現(xiàn)出的這一特點(diǎn),使得《橘頌》在《九章》中顯得另類,與《九章》其他八篇相比,無論在文體上,還是情感抒發(fā)上都不相同。
“頌”體見于《詩經(jīng)》,與“風(fēng)”、“雅”并列,《詩經(jīng)》中有《周頌》、《魯頌》、《商頌》。從文體上看,《橘頌》確實(shí)采用了《詩經(jīng)》中“頌”的樣式。從形式上看,基本上都是每四個(gè)字一句;從內(nèi)容上看,都是對事物的歌頌。劉勰在《文心雕龍·頌贊》中說:“四始之至,頌居其極。頌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夫化偃一國謂之風(fēng),風(fēng)正四方謂之雅,雅容告神謂之頌。風(fēng)雅序人,故事兼變正;頌主告神,故義必純美?!备鶕?jù)劉勰的說法,“頌”這種文體主要是用來告“神”,即“頌主告神”。劉勰還舉例說:“至于秦政刻文,爰頌其德。漢之惠、景,亦有述容,沿世并作,相繼于時(shí)矣?!鼻厥蓟寿谔┥娇淌?,主要是祭祀天帝,向上天告秦國的恩德,不是告知嬴政自己的恩德。漢惠帝、漢景帝告天,也是告漢朝施政德民的恩德,不是告知自己的恩德。從“頌”的文體特點(diǎn)看,“頌”的對象不是歌頌自己。據(jù)此,屈原作《橘頌》,應(yīng)該是告神?!俺酢闭f中之“楚王”并不是神靈,所以“楚王說”與文體特征相沖突。此外,將“后土”當(dāng)做形容詞的“堂煌”、“維皇”說屬臆測,也站不住腳。
“后土”說也與文意不符。后土,即后土之神。《楚辭·招魂》:“君無下此幽都些?!蓖跻葑ⅲ骸坝亩迹叵潞笸了我?。地下幽冥,故稱幽都?!薄段倪x》五臣注之一的呂延濟(jì)、清代的蔣驥等均贊同此說。湯炳正先生云:“幽都,即地府,因地下幽暗而名?!边@就是說,在南方的楚國,后土之神是管陰曹地府(幽都)的神。地上的橘樹,乃是陽間之物,不屬于陰間,故應(yīng)與后土無關(guān)。因而“后土”說是不合理的。
“后帝”說,主要是從飲食角度說的,其說有一定的啟發(fā)性。蘇雪林說“后帝”即《天問》中的“后帝”。查《天問》,言及“后帝”有兩處:其一言后羿故事,曰“何獻(xiàn)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其二言伊尹故事,曰“緣鵠飾玉,后帝是饗”。這兩處均言飲食,其中后羿食“蒸肉之膏”,這與本篇“橘”不相干,而伊尹給湯獻(xiàn)美食,言“肉之美者”六種、“魚之美者”四種、“菜之美者”八種、“和之美者”五種、“飯之美者”四種、“水之美者”四種、“果之美者”五種等(見《呂氏春秋·本味》篇)。雖然“橘”屬“果之美者”之一,但歌頌美食,不能僅頌“橘”,而不顧及其他諸種食物。再說,湯也不是“神”,不能享用具有神格的“橘”,這與“頌主告神”的文體特征也不一致。因此,“后帝”說也不成立。
總之,前人關(guān)于“后皇”的解釋都有難以圓通之處,“后皇”當(dāng)做新的解釋。
二、“后皇”即西王母
將《橘頌》與屈原其他作品作綜合分析,筆者認(rèn)為“后皇”即西王母,主要證據(jù)如下。
1.橘為西王母所食?!秴问洗呵铩け疚丁菲性疲骸盎街畺|,青鳥之所,有甘櫨焉。”櫨,“《事類賦》卷二七‘櫨作‘橘?!稘h書·司馬相如傳》注‘有甘櫨焉作‘有盧橘夏熟”[3]P64。則櫨,即橘?!渡胶=?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西王母梯幾而戴勝,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在昆侖虛北?!比帏B所守護(hù)的就是橘,三青鳥為西王母所取食只能是橘,可見西王母喜愛食橘。正因?yàn)殚贋槲魍跄杆仓称?,才說“后皇嘉樹”。也正因?yàn)殚贋樯裰魍跄杆?,橘才具有神格,詩人才用“告神”的“頌”體來歌頌它。吳郁芳先生曾認(rèn)為橘為楚國社樹。他說:“《橘頌》所頌的‘受命不遷的‘后皇嘉樹,即楚人社樹?!盵4]吳氏所說“橘”為社樹雖不一定符合事實(shí),但“橘”樹享有神格是可以肯定的。這種地位在屈原“香草美人”意象系統(tǒng)中可以看出來。在屈原的其他作品中,作為意象的“香草”有很多,比如《離騷》中言及的香草多達(dá)十八種,如“扈江離與辟芷兮”中的“江離”和“辟芷”,“紉秋蘭以為佩”中的“秋蘭”,“朝搴阰之木蘭兮”中的“木蘭”,“夕攬洲之宿莽”中的“宿莽”,“雜申椒與菌桂兮”中的“申椒”和“菌桂”,“豈惟紉夫蕙茝”中的“蕙”和“茝”,“畦留夷與揭車”中的“留夷”和“揭車”,“雜杜衡與芳芷”中的“杜衡”和“芳芷”,“夕餐秋菊之落英”中的“秋菊”,“貫辟荔之落蕊”中的“辟荔”,“索胡繩之纚纚”中的“胡繩”,“制芰荷以為衣兮”中的“芰荷”,以及“集芙蓉以為裳”中的“芙蓉”?!峨x騷》中的這些香草大都見于《九歌》及《九章》除《橘頌》外的其他篇中。橘,是楚國的一種果樹,是香草(香木)中一種,與其他香草的不同篇目中多次出現(xiàn)相比,橘,僅在《橘頌》篇出現(xiàn),是屈原詩歌中唯一的以“橘”作為意象的香草,這在屈原整個(gè)“香草”意象系列中是獨(dú)一無二的。詩人為什么不敢隨便以“橘”作為意象抒情達(dá)意,就是因?yàn)槠錇樯袢怂?,是用來祭祀西王母的果品,是享有祭祀特?quán)的。橘享有神格,非西王母所愛不能獨(dú)享這種地位,這也反證出“后皇”即西王母。
2.詩人的“求女”情結(jié),也暗示“后皇”是西王母。屈原在多篇作品中皆流露出濃厚的“求女”情結(jié),如《離騷》中即言“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思美人》中也有“思美人兮,擥涕而佇眙”等。至于所“求”之“女”,皆為帝后,如《離騷》“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又云:“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等。宓妃為洛水女神,有娀之佚女為簡狄,商代始祖契的妃子,有虞氏之女為夏代少康之妃?!扒笈鼻榻Y(jié)說明詩人要尋求的對象是帝后、女神。詩人在《離騷》最后說“詔西皇其涉予”,其“西皇”,據(jù)許富宏先生考證即西王母。[5]詩人將“西王母”當(dāng)做能夠理想的對象,在“上下求索”的關(guān)鍵時(shí)刻,要“西王母”幫助自己實(shí)現(xiàn)理想??梢?,西王母亦是詩人“求女”之對象,是詩人心靈上的知音。從寫作手法看,詩人作《橘頌》主要是以橘自喻,借物言志,將橘具有的“獨(dú)立不遷”、“深固難徙”的精神以自勵(lì)??梢哉f,橘的精神就是屈原的精神,屈原的心靈與橘是相通的,“橘”也是詩人的知音。這樣,“橘”就與“西王母”聯(lián)系起來了。屈原對“橘”的這種情感與對“西王母”的情感之間是相通的。所以《橘頌》中頌“橘”不能不涉及西王母。“橘”為西王母所“嘉“之樹就理所應(yīng)當(dāng)。因此“后皇”即西王母。
3.從語言角度看,“皇”為上帝級別的人,后皇為西王母身份相合。在屈原的作品中,“皇”字有兩種用法,一為形容詞,意思是大、輝煌,用在名詞的前面,如皇天等。例見“皇天之不純命兮”(《哀郢》)。一為名詞,意思是上帝級別的神。如《九歌》中有“東皇太一”,其句云“穆將愉兮上皇”中的“上皇”、《離騷》“詔西皇以涉予”中的“西皇”,還有本篇的“后皇”。其中“東皇太一”是上帝神,作為“西皇”的西王母亦為西方的上帝神?!昂蠡省敝昂蟆弊职凳酒錇榕裕瑫r(shí)其亦具有“皇”的身份,故這里的“后皇”只能是西王母。因?yàn)槠駷橹梗袥]有發(fā)現(xiàn)女性為上帝神級別的其他神,只有西王母才是唯一選項(xiàng)。
綜上所述,《橘頌》篇的“后皇”,既不是管陰曹地府的后土神,又不是后帝商的賢王湯,更不是歷代楚王。因?yàn)殚贋槲魍跄杆常錇榧漓胛魍跄傅募漓牍?,本身也享有神格;屈原以橘自比,物我合一,心靈與橘相契合;詩人有濃厚的“求女”情結(jié),西王母即為所求之“女”,心靈亦與西皇契合。橘與西王母皆與詩人心靈契合,故橘與西王母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后皇嘉樹”之“后皇”當(dāng)為西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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