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琴,徐譜悅
(西南科技大學文學與藝術(shù)學院,四川 綿陽 621010)
禪門師徒在授受佛法的過程中,據(jù)常人想來,往往會談及高深的佛門禪理、深妙的宗門義理,其所用的語言也當是高深莫測。但據(jù)記載下來的禪門語錄,我們卻發(fā)現(xiàn)這種場合的語言非常通俗,有些與市井之語、引車賣漿者之流所常用的語言并無二致??计湓?,多半與禪門師徒的出身背景有關(guān)。一個禪師的出身門第,及其成為禪師后與之交往的僧人,均以市井百姓居多。皇帝或者官員與之的交往,只能是特殊的禮遇,不能根本改變此禪師來自民間的話語體系。而市井生活中的商賈貨貿(mào)、賭博喝彩等鮮活生活的印跡,也常常反映在禪門師徒機鋒往來的交談中。
禪門師徒,即便遠居深山絕跡塵鄽,在其人生的經(jīng)歷中,總會涉及商品貿(mào)易的生活場景,何況很多禪門中人出家前本就是市井生活的參與者,對商品的交易買賣情景相當熟悉。他們一旦出家為僧,參透了佛教禪門的真諦,開門授徒之時,過去生活所留下的痕跡就會在其語言中體現(xiàn)出來。但此時的這些語言就不再僅僅是體現(xiàn)商品買賣情景的語言了,而是被禪門師徒賦予了特殊的宗門義。
商品交易中吆喝買賣的場景與禪門師徒間機鋒往來的情景有很多的相似處。當僧人向禪師請益佛法時,就如同前來購買貨物的商人。禪師會根據(jù)其問話的情況,判斷其在悟道之路上屬于哪個層次,再給出自己的提示,這就如同賣方根據(jù)買方出的價錢而給予其適量的貨物一樣。當禪師體察到學人真有所悟,即所付是為真金時,自己也與之真金,給出同樣的悟道之言;而當對方所付是為假貨時,禪師也不給分毫。如:
【買賣不當價】—— “當價”指“價錢相稱,價錢合適”。[1](P66)“買賣不當價”是言買賣雙方所出的價格對不上,生意沒有做成,禪籍常用來喻指禪者間的機鋒往來沒有對上。《天圣廣燈錄》卷十九《韶州云門山法球禪師》:“師云:‘若道見,且作么面目?試對眾道看!’良久,云: ‘買賣不當價?!蔽闹蟹ㄇ蚨U師引“買賣不當價”來說明聽法之學人沒有在自己之開示下悟道,就如同自己沒有做成買賣一樣。
【本店買賣分文不賒】——此語本在說明買賣中現(xiàn)錢交易的原則。禪籍中禪師常引來說明“自己針對學人之悟道情況不會再多說一句”。《嘉泰普燈錄》卷二十一《南劍州劍門安分庵主》: “示眾:‘十五日已前,天上有星皆拱北。十五日已后,人間無水不朝東。已前已后總拈卻,到處鄉(xiāng)談各不同?!冈?‘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諸兄弟,且道今日是幾?’良久,曰:‘本店買賣分文不賒?!币闹卸U師先以“十五日”前后之情況說明悟與未悟之不同,接著屈指數(shù)到十四,暗示學人此時還處在未悟之前的十四日。見聽話的學人還是不悟,就以“本店買賣分文不賒”結(jié)束此段說法,言下是指:自己和學人的機鋒交換中,學人并未拿出有價值的機鋒來和自己交換,故自己不會再為之提前預(yù)付悟道的話語。
【賣金難遇買金人】——此語本是買賣中賣者言貨好而難賣之言,禪籍多被禪師引來說明“自己想開示禪法,卻沒有善悟之人悟得佛法。”《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卷八《廬山歸宗承天普安禪師》:“問:‘學人上來,請師一接?!瘞熢? ‘陽氣發(fā)時無硬地?!?‘莫便是為人處也?!瘞熢?‘卞和之璧,難遇良工?!? ‘不因一事,不長一智?!瘞熢?‘賣金難遇買金人?!?/p>
文中禪師以此語說明:僧人還沒有在自己的言下悟道。
【賣金須是買金人】——此語本指賣者貨好也須遇著識貨之人,才能做成生意。禪籍喻指“示法須有會法人”?!督ㄖ芯竾m(xù)燈錄》卷十六《蘇州定慧院圓義禪師》:“問:‘南泉斬貓兒,意旨如何?’師便打。僧曰‘猶是學人疑處。’師云: ‘十萬八千?!?‘忽遇趙州時如何?’師云:‘賣金須是買金人?!蹦先獢刎埖囊欢喂?,在《聯(lián)燈會要》卷四《池州南泉普愿禪師》:“師因兩堂爭貓兒,師遂提起貓兒云:‘大眾,道得即不斬,道不得即斬?!姛o語,師遂斬之。少頃,趙州從外來,師舉似州。州脫屨,安頭上,出去。師云:‘子若在,即救得貓兒?!惫钢械内w州和尚以“脫屨、安頭上、出去”的行為說明“兩堂爭貓兒”的事是顛倒本末之事,認為他們違背了佛教教理要求的“圓融相即”之理,應(yīng)該去除才是。《續(xù)燈錄》中圓義禪師弟子對此則公案的參悟,問 “(南泉)忽遇趙州時如何”,禪師答以“賣金須是買金人”,即言趙州恰是能識別真金的買金人,言外指此問話的弟子不是這樣的買金人。
【竹箸一文一雙】——此語本指竹箸買賣的行情,禪師常用來暗示“等價交換”之意?!毒暗聜鳠翡洝肪矶陡V萘株柹饺饙o院志端禪師》:“問: ‘如何是佛法大意?’師曰: ‘竹箸一文一雙?!蔽闹卸U師以此語暗示學人:在領(lǐng)悟佛法的大道上,要靠學人自己的領(lǐng)悟,禪師只是根據(jù)學人的領(lǐng)悟情況給以同等價值的印證。言下即要學人拿出有所體悟的機語來交換禪師之佛法。
【人離鄉(xiāng)賤,物離鄉(xiāng)貴】——貴賤之說,也是買賣中常用之語。禪籍引“人離鄉(xiāng)賤,物離鄉(xiāng)貴”俗語,重在用其“物離鄉(xiāng)貴”,是言“祖師西來意”從印度傳到中國,就從賤物變作了貴物,體現(xiàn)禪宗之破佛思想?!督ㄖ芯竾m(xù)燈錄》卷二十《杭州顯明道昌禪師》:“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云:‘人離鄉(xiāng)賤,物離鄉(xiāng)貴?!?/p>
【東行買賤,西行賣貴】——此語本言兩物之間有貴賤差異,禪籍喻指機鋒往來中的兩者存在差距?!督ㄖ芯竾m(xù)燈錄》卷二十《湖州上方日益禪師》:“問:‘鬧市相逢事若何?’師云:‘東行買賤,西行賣貴?!?‘忽若不作貴,不作賤,又作么生?’師云:‘鎮(zhèn)州蘿卜?!?/p>
引文中禪師引此語說明:鬧市相逢時 (心中還熱鬧不得清凈時),是還未悟之時,與自己這個已悟之人存在差距的。僧人接著問“不作貴,不作賤時”,即言兩者均是悟道者之時,禪師答以“鎮(zhèn)州蘿卜”,是言學人這時當以悟道的機鋒來交換自己的機鋒。
【平地教人作?!俊苏Z本言平白無故地要人作擔保,禪籍喻指:機鋒的等價交換中,太不相等?!堵?lián)燈會要》卷八《京兆米和尚》:“僧問:‘自古上賢,還達真正理也無?’師云:‘達?!?‘只如真正理,作么生達?’師云:‘當時霍光賣假銀城與單于,契書是甚么人做?’僧云:‘某甲直得杜口無言。’師云:‘平地教人作保?!蔽闹卸U師引此語說明:對方并未悟得什么佛法,卻要自己為之說解,就如自己不付出,卻要人擔保一樣,自己太不劃算。故拒絕為之說法。
【以金愽鍮】—— “以金愽鍮”本指用金子換黃銅,是為不值之事,禪籍常喻指將真的佛法換得相似而不真的佛法?!版B”音tōu,黃銅礦或自然銅,與金顏色相近,《敦煌變文集·維摩詰經(jīng)菩薩品變文甲》:“以小計大,將鍮喻金。”《建中續(xù)燈錄》卷七《袁州崇勝文捷禪師》:“上堂云:‘……臨濟、德山秖是互用二機。便云法道周流,大似拗曲作直。所謂棒喝截斷,猶若以金愽鍮?!币闹卸U師引此語說明:德山臨濟的棒喝施設(shè),是為不值之事。
【還老僧草鞋價】——此語本指市場上討價還價之事,禪者引來,是將機鋒往來中的雙方喻作買賣中的雙方,討價還價。 《景德傳燈錄》卷十六《撫州黃山月輪禪師》:“一日夾山抗聲問曰:‘子是什么處人?’師曰:‘閩中人?!?‘還識老僧否?’師曰:‘和尚還識學人否?’曰:‘不然,子且還老僧草鞋價,然后老僧還子江陵米價?!贝苏Z在《五燈會元》對應(yīng)處也作“還老僧草鞋錢”,均可。此處文意是夾山要月輪先還自己草鞋價,自己再還月輪江陵米價”,即是說“你先回答我的機鋒,我再回答你的機鋒”。
【定州梨子江南價】——定州在河北,非在江南,此語本指買賣中的不當價。禪籍常喻指機鋒的不對等,即學人的回答不能對機。《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卷二《和州凈戒守密禪師》:“問:‘揚眉瞬目,早是紛紜。不涉言詮,請師答話。’師云:‘肯認鷺鶿為野鶴,難將楊柳比青松?!?‘漁翁歌帝德,樵父樂升平?!瘞熢?‘定州梨子江南價。’”文中禪師即以此語說明:對自己剛才的機鋒,不是學人這樣還價的,說明學人之回答非為正對。
【八兩是半斤】——古之一斤是十六兩,八兩就是半斤。禪籍常喻指相當之物。 《天圣廣燈錄》卷二十五《興元府牛頭山精禪師》:“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云:‘八兩是半斤?!?/p>
文中禪師引此語說明:“佛法大意”和“非佛法大意”是相等之物,并無特殊之處,以此破除僧人對佛法之執(zhí)見。
市井生活中不乏賭博喝彩的現(xiàn)象,“喝彩”也作“喝采”,是舊時賭博中的呼喝之聲,“采”是賭博所用的骰子上的標志。賭博中的一些游戲及特殊用語,也被禪門借來描述禪機往來中的特殊情況,如:
【兩彩一賽】——本博弈用語,又作兩采一賽。彩,即賭博得勝;賽,即競爭比賽。兩彩一賽,原指一場競賽之后,竟有兩人得彩,意謂雙方棋逢對手,難分勝負。于禪林中,轉(zhuǎn)指禪者之間,相互勘辨挨拶之雙方,其參禪修學之境界兩俱優(yōu)勝而不分高下。 《五燈會元》卷十二《臨濟義玄禪師》:“師一日在僧堂里睡,檗入堂見。以拄杖打板頭一下,師舉首見是檗,卻又睡。檗又打板頭一下,卻往上間。見首座坐禪,乃曰:‘下間后生卻坐禪,汝在這里妄想作么?’座曰:‘這老漢作甚么?’檗又打板頭一下,便出去 (溈山舉問仰山:‘祇如黃檗,意作么生?’仰云: ‘兩彩一賽’)?!币闹械茏优R濟在僧堂里睡覺,見黃檗而不起,上間首座參禪,見黃檗亦不為動,仰山認為這兩者都是悟得堅定自性之人,故而“兩彩一賽”,其禪學之修為難分高下。
【雙陸盤中不喝彩】—— “雙陸盤中不喝彩”本是言對骰子上點數(shù)的呼喝之聲還未發(fā)起,而此點數(shù)將決定雙陸中雙方行走的步數(shù),并進而決定雙方的勝負。禪籍以此語喻指:交戰(zhàn)雙方機鋒還未發(fā)出之時。采,骰子上的標志。宋張端義《貴耳集》卷下:“博徒索采曰:‘四’、‘紅’、‘赤’、‘緋’,皆一骰色也。雙陸,相傳是從天竺 (印度)傳入的一種古代博戲,盛行于南北朝和隋唐之際,因局若棋盤、左右各分六路得名。博者雙方各據(jù)15(一說16)枚椎形黑馬或白馬,以擲骰的點數(shù)決定馬可移動的步數(shù)。白馬自右向左,黑馬反之,以先走出己方而至對方域內(nèi)者為勝。對此,宋洪邁 《譜雙》記述甚明。[2](P105-106)《五燈會元》卷十七《潭州龍興和尚》:“問:‘賓主未分時如何?’師曰: ‘雙陸盤中不喝彩。’曰: ‘分后如何?’師曰: ‘骰子未曾拋?!币闹猩酥畣枺钦f自己的機鋒與禪師等質(zhì),可以一較高下。禪師答以此語,是說對方還未發(fā)出等質(zhì)的機鋒來,還不能判斷誰輸誰贏。
賭博和貨物貿(mào)易類俗語在日常生活中是常見的,人們往往習焉不察。但禪門宗師卻將之拈來用于機鋒往來的特殊場合,不明究里的學人對著機鋒中的這些市井俗語往往也一頭霧水。但一旦他們在悟道的路上有所領(lǐng)悟,這些市井俗語的禪門含義就會漸漸顯露。極言之,乃這些常見的俗語被禪門師徒添加出了一層不同于其日常含義的宗門義,乃是他們所使用的另一套禪宗語言話語體系的表現(xiàn)。禪門禪師之所以用這些外表看來極其尋常的賭博貿(mào)易俗語示法,并在這些語言背后賦予特殊的宗門義,其目的是為了讓學人在幡然領(lǐng)悟禪門義理時,能夠破除語言文字本身的形式,消滅自己示法的痕跡,從而讓學人徹底悟得內(nèi)心圓融無礙的佛性。
[1]袁賓.宋語言詞典[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
[2]曲彥斌.關(guān)于禪籍俗語言的民俗語源問題[J].[日本]禪文化研究所.俗語言研究,1993(創(chuàng)刊號):105-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