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冬
我跟李欣說話的時候,她總能找到事干。這次,她坐在鏡子前撫弄她的頭發(fā)。一開始它們整齊順暢地披散著,其中的一縷從額頭一側(cè)斜出,被別在耳朵上形成一道優(yōu)雅的弧——她端莊的發(fā)式因此透出幾分調(diào)皮,人也顯得可愛了幾分。她盯著鏡子里的自己,有時自信地微笑,有時又挑剔地皺起眉頭,手不時抹一抹胸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皺痕。她喜歡白色或黑色的上衣,這樣更能襯出她皮膚的白皙;也喜歡系一條淡藍(lán)色絲巾,時而偏左,時而偏右。我點起一根煙時,她朝我偏了下頭,卻沒有完全偏過來,我知道她有點不高興了——這沒有關(guān)系,反正無論我做什么,她都不會高興,除非我這時候起身,很干脆地走出門去。
她沒有把不高興掛在臉上,因此我懷著一絲僥幸繼續(xù)坐著,并試圖找到一個可以讓她產(chǎn)生興趣的話題。有一個瞬間,我以為我找到了,因為我看到她鏡子中的臉突然笑了一下。但我馬上意識到,那個笑與我無關(guān),我剛才說的話一點也不好笑。于是有了短暫的停頓。為了緩和氣氛,在吸了一口煙后,我故意發(fā)出幾聲咳嗽。透過煙霧,我看到她開始把頭發(fā)弄亂,像對任何一處齊整都心懷不滿似的。她漫長的造型之路又開始了。她讓頭發(fā)變化出各種樣式,每一種都消耗了她足夠多的精力和耐心,卻都只維持了短暫的時間。我的耐性和她的一樣好,只要她繼續(xù)發(fā)出輕微短促的“嗯”“哦”作為回應(yīng),像一個個沒有意義,卻又很有必要的逗號或頓號,我便覺得說話還可以繼續(xù)。有時候,我?guī)缀踹€可以忽略她的存在,放棄試圖讓她傾聽的努力,完全沉浸于隨心所欲的獨語之中。
在那些親密的日子里,我以為她是很喜歡聽我說話的?!澳憬o我講個故事”“不,我要聽你講個故事再睡”——她柔膩的聲調(diào),嘟著嘴唇的撒嬌表情,我隨時都可以清晰地回想起來。在那樣的日子里,我笨拙的舌頭變得靈巧。她能輕而易舉地進(jìn)入我所說的每一個情節(jié),為之驚訝和嘆息。有時她又變得安靜,似乎離故事很遠(yuǎn),離我很遠(yuǎn),遠(yuǎn)如一片浮云。
她真的離我越來越遠(yuǎn)。一些故事還沒有說完,更多的故事正在醞釀。她繼續(xù)聽著,可是我的聲音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停頓。有時我還推翻了先前的講述,情節(jié)互相矛盾,她卻毫不在意。
我父親是一個木匠。當(dāng)你見到他的俊秀儀容與優(yōu)雅風(fēng)范的時候,很難想象他只是一個木匠。他獨自住在祖?zhèn)鞯睦衔堇?,那是一幢四合院。在南方,在那種偏僻的鄉(xiāng)下,你是很難見到四合院的。他沒有兄弟姐妹,父母,也就是我的爺爺奶奶,在他十幾歲的時候就相繼去世了。他跟我爺爺學(xué)的木匠活。我爺爺是一個奇人,在地主家庭里長大,讀過很多書,后來家境衰落,為了生計,學(xué)了一手很好的木匠活,他還利用早年在書中學(xué)到的知識給人治病、寫祭文、看相算命。他寫得一手好字。但他一直到死,都沒有改掉他早年沾染的少爺習(xí)氣,年輕時拈花惹草、好酒,后來就是好賭。他死的時候只有四十來歲,由于長年的酗酒、熬夜,身體過早地干枯掉了。我奶奶,出自我們那兒另一戶破落的地主家庭,美麗、勤勞,具有你能想得到的所有的傳統(tǒng)美德,卻因為一個浪蕩子的拖累而心力交瘁,同時她還要把心血花在我父親身上,以使他不致步入我爺爺?shù)暮髩m。她死的時候骨瘦如柴,蒼老得仿佛是她年齡的兩倍。但她的心血沒有白費,我父親知書達(dá)理,溫和穩(wěn)重,他不僅繼承了她美好的容貌,也繼承了她善良的性情。
我父親到二十四歲時仍未成親。論長相、明事理,附近都少有人及得上,尤其討人喜歡的是,他還有一門足夠養(yǎng)家糊口的手藝。這當(dāng)然引來很多女孩子對他的愛慕,也招惹有女孩子家的父母的喜歡。雖然是鄉(xiāng)下,可還是有一些女孩子長得清秀可愛,可我父親一個也沒有看上。不過我懷疑這是因為他很害羞,不敢靠近他喜歡的女孩子。我奶奶老是把他往和我爺爺相反的方向教育,誰知道給他埋下了什么樣的種子呢?事實上,我父親確實很少和女孩子來往。他整天埋頭在四合院的一間屋子里做家具,打好家具就送到鎮(zhèn)上的家具店去。
也許你已經(jīng)猜到,我接下來要說我的母親了。我的母親,我沒有見到過,見到過,也只是在很小的時候,無法記憶。對于母親,可以說我一無所知。我父親從來不跟我說起她,而且,在我差不多剛剛知道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個母親,可以向他提出疑問為什么我沒有母親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死了。他在思念中死去。因為我母親不告而別,他在焦灼的等待中得了病,病情一天比一天嚴(yán)重,終于在我四歲那年離我而去。我父親是我母親害死的,這世上的女人,沒有一個可靠。當(dāng)然,我奶奶是個例外。
“還有我!”
說到這里,李欣不滿地撅著嘴?!澳愀改甘窃趺凑J(rèn)識的?”
我不知道。我母親的事情,只有姑媽跟我說過一點點。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有一次我父親從鎮(zhèn)上賣完家具回來,身后跟了一個女人,就是我的母親。我母親來歷不明,說普通話,容貌秀麗,衣著大方得體,不像是個鄉(xiāng)下女人。她在四合院里住了一年多點,幾乎從不出門,生下我后沒多久,她就悄悄地走了。我父親很愛我母親,他去鎮(zhèn)上的次數(shù)更多了,因為他總是不停地給我母親買東西。我還記得小時候家里的桌上、床頭堆了一摞摞的書和雜志。我家里還有一臺錄音機(jī),白色的,很簡單的一個長方體,中間放磁帶,兩邊是兩個喇叭。抽屜里裝滿了磁帶。我覺得自己還是有點音樂細(xì)胞的,說不定得自母親的遺傳,或者是還在母親肚子里的時候聽得多,這方面的胎教比較好。我不恨我母親,我一點也不了解她,她對于我來說,完全是一個陌生人,對于一個陌生人,我為什么要去恨?我經(jīng)常會夢見她,這很奇怪,夢里邊她的樣子非常清晰,可是一醒來我就什么也不記得了。如果她還活著,也許某一天就會來找我。我希望有那么一天,那樣我就可以比較一下,她是不是我夢到過的樣子。我別無所求。我不缺少母愛,姑媽對我很好,她就是我的母親。
說這些的時候,李欣縮在我的懷里。后來她把手臂從我脖子處繞過去,再后來,右手還輕輕地拍起我的肩膀。她是第一個這么拍我的人。我感到的不是幸福而是羞愧。
“姑媽說的也可能不是真的,她也是從別人那聽來的。這樣的事情太奇怪,怎么可能會發(fā)生在我父母身上?你信嗎?反正我是不太相信?!?/p>
李欣堅定地說,她信。
我跟李欣說,我四歲的時候被一個男人領(lǐng)到了姑媽那里。我已經(jīng)忘了那個男人是誰。我只記得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睡了一覺。他把我拍醒后,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一家飲食店的門口。我很快被里邊的香味吸引,不覺走到了一個煮東西的大鍋前,流出了口水和鼻涕。這時店里馬上跑出來一個女人,用毛巾把我的臉擦干凈。她肯定還對我做了許多別的事情,但我的記憶里,只留下了她把我抱起,喂我吃了一碗餃子。那一碗美妙的餃子,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
從此,我過上了沒有饑餓的日子。
姑媽那時三十多歲,沒有子女。她領(lǐng)養(yǎng)了我,但不讓我叫她媽,而是叫姑媽。姑媽吃住都在店里,除了春節(jié)那幾天,幾乎沒有一日閑暇。她也幾乎騰不出手來照顧我,還好我早已習(xí)慣了不被人照顧。但我被很多人抱過、親過。他們是那些來飲食店吃東西的??汀⑦^路的司機(jī)、來賣米和菜的農(nóng)民。他們?yōu)榱擞懞霉脣尪盐耶?dāng)作寶貝。不過,也許是我小時候確實長得很可愛,我多少為姑媽帶來了一些歡笑與虛榮。
姑媽的老公,我姑父,看起來比姑媽年輕很多。他幽默風(fēng)趣,喜歡喝酒。他用飲食店里的潲水在家喂了好幾頭豬,每天騎著摩托車往返于兩地之間。他對我沒有姑媽那么好,或許,任何一個正常的家庭里也都是這樣,母親總是會對子女親密、疼愛一些。
我在火車上認(rèn)識了李欣。在硬座車廂里,她坐在我對面。坐在她邊上的是個愛講笑話的中年男人,看樣子像個業(yè)務(wù)員。他把附近的人都逗得哈哈大笑,自己卻一本正經(jīng)。李欣笑起來的時候總要掩著嘴巴,有一次她的手慢了點,我看到了她牙根處原來有幾點小小的黑斑。她還喜歡把小腿微微往上翹,注意它們的人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優(yōu)美、修長。她穿著一雙平底白色運動鞋,鞋帶打得很精致,如兩只白蝴蝶。也許是感覺到我在看她,她把臉偏向窗外,這樣我就還看到她耳朵上有耳洞,沒有戴耳環(huán)。
我一直考慮著怎樣才能跟她說話。我是多么羨慕那個談笑風(fēng)生的中年人,他可以輕輕松松地跟任何陌生人交談。他突然喊我兄弟,我一驚,卻沒有絲毫的反感。他喊得那么自然、親切,好像我們已經(jīng)認(rèn)識了大半輩子。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問我是不是去c城,我說是的。接著他就說起他在c城的一些趣事來。他提及一些地名,偶爾需要我的佐證,我全都說是的。其實,我對C城一點也不熟悉。
C城站快到的時候,我站起來做好下車的準(zhǔn)備。令我感到驚喜的是,李欣也站了起來。她沒有我推測的那么高,只是腿長。后來我們都站在了過道里。在c城下車的人很多,人挨得很緊,李欣的一側(cè)身子和我的貼在一起,我聞到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
下車后我一直走在她旁邊,周圍轟隆隆的箱子轱轆聲把我的心震得很亂。眼看要到出口了,我心一橫,猛地朝她靠過去。她受了驚嚇?biāo)频耐赃呉婚W。
“你去哪???”我顫抖著問。
“烈士陵園?!?/p>
我不知道烈士陵園在哪里,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一陣尷尬的沉默后,我說想和她聯(lián)系,不知她可不可以告訴我電話號碼。
她沒有回應(yīng),垂著頭快步往前走。我想我肯定失敗了,恨自己太魯莽,也許我應(yīng)該先跟她說點別的。
李欣說,我一點也沒有自己說的那么害羞。你在火車上顯得那么冷漠、深沉,對人愛理不理的,那樣子,感覺——哈哈,就像一個殺手!你那么突然朝我沖過來,又問我去哪,還跟我要電話號碼,把我嚇了個半死!不過后來我一回頭,見你還傻在那里,那么失望的樣子,我又覺得你有點可愛起來。在站牌下的時候,我是故意在那里等著你的,誰知你見了我,又?jǐn)[起火車上的那張臭臉來,真把我氣死了。
“那你怎么還把電話告訴我?”
“看你可憐唄?!?/p>
我打電話給李欣,她要我在烈士陵園的西門等她。烈士陵園我是第一次去,到了那兒,見眼前是一座牌坊狀的石頭大門,正中間有“烈士陵園”幾個字。門后是一段百來級的臺階,直通一座高塔。我在附近轉(zhuǎn)了下,確定是西門后,就在門口站著。天正在變黑,四處的燈光逐漸亮起。進(jìn)出陵園的人很多,我的目光主要集中在那些手挽手的情侶身上,想象著自己與李欣也像他們那個樣子。
等了十幾分鐘,李欣仍沒有出現(xiàn)。我的想象開始變得虛弱,眼中所見的一切逐漸清晰起來。門口傳達(dá)室里有個年輕的保安,他像我一樣無所事事,隔一小會就看一下我。有一次,他朝我這邊看過來時,視線明顯有了偏移,之后便一動不動。我忍不住也朝他盯著的地方看去,原來是一個女孩朝我這邊走了過來。我也盯著她看,直到她的臉進(jìn)入了一圈明亮的白色燈光,我才認(rèn)出來她就是李欣。
“等久了吧,不好意思啊?!彼┲c火車上時不同的衣服,化了淡妝,發(fā)型也變了,而且還穿了高跟鞋。我看了眼她那從高跟涼鞋里露出的腳趾,她也跟著往下看,不自覺地縮了下腳。
“我才來了一小會?!?/p>
我說我還沒進(jìn)過烈士陵園。李欣有點驚訝,她還以為我在C城很多年了。那我?guī)愎湟蝗Π?,她說。
進(jìn)去后,門邊有一個小廣場,一些人正在里邊跳舞。音樂的節(jié)奏很歡快,李欣跟著輕輕哼了起來。你會跳舞嗎?她問。不會,你呢?我會點恰恰,說著身子就小幅度地動了幾下。沿著陵園貼墻的路走,燈光時明時暗,周圍隨時都有可能冒出人來,有時見附近一個人也沒有,卻突然從一棵樹后,或者一叢植物旁的椅子上響起說話聲。我和李欣間的距離時疏時密,挨得近的時候,我又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我想一直那么挨著,可同時又告誡自己,不可以太魯莽。我們先說起火車上的那個中年男子,我說他口才很好。她說是啊,語氣平淡。除了她有時指點我烈士陵園里的一些風(fēng)景和植物品種,大多時候,都是我在找話題。但任何一個話題都只聊了三言兩語。我知道,說話不是我的特長。才走了一小會,我就覺得有點累了。
我建議去一張長椅上坐坐。那兒差不多是在兩盞路燈的正中間,光線比較暗。坐下后,我決心不先開口說話,就點起一根煙來。沉默隨著煙頭的光亮向前推進(jìn),我有種感覺,似乎等手中的那支煙抽完,我和李欣就要道一聲再見,立刻返回各自的住處,從此再也不聯(lián)系。我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等著那一刻的到來,甚至想到了分開后,我還可以回家做點什么事情。
“你很喜歡抽煙么?”
還好,李欣終于先說話了。
“無所謂,抽不抽都無所謂?!?/p>
“那你干嗎要抽?”
“無所謂嘛。”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抽完了煙,我覺得精神好了些,見李欣坐得離我比較遠(yuǎn),就壯著膽子往她那邊挪了挪。
她看了我一眼,馬上又把頭偏向相反的方向。我發(fā)覺她有點緊張,心里一陣高興,就果斷地把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你干嗎!”她想把我的手甩掉,我干脆把她的整個肩膀摟住?!澳銊e這樣。”她用手來掰我的手,可是我不放。
后來李欣老說我是個流氓,我沒有反駁,這樣每當(dāng)我在她身上采取某些行動,她想要抵抗時,我就名正言順地說:我是個流氓嘛。
李欣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她說她父親是開車的,自家買了輛貨車,母親是小學(xué)教師。她是家里的獨生女,從小備受寵愛。哈哈,你想象不到吧,我爸媽都很胖,她說,我家有肥胖遺傳基因,再過幾年,我也會變胖的,腰有這么粗。她在她的細(xì)腰上比劃了一下,與其說是自嘲,不如說是自夸。到時候你不能嫌棄我,反正不管怎樣,我是賴定你了。
我姑媽開的店叫“鳳儀飲食店”,因為她名字叫鳳儀。她有兩個弟兄,還有兩個姐妹,她在家里邊排老三。她的姐妹我也叫她們姑媽,弟兄則叫舅舅。我有五個表兄表姐,最小的那個表兄也比我大三歲。他們小的時候常來店里玩,尤其是放暑假的時候。我記得五歲的時候,我最大的表哥,當(dāng)年應(yīng)該是十七八歲了,帶著我去河里游泳。那是我第一次下河。他還用自行車帶我,盡管我常坐姑父的摩托車,但坐自行車就從來沒有過。我喜歡那個表哥,也許是因為他比我大很多,也許是因為他人好,只有他一個人不跟我爭東西。其他的人,不但跟我爭,爭贏了還要說我不是他們家里的人。和我爭,他們沒有不贏的,一來他們比我大,二來姑媽也不大勸阻,否則那些小孩回家跟自己的父母一說,就會鬧出很多是非。當(dāng)然,待他們一走,姑媽會把東西都補(bǔ)償給我,甚至給我買來更多的東西。我最怕的日子就是過春節(jié),因為那幾天姑媽會帶我回她娘家。被一幫孩子欺負(fù)是必然的,此外,就是那些大人,也經(jīng)常拿我開玩笑。他們說,呀,你就是撿來的那個?你怎么沒改姓呢?即使是姑媽在場,他們也毫無顧忌。還小的時候,我哭鬧著不去那邊,但姑媽總能把我哄住,再大點,姑媽哄不了我了,姑父就會出面,他對我可沒那么仁慈,說上幾句如果我還不聽,他就會把我當(dāng)件貨物似的捆到摩托車上,我哭上一路,到了那邊時也就哭累了。你不要覺得我可憐,不,我的童年過得很快樂,也就是那么幾天不大好過。街上的小孩子很多,我們玩各種游戲,沒有誰會欺負(fù)我,因為我比他們都有錢。姑媽常給我零錢用,而且店里邊還很容易撿到錢,顧客丟的,姑媽隨手亂放的。小時候,我感覺自己就是個大富豪。
李欣穿上高跟鞋后和我差不多高,我們走在路上,她總是把手插在我的臂彎里,身子朝我這邊傾斜。我?guī)缀跏欠鲋白摺B飞吓龅狡蜇r,如果身上有零錢,我都會給點。她說我很善良,我說這不是善不善良的問題,現(xiàn)在,那點零錢對我來說無所謂,但當(dāng)一個人山窮水盡的時候,就會覺得一兩塊錢也很重要,可以吃一頓飯,甚至救一條命。想到這個,如果在可以給的時候不給,我會覺得心里不安,因為,我受過他人太多的恩惠。你是說你姑媽么?李欣問。我點點頭。
李欣喜歡小孩,見到了總要去逗一逗,摸一摸。她問我喜不喜歡小孩,我說喜歡。那你以后想要男孩還是女孩?我說隨便。她非要我選一個,我說女孩。為什么?因為我想小孩長得像你,像你那樣的漂亮,像你那樣的快樂、幸福。那好,我們以后就生個女兒吧,她高興地說。
李欣喜歡我抱著她睡。開始是正面相對,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把雙手?jǐn)D在胸前,全身縮著如一只小貓。她沒多久就睡意朦朧,半夢半醒中,為了睡得更舒服一些,會翻一下身,背部緊貼著我,還不忘把我的一只手抓住,覆在她的肚皮上。這樣她很快就進(jìn)入了深沉的夢鄉(xiāng)。這時候我就輕輕地把手抽出來,再翻過身去。和人緊挨著,我無法入睡,更不用說擁抱。李欣說我有點神經(jīng)過敏,我說是啊,我父親生前也有點,說不定是遺傳。她問我可不可以治,我說沒法治,只能調(diào)節(jié)——不過,看著你我就覺得很安心。李欣睡著后,我常盯著她看。睡夢中的她,總是一種仿佛被人抱著的姿勢,楚楚可憐,溫柔平靜。
如果一時睡不著,她就要我給她講故事。在我的故事里,我姑媽的形象很感人。她說很想見見她,何況,她作為我的養(yǎng)母,她無論如何是要見的。我說好的,但她真的打算去買車票,要跟我一塊回家時,我就找出各種理由來推脫掉。
我沒有跟李欣說的是,自從領(lǐng)養(yǎng)了我后,姑媽那家飲食店的效益每況愈下。她覺得是我給她帶去了霉運,經(jīng)常罵我是個掃把星。事實卻是,街上的飲食店逐漸多了起來,分走了她的生意。物價上漲,賣的價錢卻很難提上去。好在她開的店位置好,在車站旁邊,而且多年來口碑一直不差,熟客多,管理的人也照顧。
我很小就習(xí)慣了偷她的錢,拿去討好或收買別的小孩。她的錢主要放在店里的收銀柜、店里床鋪的枕頭下,以及家中的箱子里。收銀柜里的最好偷,她接到顧客的錢后就往里邊扔。那兒經(jīng)常敞開著,只要她離開了店里,我就可以輕輕松松地偷到,而且偷了后她還很難發(fā)覺。不過那里邊的多是散錢,最大的面額也只有十塊。枕頭下的錢也不難偷,多是十塊的整票,偶爾一百塊的也有。大的我不敢偷,頂多偷一兩張十塊的。這兩個地方偷的錢已經(jīng)足夠我花了。發(fā)現(xiàn)家里的那個箱子里有錢,完全是一種偶然。因為她的疏忽,那次箱子上的鎖沒有鎖好,我只碰了一下,它就彈開了。因為好奇我打開了箱子,里邊躺著一疊百元大鈔和一張鮮艷的存折,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動那疊鈔票,只是把存折翻開來看了一下。那上邊有很多次存錢的記錄,最后邊的那個總數(shù)十分龐大,嚇得我趕緊把存折扔下,如扔掉一塊燒紅了的鐵。
偷錢的次數(shù)多得我無法記數(shù),姑媽一直渾然不覺。我時常覺得小時候我有一種偷東西的天賦,對人的行動規(guī)律的掌握,對周圍狀況的警覺,得手前沉著冷靜,得手后不動聲色,以及如何不露痕跡,一點一點地把錢用掉。如果票額比較大,我會先找個遠(yuǎn)點的地方買點東西把錢化開,多是一包奶糖,一瓶罐頭,被問及時,就說是家里叫買的。因此我的口袋里經(jīng)常有奶糖嘩嘩作響,姑媽問時,我就說別人給的。她認(rèn)識的人多,有人給我糖吃,一點也不奇怪。
我被發(fā)現(xiàn)了,并不是由于我自己的疏忽。那些我給他們錢的孩子,拿著錢大搖大擺去打牙祭時,有一個被他的家長發(fā)現(xiàn)了。她以為是她的錢被偷了,不由分說就把那個家伙揍了一頓,然后才問他偷了她多少錢。他一直哭著說錢是我給的,但她不信,他說可以去找我對質(zhì),她就拖著他來找我了。在事實面前,我無法抵賴。那個女人顯然忘了我?guī)Ыo她兒子的實惠,她狠狠地對姑媽說:你養(yǎng)了頭白眼狼。
那天晚上,我跪在杉粒子上。跪之前,姑媽要我回想究竟偷了她多少錢,我給她報個數(shù),將來是要還的??墒俏以趺匆蚕氩黄饋?,后來就躺在地上睡著了。
錢一多男人就會變壞,我不想你有很多錢。你以后要是有了錢,我就搬張板凳坐在大街上,來一個人給一張,哈哈,到時候你別心疼。李欣唯一對我不滿意的地方,就是我不能給她一間房子。一間完完全全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她說,我不用太多,也不用太大,哪怕只有一小間,只要是我自己的,我就會把它布置得漂漂亮亮,像一個童話世界??墒俏业姆孔邮亲鈦淼模挥幸婚g,而且真的很小。所以李欣懶得去打理它,任地板上沾滿污跡,任床鋪和桌上亂糟糟的。她懶洋洋地指揮我去整理,她只整理她自己。但這并不表明她很懶惰。她的衣服洗得比誰都干凈,為了做一頓飯,她可以忙上好幾個小時。小到系鞋帶,她都認(rèn)真仔細(xì)。她上班從來不遲到,即使前一天玩得很晚,早上也能按時起來。而我是一個懶惰的人,得過且過。李欣說我沒出息?!笆前。@樣我就不會成為一個有錢人,你可以放心了。”——“可是,我也不能跟你過苦日子啊?!?/p>
我還跟李欣說過我們鎮(zhèn)上一個丑陋妻子與英俊丈夫的故事。妻子,之前還是個未婚女人,比較有錢,自己開了家服裝店。她的丈夫,早年參了軍,后來退了伍。他在部隊是開車的,可是回到貧窮的老家,沒有車子給他開。他也不愿去給人當(dāng)司機(jī),更不愿下地種田,于是每天抹上摩絲,穿著筆挺的軍裝去鎮(zhèn)上晃蕩,希望被一個有錢又漂亮的女人相中。相中他的女人倒是不少,可要么不是沒錢,就是沒貌,或者干脆兩樣都沒有。在家里邊呆得腳底發(fā)涼,在鎮(zhèn)上又被人指得脊梁冒汗,情急之下,他最終選擇了那個開服裝店的丑女人。丑女人高興壞了,把他當(dāng)皇帝伺候,但為了防止他外出風(fēng)流,便把錢袋捂得緊緊的,除了基本開銷,不給男人一個閑錢。因為男人忘不了在部隊開車的日子,所以好歹給他買了輛摩托。在女人面前,男人既想擺架子又?jǐn)[不起架子,窩窩囊囊地過了十幾年。他換了三輛摩托,一輛比一輛氣派,身邊的女人卻越來越丑。他自己的變化倒不大明顯,除了因為喝酒太多,臉比正常人要紅一些,怎么看都仍然是個儀表不凡的人物。其實,他暗地里是有情人的,憑著他的相貌,不需要有錢,依然有女人投懷送抱。有多少個我不知道,最后那一個卻盡人皆知。因為她,他和丑女人撕破了臉。他那個情人是我們鎮(zhèn)上工商所里的副所長,三十多歲,寡婦,相貌雖不怎么好,可總比丑女人好些。男人提出要離婚,丑女人說,好,過幾天有空了就去派出所。可是過了幾天,已經(jīng)搬到寡婦那去住的男人又低著頭回到了丑女人那里。丑女人不知弄了什么手段,使得寡婦和男人翻了臉。隔了一陣子,寡婦還被調(diào)到別的鎮(zhèn)去了。
我沒有跟李欣說,這個,基本上就是我姑媽跟姑父的故事。
我姑父,那個曾經(jīng)英武不凡的軍人,一點也不喜歡我。是他不讓我把姑媽叫媽。因此,我就不能管他叫爸。他也不讓我隨他姓。我唯一能令他高興的,就是他隨時可以笑瞇瞇地對著我說:你這個野種。他從寡婦那兒回到家里后,我就聽人說,他陽痿了。這一點無從考證,我只知道,他從此完全放下了派頭,對姑媽言聽計從。他每天除了回家喂兩次豬,別的時間全呆在店里,睡覺也是和姑媽一塊,在店里的那張床上。他似乎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可愛的人物,無論是喝酒,還是與人說話時,一張通紅的臉,永遠(yuǎn)都是笑瞇瞇的。
房子在六樓,沒有電梯,每次爬上來,李欣都說累死了,把鞋子(她經(jīng)常穿高跟鞋)一脫,要我給她揉腳。租房子的時候,中介問我想要哪個區(qū)位的房子,我說隨便,但一定要安靜,而且樓層不能太低。她帶我來這里,打開房門后,她指著里邊僅有的一張鐵架子床說,這個有點壞了,你要換的話得跟房東商量,多加點錢。我走過去搖了一下,它很脆弱地吱呀起來。房子不是都得配個床的嗎?我問。是啊,配了床,房租就得多點,這個房子沒算床的錢。我走到窗前,拉開窗子,見最近的那棟樓隔著二三十米,那棟樓之后就是樹木蓊郁的烈士陵園,零星的鳥鳴隱隱傳過來。我又看了一下衛(wèi)生間,里邊有一張砌起來的臺子,上方的墻面一團(tuán)烏黑,顯然是油煙熏的。這里可以做飯,中介說。我又返回房中,摸了摸床??梢砸繓|換個床,加個二十來塊每月,你要是不想,我再帶你去看別的房子。不用了。這個床可以搬走嗎?我自己再去買一個來??梢钥梢?,我馬上打電話給房東,叫人來拖。
我領(lǐng)著李欣走進(jìn)房子時,她先皺了下眉頭,說真小。見到我買的那張床,她又一聲驚呼,好大?。∷鼛缀跽剂朔块g的二分之一。床很結(jié)實,外表也算美觀,我說只花了一百塊錢。她說床買得好,我嘿嘿一笑,說別的可以不好,就是床不能不好。她笑著罵了聲流氓。當(dāng)晚,她就從附近的公司宿舍里搬了過來。
我以為,周末是完全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我們在周六睡到中午,起床后去外邊吃飯,然后逛一個下午的街,如果有興致的話,就買了菜回家做晚飯。我買了個電磁爐。吃完飯,我們就去烈士陵園里邊散步,像里邊的任何一對情侶一樣打鬧、擁抱、接吻。偶爾,也去附近的電影院看場電影。星期天我們整天都縮在家里,在電腦上看電視劇和電影。李欣喜歡偶像劇,我喜歡武俠,但不管看什么,都是一塊看。在家里邊做飯吃,從洗菜到洗碗,幾乎都是李欣一個人承包,我要幫忙,她說怕我弄不干凈。
幾個星期之后,李欣開始在家里邀請她的朋友,偶爾也出去赴朋友的邀請。
“你不喜歡我那些朋友么?”
“不是?!?/p>
“那你怎么老板著張臉?”
“對不熟的人我一向這樣?!?/p>
李欣和她的那些朋友說話的時候,我很少插話。不可否認(rèn),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厭倦。李欣隔一會兒就朝我瞟過來,觀察一下我的表情。我覺得這樣對她和對我都很累,她的朋友走后,就對她說不用那么看我,我沒什么的,你就當(dāng)我不存在好了。她認(rèn)為我說的是氣話。我不知道還可以說些什么。
某一天李欣突然說要回家一趟。我問她回家干嗎。她嘻嘻一笑說,你別問。我真的不問了,她就不時地用話撩我,很想讓我問下去似的,于是我便再問她到底回家做什么。
“你不許生氣?!彼锲鹱?,很嚴(yán)肅地說。
“好的?!?/p>
“我爸媽要我回去相親——”她觀察了下我的表情,“你生氣了。”
“沒有。”
“還說沒有,你自己照照鏡子。”
事情就是,李欣的父母不知道我的存在,為李欣操起了心。李欣回絕了好幾次了,可這次,那邊說無論如何也要她回去?!拔揖突厝ルS便敷衍一下,如果有機(jī)會,我就跟我爸媽說一下你,可是,我擔(dān)心他們不會同意,你什么也沒有?!?/p>
李欣果然很快就回來了。我問她對那個人有什么感覺,她說除了我,她對誰都沒感覺。
每當(dāng)我跟李欣說我們的生活完全被她的那些朋友打亂了,她總是說,一個人除了愛情,還應(yīng)該有友誼,我也可以試著去和她的朋友們交朋友,那樣,我們之間的愛情就會更加牢固。我說我只要她一個人就夠了。我想帶著她去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找一份普通的工作,過簡簡單單的生活。比如,我們可以去某一個鄉(xiāng)下小鎮(zhèn),我可以做一個中學(xué)教師,她呢,可以做幼兒園的阿姨,反正她那么喜歡小孩子。每天下了班,我們就回家一塊做飯,吃完飯去散步,看電影。節(jié)假日的時候,我們可以在鄉(xiāng)間四處逛逛,在山清水秀的環(huán)境里,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沒有紛擾,沒有掛礙,多好。她睜著一雙大眼看著我說,那好,我們就去你姑媽的那個小鎮(zhèn)吧。我說也可以去別的啊,不一定要去那一個。我以為在這世界上沒有比那兒更紛擾的地方了。可李欣說,那樣我們還可以照顧你姑媽呢。
我始終無法跟李欣的那些朋友親熱起來。她要我改變自己,爭取一個好的前程,我叫她不用替我操心。我們開始吵架,不吵架,也偶爾斗氣。她故意跟朋友交往得更加頻繁,尤其是那些男性朋友,我在場的時候,她還會和他們顯得更加親密。她在我們的小房子里和他們大喊大叫,偶爾朝我望過來,也是一副挑釁的神氣。很多時候,我選擇了回避,一個人去某個地方喝酒,或者在烈士陵園里邊亂走。
李欣回家的次數(shù)逐漸多了起來。她一開始說,煩死了,她一點也不想回去,可是爸媽老是給她張羅,不回又怕他們傷心。后來她就說在這個世界上,還是爸媽待她最好,在家里邊很溫暖。再后來,她就什么也不說了,甚至也不跟我說一下相親的結(jié)果,不問我一個人周末在家怎么過。
我的周末一點也不好過。通常,睡到頭發(fā)暈的時候我就爬起來,懶得下樓去吃飯,吃點餅干面包或下點面條,沒完沒了地看武俠劇,看過的再重看一遍。什么也不想做的時候,我就在窗前坐到太陽西落,想著李欣,想著過去的事情,周圍一點點黑下來。門口任何一點動靜,我都以為是李欣回來了。
那天睡覺時,我往里邊翻了下身,那個李欣常躺的地方空蕩蕩的。我感覺身下有樣?xùn)|西硌著,摸過去,原來是李欣的戒指,我給她買的戒指。一瞬間,我全身的血變得冰涼。我感覺李欣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回來后,過了兩三天,似乎一點也沒發(fā)覺手上的戒指不見了。我忍不住,終于對她說你的戒指呢?她抬起手,啊了一聲,之后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不見了,我找過,可是沒找到。我把戒指掏出來,她一笑,重新戴上,還說,她再也不會把它弄丟了。
我說話的時候,她在房子里走來走去,好像有忙不完的事情;坐下來后,又總是捧著一本書。
其實,我早已和姑媽斷絕了關(guān)系,并且再也不想去見她。我一直想離開小鎮(zhèn),很早就想了。十四歲那年,我決定付諸行動。那時候,我覺得我以后做什么都可以,而且什么都可以做好。那時候,我的血是熱的。我把自己的東西打成了一個大包。這樣子說,我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所謂我自己的東西,全都是姑媽給我買的。我欠她太多,但我不想要一個對我忽冷忽熱的養(yǎng)母,對我好時,她把我當(dāng)心肝寶貝,可這個時候我一點也不快樂,我知道,這樣的情緒姑媽不會維持很長,一旦她心情不好,往往就拿我當(dāng)出氣筒,那樣的情景,我現(xiàn)在一想起都還會發(fā)抖。她的臉在憤怒中扭曲,眼睛狠狠地瞪著我,仿佛她的一切不幸都是由我一手造成的。我承認(rèn),我的性格是有點像她,可是我在努力改變,尤其是遇上你之后。你讓我感到安寧,這種安寧,我以前從來都沒有體驗過。我覺得你可以依靠,盡管我是個男人,但對你說這樣的話,我一點也不感到羞愧。
李欣輕輕地“哦”了一聲。
在一陣長長的沉默中,我希望李欣能對我剛才說的話有所反應(yīng)。她會做出驚訝的樣子,埋怨自己剛才太忙,一時沒怎么聽清。哦,原來是這樣。她將整理中的頭發(fā)隨便一卷,走過來,撲進(jìn)我的懷里,一會兒后,她的手臂就繞過我的脖子,在我的肩頭輕輕地拍打。
我沒有再說下去,我知道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就像我十四歲那年,姑媽冷冷地對我說,你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你這個白眼狼,你死在外邊我也不會給你收尸。當(dāng)我真的登上了汽車,車子已經(jīng)開動之后,我從玻璃窗口看到了情不自禁跟在汽車旁邊跑起來的姑媽,一切都無可挽回。
我坐著汽車來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我開始在城市里打流,過了一段苦日子。還好,我遇到了一些好心人,在他們的支助下,我讀完了初中、高中,最后還考上了一所三流大學(xué)。我沒有走上一條殺人放火的犯罪道路,這是我的運氣。這個社會終于把我培養(yǎng)成了一個正人君子:膽小、害羞、不善言談交際,內(nèi)心充滿了黑暗。
李欣說她要走,回家去,再也不回來了。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什么時候走,我可以送你。不用,有朋友送。
李欣帶走了她所有的東西,包括我買給她的那枚戒指。我不知道她走的時候是否把它戴在手上。但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后來,我在一本書里邊發(fā)現(xiàn)了我跟她的一張合影,那是我們唯一的一張合影,她大概把它用來做書簽。那張照片是她離開之前不久照的,我還記得照相那天的情景。我們一塊去動物園,天氣有點熱,去年,我們認(rèn)識的那天,就是這樣的悶熱天氣。在一個小廣場上,我們看到了兩匹駱駝,小小的,如兩匹小馬,棕色的毛,被梳洗得整潔干凈。它們站在一個用磚頭圍起來的沙坑里,烈日下,不像周圍的人類那般無精打采。李欣走過去拉了拉牽著一匹駱駝的韁繩,問我以前見過駱駝沒有,我說沒有,她說她也是。這時一個脖子上掛著相機(jī)的人突然冒了出來,問我們要不要跟駱駝合個影,我看向李欣,她說隨便。我就說,那就照一個吧。照相師馬上退了幾步,對我們喊道,好啰,對,靠近點,對,對,笑一個。
照片上的我沒有笑。一匹駱駝的頭朝我們這邊偏過來,那是一張古板的,毫無表情的臉。另一匹駱駝的頭沒有被照出來,從脖子那兒被切了去。陽光太強(qiáng)烈,李欣的眉頭皺了起來,嘴巴則彎出一個弧度。她做了個簡單的發(fā)式,所有的頭發(fā)二八分,干凈利落,看起來很清爽。她的蘋果臉白皙、清秀,右側(cè)有因頭發(fā)的遮擋而形成的一小片陰影。我久久地凝視著照片中的她,越看越覺得,她不是在笑,幾乎,那是一個仿佛隨時都會哭出聲來的表情。
我父親是個木匠,住在祖?zhèn)鞯乃暮显豪?。他母親早逝,他在父親的暴力中長大。十八歲那年,他父親也去世了。他以給人打家具為生。他送到鎮(zhèn)上家具店去的那些家具,木材全都是他從山里偷回來的。附近的人全都知道,可是誰也不敢制止,否則他會掄起一把斧子,什么都敢劈。有一次,他帶著我去給人打家具,我們吃住都在那戶人家?;罡赏炅?,他跟主人要工錢,主人說,你去年砍了我家的兩棵杉樹,就把那作為工錢吧。父親一聲沒吭,掄起斧子沖到新打的那幾件家具面前,稀里嘩啦一陣亂砍,那家人氣得一陣亂罵,可誰也不敢靠近??惩炅耍赣H還抱走一堆被砍壞的家具回家當(dāng)柴燒。
我不知道我母親是誰。只有當(dāng)村里的小孩追著打罵我的時候,我才從他們的口中得知,我母親跟人跑掉了。我母親是應(yīng)該跑掉,我也想跑掉。在挨了父親的一頓狠揍之后,好幾次我都跑到了山里邊去,可是天一黑,因為害怕,我又回到了家中。我不見了,父親一點都不擔(dān)心,他唯一記掛的就是他的酒瓶,還有隔一小段時間就去鎮(zhèn)上一次。有時他也帶著我去。他通常把我扔在一張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水泥臺子上,說過會就回來,然后吹著口哨笑嘻嘻地走了。我知道他會走進(jìn)一棟臨街的樓房開在后邊的一個小門,那門上掛著一個粉紅色的招牌。等待了一陣后,他出來了,臉上沒有了進(jìn)去前的那種喜色與紅潤。他走到我身邊,冷冷地說,你還在啊,走吧。
我父親死的時候,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硫磺氣味。他爛掉了,沒死之前,他就已經(jīng)爛掉了。