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zhèn)西
對于教育科研,我的心情很復(fù)雜,也可以說很矛盾。一方面,三十年來,我一直熱心教育研究,每個班每節(jié)課都是我的研究對象。比如我剛參加工作時搞“未來班”,誰叫我搞的?誰也沒叫我搞,但我自己覺得應(yīng)該這樣做,因為這樣做對學生有好處。于是我就和學生商量,我們要建一個怎樣的班,如何實現(xiàn)這個目標……這不就是教育科研嗎?只是這不是任何一個級別的“課題”。然而現(xiàn)在看來,這是真正的教育科研??梢哉f,是教育科研成就了我,因此我沒有理由拒絕教育科研。但另一方面,我對現(xiàn)在盛行的種種假科研深惡痛絕。十年前,我在成都市教科所工作時,就寫下了《教育科研:警惕“偽科學”》,列舉了教育科研中的十大“偽科研”現(xiàn)象。
我們現(xiàn)在的確有學校是為科研而科研,有一種“課題崇拜”情結(jié),學校門口掛個什么國家級科研課題“實驗基地”的牌子,似乎就是一種榮耀,而并不認真做科研。掛牌子本身就是目的。喜歡申請國家級、省級、市級的各種課題,似乎課題越多學校就越有檔次。課題申請下來之后,也不怎么做,只是到了快結(jié)題的時候便編造文章,找專家來“結(jié)題”。這就是我說的“假科研”。
什么叫“教育科研”?我經(jīng)常對老師們說:“帶著一顆思考的大腦從事每一天平凡的工作,就是教育科研?!蔽疫€說:“把難題當課題,是最真實也最有價值的教育科研!”教育科研不是做給誰看的,而是我們教育本身的需要,或者它就是教育本身。
課題從何而來?我認為,教育科研應(yīng)該目光向下,對準課堂,對準心靈?!澳抗庀蛳隆?,就是不要從文件中找課題,不要從領(lǐng)導(dǎo)人的講話中找課題,而應(yīng)該從我們的教育實踐中找課題。教育科研需要理論指導(dǎo),但千萬不要追逐理論時髦,不要追求時尚。有一個真實的笑話,二十多年前,中央提出要重視德育,于是便有人研究“學科教學與德育”的課題,我看到其中有一個子課題是“生物教學與德育”,還編了一本書,標題是“生殖系統(tǒng)與德育”,當時就把我笑翻了!前些年,有一段時間“建構(gòu)主義”被炒作,于是有人研究“建構(gòu)主義與課堂教學;過段時間“多元智能”又吃香了,有人便轉(zhuǎn)而研究“多元智能與素質(zhì)教育”;領(lǐng)導(dǎo)人說“成都市要搞城鄉(xiāng)統(tǒng)籌”,于是便紛紛研究“素質(zhì)教育與城鄉(xiāng)統(tǒng)籌”……如此等等,就是“眼睛向上”。我說教育科研要“對準課堂,對準心靈”,就是要把每一天的教育實踐都當做教育科研。
教育科研的目的是什么?是為了得獎嗎?是為了提升學校的檔次嗎?是為了學校的知名度美譽度嗎?都不是,我認為,教育科研得不得獎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改變學生,提升教師,發(fā)展學校。在改變學生的過程中提升教師,而學生改變了,教師提升了,學校自然發(fā)展了。學生的改變,教師的提升,學校的發(fā)展,就是我們的教育科研成果。在學校,我提升教師素質(zhì)的方法主要是倡導(dǎo)“五個一”,并且強調(diào)我是“倡導(dǎo)”,而不是“強求”,更不是“強迫”。比如寫教育隨筆,我只是提倡,沒有要求每一個老師非寫不可。因為如果我強迫,很可能就有人應(yīng)付,甚至還有可能弄虛作假。那我多難受啊!同時,我認為,全校老師也沒有必要搞一刀切。有的老師因為種種原因,只要能夠把課上好,就很不錯了,他不寫文章不讀書不要緊的。我雖然不強迫老師們寫,但是我通過點評,通過推薦,通過發(fā)表,通過出書等方式,鼓勵老師們寫作。這比簡單地用什么“每個月寫一篇獎勵五十元,否則扣五十元”有效得多!
對普通老師來說,我特別強調(diào)的是,要把難題當課題。我們不少老師真的是這樣在做教育科研,而且頗有成效。比如我們學校的唐燕老師,剛來的時候,她向我抱怨,說班主任難當,因為班上有一個學生太不好管,很頑劣。我說:“恭喜你擁有了教育科研對象!現(xiàn)在你的難題正是你的課題!你就研究這個孩子嘛,而且最好隨時把你的研究過程記錄下來?!惫嫣评蠋熼_始研究這個孩子了。那段時間,我?guī)缀趺刻焱砩隙荚诰W(wǎng)上看到唐老師寫的研究日記。一年后,這個孩子轉(zhuǎn)變了,唐老師也寫出了上萬字的研究報告,其實就是她轉(zhuǎn)化這個孩子的故事,非常精彩!后來我將這個長長的故事推薦發(fā)表了。那天,我還和潘玉婷老師談心,鼓勵她總結(jié)一下最近幾年來教育轉(zhuǎn)化特殊孩子的體會。幾年前,潘老師對我說,她班上有一個同性戀的男生,她感到非常惡心!但我還是那句話,恭喜你有了研究對象!我對她說,你遇到了以前從沒遇到過的難題,這正是你的科研課題。后來潘老師真的開始研究了,并取得了很多成果。她還遇到過患抑郁癥的女生,還有其他種種特殊的學生。幾年來,她所遇到令人頭疼的學生,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差生”。傳統(tǒng)意義上的“差生”主要是思想問題或道德問題,而這些學生,比如同性戀、抑郁癥,和道德沒關(guān)系,主要是生理原因,甚至基因的原因。而幾年來潘老師的研究很有成就,這些研究就是每一天和孩子的陪伴、傾聽和引導(dǎo)。我對潘老師說:“你的研究并不是申請一個什么級別的‘關(guān)于特殊兒童教育’的課題,而是你從自己的實踐中遇到的難題。幾年下來,你不但有成就,而且還有體會,比如對這樣的孩子,首先不要想到去改變他———同性戀怎么能夠改變呢?這里面要改變的首先是我們的觀念——理解、信任,然后走進心靈,把陽光灑進他們的內(nèi)心。對這樣的孩子,需要等待,需要從容,需要寬容……這都是你的體會。這不就是教育科研成果嗎?更重要的是,在和這些特殊孩子打交道的過程中,你也提升了。比如,增加了你的教育智慧,拓展了你的教育領(lǐng)域,甚至豐富了你的許多知識,比如你研究同性戀,便要讀相應(yīng)的書,等等?!迸死蠋煹难芯?,就是典型的“把難題當課題”,就是典型的真科研!
(選自《四川教育》20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