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zhí)教/熊芳芳 評點/朱震國

[作者通聯(lián)：熊芳芳，廣州外國語學(xué)校；朱震國，上海市楊浦高級中學(xué)]

教學(xué)班級：浙江永嘉橋頭中學(xué)初二年級某班

師：同學(xué)們好！

生：老師好！

師：我們今天一起來學(xué)習(xí)《阿長與山海經(jīng)》（板書課題）。這篇文章回憶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生1：阿長。

生2：保姆阿長。

師：嗯，保姆阿長。題目寫著“阿長與山海經(jīng)”，其實文中與阿長發(fā)生聯(lián)系的事物還有很多，不只是《山海經(jīng)》，對不對？

生：是。

師：好，我們來一一梳理。（生七嘴八舌）

一男孩：阿長喜歡切切察察。

師：很好，阿長喜歡切切察察，作者便認(rèn)為家里的什么事情跟阿長有聯(lián)系？

男孩：作者家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些小風(fēng)波，他認(rèn)為和阿長的這些切切察察有關(guān)系。

師：太棒了！阿長與小風(fēng)波（板書:阿長與小風(fēng)波）。似乎家里的小風(fēng)波都因阿長而起，看起來阿長像個長舌婦。好，還有哪些事物跟阿長有聯(lián)系呢？

生：阿長的睡姿。

師：能不能也用這種并列短語的形式說？阿長與……？（生說不出。）

師：暫時表達(dá)不出來，誰幫他？（將話筒遞向后面一女生）美女救英雄！

女孩（笑）：阿長與睡姿丑。

師：“睡姿丑”是事物嗎？阿長的睡姿直接影響到的是誰？

生：迅哥兒。

生：“我”。

師：她跟“我”在搶什么東西？

生：床位。

師：很好。阿長與床位（板書：阿長與床位）。她霸占了主人的床位！好，繼續(xù)，還有，阿長與……？

生：阿長與規(guī)矩。阿長有很多規(guī)矩，除夕的時候一定要說恭喜，然后還得吃福橘。

師：很好。阿長有很多規(guī)矩，除夕的時候一定要說恭喜，然后還得吃福橘。那么，我們不如說，阿長與福橘（板書：阿長與福橘）。因為這是一個在作者心目中印象特別深刻的意象。繼續(xù)！

一男孩：阿長與長毛。（生齊笑）

師（亦笑，且好奇地問）：你們?yōu)槭裁葱Π。?/p>

一女孩：阿長并沒有與長毛真正地接觸過，應(yīng)該是“阿長與長毛的故事”。

師：太棒啦！“阿長與故事”?。ò鍟喊㈤L與故事）阿長并沒有與長毛正面打過交道，她只是在向“我”講一個關(guān)于長毛的故事。之前，阿長也曾經(jīng)向我講過很精彩的，又有點恐怖的、很刺激的……什么故事??？

生（齊）：美女蛇。

師：嗯，美女蛇的故事。阿長可會講故事啦！還有嗎？

一男孩：阿長與隱鼠。

師：很好。阿長與隱鼠（板書：阿長與隱鼠）。隱鼠是個什么東西啊？

生（齊）：鼴鼠。

師：嗯，書上是這樣注釋哦，但實際上，很多資料告訴我們說不是，它是一種叫作鼷鼠的小動物，是一種特別小的家鼠。鼴鼠可能還大了一點，鼷鼠可能才是魯迅所描述的那個小東西。魯迅說這只小鼠只有拇指那么大，它會爬到飯桌上舔碗沿兒，吃人們吃剩下的菜渣，很可愛的，魯迅非常喜歡它。那么，阿長與隱鼠又是怎么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呢？

生（竊竊私語）：踩死……

一女生：阿長是謀死隱鼠的真兇。

師：哦，為什么用“真兇”這個詞？可見在“真兇”以前，曾經(jīng)有過什么？

生：魯迅曾經(jīng)懷疑過別人。

師：懷疑過誰？

生：大花貓。

師：魯迅是曾經(jīng)懷疑過大花貓，這種懷疑是誰對他造成的誤導(dǎo)？

生（齊）：阿長。

師：對，阿長告訴他，是大花貓把它給吃了，是吧？所以有一陣子魯迅就很恨貓，他在很多文章中表達(dá)了仇貓情緒……

生（雜曰）：《狗·貓·鼠》。

師：對！很好，真聰明！你們讀過嗎？

生（齊）：讀過！

師：哦，同學(xué)們的閱讀面很廣。后來他發(fā)現(xiàn)真兇不是那只貓，而是……

生（齊）：阿長！

師：阿長怎么會謀殺了他的隱鼠呢？

一男孩：是因為隱鼠爬到阿長的腳上，然后阿長一不小心把它甩下去踩死了。

師（笑）：同學(xué)們有沒有聽到他剛才一會兒讀阿長（cháng），一會兒讀阿長(zhǎng)？

生（齊笑）：有。

師：應(yīng)該讀什么??？

生（齊）：阿長（cháng）！

師：對。那阿長是不是長得很長很高??？

生（齊）：不是。

師：那她為什么被人們叫作“阿長”啊？

生：因為先前的先前，他們那里有一個女工，那是真阿長，后來她回去了，這個阿長過來替補(bǔ)，因為全家人已經(jīng)叫習(xí)慣了，所以就沒有去改口了。

師：哦，這樣的，也就是說，阿長本來不是她的名字，她只是一個替代那個阿長的人。那么，這是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女人。她并非出于本心，弄死了魯迅的愛物——那只隱鼠，但魯迅卻恨上她了！當(dāng)然，那是童年時候的魯迅。我們發(fā)現(xiàn)這篇文章當(dāng)中，有幾個魯迅呢？

一男孩：六個。

師（笑）：六個？孫悟空哪？七十二變？

（男孩認(rèn)真概括了童年魯迅對阿長的前后變化的不同心情。）

師：好，概括得很詳細(xì)。他所說的六個魯迅，原來是指魯迅在不同階段對阿長的不同心情和眼光。如果我們將他所說的六個魯迅再精簡一下，幾個魯迅？

生（齊）：兩個！

師：對，兩個。哪兩個？（學(xué)生頓時議論紛紛）

一女孩：一個是童年的魯迅，一個是中年的魯迅。

師：很好，一個是童年魯迅的眼光和心情，一個是中年魯迅的眼光和心情。（板書：童年魯迅 中年魯迅）那個中年魯迅的眼光和心情，包容了童年魯迅的眼光和心情。童年魯迅的眼光和心情就像一塊純潔無瑕的玉一樣，本真而純樸，鑲嵌在其中，而中年魯迅，成熟以后的他回過頭來看曾經(jīng)的自己和阿長，他的種種理解就像黃金一樣閃光。所以這是一個金鑲玉式的結(jié)構(gòu)。剛才這位同學(xué)說得非常好，童年魯迅對阿長的情感是一直在變化的，剛才他所說的六種心情，你們老師給你們歸納過，對不對？

生：是的。

師：很好。關(guān)于這六種心情的所有事件當(dāng)中，你覺得哪件事情描寫得最為簡略呢？筆墨用得最少？

生：謀害隱鼠最少。

師：哦，寫阿長謀害隱鼠的文字最為簡略?？墒俏揖陀X得奇怪了，人們常說，恨的感情往往比愛的感情更為深刻，更為持久。應(yīng)該來說，這只小隱鼠是魯迅非常喜愛的，無論阿長是有意還是無意，總之是她踩死了它。當(dāng)時的魯迅因而對阿長恨到了什么程度？看看課文是怎么說的？

生：極嚴(yán)重地詰問，當(dāng)面叫她阿長。

師：還有呢？

生：找機(jī)會為隱鼠報仇。

師：想復(fù)仇，到這種程度了。為什么這本來應(yīng)該是童年魯迅最深刻的情感，他卻用了最簡練的筆墨輕輕帶過呢？既不像寫阿長與長毛的故事那樣濃墨重彩，也不像寫她跟他爭床位，春節(jié)時逼他說恭喜和吃福橘那樣細(xì)膩描述呢？

一女生：因為魯迅并不是真的恨阿長，這篇文章是用了先抑后揚的手法，通過對比，更能突出魯迅對阿長的懷念與敬意。

師：很好，請坐。她告訴我們：魯迅寫這篇文章不是為了表達(dá)恨，而是為了表達(dá)懷念與敬意。而前面那些看起來是“抑”的內(nèi)容，看起來是嘲笑阿長的內(nèi)容，里面有沒有“揚”的意味呢？阿長看起來什么都不懂，規(guī)矩又多，又跟“我”爭床位，又無知又迷信……看起來是在嘲笑她的那樣的語言，里面有沒有包含一種“揚”的情感呢？

生：有。

師：好，說一下。

生：他在說那些話的時候，里面有懷著對阿長的敬意。

師：舉例子。

生：阿長在跟他講長毛的故事時，說女人可以防止長毛來攻城，然后作者就感到十分的驚異，于是對她有特別的敬意。

師：這個敬意，你覺得是真的有敬意？還是說當(dāng)時的“我”有敬意，現(xiàn)在想起來挺可笑的？

生：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的敬意，然后他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有這樣一種味道。

師：什么味道？

生：在懷念她的同時又有些敬佩她。

師：敬佩她能夠堵住人家的大炮？（生齊笑）

師：他花大量的筆墨來寫阿長講長毛的故事，其中其實暗含著他對阿長的一種什么贊賞呀？

生：會講故事。

師：很好，會講故事！他是多么愛這樣一個會講故事的阿長?。∷栽凇稄陌俨輬@到三味書屋》里面……

一男生：就有她講故事的內(nèi)容——美女蛇的故事。

師：很好，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阿長的故事就是一個啟蒙教育。它能夠帶給孩子什么呢？

生：能夠帶給孩子想象的空間。

師：還可以滿足孩子的什么??？

生：求知的欲望。

師：好！還有呢？

生：好奇心！

師：很好！這些東西，都是別的人給不了他的，但阿長能。她會講很精彩的故事，盡管聽起來很荒謬，但是魯迅現(xiàn)在回憶起來，就覺得阿長很可愛，她給他的童年帶來了好多的樂趣和豐富的色彩！好，繼續(xù)看文章，看看還有哪些地方看起來是嘲笑、是不耐煩、是討厭，其實內(nèi)心里充滿了對阿長的愛與懷念的？

生：阿長懂許多規(guī)矩，“我”對此雖然是很不耐煩的，但是“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對她很有敬意。

師（笑）：他敬佩她懂的規(guī)矩多？然后顯得很博學(xué)？

生：不是，……（猶豫，不知應(yīng)該如何表達(dá)）

師：好，在這個問題上，你心里好像有想法，但不明晰。對不對？（生點頭）好，無法明晰的時候，我們可以進(jìn)行比較。我們先來看看阿長的規(guī)矩吧，除夕的時候一定要“恭喜恭喜”，然后吃一點福橘，我們來看第6段：“她懂得許多規(guī)矩……。然而她進(jìn)來，又將一個福橘放在床頭了。”然后，就是阿長鄭重的交待，要怎么做怎么做。大家有沒有讀過魯迅的《五猖會》??？

生（齊）：讀過。

師：哦，那太棒了！《五猖會》里面有個情節(jié)你們還記得嗎？我們要去趕廟會，大家伙兒起了個大早，一條大船已經(jīng)在外面等我們了，吃的喝的也全都帶好了，正準(zhǔn)備出發(fā)的時候，父親要“我”做什么？

生（齊）：背書！

師：要“我”背讀了才能走，“我”在那里背了好半天，終于背熟了，那些工人就像慶祝“我”的勝利和成功一樣把“我”舉起來，然后我們一起將船開拔去看廟會了，但魯迅的心里怎么樣？

生：沒有一點先前的快樂了。

師：完全沒有之前的興奮和快樂了，而且，關(guān)于那場廟會，直到現(xiàn)在，他的記憶清晰如昨的只是什么？

生：父親讓“我”背書。

生：“我”不懂父親為什么要讓“我”背書。

師：非常好，父親讓“我”背書，以及“我”不懂父親為什么要讓“我”背書。太煞風(fēng)景了！大家都興高采烈地要去看廟會，也就是像這篇文章的第6段中所說的“最高興的時節(jié)”，腦子里面全是浪漫的幻想：我們要去看廟會啦！就像這里：過年啦！明天就可以用壓歲錢去買自己喜歡的小東西啦！結(jié)果一個人突然出現(xiàn)，按住你，對你說：你要先干嘛干嘛，然后才能干嘛干嘛。想想這個時候，魯迅是不是也會覺得阿長像父親一樣很煞風(fēng)景啊？

生（齊）：是。

師：但是為什么他肯原諒阿長，卻不肯原諒父親呢？

一女生：因為阿長的這種行為是一種迷信的行為，這種迷信只能說明阿長生活得很苦，所以希望得到祝福；而父親的行為是一種古板，不懂孩子的心理。

師（問她的同桌）：你有補(bǔ)充嗎？

生（同桌）：我覺得魯迅對阿長的生活是感到有點憐憫的，而且阿長去世得很早，她最終也沒有得到她想要的生活，阿長之所以這樣做，其實是想讓自己過得，過得，過得……（生齊笑）

師：阿長這樣做只是在表達(dá)她對幸福美好生活的一種……

生（同桌）：向往。

師：非常好。這兩位同學(xué)相互補(bǔ)充，給了我們一個很不錯的答案。她們說，阿長這個時候的規(guī)矩和煞風(fēng)景的舉動，流露出來的是她對于美好生活的一種向往，是一個沒有讀過書的人對于生活的一種最樸素的愿望，“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父親呢，是一種功利的目的和動機(jī)：你要好好讀書！將來才能有個好前途。就像賈政對待寶玉一樣，對吧？

生（雜曰）：他也逼著寶玉讀書，考功名。

師：對，這種功利的欲望跟樸素的愿望是有區(qū)別的，所以“我”可以原諒阿長在“我”最高興的時節(jié)，那么煞風(fēng)景地逼我說“恭喜恭喜”然后吃福橘，但是“我”似乎一直不能原諒父親逼“我”背書的那件事情。好，我們繼續(xù)看，還有哪些地方的描述是看起來貶抑，實際上包含了褒揚的情感的。就好像如果你是少年魯迅，結(jié)果你的保姆總是跟你爭床位，你是不是很煩？除了煩還有沒有別的情感？

生：當(dāng)時是很煩。

師：對，“我”當(dāng)時的確是很煩，又拿她沒辦法，所以只能向母親告狀，是吧？

生：是。

師：母親呢，有沒有提醒過阿長？

生：有。

師：怎么提醒的？（生雜讀母親的話）

師：我們找一位女同學(xué)讀一下好不好？

生：好。

師：好，體會一下，母親含蓄地提醒長媽媽，又想說明白，又拉不下面子來。（一女孩朗讀）

師：好，讀得不錯。母親關(guān)心兒子的睡眠質(zhì)量，這個保姆呢，又喜歡跟他擠床位，所以她就含蓄地提醒阿長。阿長聽懂了沒有??？

生：沒有。

生：懂了。

師：到底是沒聽懂，還是懂卻做不到，于是干脆裝不懂?。?/p>

生（笑）：做不到，所以裝不懂。

師：你覺得她懂了，從什么地方看出來？

生（齊）：她不開口。

師：哦，她不開口！其實她心里有數(shù)對吧？

生（齊）：對！

師：除了她不開口以外，還有什么地方讓你看出來她其實聽懂了？

生：“我也知道這意思是要她多給我一些空席”。（生重讀“也”字）

師：太棒了！他抓住了這個“也”字！“我”也聽懂了！一個小孩子都能聽懂的話，你說她能不懂嗎？她當(dāng)然聽懂了，她也感覺到羞愧，可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啊。然后到了晚上，“我”“仍然看見滿床擺著一個‘大’字，一條臂膊還擱在我的頸子上”。你看，這讓人討厭吧？但是中年魯迅想起這些來，什么心情？有這樣做仆人的嗎？但是又覺得這樣的仆人未嘗不……？

生：這樣的仆人真實而親切。仆人一般都只想討好主人，但是她就特別真，就像自己的母親一樣給他許多溫暖。

師（笑）：擠床也是溫暖？

生：是家人之間那種溫馨的感覺。

師：就是沒有主仆之分，是吧？

生：是。

師：很好！我們就看到一個什么樣的阿長呢？一個全無主仆概念的阿長！心思非常單純，很真實的一個阿長。她并不像別的仆人那樣，為了討好主人而處處小心翼翼，當(dāng)然她也并非故意與主人作對，她只是一個很率真的人。那么現(xiàn)在我們再回過頭來看她的“切切察察”的時候，你又如何理解，中年魯迅又如何理解呢？一個喜歡說話，說閑話，又沒有什么心機(jī)的人，這樣的人，她其實是一種什么樣的性格??？

生：她敢于說真話，即使是自己主人家的事，她也沒什么不敢說的，她很真實很單純。

師：哦，很單純，心直口快是吧？心里有什么就說什么了，她不會去想會引起什么樣的后果，她只是頭腦簡單，心直口快的一個性情中人而已，倒也未必是故意要挑起什么矛盾，所以她并非存著什么樣的惡意而去說三道四的。至于她對我講的其他各種規(guī)矩，什么“曬褲子用的竹竿底下，是萬不可鉆過去的”，“倘若有人喚你的名字，萬不可答應(yīng)的”，包括后面說小孩子要小心被長毛擄去的，等等，其實都反映了什么呀？

生：這都反映了阿長很關(guān)心我，一心為我著想。

師：非常好！其實就是一心關(guān)心他，疼愛他，生怕他哪兒不好了。她不懂分辨，也不想去分辨，反正只要聽人家說這個東西是不好的，不管真的假的，她都不要魯迅去碰，這是一個慈母的心懷。當(dāng)魯迅寫下這些記憶的時候，他心中其實一直懷著一種深厚的什么情感？

生：懷念、敬愛、感激。

師：很好！還有嗎？

生：憐憫。

師：很好，從哪兒看出來？

生：課文最后說“僅知道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師：很好，直到現(xiàn)在，“我終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經(jīng)歷；僅知道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這些文字里有深刻的憐憫：她不曾擁有自己的名字，不曾擁有自己的生活，她只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她沒有生過孩子，她沒有做過真正意義的母親，可是，她比一個母親更懂得怎樣做母親，比一個母親更懂得如何去愛孩子。這就是魯迅在對她的同情之中又深懷敬意的重要原因。在魯迅的文章當(dāng)中，很少提到誰？

生（齊）：他自己的母親。

師：對，很少提及，更不要說用一整篇文章專門來紀(jì)念母親。為什么?。克麗郯㈤L，幾乎勝過愛他的母親，為什么啊？

生：我覺得他的母親對于他想買《山海經(jīng)》這件事情不是很在意，對于他生活中的一些事情都管得很嚴(yán)。但是阿長就很在意魯迅的感受。

師：好，母親對魯迅的感受并不是很在意，又管得嚴(yán)。不像阿長這樣掏心挖肺地去為他做一切事情。而且我覺得，在魯迅的經(jīng)歷當(dāng)中，可能這個，你們不大會去了解他的婚姻，有人了解嗎？

一女孩：他有一個包辦的婚姻。

師：對，他名正言順的妻子朱安，是他的母親給他包辦的，他曾經(jīng)說：“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份禮物，我只能把她好好供養(yǎng)起來。至于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背鲇趯δ赣H的順命，他接受了。但是等到后來遇見真心相愛的許廣平的時候，他一生都沒能給她一個名分。這是他永遠(yuǎn)的痛。他的母親生了他，卻不懂得如何愛他，對于兒子，她給了她想要給的。但是阿長卻給了……

生（齊）：他想要的！

師：對，她給了魯迅自己想要的。所以阿長雖然沒有做過真正的母親，但是她是一個比真正的母親更像母親的母親。還有，更重要的是，我們知道“阿長”與“《山海經(jīng)》”，這兩個概念放在一起啊，根本就是一種不和諧。有沒有發(fā)現(xiàn)？為什么不和諧？

生：她自己沒讀過書，不識字。

師：對，你看當(dāng)阿長找到這本書，興高采烈地來告訴魯迅的時候，她是怎么說的？

生：三哼經(jīng)！

師：對，三個字就錯了幾個字?。?/p>

生（齊）：兩個！

師：三個就錯了兩個！“阿長”跟“《山海經(jīng)》”根本不搭調(diào)！她是個完全沒有文化的人，她不懂這本書是怎么一回事，她不像“我”前面提到的遠(yuǎn)房叔祖那么有學(xué)問，可是叔祖又有學(xué)問又有辦法，卻不見得肯為“我”弄這本書，“我”提都不敢跟他提，“我”不好意思逼他去尋，他是很疏懶的。一個有學(xué)問有能力幫“我”找到這本書的人，沒有幫“我”去找?！拔摇眴柶渌四?，也都不肯真實地回答“我”，所有人都不肯幫“我”，不肯理會“我”，然而這個完全“不懂”《山海經(jīng)》的人，幫助了我。所以我們看，阿長和《山海經(jīng)》，首先是阿長不懂《山海經(jīng)》（板書：不懂）；然后，魯迅，包括我們也都會覺得，這么一個懂都不懂的人，她是“不可能”弄到《山海經(jīng)》的（板書：不可能）；甚至，她也是“不必”去弄的（板書：不必），為什么呀？

一男孩：因為這不是阿長分內(nèi)的事，她只需要做自己分內(nèi)的事就可以了。

師：哦，除此以外還有其他原因嗎？

一女孩：魯迅根本就沒有跟阿長提過這回事，他完全沒有想到要讓阿長幫他找這本書。

師：很好，魯迅說，“我向來沒有和她說過”，“我知道她并非學(xué)者，說了也無益”。是阿長自己主動來問的，所以這件事情是她“自找”的麻煩，沒想到她真的給他找來了。這個不懂、不必、不可能的人，做了一件……

生：別人有能力也不愿意做，她沒能力卻將不可能變?yōu)榱丝赡艿氖隆?/p>

師：非常好，所以在魯迅的心中，這件事簡直是一個奇跡！而做到這件事的人，就幾乎是一個什么?。空n文里面怎么說？

生：“她確有偉大的神力”！

師：我們用一個詞來說，魯迅現(xiàn)在對她簡直是敬若……

生（齊）：神靈！

師：很好?。ò鍟壕慈羯耢`）而之前因著那只隱鼠的緣故，他對她是視若……

生（齊）：仇敵！

師：對。（板書：視若仇敵）之前視若仇敵的一個人，現(xiàn)在他敬若神靈。就是因為這個人，做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而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背后的動力，源自什么呢？

生：阿長對魯迅深深的愛。

師：對，母親一般的深愛。因為愛，她愿意為他做一切的事情，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類似的故事。我看到阿長，就會想到《巴黎圣母院》里面的那個鐘樓怪人（幾個男孩在下面說“以前看過”），看過是吧，太好了，他就是一個愿意為愛絲米臘達(dá)做一切事情甚至獻(xiàn)上生命的人，他很丑，而且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是，他只是一個被主教撿回來養(yǎng)大后隨時聽命的奴隸，但是為了保護(hù)愛絲米臘達(dá)，他開始懂得反抗主教的命令。他什么也不懂，但是他懂得愛；他什么也不是，但是他就是愛。還有，大家有沒有看過一部電影《剪刀手愛德華》？（沒有）愛德華是科學(xué)家研制的一個機(jī)器人，但這個作品還沒有最后完成，科學(xué)家就去世了，所以愛德華有人的思維、情感甚至智商，但雙手卻如剪刀的模樣，一個推銷化妝品的女人把他從古堡中帶回家里，他不懂怎么穿衣服，怎么用餐，不懂得怎樣跟人打交道，后來他愛上了女主人的女兒，為了這個女孩，他什么都愿意做，即使他知道那是違法的事情，也不會拒絕，他說：因為你讓我去。在這個現(xiàn)實世界中，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是，但是他懂得愛，他愿意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付出一切，全憑她差遣。你們讀過《追風(fēng)箏的人》這部阿富汗小說吧？（沒有）建議你們看一看。小少爺阿米爾有一個仆人叫哈桑，兩人從小情同手足。小說中有一句話特別讓人感動：“為你，千千萬萬遍?！边@是哈桑的心聲。阿米爾曾經(jīng)問過哈桑：“如果我讓你把這團(tuán)泥巴吃下去，你愿意吃嗎？”哈?；卮鹫f：“如果你這樣要求，我會的?！卑㈤L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會對魯迅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當(dāng)真，她會盡一切力量去幫他尋找他想要的，為你，千千萬萬遍。只有這樣的人，才有可能做到那些有能力的人也做不到的事情。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阿長在魯迅的生命中，充當(dāng)了很豐富的角色？她不只是一個保姆。說說看，她還像一個什么樣的人？

生：母親。

生：老師。

師：為什么？

生：因為她教了“我”很多東西，她是“我”的啟蒙老師，給“我”講故事。

師：激發(fā)了“我”童年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是吧？

生：是。

生：我覺得是阿長使魯迅懂得了愛。

師：很好，還有誰可以補(bǔ)充？

生：我感覺她就像是魯迅的一個死黨。在你好的時候，她會陪你一塊兒開心，你受委屈了她又會幫你去討回公道。

師：很好。還有其他角色嗎？

生：像姐姐一樣，阿長對他的關(guān)懷，就像姐姐對弟弟那樣。

師：哦，像姐姐一樣，他們之間并沒有長輩晚輩之間的那種生分，而是很平等很親切，是吧？好，我相信每一個人的生命當(dāng)中，都有一個阿長。如果有，請你把他（她）的故事寫下來，把你的回憶和紀(jì)念寫下來。下課！

生：老師再見！

師：同學(xué)們再見！

評點

講故事并不難，比如阿長說長毛；可要講好故事也不易，比如熊芳芳老師教《阿長與山海經(jīng)》。

難，是因為文本中講故事的分明另有其人——確切來說是兩位，即情景中的“我”和語境中的作者。按熊老師的解讀，“我”講述阿長的種種表現(xiàn)為彼時的“眼光”，而文本字里行間若隱若現(xiàn)的則是作者此時的“心情”。“眼光”和“心情不僅交織起魯迅先生這篇散文中情與景的線索，同時也構(gòu)連著這堂課的脈絡(luò)走向。

在“眼光”看來似乎是，也不能不被“視若仇敵”的阿長，到了“心情”中，則非但全無怨恨，甚而“奉若神明”一般。這可如何說得過去？但教者以“隱鼠之死”一段作者用筆之簡略和意氣之收斂，相較于阿長其它事例的或濃墨重彩或描述細(xì)膩，自然也便令人釋然——眼光之為心情鋪墊，情景之為語境預(yù)設(shè)，困惑之向釋然引導(dǎo)，原來也可以這樣簡單。

見于文字的“是嘲笑，是不耐煩，是討厭”，可是讀出的卻是一種“愛與懷念”，這樣的繞指柔功夫，不是誰都可以像說說那么容易做成的。熊老師把課上得很溫馨，一如魯迅先生筆下的文字。

故事如何講，技術(shù)乃至藝術(shù)當(dāng)然不無重要，例如由糾正學(xué)生對“阿長”一詞的讀音過渡到她的身世，自然而絲毫不著痕跡；又例如將少年之“我”和中年之作者的不同情感形象地比喻為“金鑲玉”式結(jié)構(gòu)……可是故事的難講之處又終究不只在渲染、造勢等等，能否傾注真情或許才是關(guān)鍵所在。

熊老師引用了作者在《五猖會》中“父親”如何強(qiáng)逼“我”背書的有關(guān)描述，以之作為與阿長“規(guī)矩”的一種反襯，褒貶迥異，旗幟鮮明；繼而，又舉出作者早年包辦婚姻的不幸而連帶數(shù)落了其母親幾句，簡直置“為尊者諱”的古訓(xùn)于不顧；臨到課末仍興味盎然地說起了科幻電影故事，還有阿富汗的小說，為的還就是印證阿長之對于“我”的那一份情真意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