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龍
(遼寧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旅游學院,遼寧 大連116029)
張蔭桓,字皓巒,號樵野,別號紅棉主人,是晚清著名的外交官。光緒十一年(1885)經(jīng)李鴻章舉薦,成為駐美國、西班牙和秘魯三國的公使。光緒二十年(1894)底與邵友濂赴日本廣島議和。光緒二十四年(1898)積極參與變法,主持鐵路礦務(wù)局,政變發(fā)生后被革職抄家,發(fā)配新疆。光緒二十六年(1900)被慈禧太后下令處死。王照在《小航文存》評價:“是時,張蔭桓蒙眷最隆,雖不入樞府,而朝夕不時得參密沕,權(quán)在軍機大臣之上?!保?]在《內(nèi)田康哉代理公使致大隈重信外相報告》中這樣評價張蔭桓:“與李鴻章相反,張蔭桓則人望甚佳,有這樣的評論,在總署大臣中了解外交上之友誼為何物者,惟張蔭桓一人。目前在總署中,實際擔當與各國使臣談判之沖者,僅張、李二人,其他大臣唯有列席備員而已?!保?]所以在當時有人稱:“張樵野之生平,則急關(guān)政局,為甲午至戊戌間之幕后大人物。”[3]
光緒二十三年(1897)底,德國強租膠州灣,俄國打著保護中國的幌子,派艦隊駛?cè)肼庙樅痛筮B,并強迫清政府簽訂《旅大租地條約》,外交上的失敗引發(fā)空前的民族危機,怎樣解決外交上的危局,朝野上下議論不一,其中聯(lián)日制俄的主張在戊戌年形成一股風潮,康有為和張之洞是聯(lián)日政策的有力推動者,而在清政府上層中張蔭桓是這項政策的主要實踐者。
張蔭桓在戊戌變法時期做的一件事是秘密赴日使館,商談聯(lián)日的事宜。其在被流放期間的談話透露了這件事,《驛舍探幽錄》記載:
七月間,皇上有朱筆諭條,令我向日使言中國擬派頭等欽差駐日本。又擬派康有為赴日坐探變法事宜,我恐日廷不允接待,即至總署與廖仲山言諭。正談敘間,又奉皇上墨諭,內(nèi)言告知日本,此后往來公牘,可將日皇徽號全行書賓。我即往拜日本使臣,將先奉獻朱諭隱起,僅將墨筆諭宣示,因向該使臣談及中朝欲遣頭等欽使之意,日使喜甚,允電日廷政府,念馀日并未見有回電,竟作罷論。[4]
在日本外務(wù)省的檔案中也有此事詳細的記載:
機密第九十四號王文韶、張蔭桓兩大臣帶有使命來訪一件……其主旨是:最近以來,我國與貴國大加親密,由此我大皇帝陛下,欲使此親交愈加密切。如今希望將頭等第一勛章,贈送給貴國大皇帝陛下,并命正在北上途中的新任公使黃遵憲,將其攜帶至日本,奉呈貴國大皇帝陛下。又此次黃遵憲攜帶的國書,其詞句與以前同樣奉呈者,有所不同。此次國書上大改字句,以示親交相依之御意。其文句已由皇帝親自擬定……張蔭桓又曰:他還有一事,想問貴政府之意向。清國皇帝有意向貴國派遣特命全權(quán)大使。不知貴國皇帝陛下是否有意受之。而且,貴國也向清國同樣派大使。本件系以黃遵憲出發(fā)之期臨近,我皇帝欲于事前得到貴政府的回答。這事亦請貴官以電報詢問貴政府的意向……。[5]
從這兩段記錄中可以看出張赴日使館所做的三件事:一是將要送一枚勛章給日本天皇;二是告知光緒親擬國書的變化;三是計劃要派特命全權(quán)大使赴日。頒發(fā)勛章是一個禮節(jié)性事務(wù),沒有什么太大的政治含義,另外兩件事是這次談話的重點。
張蔭桓參與這份國書的擬定,《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中有記載國書的內(nèi)容,大體概括為兩點:一是聯(lián)誼日本,與日本結(jié)盟,強調(diào)東亞合作對抗西方。東方時局、東方大局等詞語第一次出現(xiàn)在清政府的對外國書中。二是選派留學生赴日學習,為變法做人才培養(yǎng)。張蔭桓與駐華公使矢野文雄曾交談過此事,之后總署奏陳了《遵議臨時選生徒游學日本事宜》,張蔭桓一直負責此事,國書中正式肯定了留學生赴日學習的主張。
在特命全權(quán)大使的派遣問題上張蔭桓也有自己的主張,特命全權(quán)大使級別高于一般的公使和代辦,享有更高級的外交待遇,為聯(lián)日重要的一步。在派遣誰去的問題上,張蔭桓提到光緒擬派康有為去,康有為屢次上書請求聯(lián)英日,同時還著《日本變政考》進呈光緒,光緒要聯(lián)日,派遣康有為合乎情理。但張蔭桓在派遣問題上并沒有說明這個人選是誰,只是說明希望派遣的意愿。馬忠文先生認為是張康關(guān)系在戊戌變法后期逐漸疏遠的表現(xiàn)。筆者認為張蔭桓恐日廷不允接待是主要的原因,張常年從事外交工作,外交上適合什么樣的人員,他更清楚,尤其在聯(lián)日上派遣特命全權(quán)大使如此重要的職位,康有為顯然不具備資格。首先康的品級太低,戊戌變法時期康為總署章京,四品官員,短時間內(nèi)提拔康有為阻力很大,特命全權(quán)大使代行皇帝的職責,四品官員很難讓日方信服。其次康沒有外交工作經(jīng)驗。雖然康對日本有足夠的了解,但沒有實際從事過任何外交工作,貿(mào)然擔當如此重要的職位,恐怕會影響中日關(guān)系進一步發(fā)展。最后張蔭桓很欣賞康的才華,但是張蔭桓在某些地方并不認同康。光緒二十年他的日記就記載:“長素屢言謀國自強。而中外形勢惜未透辟,席間不免呶呶,此才竟不易得,宜調(diào)護之。”[6]相比有著豐富外交經(jīng)驗的張蔭桓,康有為外交這方面無論思想還是實踐都明顯不足,所以張蔭桓認為康非合適人選,貿(mào)然去向日方說明,不是很好的作法,還需要進一步商議。
張蔭桓赴日使館之后兩天,光緒下諭旨:“李鴻章、敬信均著毋庸在各國事務(wù)衙門行走?!保?]李鴻章被驅(qū)逐出總署,清廷并沒有給出理由,張蔭桓倡導的聯(lián)日與李鴻章的聯(lián)俄發(fā)生矛盾可能是主要原因。
張蔭桓和李鴻章交情深厚,早在李處理馬嘉理案時,當時在煙臺任職的張就曾經(jīng)給李獻計獻策,李極為欣賞張的才能,之后張入職總署,任駐美公使都有李的舉薦。在《馬關(guān)條約》的談判前后,張也多次向李提出建議。甲午戰(zhàn)后,李鴻章謀求聯(lián)合俄國來壓制日本,并與俄國簽訂《中俄密約》,沒想到俄國不到兩年即強占旅順大連,但李鴻章依然堅持聯(lián)俄政策?!稄埵a桓日記》有一段記載:“余以俄情不測,拒之即生變,此人人意之,允之,而俄交能否永固,實不可必?!保?]從此可以看出張蔭桓對聯(lián)俄的擔憂,因此對俄外交的失敗是張李分歧的開始。
爭奪決定權(quán)的斗爭在總署展開,當時在總署的主要大臣有奕?、奕劻、張蔭桓、敬信、榮祿、翁同龢、李鴻章、崇禮、許應(yīng)揆、廖壽桓、王文韶,這其中在李鴻章離職前,奕?病逝,翁同龢和許應(yīng)揆被罷免,榮祿調(diào)任直隸總督,剩下的人中奕劻是總署首席大臣,較為平庸,發(fā)揮作用有限,廖壽桓、王文韶與張蔭桓關(guān)系密切,傾向聯(lián)日,而李鴻章和敬信則親俄?!秶剤蟆房堑奈恼轮芯吞岬剑骸霸诳偸饍?nèi),或有謂傅相每日至署,風雨不間,一切公事有為各堂所未知而傅相先得其肯要者,有本非傅相所應(yīng)辦之事,有恐其泄露機要者,同列忌之,致有此旨,此又一說也?!保?]張蔭桓在總署地位前文已敘及,因此張李總署的權(quán)力之爭決定親俄親日勢力在總署的地位。同時張李矛盾也是帝后矛盾的具體體現(xiàn),整個朝野,張蔭桓是光緒的得力大臣,尤其在翁同龢去職之后,光緒更為倚仗張蔭桓。李鴻章則是慈禧太后的紅人,雖在甲午戰(zhàn)后,名譽掃地,但依然得到太后的支持。所以張李之爭不單是外交的政見之爭,個人的權(quán)力之爭,還是帝后的勢力之爭。在戊戌變法遇到困難時,光緒聯(lián)日謀求突破,李鴻章的去留顯得尤為關(guān)鍵,驅(qū)逐李鴻章是清除聯(lián)俄勢力最好的方法,間接上打擊整個朝野的聯(lián)俄勢力,從而為聯(lián)日掃平道路。
伊藤博文的訪華也是張蔭桓策劃的聯(lián)日活動之一。當時的《國聞報》對伊藤的行程多有記錄:
初一日伊侯至總署,拜謁在署王大臣,坐探兩點鐘之久。聞初二日張樵野司農(nóng)函訂伊侯夜宴,外聞有初五日入覲皇上之說。
初一日兩點鐘赴總署謁王大臣,其時慶王、崇堂、廖堂、張?zhí)镁谑?,接談一點三十分鐘既出,旋至賢良寺拜李中堂,約談一點鐘時。初二日上午10點鐘,李中堂回拜伊侯。初三日總署王大臣回拜,其彼此相見作何議論,矣探訪后再行登告。[8]
在伊藤個人記述的《清國旅行日記》也有記述:
14日午前11時,乘車入京。張蔭桓來訪。15日拜見總署王大臣,訪問李鴻章。午后訪問各公使。16日,午前李鴻章等來訪。午后,總署王大臣等來訪。17日張蔭桓晚宴招待。20日午前11時,謁見光緒皇帝。[9]
張蔭桓在流放中也有關(guān)于伊藤的記述:
此次伊藤系自來游歷,我因與彼有舊,至京時來見我,我遂款以酒筵。伊藤覲見,又系我?guī)ьI(lǐng),時太后在簾內(nèi),到班時,我向伊藤拉手,乃外國禮,而太后不知。上殿時挽伊之袖,對答詞畢,又挽伊袖令出,就賜坐,太后皆見之,遂疑我與彼有私。[4]
伊藤在北京的行程并不是秘密,之所以不厭其煩的列舉,是來說明張蔭桓在伊藤整個訪華期間扮演重要角色。從伊藤的行程中可以看出張一直在伊藤身邊陪同。七月二十九日伊藤到北京,張即來訪,應(yīng)該是確定這幾天給伊藤的安排,還有可能告訴伊藤,光緒要接見的消息。七月三十、八月初一日總署王大臣與伊藤進行了互訪,張蔭桓在其中陪同。八月初二張設(shè)宴招待伊藤。八月初五張陪同伊藤覲見光緒皇帝。多天的接觸中,張和伊藤的談話內(nèi)容沒有留下記錄,但張無疑是最知曉伊藤此行目的的人,絕非伊藤自行游歷的說法。伊藤有來加強中日關(guān)系和給變法提供建議的目的,張和伊藤的談話應(yīng)該是涉及到這些具體的問題。在張蔭桓擬定光緒與伊藤談話的口敕時,也著重體現(xiàn)這兩方面的意思,以下摘錄談話的內(nèi)容:
是時上與之某大臣耳語移時,又問貴國與敝國同洲,相距較近,我中國近日正當維新之時,貴侯曾手創(chuàng)大業(yè),必知其中利弊,請為朕詳晰言之,并望與總署王大臣會晤時,將何者當興,何者當革,筆之于書,以備觀覽。伊侯答曰:謹遵諭旨,他日如承王大臣下問,當竭其所知以告。上又曰:但愿嗣后兩國友誼從此益敦。伊侯答曰,比來兩國人民交涉日益加密,故邦交必能因之愈固。[8]
這段口敕是官方對待伊藤來華的態(tài)度,肯定伊藤在促進中日關(guān)系的基礎(chǔ)上,為戊戌變法提供一些合理的意見。應(yīng)該說,聯(lián)日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轉(zhuǎn)日慈禧太后重新訓政,戊戌變法夭折,這項政策隨即淹沒于歷史的滄海中,張蔭桓也因此事獲罪。
戊戌變法是19世紀末中國改革發(fā)展的重要里程碑,拋開成敗,它的啟蒙作用更為凸顯。戊戌年張蔭桓所實踐的聯(lián)日主張,雖然只持續(xù)不到一月就失敗,很多主張和實踐都處于秘密狀態(tài)下進行的,在當時并沒有產(chǎn)生影響,但從啟蒙方面談依然有借鑒意義。
首先,從以夷制夷傳統(tǒng)的外交向均勢和同盟外交轉(zhuǎn)變的一次嘗試。張蔭桓常年在海外,遍訪歐美各國,真正認識到與西方的差距,而日本的強勢崛起給張不小的沖擊,再談天朝上國無異于自欺欺人,放下身價尋求合作才是當務(wù)之急需要做的。另外張蔭桓對近代國家主權(quán)和國家利益的認識也體現(xiàn)其杰出的能力,這個政策實行期間一直以國家主權(quán)的平等為基礎(chǔ),恰當?shù)匕盐樟酥腥针p方的共同利益來謀劃雙方的聯(lián)誼,從這個意義上說更具均勢同盟理論的核心,所以張蔭桓的聯(lián)日在戊戌變法時期是一個積極的突破,用近代化的外交理念探索國家間關(guān)系問題,是一次有價值的探索,為中國傳統(tǒng)外交理念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做出貢獻。
其次,張蔭桓將派駐留學生赴日學習落實為國策,開啟了大規(guī)模學習日本的風氣。中日有著很深的友好傳統(tǒng)。甲午中日戰(zhàn)爭雖然使友好轉(zhuǎn)向?qū)?,但相互學習,和平友好的根基并沒有斷,甲午之后清政府仿效日本明治維新開始變法,直接的變法沒有成功,但留學日本的政策被官方肯定,此后10年,一大批學生紛紛赴日學習,為中國發(fā)展注入新的活力,直接推動了中國歷史進程。
[1]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0265)[M].臺北:文海出版社,1962.
[2]中國近代史資料(111號)[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3]黃睿.花隨人圣庵摭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中國史學會.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M].神州國光社,1953.
[5]孔祥吉,〔日〕村田雄二郎.光緒帝聯(lián)合日本大舉新政外交政策的確立-從林權(quán)助致大隈重信機密報告談起[J].學術(shù)研究,2004,(2).
[6]任青,馬忠.張蔭桓日記[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
[7]清德宗實錄(57冊)[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6.
[8]中國史學會編.戊戌變法(第三冊)[M].神州國光社,1953.
[9]湯志鈞.乘桴新獲-從戊戌到辛亥[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