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燕
(云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云南 昆明650500)
在20世紀前半期的美國詩壇上,弗羅斯特(Robert Lee Frost,1874~1963)無疑是一位與眾不同的詩人。他不盲目跟隨現(xiàn)代主義潮流,而是堅守田園詩歌陣地,描寫新英格蘭地區(qū)的風土人情,創(chuàng)作出許多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詩作。憑借自己的實力,他成為二十世紀美國偉大的民族詩人,并與艾略特一起被認為是美國現(xiàn)代詩歌的兩大中心。
其實,除詩歌風格以外,弗羅斯特與同代詩人的顯著區(qū)別還在于其獨特的“接納”哲學。正如20世紀“最能洞察與贊同弗羅斯特”(Kilcup,1998)的資深批評家波里爾(Richard Poirier)所說:“在弗羅斯特的詩歌中,道德與文學成就是一體的。因為他幾近神秘的接納態(tài)度,接納自身的職責和任何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Poirier,1979)。事實上,“接納”哲學貫穿了詩人對待人生、詩歌傳統(tǒng)、讀者和詩壇對手的態(tài)度??梢哉f,能在轟轟烈烈的現(xiàn)代主義浪潮中以不迎合潮流的姿態(tài)獲得成功,弗羅斯特依靠的正是這種獨特的“接納”哲學。
在弗羅斯特的第五本詩集《西流的小溪》(West-Running Brook)中,有一首名為《接納》(Acceptance)的小詩。詩中描繪了一幅黃昏鳥歸圖:燃燒的太陽沉入海灣,自然界一片寂靜,鳥兒匆匆飛回巢穴。在末尾處詩人借助鳥之聲音疾呼“讓夜晚變得一片漆黑/讓夜晚黑得看不見未來/讓該來的都來吧”(弗羅斯特,1963)。這是表明詩人人生態(tài)度的吶喊,其中蘊含著包容與勇敢:人生的坎坷正如漆黑的夜晚,唯有勇敢面對并欣然接納。
縱觀詩人漫長且充滿坎坷的一生,這種寬容的接納態(tài)度始終如一。弗羅斯特童年父親早逝,家境貧寒;青年時戀愛受挫,詩作長期無法出版;婚后頭胎兒早夭,又經(jīng)歷了孩子、母親、妻子的死亡。然而,這一連串的打擊并沒有改變詩人對生活的執(zhí)著。他一如既往地熱愛生活,接納命運。人生痛苦被融入詩歌創(chuàng)作,成為詩中別具特色的“陰暗設(shè)計”(Brower,1963)他也成為“熟悉黑夜”的詩人。詩人在墓志銘中將命運的坎坷幽默地稱為與世界有過的“情人般的爭吵”,對人生的接納態(tài)度由此可見一斑。
弗羅斯特對詩歌傳統(tǒng)的接納態(tài)度使他與同代詩人形成鮮明對比。20世紀初的美國詩壇被現(xiàn)代主義統(tǒng)治,新詩運動正熱火朝天地進行著。新派詩人們熱衷于質(zhì)疑傳統(tǒng),斥責傳統(tǒng)對新生的蠶食。而弗羅斯特卻堅守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創(chuàng)立的詩歌傳統(tǒng),以“微賤的田園生活作題材”(艾布拉姆斯,1992),以樸素的語言寫詩。他不急于嘗試現(xiàn)代派詩人們推崇的“錯位的形式”,而選擇“舊瓶裝新酒”,以傳統(tǒng)的詩歌形式、傳統(tǒng)的詩歌題材,書寫現(xiàn)代的主題。
事實證明,弗羅斯特對待傳統(tǒng)的態(tài)度是高瞻遠矚的。當轟轟烈烈的現(xiàn)代主義運動進入尾聲,深刻的反思代替了狂熱的激情。批評家們都開始意識到現(xiàn)代主義,與任何一種新興的流派一樣,都是從傳統(tǒng)中脫胎而出的。正如偉大的現(xiàn)代派詩人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說的:詩人作品最好和最個人的部分“也是他前輩詩人最有力地表明他們的不朽的地方”(艾略特,2012)。在雄霸詩壇半個世紀后,現(xiàn)代主義與維多利亞主義、浪漫主義之間的姻親開始顯現(xiàn)。它就是“從《抒情民謠集》開始的連續(xù)統(tǒng)一體中的一部分”(Longenbach,2003)。能在現(xiàn)代主義運動初期對其與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有如此透徹的理解,弗羅斯特不愧為洞察力超群的時代先鋒。
盡管非??释约旱脑姼枘茉趯W術(shù)圈內(nèi)占有一席之地,弗羅斯特卻非常清楚自己的讀者主要來自兩個群體:對現(xiàn)代主義運動持反對意見的詩人、評論家和大學師生,以及普通大眾。他接納這一事實,對兩類讀者表現(xiàn)出尊重與熱愛。前一類讀者包括英國佐治亞風格詩人托馬斯(Edward Thomas)、門羅(Harold Monro)、吉布森(Wilfrid Wilson Gibson)等。他們與弗羅斯特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有相同的看法,常為他的新作撰寫正面評論。也包括評論家安特美爾(Louis Untermeyer)、巴特雷特(John Bartlete),以及出版商霍爾特(Henry Holt)夫婦。他們欣賞弗羅斯特,為他作品的出版提供幫助。弗羅斯特與他們始終保持著良好的友誼。另外,大學校園中的部分師生也是弗羅斯特的忠實讀者。為感謝這部分人的支持,他經(jīng)常在校園中安排詩歌朗誦活動。
弗羅斯特詩歌最大的讀者群是成千上萬的普通大眾,對這一點他表現(xiàn)得非常坦然。事實上,他的成就之一就是使詩歌走出了高雅的藝術(shù)殿堂,走入千家萬戶。在第二本詩集《波士頓以北》出版前,他在一封書信中寫道:“要做一名真正的詩人,我必須走出那個圈子,走向成千上萬購買書籍的普通讀者?!保═hompson&Winnick,1981)。而《波士頓以北》無疑是這種信念的最佳闡釋。書中所有詩歌以新英格蘭方言寫就,以當?shù)厝说娜粘I顬轭}材。這本書從1914年出版之日起一直位列美國暢銷書排行榜單,到1915年夏末前三版已售罄。
在現(xiàn)代派詩歌盛行的時代,弗羅斯特最強勁的對手是以艾略特為首的主流詩人和評論家。他們批評弗羅斯特的詩歌缺乏現(xiàn)代氣息,而弗羅斯特也不可避免地卷入過與他們的文學戰(zhàn)爭。然而,他始終相信詩人應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寫詩。他對現(xiàn)代派的新詩運動不感興趣,不熱衷于詩歌形式的改革,但并不排斥他們的詩作。葉芝(W.B.Yeats)是他“最喜歡的”詩人之一(Thompson&Winnick,1981)。他也曾購買過弗靈特(F.S.Flint)的詩集并對其寫作技巧大加贊賞。在1923年的一封書信中,弗羅斯特坦言:“我喜歡讀艾略特的詩,因為看他用不同的方法寫詩我覺得很有意思,但我很高興那是他的而不是我的創(chuàng)作方式?!保≒oirier,1979)
偉大的作品必定會得到認可。當現(xiàn)代主義的狂熱散盡,弗羅斯特的對手們開始轉(zhuǎn)變看法,逐步接受并欣賞其詩歌的獨到之處。艾略特在1957年就對弗羅斯特的詩歌給予了高度的評價。當時弗羅斯特到倫敦接受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授予的名譽學位,艾略特主持了歡迎會。這位曾經(jīng)的對手把弗羅斯特稱作是“仍然健在的美國詩人中最杰出和最著名的”(Thompson&Winnick,1981)。他認為弗羅斯特的詩歌具有一種普遍性,使得人們提起弗羅斯特就能想到新英格蘭,正如人們提起但丁就想到佛羅倫薩,提起莎士比亞就想到沃里克郡。
面對現(xiàn)代社會的混亂,現(xiàn)代派詩人們的做法是滑稽模仿:拋棄傳統(tǒng)的詩歌形式、韻律和題材,代之以錯位的形式、缺乏聯(lián)系的內(nèi)容和大量的隱喻。而弗羅斯特的做法剛好相反,他認定傳統(tǒng)詩歌特有的秩序性是應對現(xiàn)代生活無序性的最佳出路,因此對詩歌傳統(tǒng)采取了寬容的接納態(tài)度。這種“接納”也滲透到詩人對待人生、讀者和對手的態(tài)度之中,形成了其獨特的“接納”哲學:面對人間的冷暖、世界的無序和事物的對立,秉持寬容的接納態(tài)度,以此作為“對付渾濁世事的立場”(Frost,1979)。
[1]Brower,Reuben A.The Poetry of Robert Frost:Constellations of Intention[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3.
[2]Frost,Robert.Selected Poems of Robert Frost[M].New York:Holt,Rinehart and Winston,Inc,1963.
[3]Frost,Robert.“The Figure a Poem Makes”[M]//N.Baym(eds).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New York:W.W.Norton&Company,1979.
[4]Kilcup,Karen L.Robert Frost and Feminine Literary Tradition[M].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8.
[5]Longenbach,James.Modern Poetry[C]//M.Levenson(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Modernis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3
[6]Nitchie,George W.Human Values in the Poetry of Robert Frost[M].New York:Gordian Press,1978
[7]Poirier,Richard.The Work of Knowing[M].New York:Oxf ord University Press,1979
[8]Thompson,Lawrence&Winnick,R.H.Robert Frost:A Biography[M].New York:Holt,Rinehart and Winston,1982
[9]艾布拉姆斯.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tǒng)[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10](英)托·斯·艾略特.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艾略特文集.論文[M].卞之琳,李賦寧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